江湖十年黄庭坚(江湖夜雨十年灯)

苏门的头号弟子

苏门拥趸千千万,要论其中最铁杆的一位,恐怕非黄庭坚莫属。作为“苏门四学士”之首,小黄处处向苏轼看齐,同时又能保持特色、自成一家。时人臧否文坛人物,少不得要尊一声“苏黄”。

只不过,黄庭坚可从没觉得自己能和苏轼齐名。每当有人并提“苏黄”时,小黄都会略带紧张地摆手澄清:“不不不,我这么浅薄鄙陋,哪里敢和老师相提并论呢?”

苏轼谪居黄州时游览赤壁,乘兴写下《念奴娇》一首,“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雄浑壮阔,天下传诵。十多年后,黄庭坚被贬戎州(今四川宜宾),大概是想起这位多年不见的老师、老友,他也隔空致意般地写下一首《念奴娇》,词曰:

断虹霁雨,净秋空,山染修眉新绿。桂影扶疏,谁便道,今夕清辉不足。万里青天,姮娥何处,驾此一轮玉。寒光零乱,为谁偏照醽醁?

年少从我追游,晚凉幽径,绕张园森木。共倒金荷家万里,难得尊前相属。老子平生,江南江北, 最爱临风笛。孙郎微笑,坐来声喷霜竹。

江湖十年黄庭坚(江湖夜雨十年灯)(1)

苏轼的《赤壁赋》里,有月、有酒、有客、有音乐,酣畅淋漓。而这首词中,该有的要素一样不缺,只是呜呜然的洞箫换成了高亢临风的长笛,主客间有关宇宙人生的对谈省略成了豪迈激越的壮语。在词前小序中,黄庭坚说自己写词时“文不加点”,私下里,他又自诩此词“可继东坡赤壁之歌”。你看,小黄虽然得意,话还是讲得极有分寸:我不过一直在老师后面跟着罢了。

苏、黄二人同心相交,精神气质浑似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黄庭坚此词,以散文句法信笔挥洒,“年少从我追游,晚凉幽径,绕张园森木”,好像真能看到襟怀酣畅的词人带着一帮年轻人,在夜晚幽静的密林中尽情撒欢。恍惚间,两个人的影子也重叠在了一起。

关于这首词,还有一个有趣的细节。几十年后,陆游奔赴蜀地,见到了黄庭坚词稿,这才发现通行的“老子平生,江南江北,最爱临风曲”一句,原稿写作“临风笛”。 陆游琢磨了半天,觉得“笛”字无论如何也不押韵,可黄庭坚又不会犯这么低级的错误,一时竟不知如何取舍。

可日子一久,陆游听惯了当地人讲话,这才发现“笛”和“独”在那一带方言中的发音是一样的。原来, 黄庭坚在词里藏了一个小小的谐音梗,专等着有心人发掘出来,然后会心一笑。毫无疑问,这也很“苏轼”。

故人万里,归来对影

黄庭坚在心底里把苏轼当作老师,而苏轼呢,显然把黄庭坚当作可以推心置腹的同辈好友——毕竟他比黄庭坚也大不了几岁。更何况,以东坡“嬉笑怒骂”的性格,就算有师徒关系(比如和张先),也不会严肃到哪里去。

苏、黄二人都是造诣颇高的大书法家,照理说,大师们探讨书法心得,一定安静优雅、充满玄机。 可在宋人《独醒杂志》的记录中,这段故事却画风突变。

有一回,两人相聚一堂,黄庭坚就拿出这几日新写的字请苏轼点评。苏轼端详半晌,捻须颔首,摆足了架子,不慌不忙地开口道:“你的字,用一种自然现象来形容最为恰当。”

黄庭坚一听,老师这是取法自然、深有体会,马上两眼放光:“您快说,是什么现象?”

再看苏轼这边呢,憋笑憋得很辛苦,好不容易才吐出五个字:“枯树挂死蛇。”

黄庭坚擅长草书,笔画瘦削,这么概括其实也算形象,只不过又是“枯树”又是“死蛇”的,实在没有美感。黄庭坚知道苏轼拿自己开玩笑,眼珠一转,立马回敬道:“如此说的话,老师您的字也有一种自然现象可比——乱石压蛤蟆。”

相比之下,苏轼的字圆润一点儿、饱满一点儿,说是蛤蟆被石头压扁了,不也很贴切吗?两人当即捧腹大笑,传到其他人耳中,也是对这两位大师的幽默捧腹大笑。

可惜欢乐的日子总是短暂的,在短短三年的朝夕相处后,苏、黄两人最终分别,各自流落江湖。从此之后,他们见面的次数便寥寥无几了。山河路远,唯有尺素传情,薄薄的几页纸穿梭万里,撑起了一段沉甸甸的友谊。

那一年,苏轼寄来了《寒食帖》,这是件被后世称作“天下第三行书”的伟大作品。黄庭坚阅后欣然题跋,大力称赞道:“东坡此诗似太白,犹恐太白有未到处。”

可惜的是,苏轼还没读到这篇跋文就去世了。身处贬所的黄庭坚闻讯失声痛哭,他在房间里悬挂好苏轼的画像,每天穿戴得整整齐齐,向画像焚香行礼,诉说自己的思念。此后每逢佳节良辰,宴酣之际,他总会忍不住念叨:“可惜东坡先生不在。”

黄庭坚绝少饮酒,却颇为青睐于茶。他有一首专写品茶的《品令》,结尾一句如茶一般醇香悠长,又不乏苦涩,正可概括这段伟大的友谊:

恰如灯下,故人万里,归来对影。口不能言,心下快活自省。

十年未老少年心

黄庭坚人生最后的几年,是一段越贬越远的凄苦岁月。一开始他的日子还算好过,谪居江陵时,恰逢当地承天禅院宝塔落成,黄庭坚还应当地官员之邀,提笔写下《承天禅院塔记》。

可就在这时,当地一个叫陈举的转运判官盯上了黄庭坚这块金字招牌。陈举琢磨着自己官做得不大,又没别的本事,怕是很难在历史上留下名号,就找上了能写出传世文章的黄庭坚。要是他老人家能在文章里随便提我陈举一句,那我岂不是也能不朽了?

陈举的想法不错,毕竟汪伦就是一个前代的榜样,可他却忘了掂量掂量自己的才德和两人的交情。黄庭坚只觉得这个一心求名的官员讨厌得如同苍蝇,大手一挥,就拒绝了陈举的请求。

陈判官求名不得,当即恼羞成怒。小人自有小人的手段,他转手就把这篇文章呈送朝廷,诬蔑其中有“幸灾谤国”的言论,大动一番干戈后,黄庭坚就这样被贬到了更偏远的广西宜州。而陈判官自己呢,也不愁没有名气了,人人都会记得他的小人嘴脸。

当时的广西还没得到开发,环境比较恶劣,黄庭坚的朋友们都为他捏了一把汗。黄庭坚却开玩笑说:“宜州者,所以宜人也。”居然轻描淡写地给这个偏远荒凉的贬谪之地做了个宜居广告。

可是玩笑归玩笑,黄庭坚在宜州的生活是真的艰苦。当地不提供馆驿,上面的人一声招呼,连民居都没人敢租给他,几经周折,黄庭坚一家才得以在一座破旧的城楼落脚。这里屋顶漏雨,四面进风,家人们不堪其苦,黄庭坚却不改其乐,还给这座房子命名为“喧寂斋”。任它喧嚣寂静,又岂能影响我分毫?

也正是在这里,他看到梅花开得很盛,写下了一首极具乐观主义气质的《虞美人》:

天涯也有江南信。梅破知春近。夜阑风细得香迟。不道晓来开遍、向南枝。

玉台弄粉花应妒。飘到眉心住。平生个里愿杯深。去国十年老尽、少年心。

江湖十年黄庭坚(江湖夜雨十年灯)(2)

黄庭坚生长于江南,能够在如此偏远的地方见到代表江南景色的梅花,他格外开心。“天涯也有江南信。梅破知春近”,春天临近了,一丝细细的晚风吹送来梅花的微弱香气,被黄庭坚细腻地捕捉到,并因此联想到自己。

“玉台弄粉花应妒。飘到眉心住”。这里用了宋武帝女儿寿阳公主的典故。据传说,寿阳公主有一次睡觉时,一片梅花落在她的额头,留下一个擦拭不去的花朵印记。后来,这额间的梅花图案,就逐渐成了女子们刻意描画的“寿阳妆”。

花开花落,花落花开,少年子弟江湖老。黄庭坚轻轻叹了口气,自己十年来四处漂泊,离京城越来越远,白头发越来越多,当年的少年心气,又该去何处寻觅呢?

人生能有几个十年呢?黄庭坚上一次感慨“十年”,还是四十多岁时人在山东,思念远在广东的好友黄几复。他千里迢迢地寄诗道:

我居北海君南海,寄雁传书谢不能。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

持家但有四立壁,治病不蕲三折肱。想得读书头已白,隔溪猿哭瘴溪藤。

江湖十年黄庭坚(江湖夜雨十年灯)(3)

这就是著名的《寄黄几复》诗。当时的他颇为好友怀才不遇而愤愤不平,可十多年过去,如今面对自己的悲惨境遇,黄庭坚却是出奇地豁达。他不常饮酒,十余年的寂寞挣扎,曾经的美好,各自的苦难,都被他浓缩进了一杯酒里。

他栖居在那座破旧不堪的城楼上,有一天暴雨倾盆,无处可去,只能坐在栏杆前,对着一方小小的窗口。忽然,黄庭坚恶作剧似的把双脚伸出窗外,任由雨水拍打,在友人诧异的眼神中,他满脸天真地回应道:“我的一生,从来没有如此快活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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