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州方言和广水方言(随州方言的考究)
作者:刘村汉
呵护方言
方言是地方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也是古语的活化石, 蕴含着丰富的文化信息,在地方文化传承中有着不可替代的作用。如今各地方言虽有不同程度的磨损,仍然发挥着重要作用,不仅是最重要的文化认同标志,而且叨念着来自祖先的声音和教诲,滋养自己的精神世界。对于外出的游子来说,更是乡情乡愁的寄托。
“面前”,老随州话叫“岩闼”,读nɡɑn2 tɑ2。岩是山石或石洞的意思,随州地名观音岩、鹰子岩、岩子河、岩湾(靠里边的村子)都因岩洞得名。闼是门,岩闼的字面意思就是山洞门口,实际使用的意思是面前、跟前、附近。洞门口表达面前的意思,说明观察点在洞内,这是生活起居的地方,反映了当初是以洞为家,过的是穴居生活。穴居在随州方言中还有一些痕迹,里面叫“洞里”,里沿叫“岩里”。口语儿化读音有些改变,不儿化的读音就是nɡɑn2。这个语素和相关的词语,保存着史前时期穴居的记忆,穴居是人类历史上的一个必经阶段。
例 字
额
哀
熬
欧
安
恩
昂
普通话
é
āi
āo
ōu
ān
ēn
ánɡ
随州话
nɡa2
nɡɑi1
nɡɑo1
nɡou1
nɡɑn1
nɡen1
nɡɑnɡ2
咉的古韵母和声调与“郎”相同,按说应该读昂扬的“昂”,但跟零声母相拼时,今天应当读第1声的nɡɑnɡ1。音与义跟随州话完全相合。《集韵》还有个去声的读法,折合为现在的第4声,也是哭叫的意思,随州把兽类的哀嚎叫做nɡɑnɡ4,用在人的身上是骂人的。这个去声咉,就是《集韵》收的这个语素。
随州有个表示“全都”的副词hɑ4,就是“下”字。“下”现在读xiɑ4,下山、山下的下,都读xiɑ4,口语保留有hɑ3和hɑ4两个音,都符合古今音义演变规律。hɑ3跟动词有关,表示动量,“没得hɑ3数”指没有分寸,没得轻重;hɑ4跟地方有关,表示范围,“四hɑ4里”指到处。“一hɑ4”指满处,即全部,省略数词就由hɑ4表示全都。“一湾(村)的人下来看热闹”,“下是罢脚子(卖剩的),还卖这么贵?”
方言跟古语对照的时候,也会遇到分歧的意见,需要仔细辨别。铁器用久了变得不锋利了,随州说ü4,书上写作“勚”,《现代汉语词典》音yì,义项❷“器物的棱角、锋芒等磨损”。段玉裁《说文解字注·力部》:“勚,凡物久用而劳敝曰勚。”《广韵》馀制切,又羊至切。《现汉》的音义与古书相合,但是跟随州方言的读音不合。倒是段玉裁否定的那个“鋊”字适合随州话。明杨慎《俗言·磨鋊》:“《五音谱》:‘磨砻渐销曰鋊’是也,今俗谓磨光曰磨鋊。” 广韵余蜀切,蜀跟玉的韵母相同,鋊字的随州音正是ü4。
现实的方言跟传统的认识相互参证,是寻求约定俗成关系的必由之路。
得名有据
事物名称的约定有一定的依据,如同小孩取名字,或依据特有标记,例如“黑子”;或依据出生时的特殊情况,如“咬脐”;或为补救五行所缺,如“金生”;多数是依据父母的期望,如“祥福”、“长贵”。给事物定名是感觉到事物的存在,反映到大脑中形成概念,然后根据对象的突出特点命名。
还是拿猫来说事儿。眼前见到猫,反映到大脑中形成一个概括的印象,依据它特殊的叫声命名为mɑo1(猫), 有的地方就说miɑo1(喵)。前人把这个认识过程概括成“语义三角形”。
语义三角形
(物)—→
(意)—→喵-猫(言)
这个例子说明,万事万物的得名必然有个因由。因由不仅是声音,气味、颜色、形状、质地、功用以及某些相关情况,都可能是定名的依据。
“噗的一声”,如果是指吹火,古人写作“哹”,音普,动词,这也是因声得名。香椿(春芽)、臭椿(椿树)以气味得名,蜂糖罐儿(金樱果)、辣菜(雪里红)以味道得名,紫萝卜、红薯以颜色得名。丫头是小女孩,一般扎两根羊角辫,因发式的形状得名。挑柴草的扦担因使用方式得名(扦就是插)。(dou2)因部位得名,的字形直观地表示出“下窍”的意思,身体下面的洞,就是肛门,随州说“屁股儿”,引申为底部。“锅儿”,“掉碗儿”(碗里剩饭不吃完),“掉脏”(脱肛)。随州曾侯乙墓出土的编钟,是由若干个大小不同的钟有次序地编成组,因编组形式得名,所以叫“编钟”。老百姓却叫“扁钟”,因为他们看到的钟体是扁形的。“扁钟”的使用范围不大,“编钟”早已是学术名词,举世公认。
《庄子》说:“名者实之宾也”。名称一经公认,便与实物紧密相连,可以循名责实,并可引申、转移,成为相关事物命名的依据。
衣服有小块污迹,拿湿布巾拭擦,叫“搌”。拿毛笔写直行字,袖子常被墨渍污染,也叫“搌”。沾上污迹和除掉污迹都叫“搌”。字典上的搌只有拭擦除掉的意思,没有沾上污迹的意思。“黵”音展,有沾染的意思,科举考试的试卷沾上了墨渍叫“黵卷”,没资格参评。黵没有拭擦的意思。其实,这是一回事的两个方面,拿布巾拭擦衣服上的污迹,结果,污迹转移到布巾上,被布巾沾上了,所以它们应该就是同一个语素。磨面之前淘洗麦子,为了让它快干,先拿干布巾把水渍吸掉,叫“搌麦子”。做米花糖,用糖浆把米花沾在一起,叫“搌糖馃子”。冬天睡觉把被子裹紧叫“搌被窝”,这时搌已引申为裹的意思了。
随州把啄木鸟叫“錣木倌儿”,读zhuɑ2或zhɑ2。錣原是古代赶马棒上的铁钉,形似后世的马刺,扁担两头防滑脱的钉子随州叫“扁担錣儿”,后脑勺突出的部分随州叫“脑壳錣儿”。后转成动词,鸟嘴像錣,鸟用嘴啄也叫錣。人的脚也像錣,用脚踢也叫錣。
事物的得名之由,也就是词的理据。
音义定形
文字是语言的书面符号,文字记录的书面语是语言发展的高级形式,是民族共同语形成的基础,也是文明史的发端。方言中词或语素都取材于民族共同语,所以,绝大多数方言词都可以从共同语中找到书面形式。需要说明的是,汉字的三要素中,语义是第一位的,由语义产生语音,最后才是字形。考究方言字的写法,首先要抓住语音,联系语义去考求字形。汉字的音形义可用另一个三角形来表示。
根据音形义的关系,我们辨别一些词语的写法。
杨杈-扬杈:农具杨杈,材质来自杨树,用于翻稻草、麦草,没有上扬动作,故应写作“杨杈”。
嵌刷-签刷:筲箕容易嵌米粒,有个专门的刷洗工具叫嵌刷。跟这个意思相同的语素还用于“嵌牙齿”(剔牙缝)。单从这里来看似乎也可以用“签”字,联系另一个动作就讲不通了。打版墙时往版槽中填土、弄碎、搳平,叫嵌土。嵌本读去声,声韵调跟普通话完全一致,随州读书音与口语脱节,取古读,又误声调为阴平。教不严,师之惰。
草葽子-草䙅子:用稻草扭成的单股草绳,䙅,读“耀”,原指衣服上的佩带,带的意思可以转为草绳,但不如有个直接当草绳讲的字好。葽,有个音也读“耀”,就指草绳。宋李械《营造法式·城》:“每膊椽长三尺,用草葽一条,木橛子一根。”有直接表示该义的字,就不必用关系疏远的字。
䉪子-礧子:稻谷脱壳的工具。《汉语大辞典》“砻”的义项❺:“磨稻谷去壳的工具,又名‘木礧’、‘礧子’。”查“礧”字,没有跟砻有关的义项,原来是词条编者个人使用的借字。竹部有䉪,音“类”,义项❷是“䉪稻米磑也。”就是去掉稻壳的工具。磑音捱,随州说“磑磨”,用作动词,所引字书用作名词磨,南方某些地方就把䉪子叫谷磨。
䉪子(邓世勋摄)
犁擶-犁箭-犁牮:犁的一个部件,前面的图上写作“箭”。犁鋺像弓,张弓搭箭,好像也讲得通,可惜没有弓弦。犁鋺单靠跟犁尾的连接不牢靠,必须有个东西来支撑,犁箭就是起支撑作用的。字典上有个带支撑意义的“牮”,墙歪了,用圆木支撑叫“牮墙”。但是,这个意思从字形上看不出来,而且到明代才出现。“擶”见于宋代的《集韵》,意思是“射欹令正”,就是把歪斜的东西弄正,转义为斜撑。犁擶的作用正式斜撑犁鋺。
芭笮子-芭䇽子:用细竹或芭茅杆编成的可以卷、折的帘状用具,用于摊晒棉花、烟叶等。䇽从折得声,但古书没有“折”音。笮是用竹条或苇杆编成帘状,装在瓦下,就是随北地区“翻毛鸡”瓦屋的单层瓦面下头垫的那层芭茅杆,用途不同,形制相似。蜘蛛叫“笮蛛子”,因为蜘蛛织的网像芭笮子。
芭笮子(蒋天径摄)
鬥嘴儿-逗嘴儿:亲嘴。用逗弄的逗似无不可,联系其他用法就知道不合适了。亲嘴的文辞叫接吻,有个接的动作。鬥,异体作鬭,《说文·鬥部》:“鬭,遇也。”段注:“凡今人云鬭接者,是遇之理也。”又写作闘,郦道元《水经注·济水》:“济自大伾入河,与河水闘。”跟河水接通。“鬥拢”,“鬥锄头把”,都是接拢的意思。
摥田-耥田:平整水田叫摥(nɡɑnɡ4)田。耥音nɡɑnɡ3,声调不合。字当作摥,推平的意思。摥杷是平整水田的农具,摥子是推平墙面的工具,摥斗是推平衣服的工具(熨斗),使用这些工具的动作分别叫摥田、摥墙、摥衣裳。耥字不见于古书,摥字出于南朝梁的《玉篇》。
离开语言实际去讨论读音和语义,离开语音和语义去讨论该写哪个字,都是舍本逐末的做法。
一个字的音义,不仅在这里合用,在别处也讲得通,这表明它符合约定俗成的原则,具有社会性。
两个地名
2012年出版的《澴潭镇志·地名称由来考》有个“署衙说”:“民国抗战时期,湖北省第三专员公署及其所属的流亡县政府陆续迁往澴潭。由于衙门多,赋税重,‘官潭’之说因此广泛流传。”又说:“水最深、面积最大的潭名叫澨潭,位于嵩山(磨盘山)脚下。”这里涉及两个地方的四种说法和两个字的写法。
先看事实,以当时人们口头语言为准。澴潭又叫官潭,我是1937年生人,小时候父辈、祖辈都是这么说,1940年代听说的随州地名歌谣是“官潭的房子,安居的娘子。”这是古往今来的约定俗成,健在的老人仍有印象。
再看义理。官潭的字面意思是公共的潭。《现代汉语词典》“官”:“③公共的;公用的。”《史记·孝文本纪》司马贞注:“官,犹公也,谓不私也。”旧时每年入冬,在老官庙河段下沤子捕鱼。人们先在私河上头分界处竖植芭笮子把鱼路拦断,再把树枝、竹子、稻草投到河里,鱼类聚集其中避寒。腊月二十日前后“开河”起沤子,出告示、打锣,广泛告知,让大家去捡鱼。届时,首先用残废坛子装生石灰在水中放几炮,——石灰遇水膨胀,坛子炸开,把鱼震晕,没有震晕的也被石灰水呛死。然后拖走树枝等物,开始捉鱼。做沤子出过力的人用大网捕捞,其他人都可以用网兜、筲箕等捕捞散鱼。公用的潭,公共的鱼,公众有份。
1955年修水涧代替老官庙河段,直接通向私潭,搭沤子的河段后来起了楼房,河里鱼也不多了,搭沤子、开河的习俗随之消失。
语言中有一种对称现象,正反、里外、上下等等,随州话就有:
不得过——得得过(能过),不得走——得得走(能走)
里头人(妻子)——外头人(丈夫)
上学——下学(放学),上湾——下湾,上畈——下畈
官跟私也是一种对称,过去有“官学”、“私学”。跟官潭相对的是私潭。私潭又叫私河,私潭背后的磨盘山山岗叫私岗,私潭、私河、私岗也构成对称。这些地方从前属于王姓的私产,这就是“私”字的来由。王家户就在私潭对面的王家湾,后人不少,何时丧失私潭与私岗的产权,已不可考。
1938年冬设在随州的湖北省第三专员公署及其属县机关陆续迁到澴潭, 抗战胜利后相继迁离。当时,30公里之外就是日占区,官府都隐藏在农村,保密还来不及,怎么允许人们把“官”字挂在口头到处散布呢?况且,这些官府跟水潭没有半点关系。1949年前后十多二十年根本就没有这种说法,说官潭是因为抗战期间官府云集而得名,纯属臆断。
至于“澨潭”,澴潭人从来没有听到过这个说法。澨音世,跟随州话私字的读音不同,不会混淆。澨的意思是大堤或水边地。私潭一带没有大堤,私潭西南面是石质的磨盘山,西北面是高平地,河对面是万家河的石山、缓坡和沙滩,都没有也不需要大堤。至于水边地,跟水潭也无法联系,潭本身就是水,怎么跑到水边还变成“地”了呢?
近年下畈新街道有人在招牌上写“寺潭”,以前也没听说这个名称,大概是从附近的“空山寺”衍生出来的。
另外,该志还有对“山环说”和“水澴说”的解释。
“山环说”:“澴潭四周环山。展开澴潭地图,依涢水流向观察,西立石门垭,北拦红庙岗(自来水厂),东列狮子口和龟、蛇二山,南挡磨盘山。因此,山环之说证据确凿。”
“水澴说”:“湍急的水流将涢水河床上的泥沙大量卷走,在镇区周围形成了数以百计的大小深潭。其中,多处深潭相连。……总之,澴潭为一扇形盆地,既有山环,又有水澴,而且是以水澴为主,故称澴潭。……综上所述,水澴之说最符合客观实际。”
这里有几个问题。
其一,“狮子口”在北偏东,不在东边。按原文顺序,狮子口后面是蛇、龟二山,蛇山在前。蛇山、龟山两个名称,六十年前是没有的,蛇山以前叫龙王山,龟山无名,后来到武汉的人多了,就把武汉的龟蛇二山的名称借过来。武汉习惯说龟山、蛇山,镇志编者连人家的顺序也搬过来了。
其二,“山环之说证据确凿。”孤立地看,这话不错,“澴潭四周环山”是事实。但是,这里是解释澴潭的得名依据,地名是“澴潭”,跟山没得任何牵连。
其三,“在镇区周围形成了数以百计的大小深潭。”作者没交代时间,若以近百年而论,并没有“数以百计”的深潭。“镇区”用于小镇,应当理解为街道,澴潭街道周围就那么三里多宽,河道范围也不过方圆四里,哪里容得下“数以百计”的深潭呢?
其四,“多处深潭相连。”“镇区周围”仅有四个潭,上畈的长潭和下畈的私潭,中间狮子口、龙王山下的两个小潭连名称都没有,各潭分离,哪有“多处深潭相连”?
其五,“水澴说”把“澴”当动词环绕的意思用,于书无据。郭璞《江赋》:“漩澴荥瀯,渨㵽濆瀑。”李善注:“皆波浪回旋,喷涌而起之貌也。”这是读huɑn2而当动词用的“澴”的唯一解释,但不是环绕的意思。环绕的“环”繁体作“環”,因受潭字的影响,偏旁改为三点水,遂写成“澴”。“澴”的本字就是“环”,“环山”指群山环绕,“环水”指以水环绕,“环(澴)潭”就是以潭环绕,作地名是“群潭环绕的地方”。文中既有“山环”,为什么水之环绕改成了“澴”呢?
编写地方志而不作调查,不顾事实,不查文献,不讲文法,不究事理,弄出这么多问题,这是在传承文化,还是糟蹋文化?
归纳一下。考察方言词语的名称、义理和字形,首先要尊重约定俗成的原则,弄清楚语言事实,记音重于记字。字音要符合本方言的语音系统及演变规律。无法确定的读音,可以借助古音和其他方言的读音来参订。分析音义关系,排除错误的说法。联系音义关系寻求合适的字形。查古书要弄清古今字音的对应关系,把握字义的引申变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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