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天鹅张抗抗：虞姬别霸王那一夜

来源：中山日报

栏目：文棚

虞姬别霸王那一夜……（散文）

虞姬从来没有审视过自己，从来没有审视过自已和项王的爱情，现在项王疲惫地睡着在大帐内，他已经有好几天没有睡着了——为了她，在这个四面响着楚歌的时候！

她披了披风一个人悄无声息的走进中庭，抬头看看天：清湛湛的夜空明月朗照，乾坤如此分明，夜晚如此宁静，月光似流水，无语又无言。

而她忽然像站在一个点上，一个时空交错的点上，时间在这个点上凝固，她站在这个点上凝视着——她看到一个清纯如水的少女，在溪边洗衣浣纱，她莲步轻移，荷裙轻摆。她拎着洗好的衣服浣好的蚕纱，走在那扶风的杨柳岸边，燕子在她身边呢喃，小雀在她头顶盘旋，鱼儿也跟着她的影子游弋。她伸了伸凝脂一样的胳膊，抬了抬葱根一样的手，一抬眼她看到了他，他也看到了她。他骑着高头大马，威风凛凛；他身躯挺拔，剑眉紧锁；还有他……

她禁不住抬起头再看他一眼，天呢，他也看向了她！她和他的眼光撞了个正着。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呀！看一眼便掉了进去，再也走不出来！那眼睛像她们最晴朗的秋夜里那闪闪的星光，又像朝阳升起时照射在荡动的湖面那跳荡的波光，不，像清湛湛的蓝天，还有世上最最洁净的高原上的湖泊……不能再想象他的眼神了。总之，那天她看他一眼，他已进入了她的心里。她迷迷糊糊中记得他下了马，走向她，对她莞尔一笑……她就什么都不知道，只觉得他的那双眼睛就是她的太阳就是她的月亮，它们高悬在她的心里照彻了她的世界。

从此，她像一株围着他长的植物，他的喜让她茁壮，他的悲让她成长；她喜着他的喜悲着他的悲，呼吸着他的呼吸。她随着他南征北战，每一战都让她为他捏着一把汗。每次她坐在大账中，谛听着无数个动静中他的所有动静，她能从千军万马中听出他的马蹄声，他的马蹄声有着与别人不一样的雄浑的力道。他的马蹄声踩着地的时候，激越里有着一种脆响，那是他打完胜账的时候轻快的心情和急于见她的心情交织在一起的结果。这么多年她不止一次听到过这种声音，听到这种声音，她的内心忽然会有一种奇异的宁静。奇异的宁静霎时来到，又霎时离去。他回来了，她迎上去；她抱着他，他也抱着她；她吻着他如同吻着她的生命，是的，她真的这么认为的，他就是她的命……

她和他在一起多少年了？她似乎想不起来，有些时候她觉得是一瞬，日日月月也只那么一霎那间的事情。但是有时候她又觉得她们在一起很久很久了，很久很久，久远到天荒到地老，好像几生几世都在一起。可是现在这几生几世忽然就凝固在这一个点上，忽然静止下来不再发生什么似的，所有的一切都凝了神倾听着什么似的，甚至连时间也不知到哪里去了，她和他天长地久的情爱忽然成了别人的故事，她看清了他们的情爱——过去他们的情爱占居了整个世界，整个世界都飘扬着他们情爱的丝丝缕缕；可是现在忽然就缩小了缩细了。小如微尘，细如轻烟。她所有的轰轰烈烈，所有的生生死死在一霎那间轻如鸿毛：天地之间多一个我，少一个我，又如何？什么是爱？爱在哪里……所有的缠绵在一刹那间都被这清如水的月光割断。

她想起了项羽那帐中的抚慰，想起了他那皱紧的眉，和他那眼神里的疼惜，想起了他的谴锩和不舍。可是那个女人是谁？那个男人又是谁？那分 爱又是谁和谁？她的嘴角掠过一丝不经意的笑：天下是谁？子民又是谁？轰轰烈烈成就霸业又是为了谁……所有的一切都将如一阵清风吹过。她想：我不为谁！我曾经爱过谁？什么是爱？什么是情？所有的这些在这一刻都成了模糊的一片。她想起村子里那个为情所伤终生未嫁看破红尘的女人。她笑，你看破了红尘了吗，你看破了红尘你还念念不忘！什么你恨他，是他害得你怎么怎么……你还不是放不下，割不断，理不清。什么你清了？你不清！你明了吗？你不明！明白了一切，你就会放下你心中的一切，任清风明月吹你照你！你难道不觉得清风的清明月的朗，那才真是一个好去处，一个好去处！

她这样想着，再看自已！再看自已的时候她就笑了起来，她笑自己的不通透。她笑自己，她笑自己竟然被一个“情”字困了这么多年。她抬头望了望天，一轮明月如玉盘挂在中空。那明月的光似乎与一往有着一种说不清的异样，让她觉得分外得亮，一下子照彻了她的心。这时候一缕清风吹过，她看清楚了这风的纹理，看清楚了这风的含义。她笑着说：“不用再提示了，我就是月光下这清风一缕，我变成清风也就接近了那看起来美得让人心痛的月亮！”她想：“能像嫦娥一样多好，一缕香魂飞升，便可永久住在那洒满清辉的广寒宫！”

她凄然一笑，披着月光走回了大帐。

项羽已经醒来，惺忪着眼木然地坐着，脑子里一片空白。他看到虞姬从外面披了一身月华进来，脸上现出一种少有的肃穆。这是这么多年来他从来没有见过的美，不知怎的，这种美让他有一种不祥的预兆！没等他明白过来，虞姬已经拿起了手中的剑刺向了她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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