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者何人东宫(岁岁东宫)

(一) 冬荣成为太子妃,纯粹是个意外,我来为大家科普一下关于来者何人东宫?以下内容希望对你有帮助!

来者何人东宫(岁岁东宫)

来者何人东宫

(一)

冬荣成为太子妃,纯粹是个意外。

岁家上下原本以为这个娴静的大女儿会嫁给棋盘。

当母亲拿着嫁衣慌张进来时,冬荣还在研究棋谱和自己设下的珍珑棋局,抬首便望见母亲哭丧的一张脸。

「夏,夏灵那死丫头跑了!」

外头一声惊雷,风吹荷叶,盛夏的一场大雨说来就来,瞬间席卷了整个天地。

夏灵是冬荣的妹妹,和生性恬淡的姐姐性子截然不同,她古灵精怪,眼珠子一转就满是鬼主意。

岁家乃东穆贵族,世袭侯位,在东穆拥有举足轻重的地位。

冬荣与夏灵是岁家的两位小姐,原本夏灵与太子订婚,不日便会成为满城女子羡慕的太子妃。

但在大婚热热闹闹筹办的这个节骨眼上,夏灵却跑了——留下一张字条,跟着岁府的一个英俊侍卫跑了。

岁府上下,顿时乱作一团。

鸡飞狗跳中,侯爷和夫人想到了自己的大女儿,咬咬牙,即刻入宫奏明圣上,以期补救。

于是,在盛夏的这场倾盆大雨中,冬荣穿上了红嫁衣,抱着心爱的棋盘,懵懵懂懂地入了宫,一夕之间,命运彻底改变。

为保颜面,岁府与东宫达成一致,对外宣传岁家二小姐夏灵忽染恶疾,不幸撒手而去,由其胞姐岁冬荣入宫,与太子缔结良缘,任太子妃之位,琴瑟和鸣。

一番请罪与补救的折腾后,尘埃落定时,冬荣已身在了新房里,红烛摇曳,一道门隔绝了外界的喧闹,只剩她与太子陈煜。

房里极静,盖头下的她端坐着,只听到太子似乎在一杯复一杯地饮酒,沉默而压抑。

不愧是教养极好的东宫之主,即使在这种境地下,也不忘克制自己的怒火。

冬荣却叹了口气,酸麻的指尖动了动,无来由地想到一句诗,山雨欲来风满楼。

太子同夏灵自小青梅竹马,情投意合,众人都以为他们日后会举案齐眉,白头到老,却没有想到,夏灵竟然说变心就变心,痴痴迷上才相识不到一月的侍卫,情意来得那样快,又来得那样汹涌澎湃,携着一腔远走天涯的孤勇,头也不回,只留下字条上对她「煜哥哥」的三两歉意。

陈煜手下一重,内力游走间,酒杯应声而碎,榻上的冬荣颤了颤。

那张俊颜已有些醉意,索性抓起酒壶,仰头痛饮,烈酒浇心头,却仍浇不灭心头那把火,他终是一声低吼,红袍一甩,将酒壶信手掷出。

只听砰的一声,偷偷掀开盖头的冬荣被砸个正着,鲜血顺着额角流下,她眨了眨眼,血珠子滑过睫毛,流进嘴中,一片腥甜。

太子陈煜的酒登时醒了大半,踉跄上前,扶住冬荣肩头,涩声开口:「太,太子妃无碍否?」

那声音发着颤,声音的主人脸色也愈发苍白,点点鲜红中,没有人知道,他们眼中完美无缺,犹如神祗的太子殿下有个致命的弱点——晕血。

于是,冬荣在嫁入东宫的第一夜,被个软绵绵的身子扑倒在了床上,说的第一句话就是:

「太医,宣太医,太子晕倒了!」

(二)

太子陈煜因悼念未过门的亡妻夏灵,借酒浇愁,在新房里喝出内伤的消息于宫中不胫而走。

这个众人心中神往的完美情人,于是又多了一层悲情面纱。

一片心疼感叹中,东宫的宫女们不会知道,她们英明神武的太子殿下仅仅只是因为晕血。

这是他与太子妃之间的秘密。

冬荣守口如瓶,陈煜甚为感激。

但到底多了丝尴尬,自从新婚那夜陈煜在冬荣面前晕了一回后,见到冬荣便有些不大自然,冬荣也识趣地眼观鼻,鼻观心,不去看他,只一心专注于自己的棋盘,研究各种难解的棋局。

岁家人都说,冬荣是棋灵转世,投作了凡胎。

她爱棋如命,自小就不吵也不闹,只抱着棋盘研究,长大后一点就能将父亲岁侯爷杀得片甲不留,甘拜下风,她自己的性子也随着棋子浮沉,在日复一日间出落得愈发娴静,恬淡。

陈煜幼时经常去岁府走动,几个孩子一同玩耍,冬荣永远是最安静的一个,相比活泼俏丽的妹妹夏灵,她身上缺少了丝生气。

即使放下棋盘,按照父亲吩咐去陪客人玩,陈煜也总看见她心不在焉,从不加入他们,只自个坐在假山旁,拿着根树枝,在地上比比划划,一边念念有词:「平位三九路,去位五六路……」

陈煜觉得有趣,问夏灵,夏灵撇撇嘴:「别理她,我姐姐就是个怪人。」

久而久之,陈煜也习以为常了,更何况有夏灵的相伴,他也便无暇去管冬荣了。

他甚至想过,就算把冬荣放逐到一座孤岛上,只要有棋下,她也能过得怡然。

虽是自小相识,他们之间说过的话却不超过几十句,还多是些什么「见过太子殿下」,「冬荣小姐有礼了」……

如今,这样无趣透顶的女子成了自己的太子妃,陈煜只觉世事难料,造化弄人。

就这般相敬如宾地过了两个月,他们的关系在入秋时发生了转机。

那天傍晚,陈煜携冬荣前往皇后宫中听戏,走到一半,却有侍从来报,附在他耳边,说是找到夏灵的消息了。

陈煜登时大喜,激动地拂袖就回头,只急匆匆地扔下一句,说有要事在身,叫冬荣自己去听戏。

冬荣点了点头,也不在意。

第二天,陈煜沮丧地回来了,消息是错的,他还是没能找到夏灵,他叹息着,用完膳后还没缓过劲来,一件叫他出乎意料的事情发生了——

冬荣抱着棋盒找到他,竟然一反常态地拉住他,兴冲冲地要和他对弈。

「来来来,咱们来下盘棋,这回规矩可得事先说好,省得你到时又耍赖……」

那样鲜活生动的表情,不再毕恭毕敬地唤他「太子」,而是亲切又熟稔,如晕染开的一滴水墨,叫原本素淡的一张脸神采飞扬,又带着山水般的明净温柔,仿佛镀了层光,判若两人,看得陈煜怔了一怔,好半天才回过神来。

那边冬荣已经摆好棋盘,拈起一颗白子,面带微笑地等他了。

不及多想,陈煜也赶紧整整衣裳,拿起一颗黑子,向冬荣抬手礼让道:「请。」

就在你来我往的这盘棋中,有什么悄然发生了变化,陈煜中间偷偷打量了冬荣几次,心跳得格外快。

他不知道那种感觉因何而来,更不知道,昨夜他离开后,冬荣走着走着心血来潮,想起一份棋谱,差侍女回屋去拿,自己却在夜色中念念有词地转着,转来转去,竟在偌大的皇宫里迷了路。

她无意摸到一片后山,竟在后山的竹林里发现了一片花海,一处小院,和一个人——

一个与陈煜长得一模一样的人。

那人发间系着一根月白素带,长袍墨发,赤着脚坐在屋顶上,对月吟诗,饮酒自乐,等冬荣走近时才看清,失声道:「太子殿下?」

那人回过头,一张脸沐在月华中,宛若谪仙。

他看见冬荣的第一眼是愕然,紧接着不易察觉地握紧手中折扇,舒眉笑开,微扬了唇角:

「是你?」

冬荣有些难以置信:「这,这……便是太子殿下的要事?」

那一夜,是冬荣从未见过陈煜的一面,一扫平日沉稳持重的模样,灵秀、生动、洒脱不羁,还有……狡黠。

对,便是狡黠。

他邀她下棋,仿佛深谙她的棋术,说有法子可破她的不败之名。

她来了兴致,问他,他得意挑眉,说只要她遵循他的规矩,必输无疑。

她问他是何规矩,他不答,只说到时她便会知,故作神秘间,修长白皙的手指已拈起黑子下了第一步。

星月下,她步步为营,静心应对,一盘棋下得无懈可击,待到她的白子将黑子尽皆包围,一吞江山时,坐于她对面的陈煜却开口了,一双漂亮的眼眸亮晶晶的,像天上繁星。

他望着她狡黠一笑,在风中一字一句:

「我的规矩便是棋色相反,所以,白子胜我即胜,你输了。」

(三)

陈煜对冬荣道,这是他们之间的秘密。

他说自己身为太子,东宫之主,责任重大,一生要背负的东西太多,只有偶尔回到这个小小花苑,才能纾解压力,自由自在地做回自己。

冬荣表示理解,也答应了陈煜在外头绝口不提花苑的事,未了,她像想起什么,抬头问道:「就像守住你晕血那个秘密一样吗?」

陈煜愣了半响,突然扑哧笑出,忍俊不禁地与冬荣一击掌:「当然!」

就这样,冬荣开始时不时与陈煜约在竹林见面,对月下棋,以天地为庐,草木为伴,快活无忧。

但冬荣回到东宫后,又得做回太子妃,宫里的陈煜也不似山间那样不羁,又会变回外人眼中完美无缺的太子殿下。

似乎什么都没变,但冬荣知道,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他们的关系一跃千丈,再不是从前的相敬如宾,陈煜会带她去赛马,去看夕阳,会在皇后面前轻轻揽过她的腰,道一切安好,他夫妻二人情意甚笃,母后毋须记挂。

陈煜做这些的时候自然而然,再不是从前在外人面前的应付作戏,他看冬荣的眼神都不同了,自从上回对弈后,他才知道,原来他心中的棋痴太子妃还有那样鲜活的一面,像是从前都不曾留意过般,她对着他一颦一笑,生动得叫他情不自禁,情不自禁地想去了解她的世界,这一了解,便愈发惊喜,只觉重新认识了那个眉眼淡淡,嗜棋如命的她。

而冬荣依偎在陈煜怀中时,抿嘴淡笑,亦是欢喜。

虽然她更喜欢山间的陈煜。

许是到了山间,陈煜便完全放松自己,性格也不羁起来,一扫在东宫时的沉稳持重。

他会带她去捉萤火,去溪边摸鱼,去屋顶唱歌,还会在月下对弈时,狡猾地制定些乱七八糟的规矩,最后骗不到冬荣了,就嬉皮笑脸地悔棋,一副无赖之状。

「重来重来,这盘不算!」

冬荣又好气又好笑,白日里和在东宫的陈煜下棋时,想到月下他的耍赖,也难得来了小女儿心性,故意下错子,然后学他的无赖样,眨着眼睛笑闹着悔棋。

「重来重来,这盘不算!」

东宫里的陈煜却是惊愕不已,瞪大了眼看向冬荣:「太,太子妃竟也会……」

冬荣笑容僵住,不知该如何应答,她忘了这是在东宫,她眼前的陈煜是不会和她玩笑的,即使是同一个人,但只要回到东宫,夜里那个她喜欢的陈煜就像是躲了起来,又或是隐藏在完美无缺的面具下,人前他始终只是温和有礼的太子殿下。

她也曾失口在东宫的陈煜面前提过竹林,但陈煜却毫无反应,她以为陈煜在装糊涂,怕走漏风声,只道他心思慎重,也未多想。

可此刻,冬荣却有些沮丧,面对陈煜惊愕的神情,她都分不清他究竟是不是在掩饰,不叫外人看出破绽。

山间不羁的他,东宫自持的他,一个会嬉笑着带她在月下捉萤摸鱼,一个会温柔地拥她跨马看夕阳西下,同样的面孔,不同的言行举止,却究竟哪一个才是他的本性?

冬荣叹了口气,一时也提不起兴致下棋了,她此刻只想念竹林月下,一袭白衣的陈煜那无赖的笑脸。

虽然是她答应过山间的他在外头绝口不提花苑的事,但这样处处小心,不能真性而为,连开个玩笑也得掩饰过去,只叫她倍感索然。

一盘棋颇有点不欢而散的意味,冬荣道倦了,太子陈煜看着她施礼退下,手中捏着的黑子还悬而未决。

他不明所以,只隐隐觉得哪里不对,望着冬荣渐远的背影,微眯了双眸,若有所思起来……

日子就这般缓缓淌过,冬荣学会了跟不同的陈煜相处,即使偶有疑惑,她也告诉自己,不管怎样都是他。

虽然在山间才是冬荣最快乐的时候。

直到陈煜生辰那天,满城烟花,宫中摆下宴席,觥筹交错,热闹非凡。

席间却变故陡生,堂中起舞的一群姬人忽然从袖中滑出软剑,直朝陈煜掠去——

有刺客!

尖叫声四起,一片混乱中,冬荣眼疾手快地为陈煜挡下一剑,鲜血登时四溅,陈煜的手也被剑气划伤,带出丝丝血珠。

他一脚踢翻案几,几掌逼开那些刺客,搂住冬荣向后疾退,进了侍卫们的保护圈。

冬荣脸色苍白,在陈煜怀里轻颤着身子,却还记得捂住陈煜的眼睛,不叫他见血光:「不要看,不要看,别怕,有我在,我在你身边……」

轻缈虚弱的声音里,陈煜眼眶一涩,一股暖流涌上心头,不由更加抱紧了怀中人。

刺客在被抓后通通咬舌自尽,没留下任何线索。

但陈煜与皇后都知道,这群想要太子命的人是谁派来的!

除了六皇子陈彻,不作二人想。

他与他的母妃德贵妃,野心勃勃,跟东宫明争暗斗了数十年,殚精竭力下只想扳倒太子陈煜,坐上梦寐以求的那把龙椅。

圣上眼见着身子一日不如一日,再不出手恐怕就来不及了,他们心急如焚,近来动作屡屡,甚至不惜兵行险招。

此番太子生辰,行刺之事也是谋划已久,却仍旧失败了,他们根本没有想到,陈煜与皇后早就做好了提防,布下万全准备,只等他们自投罗网,还好刺客忠心,未能供出他们。

这些事情通通都由陈煜去处理了,只将纷扰简单告诉了冬荣,冬荣得到陈煜对自身安全的保证后放下心来,静静养伤。

等到窗前再次出现一片做了标识的竹叶时,已是半月后。

这是冬荣与陈煜约定好的暗号,一见到这片竹叶,冬荣就会悄悄去到花苑,和早已等在那里的陈煜品茗下棋,享受山间无忧无虑的时光。

每次竹叶都是出现在陈煜出门后不久,就像这回他连夜去大理寺查看刺客的验尸结果,找寻线索,冬荣以为这仍是陈煜在掩人耳目,不让人发现他们的秘密。

她莫名地感到欢喜,为他和她之间的小秘密。

但这回,显然天公不作美。

当冬荣提着灯笼,悄悄踏入竹林时,一场秋雨不期而至。

陈煜拉着冬荣进到屋里躲雨,两人望着俱都淋成落汤鸡的对方,笑得眉眼弯弯。

笑着笑着冬荣的脸却有些烧红,屋里弥漫着情动的气息,陈煜也轻轻呼吸着,似乎生怕打破这梦一般的场景,他一点点靠近冬荣,像是要伸手拥住她。

冬荣心跳如雷,与陈煜四目相接,亦是在东宫里从未有过的感觉。

却就在两人要拥住时,一道惊雷划过夜空,那袭月白身影猛地清醒过来,还不及后退,冬荣却脸色大变,一把将他推开:

「你,你究竟是谁?」

窗外电闪雷鸣,带着潇潇寒意,冷风入屋,冷入骨髓。

冬荣盯着那双修长白皙的手,哆嗦着嘴皮子摇头:「你不是陈煜,你不是太子陈煜……你究竟是谁?」

陈煜的那双手理应前不久才被剑气划过,现在还留有一道浅浅的疤痕,但冬荣眼前的这双手,却干干净净,洁白如雪,无一丝伤痕。

「我,我是……」假陈煜身份败露后,双手微颤,却并不见惊慌,反而是深深的茫然,直到又一声惊雷响起,他才猛然一震,霍地望向冬荣,眸中染了凄色:

「我是谁也不要的枯叶蝶,是被这天地抛弃的可怜虫,是棋盘上一着不该存在的废棋……」

(四)

夏灵回来了。

带着满身伤痕和一颗支离破碎的心。

那侍卫带着她远走高飞,却要日日想着怎样逃过追捕,还得时时伺候夏灵的小姐脾气,当初干柴烈火的情意早在现实中被一点点磨掉。

终于,在他们最后一次争吵后,侍卫将夏灵打晕了,卖到一家妓馆,换了盘缠,亡命天涯去了。

夏灵九死一生地从妓馆逃出,一路吃了无数苦头,终于像个乞儿般回到了都城,蓬头垢面地晕倒在了岁府门前。

醒来后,当她听到姐姐冬荣代替她嫁入东宫,成了地位尊贵的太子妃后,她又哭又笑,将满腔恨意转移到冬荣身上。

当冬荣与陈煜赶到岁府来看夏灵时,夏灵摔了花瓶,披头散发地闹着,像个市井中被丈夫抛弃的怨妇,全无曾经半点古灵精怪的模样。

「你凭什么抢走我的煜哥哥?凭什么代替我做了太子妃?你样样不如我,凭什么比我过得好?」

夏灵尖叫着,亮出长长的指甲,疯狂地朝冬荣扑去,眉眼狠毒地就想抓花她的脸。

却是陈煜一把扣住夏灵的手,狠狠甩开,忍无可忍地怒喝道:「会有今时今日的下场,全是你自己一手造成的,你有什么资格去怪冬荣?要不是冬荣替你入宫,保全岁府与东宫的颜面,你全家上下早就受到株连,满门遭罪!你眼中只有自己,这般自私自利,不知悔改,简直叫人心寒!」

直到陈煜搂紧冬荣,离去很远后,还是能听到被关在房里的夏灵,发出的那声声撕心裂肺的诅咒。

「岁冬荣,我诅咒你,诅咒你一辈子得不到真心所爱之人!」

那样恶毒的声音,远远地飘到冬荣耳中,叫她不由自主地打了个颤,不敢看向眸含关切的陈煜。

得不到真心所爱之人……也许,她的妹妹,将一语成谶。

山间的那个「陈煜」,无论如何也不愿告知她身份,只说,她日后若还愿来找他下棋,可唤他叶枯。

她回去后就大病了一场,在宫里足足养了两个月,闭门不出。

不知道是身上的病,还是心里的伤,更不知道在逃避些什么。

陈煜衣不解带地照顾她,无微不至,但她却知道,错了,都错了,从一开始就错了……

山间的一切就像南柯一梦般,竹林,月色,花香……还有棋盘对面的他。

他和陈煜长得一模一样,性子却截然不同。

他会下棋耍赖,会对月畅饮,会带她去溪边捕鱼,还会拉着她上屋顶,洒脱不羁地放声歌唱,像个月华沐浴下的仙人……

太多的回忆,太多的心动,她在月下偷偷望他侧颜时的那份欢喜,是在东宫里真正的太子给不了她的。

欺骗隐瞒也好,南柯一梦也罢,她早已忘不了,舍不下,就如佛语中所言,放不掉自己的爱别离与难舍弃。

在新年第一场雪纷纷扬扬地落下时,一片竹叶悠悠飘入东宫的窗棂,冬荣拿起竹叶,静静凝视了许久,终是泪湿了眼眶。

当夜,陈煜恰巧出门去莫将军府密谋大事,冬荣咬咬牙,到底在他离开后,提着灯,悄悄踏入了后山那片竹林。

少年依旧等在屋顶上,像是守过了多少年年岁岁,月光洒在他身上,花海如昔,丝毫未变。

赤足,墨发,白雪——

像初见时的画面一般,纯粹,唯美,干净得纤尘不染。

他似有所觉,回头便撞上了冬荣的眼眸,四目相接中,时光仿佛静止,冬荣恍惚听见了风雪中,一朵花开的声音。

(五)

「叶枯,我叫叶枯,叶子的叶,一岁一枯荣的枯。」

「冬荣,我叫冬荣,冬天的冬,一岁一枯荣的荣。」

有样学样的对话,两人大眼对小眼,终是绷不住,扑哧笑出,冰雪消融。

月下他们故人重逢,却重道了名姓,当作一切从头开始。

她说他再不许骗她,她喜欢和他下棋,和他捕鱼,和他……在一起。

她不知道他是谁,但如果他说自己是叶枯,她就相信,就永远不会去追究。

她违背不了自己的本心,即使是南柯一梦,她也愿意孤注一掷,抓住生命中的转瞬即逝。

就这般,竹林相约,月下对弈,外头兵荒马乱,权力纷争,他们却与世无争,眼中只有彼此,在花海里度过了此生最难忘的一段岁月。

到底还顶着太子妃的头号,冬荣不敢做逾矩之事,与叶枯发乎情,止乎礼,恪守己道。

她想着,等陈煜忙完大事,她就去和他说,坦白一切,让陈煜休了自己,陈煜那样优秀,一定能再找到与他匹配,真心相爱的女子。

她没那个福气,只有满心歉意。

但还没等冬荣寻得时机开口,一件意外发生了。

那是来年开春,圣上病重,太子党与六皇子党争夺帝位的最关键时刻,两派剑拔弩张,一触即发。

恰巧大渝使者来访,使臣好棋,东穆礼部便投其所好,在都城举办了一场棋道大赛,进入决赛者可与大渝使臣切磋,促进两国友好交流。

这是个极好的机会,无论是太子党,还是六皇子党,都想争取到同盟国大渝的支持。

太子星夜去驿馆拜访那使臣,探出他的口风,那使臣对什么都不感兴趣,唯一的爱好是下棋,他一生嗜棋,从未输过,若是谁能胜他一局,让他甘拜下风,他愿意应允一次谈话的机会。

这个谈话机会所代表的真正含义,不言而喻。

陈煜回去后,激动地拥住冬荣,喜不自胜。

只要冬荣能在棋道大赛上赢了那大渝使臣,为他争取到这股势力的支持,他定能一鼓作气,彻底除掉六皇子党,登上大位,冬荣也将母仪天下。

冬荣怔怔地听着陈煜的安排,心头纠缠,欲言又止。

她不能在这个关键时刻影响他,她想,等棋道大赛后,她替他赢得了大渝的支持,就坦白一切,与叶枯归隐山林。

心事重重的冬荣没有发现,陈煜一边说,一边望向窗外,有什么在眸中一闪而过,漆黑一片,深不见底。

大赛前一夜,冬荣去了竹林,告诉叶枯,叫他等她回来,她了结种种后,就回来找他,再也不离开他了。

叶枯望着冬荣,心潮起伏下竟说不出一句话,只能紧紧搂住冬荣,下巴抵着她的头顶,不住喃喃道:「我等你,等你回来……」

这一等,就是半月。

棋道大赛上,冬荣一路过关斩将,果然毫无悬念地进入了决赛,将六皇子那边派去的棋术高手通通杀出局,最终坐上了与大渝使臣对决的位子。

那一场决赛设在都城擂台上,引来了无数百姓观看,太子妃的名号一时间传遍了整个东穆,人心问鼎。

陈煜达到目的,重挫了六皇子的士气,志得意满,冬荣也十分欢喜,赛前陈煜曾许她一愿,说只要大功告成,便答应她一个要求,绝不反悔。

落下最后一子时,冬荣按捺住心头激荡,起身向大渝使臣施礼,不卑不亢,不骄不躁,带着山水的温柔:「承让了。」

轻轻的一声,全场静了静,下一瞬,整个都城沸腾了。

一片欢天喜地中,冬荣舒了口气,遥遥对上陈煜的目光,不禁微扬了嘴角,笑得眉眼弯弯。

但当一切结束后,冬荣赶到后山时,她却笑不出来了。

后山的那片花海尽皆枯萎,一地焦土,像是才发生过一场大火般,只剩下一间摇摇欲坠的竹屋。

她跌跌撞撞地奔上前,心头慌乱,大声喊着:「叶枯,叶枯……」

当冬荣踏入竹屋时,她终于看见了叶枯……不,是陈煜!

那身华服坐在桌前,波澜不惊地饮着茶,抬眸一望,看向浑身发颤的冬荣,笑了笑,语调平静如许。

「不用找了,不会再有叶枯了。」

「他就是我,我就是他,确切地说,他是我苏醒在黑夜里的一重人格。」

「你难道没有发现吗?我和他从来没有同时出现过,白天是我,夜晚便是他。」

「我幼时亲眼目睹宫中争斗,又被母后日日夜夜强调太子的身份,诸多拘束与压力下,便在一个黑夜,生出了叶枯那重人格。」

「他是我心中所有积压的痛苦与对另一种生活的向往,他偶尔会出来,而始终我是主宰。」

「但这种情况在你出现后改变了,他一次次使我入睡,甚至想取而代之,独自占有我的身体。」

「我们开始争吵,各有打算,但他斗不过我。」

「他归根结底只是我幼时对未来产生恐慌,极度不安下而生出来的一丝魔障,现如今,大局已定,我心中没有恐慌,没有不安,只有胜利的喜悦。」

「所以,他死了,在你赢得比赛,彻底打败六皇子党的那一刻,就死了。」

(六)

承华三十七年,允帝病逝,太子陈煜登位,一举歼灭六皇子及其党羽,平定江山,四海归一,改年号为永昌,帝号文。

昔年枕边人登上宝位,成为文帝,冬荣也母仪天下,成了东穆的皇后。

诸多殊荣加身,庇佑家族,冬荣却大病了一场,恍如隔世。

那日陈煜和盘托出,她如遭霹雳,怎样也不敢相信,直抓住陈煜的手,问他手上那道疤痕该如何解释。

陈煜似早有预料,叹了口气,从怀中掏出一个盒子,取出盒中的一层晶莹的东西,轻轻贴于双手,眨眼间,他一双手就洁白如雪,无一丝伤痕,与冬荣记忆中叶枯的手一模一样。

「他一心想脱离我,总想处处与我不同,证明自己才是唯一。」

不急不缓的声音里,冬荣终于一声凄唤,跌坐于地,痛哭失声。

原来,原来这才是全部的真相——

难怪他总是不肯告诉自己他真正的身份,难怪他和陈煜的性情截然不同,难怪每次他是都在陈煜离开才会出现,难怪她只在傍晚与黑夜里见过他,原来兜兜转转下,他们根本还是同一个人!

她爱上的,竟然只是她夫君幼时生出的,一丝虚无缥缈的魔障!

而这丝魔障,竟然还是因为她而消失在这个世间的!

真相虽然解开了,冬荣却病倒了,在陈煜的悉心照顾下才渐渐好起来。

接下来几年,她常常去后山的竹林,将当日陈煜烧掉的花海重新种上,竹屋也重新建好。

什么都能翻新重来,唯独那个人,再也回不来了。

冬荣无数次想在心底说服自己,她爱的那个人也就是文帝陈煜,他们是同一个人,她不该再胡思乱想。

可每当与文帝对弈时,她总会失神地想起,曾经在星月下那人耍赖的一盘棋。

冬荣对陈煜也是好的,作为一个贤良淑德的皇后,她在民间拥有极高的声望,她当之无愧。

但只有她自己清楚,她不是个好妻子。

她甚至在半夜醒来过,撑着身子,小心翼翼地凑到陈煜耳边,轻轻地呼唤:「叶枯,叶枯……」

她多想他回来一下,就回来一下,睁开眼,对着她不羁地笑,拉着她的手爬上屋顶,对着月亮放歌,在花海里与世隔绝,无忧无虑。

但直到陈煜将她搂在怀里时,她才会猛地清醒过来,知道一切再无法挽回。

今夕何夕,她亲手杀了自己最爱的人。

她日日夜夜都能摸到他的脸,摸到他的身体,却摸不到藏在身体里真正的他。

她的叶枯,早就死了。

在秋末最后的那一夜,冬荣缩在陈煜怀里,终是放声大哭,哭得撕心裂肺,彻底接受故人不再的残酷事实。

那一年,冬荣二十七岁,往后的日子还那么长,她却觉得一生就好像已经走完了般。

她摔了心爱的棋盘,看着散了一地的黑白子,决心此生再不碰棋。

只因,她曾在棋道大赛上一举夺魁,无心害死了他。

她爱棋,却更爱他。

(七)

时光如白驹过隙,一眨眼又过去了许多年。

冬荣为陈煜诞下了两位公主,一位皇子,她对他虽无情爱,却早已在朝夕相处间化成了亲情。

这些年她也时常去看夏灵,夏灵已有些疯疯癫癫,对她的敌意却日渐消去。

毕竟是亲姐妹,在夏灵心神俱损,不堪重负,过早地结束生命时,她赶到岁府,见了夏灵最后一面。

弥留之际,她握住夏灵的手,泪如雨下。

她们轻轻说着话,像儿时闲道家常般,说着幼年的趣事,夏灵笑容苍白,虚弱地嘱咐着她:「姐姐你照顾好煜哥哥,他也是极苦的……」

办完夏灵的丧事后,冬荣竟然又拿起了棋盘,邀陈煜去后山的竹屋,再下一盘棋。

陈煜许多年没与冬荣下过棋,此番受邀欣喜不已,只道冬荣终于放下过往,不再执念深种。

星月下,两人对坐,风过嫣然。

一样的花海。一样的竹屋,经年后的心境却截然不同。

冬荣拈起一颗白子,淡淡道:「夏灵临终前还惦念着陛下,托臣妾照顾好您,让您喜乐无忧……」

陈煜闻言默了默,一声叹息,感概万千。

冬荣却接着道:「她还说,陛下亦是极苦的,幼时太子之位便为人虎视眈眈,不敢松懈片刻,还得忍受双生胞弟离去的残酷事实……」

声音轻轻凉凉的,却如一记重锤砸下,叫陈煜霍然抬头,煞白了一张脸。

风吹山野,天地肃杀。

冬荣依旧面不改色地下着棋,看也不看陈煜一眼,只淡淡地叙述着,在月下将掩埋多年的真相一点点揭开……

东穆皇室有个不成文的继承规矩,若妃嫔诞下双生儿,其中任何一个都无法成为储君,唯恐将来登位,因面孔相似而引起不必要的麻烦。

所以,当皇后在几十年前那个雷电交加的夜晚,诞下一对双生儿时,几近绝望。

那时六皇子尚是腹中五月胎儿,皇后与其母妃德贵妃正斗得厉害,她本以为先德贵妃一步诞下龙裔是个大好机会,却万万没有想到自己会诞下一对双生儿。

按东穆皇室的规矩,那么她的两个孩子在出生的这一刻,便失去了竞争太子的资格。

外头风雨交加,屋里的皇后抱着两个孩子,哭得万般不甘。

千算万算没算到这一着,等德贵妃诞下皇子,封为太子时就来不及了,皇后在穷途末路之际,与身边心腹对了对眼色,狠狠心,含泪一手捂住了小儿子的口鼻,直到那个小生命挣扎着死去后才松手。

尸骨被葬在了皇宫后山的一片竹林,皇后到底不忍心让孩子流落在外,远离自己,她命人在坟头那种了一片花海,盖了一间竹屋,聊慰思念与愧疚。

就这样,皇后诞下一位龙子的喜讯传出,圣上龙颜大悦,为孩子赐名「煜」,将其封为太子,疼爱有加。

德贵妃晚了一步,便被皇后压在头上,一压就是半辈子。

满宫烟花爆竹间,没有人知道,一条小生命曾来过,曾在母亲怀里发出过自己的第一声啼哭,却戛然而止地消失在了母亲的手下。

皇后有了太子陈煜,地位愈加巩固,却也难以忘记自己那个做出牺牲的小儿子,她为他取名「烨」,命人将他的生辰八字偷偷烧在了后山坟头。

陈煜,陈烨,双生的兄弟,命运却在出生那一刻就截然不同。

一个成了众星捧月的太子,一个却成了山间飘荡的一只魅。

对,便是魅。

陈烨被葬下时其实还未死绝,尚存一口气,适时月拂大地,他吸天地灵气,带着不甘死去的一颗心,就这样,成了一只不死不活,半人半鬼的魅。

他的魂灵寄托在花海上,无法去往生,只能在山间游荡,独自守着竹屋,看斗转星移,孤苦长大。

心里不是不恨的,同为双生儿,哥哥陈煜是高高在上的太子,他却是被亲人抛弃的孤魂野鬼。

所以在陈煜大婚时,陈烨飘在窗外,想掠走哥哥的太子妃,吓他一吓。

但还没等陈烨有所行动,陈煜随手掷出去的酒壶,已经砸中那个替嫁入宫,倒霉太子妃的额头了。

啼笑皆非的一夜就此过去,陈烨开始留心到陈煜的太子妃,那个嗜棋如命的岁家小姐,岁冬荣。

陈烨也极喜欢下棋,山间日子孤苦,偶有狐媚兔精与他对弈闲聊,但大多数时候,都是他自斟自饮,自说自话,自己和自己下棋解闷。

那夜冬荣无意闯入后山竹林,他坐在屋顶上回头望见她,不知道有多欢喜。

他和她下棋,和她说话,和她去做很多很多,平时只有他一个人做的事情。

枯槁般的生命像一下有了色彩,他不知不觉爱上了冬荣,爱上了带给他无数快乐的冬荣。

但他又害怕,害怕冬荣知道真相,当他是个异类,所以他骗她,直到骗不下去,他才说,他叫叶枯。

叶即烨,是他母亲为他取的名,枯,则是他多年孤苦如枯槁般的生命。

陈烨,叶枯,在那年冬荣去参加棋道大赛后,满心等待着她回来,却被哥哥陈煜请来的道士烧死在了花海里,尸骨无存,灰飞烟灭。

他们的事情到底被陈煜发现了,自小心思缜密的太子却不动神色,趁冬荣去参加棋道大赛时,请来道士杀了自己的弟弟。

那个早就不该存在于世间的弟弟。

陈煜还编出一套双重人格的说辞,骗过冬荣,一骗就是十几年。

他本以为,岁月还那样漫长,他总能叫她忘却陈烨,喜欢上自己。

但其实,都不过在自欺欺人。

他更算不到的是,幼时与夏灵交好,无心吐露的烦恼,竟会在夏灵临终前无意告诉了冬荣,叫冬荣一查到底,顺着蜘丝马迹揪出了全部真相。

上天果然是公平的,是你的便是你的,不是你的,纵然怎样强取豪夺,到头也是枉费心机。

(八)

皇后出殡那天,举国哀丧。

陈煜身披缟素,送了冬荣最后一程。

他想,穷尽此生,他也无法再忘却她。

那一夜,将调查来的所有真相铺开时,冬荣的嘴角却渐渐漫出鲜血,他大惊失色,这才知,冬荣早在自己下的白子上抹了毒。

浸过毒汁的白棋,在棋局游走间,丝丝缕缕钻入冬荣体内,叫她无力回天,终能解脱。

她说,原本黑子也是要浸泡的,但她到底不忍心。

他是她几个孩子的生父,是整个东穆的国君,是所有黎民百姓的希望。

她对他亦有情,是多年相伴下来的亲情。

但她唯一爱过的,只有她的叶枯,她可怜的陈烨。

风吹长发,她望向夜空,唇边含笑,眸光渐渐涣散。

她这一生下过那么多盘棋,纷纷扰扰到最后,闭上眼,却只记得一盘,一盘星月下,黑子被白子包围,她即将胜利时,执黑子的那人却对她狡黠一笑。

「我的规矩便是棋色相反,所以,白子胜我即胜,你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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