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往事情感散文(我家对过的老哥)
碎娃去银川看病,是一个人从家里出发的,他很想身边有人陪着一起去,但没有合适的人选,虽然他还有个哥哥:哑娃,但哥哥只仅限于在家里伺候他,比如填炕和做饭。碎娃当然渴望哥哥为他做的更多,但渴望有什么用,一个天生的哑巴,你还能要求他什么呢。在哥哥这一点上,碎娃曾多次追问过,为什么父母要给他留下一个累赘,或者生一个傻瓜?他年轻时不止一次打过哥哥,当然,现在也想打,但已力不从心。用倚在墙角的扁担抽过他的腿弯子、用巴掌扇过他脸、用指甲挠过他的脖颈。有过惩罚,不给他饭吃,不允许他睡在家里,等等。自从生病两年多以来,他就再没打过他了,他要靠他活下去,但这种活下去,只能是一种信念,一种对活着本能的渴望。
碎娃得的胃癌,两年前做了切除手术。他本以为,做过手术,至少可延长他五十岁的生命,事实上,却加快了死亡的步伐。胃切除后,他像干瘪的杏脯,在病榻上着实挣扎了两年。这两年的大部分时间,花在家和医院之间的穿梭上。两年多以来,去医院化疗、复查,都是他一个人,一个人出门,一个人挤公交,一个人去车站,一个人进各种检查室,一个人拿结果,一个人听取医生的意见和相关注意事项。
这次,还得他一个人去。
癌细胞扩散。碎娃拖着虚弱无力且病恹恹的身体,再次去医院。去了医院,院方委婉地告诉他,回家去吧,别再花冤枉钱,想吃啥吃啥,想喝啥喝啥。还是两年前的那个治胃病专家,旋顶的头,戴副啤酒瓶底子似的眼镜,碎娃透过镜片,仿佛看到一对藏在幽深井底的眼睛,它告诉他,这里是死神的幽居地,他不敢多看,有陷进去淹死的可能。碎娃不信邪,又去了西安,从西安又辗转去了兰州,从兰州医院出来,他想去趟兰州黄河大桥,看看黄河。说成告别也可以。与其说他听进去医生说的话,还不如说他接受了命运的安排。最后一次从医院出来,艰难回到宾馆,给在兰州的一个远方的侄儿打通电话,让他来送他回家。
转了一个圈,碎娃又回到了一个月前离开的村庄。临走前,他自个走出村巷,在巷口坐的公交,回来时,侄儿背着他下的公交。走的时候和巷子里浪闲的邻居打过招呼,回来时,他伏在侄儿背上,耷拉着脑袋,眼皮都抬不起来。回到原点。但此刻他未想到,这也是终点,人生的终点,生命的终点。
在苏台,碎娃家和我家隔一条河湾,河水流过的沟叫电荷沟,因解放后兴修在沟里的发电站得名。我家住东岸,他家居西岸,河西地理位置较高,有一凸起的山丘,他家就在山丘上,站在他家崖背上,瞭望东方,我家在瞭望者的眼皮子底下。为了把居住在高地上的人和居住河东的人在口头上区分开来,河西的人称我们为上河湾人,上河湾称河西人为上庄里人。搬迁到一个叫杨柳村的村庄,我和碎娃家就成了门对门的邻居。经常听见碎娃骂他老哥的声音,你咋不死,活在世上有啥用?挨骂的哑娃,好像对兄弟的咒骂置若罔闻,只顾干手中的活。最频繁的声音,要数哑娃填炕时推耙头子撞击炕眼门的咚咚声。
2019年清明节,应母亲要求,我回到杨柳村,给去世十五年的父亲上坟。这也是十五年以来第二次清明节给父亲上坟。所以,背地里有好多人骂我是不孝子,我只能默认。
借这次回家的机会,我去看看碎娃。我现在改口叫他老哥。
春风拂面,吹刮得巷子两侧的枯草在墙根下打滚,像肚子疼的人蜷曲在地上挣扎。哑娃双手筒在袖口里,站在大门前,呆呆望着由远及近的我。与两年前比起来,他又老了一些,胡子茬白了,像歉收麦地里的麦茬子,稀稀拉拉;那顶藏蓝色的帽子褪色厉害,成了灰白色,帽子舌头的根部,有一圈黑黝黝的垢痂。见我要去他家,没等我开口。他耸了耸肩膀,咿咿呀呀说了一通,看我还在瞅着他,又抽出双手,合十,靠近脸部,做了个睡觉的手语。意思是碎娃在睡觉。我拆开新买的纸烟,给他两支,一支他夹在了耳朵背后,一支衔在嘴里,我用新买的火机给他点上。他像瘾君子那样,美美实实吸了一气,看他这样,我感到肺部一丝凉意。我还没收回火机,他就急促地咳嗽了起来。他抽烟一贯如此,不把自个呛到好像这根烟就白抽了似的。
小时候,我很怕哑娃,在苏台的七个瓜傻子当中,他带给我的恐惧感最真最深。每每路过上庄的那条斜坡路,或在村里碰见他,就远远地趔开,躲着走。实在躲不开,就跟做贼似的,蹑手蹑脚,快到他跟前时一个仗子蹦过去。笨熊一样的他是追不上的,或许他压根没想过要追,是我自己吓唬自己罢了。记得有一次,碎娃请了木匠在家里打沙发、茶几和大立柜,那时节,电视剧《雪山飞狐》正热播,我被胡斐手持的大刀所折服,做梦都想拥有一把。于是,从家里搜腾出一绺白杨木板,想央求木匠用他的专用工具替我削制一把,木匠不在,碎娃家里没人,只有满院的木屑和翻着卷的推刨皮子。我心里多少有点失落,抱着木板欲往回走,刚走出大门豁口,哑娃迎门进来,拦住了我。他以为我偷拿了他家的木头,急赤白脸捞起一块石头要打我,一看架势不对,我拔腿就跑,他掂着石头,追着我跑过十八户人家的大门,还是没能撵上我。从此以后,他对我有了真正的敌意,每次见我,就像红眼的犍牛遇见擎红布的斗牛士,冲我咿咿呀呀,张牙舞爪,狠不能将我一头牴翻。
不知从何时开始,他不再追我,记不大清了。可能是我长大的那天,也有可能是我仰仗了父亲的面子。哪一天长大的,无从考证,但是父亲充当挡箭牌的那一天,我仍记忆犹新。
今天,此时此刻,哑娃把我一定当老乡看待。光阴飞逝,他已老,我不再年少,他对我的敌意早已不复存在。听到他忽高忽低的咳嗽,我拎起一箱夏进纯牛奶跨进铁大门。我不抽烟,但回家一定要备上几包,给乡亲们发,以唤起我在他们脑海里的印象,拉近彼此疏远的邻里情感。烟是敬人的。父亲当年说的这句话,深深烙印在我心底。
挨着东边院墙,有一座玉米杆搭建的草棚,里面围着两只孤零零的绵羊,身瘦毛长,肚皮上的毛梢粘在一起,像毡片,上面满是污秽物,若没有一堵院墙挡,它们一定在冬天就被大风刮跑了。
院子北侧,有四间砖房,一字排开,依次是厨房、仓库、客厅和碎娃的卧室。和在苏台时一样,厨房是哑娃的卧室。客厅和卧室是一大间,中间隔了一面墙,就成了两间,碎娃就躺在这一间被隔开的屋子里。我掀开用破布头拼凑的门帘,一股霉味夹杂着药味的气息扑鼻而来,客厅里的烤箱上,架着一只铝壶,壶盖和炉盘上落满了积灰,一套休闲沙发上摆的倒整齐,但给我一种好久没坐人的感觉。卧室门上的半截门帘,是某个商场做活动时横幅,黄的,上面还有两个“光临”字样的红字。
碎娃倚靠在叠放的被子上,像只秋天的猫娃,面黄肌瘦,目光涣散,见我进来,眼眶顷刻溢满泪水。脸上如果没有一层松松垮垮的皮裹着,我看到的,可能就是一副骷髅。手酷似发霉的鸡爪,布满斑点,皮同样松塌塌的,我不敢伸手去握,怕攥疼他。他看见我,老早把手从被窝抽出,伸向我。使我想起一个将死之人突然想抓住眼前的希望。可惜,我没又带给他活下去的希望。
挨着炕,有一张三抽桌子,桌子的一角放着水杯、各式各样的药盒。中间立着一个单人相框,框着一张碎娃年青时的照片,要不是多年以来和他相熟,很难相信,眼前趟着的病人和照片里的,是同一个人。照片是在银川南门城楼前拍的。他穿一身牛仔服,上衣扣子没系,衣襟敞开,红艳艳的高领线衣,很扎眼。喇叭裤,脚蹬火箭头皮鞋,仿佛还闪着耀眼的光。发型如一棵破得恰到好处的蘑菇,三七开,乌黑,蓬松,再搭配灿烂的笑容,像刘德华和郭富城的合体,应了他给自己起官名:帅强!
桌子正上方的墙上,还挂着一个木头做的相框,刷了红漆,有花纹。这个从苏台带来的相框,里面的照片密密麻麻,由于照片太多,相框面积有限,好多照片只露出了边边角角,显得有些凌乱,唯有居中的一张最工整,像立在万木丛中的一朵花,被众多照片簇拥着。
这张照片是在碎娃家老院的拍的,背景是一蓬生机盎然的竹子,照片里有十八个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个个面带真诚的笑容,与同时喊“茄子”的假笑有明显不同。共两排,前排多数坐着椅子,后排个个站立,前排居中的是一老者,穿白衬衣、米黄色休闲裤,一头华发,碎娃和哑娃分别站在老者两侧,手扶靠背。老者不是别人,是碎娃的爷爷:赵川,这是他在苏台时的名字,自打离开苏台后,因思乡心切,重新取了新的名字,赵怀乡。
解放前,赵川给苏台一大户人家做长工,是个车把式,以赶马车为生,为儿子俊才和老婆赚取赖以生存的口粮。1947年,赵川二十出头,受掌柜的差遣,陪同苏家二儿子,驾马车从苏台出发,经甘肃庄浪,过平凉,辗转到固原,再去盐池。不图别的,只为卖掉车上拉的山货,顺带买些盐巴回来,倘若能在吴忠或中卫籴几斗米回来,再好不过。一行人,日行夜停,一个月时间,抵达盐池地界。在一个叫惠安堡的小镇,被马鸿奎的队伍抓了壮丁,马车被征用,钱财被掠夺。二少爷在逃跑的过程中吃了枪子儿,唯独赵川侥幸活了下来。
当他随溃败的部队一路南下,又是乘火车又是挤轮船,终于在一个叫基隆港的码头靠岸。还没从晕船中缓过劲儿的赵川,才从别人嘴里打听到,他到了台湾。
战争的硝烟散去,他在台湾西部彰化县的秀水河畔一个山清水秀如苏台的村庄定居下来,又娶妻生子,繁衍生息。
留在苏台的孤儿寡母,以为他遇到兵匪,丢了性命。有人圆便赵川老婆,别苦等,改算了。改嫁的对象不是别人,而是四十岁还未婚配的阿伯子(老公的哥哥),更要命的是阿伯子驼背、腿跛,苏台人叫他跛跛。跛跛身体有缺陷不说,面相还丑陋,与武大郎不差丝毫。起初,赵川老婆死活不答应,怎奈阿公大(公公)和阿公娘(婆婆)百般刁难,嫌她克夫相,尽找各种借口辱骂,门不是门,窗不是窗,为了少窝囊受气,硬着头皮一咬牙一跺脚答应了。
农业合作社时期,跛跛和两个老汉专门负责给队上放羊。有一年开春,草缺羊乏,饿狼横行,两只羊羔被狼叼走。有人嫁祸于跛跛,说羊被他打死,烧着吃了肉,造谣者生怕别人不信,说的有鼻子有眼,他是如何打死的,如何烧的。一些激进分子一听,按捺不住了,叫嚣着要开批斗大会,把跛跛的不齿行为公之于众。跛跛听闻造谣,拄着鞭子,连夜逃出苏台,解下鞭梢,吊死在一棵歪脖白杨树上。次日,人们找到尸体,死后的跛跛,身材也没舒展开来,像半截弯曲的枯树桩,在风里打转。
跛跛死后,俊才娘三番五次跑到大队部哭闹,被定了罪,又被批斗,接二连三批斗下来,整个人就变得疯疯癫癫到处乱跑。初冬的一个早晨,一位早起拾粪的老汉在五里外的水库边上,发现一堆漂浮物,走近,用铁锨拨着反转过来,是一具被水泡胀的尸体,上衣襟被撑开,肚皮鼓鼓的。碎娃奶奶,就这样没了。
1989年,我八岁,俊才过了知天命的年纪,两个儿子哑娃和碎娃也已长成大少年。
一天,村支书收到一封从台湾寄来的信,总共两页,一页写给支书的,另一页写给他的亲人的(如果有的话)。支书会算账、会拨算盘,并不识字,而且信是用老字(繁体字)写的,他挠着脖颈唤来读过初中的儿子,给他念信。儿子支支吾吾半天,没读出一句囫囵话,气的支书破口大骂,愧你先人,还念过书,可惜了那白面馍馍,喂了狗也比喂你强!带骂着朝儿子屁股蛋子踹了一脚,儿子摸着带脚印的屁股,跑开了。最后,支书差人来找我父亲,上门去读信。父亲是村里的赤脚医生,写的一手好字,曾用小楷誊抄过《本草纲目》。
父亲给支书读完信,又被碎娃请了去。
在这样的契机下,懵懂的我才得一跟随父亲,走进碎娃家,并认识了碎娃。父亲出门随礼、吃席,从不带我,这次也不例外。我是被碎娃手拖手走进他家的。
碎娃家炕上炕桌已摆好。炕桌上有刚泡好的糖茶水,玻璃杯里,又红又酽,洋盘里油汪汪的千层饼,黄璁璁的,码放的整整齐齐,还有一碟腌制的洋姜。这些使我垂涎三尺的吃喝,都是为盘腿坐在炕桌后的父亲准备的。碎娃一家人,殷切地招呼父亲喝茶吃馍馍,他们的热情,来自对父亲的尊重,也来自对知识的尊重。每当此时,碎娃娘就用粗糙的手扑挲我额头,鼓励我好好念书,将来做个像父亲一样的人,也好让父母吃上我的软豆腐。
父亲念完信,再按碎娃大的口述,写一封回信,完了才消灭炕桌上的吃喝。此时此刻,我已吃饱喝足,和碎娃玩起了“打手背”游戏,全然不知一旁的大人在议论、忙活什么。
父亲后来读信、写信,不允许我相跟,我知道,父亲面皮软,怕人说闲话,他脸上挂不住。但每次他前脚走,我后脚就跟上了,即使我不想去,碎娃也会叫我,一路上手拖手。
自打碎娃一家收到来自海峡对岸的来信,得知世上还有一个亲人存在的时候,他们像得到了来自上天的福音。一家人倏忽对生活充满了期盼和向往,他们对赵川的渴望,不亚于《我的叔叔于勒》里家人对“叔叔”满怀的期许,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俊才的想法很实际,希望父亲能给他钱财上一些补助,他要把房舍翻新一遍。
俊才老婆的一门心思在哑娃身上,生下这么一个残障,是她此生最大的心头病,要是老阿公回来,把哑娃带到台湾治好耳聋,她此生无憾,至于说不说话,她认命了。
碎娃中学没毕业,就跟人外出打工,乌海、榆林、银川、兰州都去过了,要是爷爷带他去趟台湾,他在村里就高人一等了。爷爷在信中承诺,要带他去台湾的,现在他迫不及待,日思夜想了,立刻、马上出发才好,乘轮船、坐飞机、吃海鲜,快二十岁的人了,只吃过海带和泥鳅,想起这些,他恨不得长出一对翅膀,飞过台湾海峡。为了了解,他托在县城上学的同学,从新华书店买来一张中国地图,他多次盯着“鸡肚子”下面的那一小块出神。
哑娃不知道家里发生了什么,一如既往地放牛,这头母牛还是农业合作社解体时分下来的。可惜是头不下牛犊的母牛,后槽牙都掉了。俊才早想把它倒换掉,买头有生育能力的母牛。
和碎娃熟悉以后,他老爱摸我的后颈,很贵气的样子,还问我想不想和他一起去台湾,我点头说“嗯”。他又说,既然想去,得先把书读好,多识字,不然去了台湾连老字(繁体字)都不认识。进一步补充似的做了说明,你不知道进城不识字有多作难,就像山窝窝(苏台村的一个瞎子,门里都出不来,出来摸不着进去)。听了碎娃的鼓吹,我上学比以前卖力气多了,早上晨读时,恨不得把喉咙喊破,震的我耳膜嗡嗡响、嗓子发痒,三天不到,就把去台湾的事给忘了。原形毕露的时候,早读课光上,光顾着和同学们议论昨晚看过的电视剧了。
1991年的四五月间,天蓝草绿。赵川在夫人、儿子、儿媳、女儿、女婿、孙子、孙女的簇拥下,浩浩荡荡一二十人,从苏台北边的沙石咀上下来了。他们的穿着打扮,立马引起了一庄人的围观。支书一个礼拜前就接到上面的通知,随时做好接待准备,另行交代,不可怠慢!
这天,碎娃一家子在细沟口的二亩川地里捋野燕麦,碎娃像把魂影儿丢了,挽只笼子在麦地里有一搭没一搭地干着。自从收到爷爷要来探亲的消息后,他做梦都能梦见大海和大海边的繁华城市,幻想着海鸥在靠近城市的码头上空盘旋,他将在不远的将来也会在充满奥秘的那个码头登陆,到达一个梦寐以求的城市,那一定是宝岛台湾。当他瞥见沙石咀上穿戴的花花绿绿的人群时,撂下笼子,撇下二老,腿抽筋似的往回跑。刚到上庄头,迎面碰上来叫他的老同学——支书的儿子东生,两个气喘吁吁的青年,相互问清原由,一个继续往回跑,一个继续往细沟方向跑。
让苏台人感到惊讶和不可思议的是,离开苏台四十五年之久的赵川,还能说一口地地道道的家乡土话,没有丝毫生疏感。这成了苏台人教育后人的典范,比如一些年轻人,去银川打工一趟回来,竟然南腔北调地说起普通话,洋不洋,土不土,听得人头皮发麻、脚板直痒痒。苏台人管这种说话方式叫撇言子,把撇言子的人骂作腾怂或瞎怂。
短暂的相聚,成了日后碎娃回忆爷爷的全部,三五天时间转眼即逝,短暂得让碎娃有些记恨。五天以后,赵川一行乘坐面包车,摇摇晃晃上了沙石咀的大路,拖起一长串烟尘的尾巴,拐两道弯,不见了。
碎娃的台湾梦,还未醒。
一家情,两家人。临别时,赵川给碎娃家留了一笔钱,俊才老汉揣着钱,请了个“扳驴牙岔”(牲口贩子)的,翻山涉水去了一趟泾源,转了好几个骡马市场,买回来一匹枣红骒马和一头大青骡子。马匹膘肥体壮,鬃毛似瀑布;骡子蹄圆腿长,劲长膀圆。剩余的钱,计划盖一间大上房和一座大门楼子,村里几户光景好的人家,房舍已全部翻新,石板铺砌场院,修了大门,砌了院墙,排场,阔气,令人咂舌。俊才老汉看在眼,急在心,直到有了这笔钱财,焦躁的心才算有所平静,等房子盖起来,再给碎娃说门亲事,他老两口就算口合眼眯了,去阎王爷那里也心甘。
上房立木当天,正在上檩子的时候,栓在檩子一头的绳套脱落,在下面指挥的俊才老汉没有看见,等反应回来,为时已晚,掉下来的松木檩子端直落在他的头顶,把两个眼仁都挤出来了,黑乎乎红唧唧的,好吓人,当场毙了命。
碎娃抬埋完他大,着手把摆放在院子里的残局归整归整,碌碡拉到半山腰了,只好进不能退。上房重新上马,大门楼子、场院,该修的修,该铺的铺。一个月时间不到,一道敞亮、宽展的院子落成了。
眼前的事务有了眉目,那个缠绕他几年的梦还在,像块石头压在心间,使他整日不得安生,睡梦里总能听见轮船鸣笛、海鸥啾啾。他把父亲请去,给台湾的爷爷又写了一封信,把家里发生的大大小小的事情一字不落全寄给爷爷。半年过去,才收到回信,赵川也死了,得的下咽癌,是嚼槟榔埋下的隐患。1992年,台湾正式出台了《大陆居民来台湾通行证》,所以,碎娃的梦开始变得恍惚。再回过去一封信,犹如石沉大海,渺渺无信。自此,碎娃再没收到从台湾寄来的信件,与爷爷短暂的交情,告一段落。他把那张中国地图,从墙上剥下来,用旧报纸裹上,像收藏名人字画似的,锁进了住校时用过的一只木箱。
赵川死前留有遗言:葬礼按苏台的乡俗办,头七纸到尽七纸、一年纸、二年纸都可以不烧,只烧三年纸。一个人死去三年后,魂影儿投胎的投胎,下地狱的下地狱,总之,生前和生后的一切,都已归零。所以,三年纸应当按喜事来办,三年一过,亲人的悲伤也被时间冲淡,死去的人得到了真正安息,于生于死,都是好事。烧三年纸这天,赵川的子孙后代都来了,除了小儿子赵玖冠因连日暴雨山路被冲毁隔在县城没来以外。人们在家里大摆筵席喝酒吃肉的时候,屋后的山体大面积滑坡,在场所有人无一幸免,全部被埋。这次事故,碎娃一家无从知晓。
碎娃以修上房冲撞太岁才引起家里不顺为由,无视母亲反对,把新盖起的上房、院子和骡马,以断堆的形式卖给了一个从苏台迁移出去又搬回来的人家,气得他娘抹脖上吊,也没能挽留住老汉置办的家业。卖掉新房,他在隔壁菜园里又盖起三间廉价的土坯房:一间厨房,一间厢房,一间牛棚。动土挖地基前,把全家人合影时的那蓬竹子,连根挖起,毁个精光,顺带把一棵李子树和一棵杏树也剁了。放眼周边几个村庄,没第二家有如此葳蕤的竹子,同样也没有如此丧德的败家子!碎娃大刀阔斧地改造,遭到苏台人一致的喟叹和惋惜。
把老娘和老哥安顿在新修的房子里,他卷剥上家里所有积蓄,去闯荡世界了。
去过内蒙五原,在砖厂拉过板车;去过内蒙白银,蹬过三轮;去过兰州,照看过苹果园;最风光的是在银川,在一家大众舞厅当服务员。三年花天酒地,三年醉生梦死。再返回苏台,她娘的二年纸都烧过了。村支书当着他的面大骂,X你娘,晓不得愧先人!
看到同龄人相继结婚,比他小几岁的,也已有了儿子,来他家串门子时还抱在怀里。碎娃就有过想结婚时念头。偶尔和朋友们聚众喝酒,酒过三巡,避不开要谈起男欢女爱之事,他们调侃、揶揄碎娃,为啥不结婚,是牵挂城里穿裙子、蹬高跟鞋、染红嘴唇的妹子,还是老二不迎人?正在兴头上的几个人,说着扑上来要脱碎娃的裤子,很少生气的碎娃,这次真的躁了,像个女人一样,操起闩门棍,把喝酒的人连哭带骂轰出家门。他动真格的愤怒和过激的行为,让大伙倍感惊诧,从小光屁股耍大的哥们儿,这是怎么了!?
从这次酒后,有人开始怀想,有人开始揣测。从小到大,有谁和他一起上过茅厕,有谁和他一起光腚耍过水,有谁见过他的小弟弟?没有,真没有。上小学,课间十分钟,同学们都相约去茅厕,碎娃从没跟随过,要么不去,要么落到最后,等其他同学回来他才去;夏天在河滩里打浇水(游泳),他从不下水,不是故意躲开,就是找借口说肚子疼,只坐在岸边当个看客。大伙才恍然大悟,如梦方醒,莫非……
关于碎娃不敢当众脱裤子一事,一时成谜,惹得流言四起。在别人猜疑的目光中,他托了个人媒人,一介绍,亲事就成了,花600元财礼,娶来甘肃庄浪一女子为妻。要知道,苏台地处深山,庄浪可是川套地区,娶个下川里女子进门,这本身就是一件令人咂舌、尖叫的事,可是,媳妇人又长的漂亮,性格温柔,一时间,引起轩然大波。
洞房花烛夜,秋雨如注,廊檐水上线。等闹洞房的人退去,散尽,碎娃捏着手电筒,蹚着泥泞和雨水,去后院拎来尿盆,放在当地。以冷为由,秋衣秋裤没脱就睡着了。墙洼里的三角玻璃上,长命灯的火苗飘飘悠悠亮了一夜,靠墙而睡的新媳妇,醒了一夜。
每当夜晚来临,碎娃都会提前拎尿盆进来,但他一次也没有用过。她发现他很少起夜,她多次想求他,把秋衣秋裤脱掉,但始终没张开口。
时光荏苒,转眼冬去春来。新媳妇给碎娃留下一封信和600元,不见了。
在信里,她称他帅强,没写要去哪,只让他别找他,也别为难她娘家人。落款:一个爱过你的人。看完信,碎娃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心想:以后睡觉,再不用掖掖藏藏了!扪心自问:他爱过她吗,他需要女人吗,他要女人干什么,他能给于女人什么?一连串的问题,让他伤透脑筋。
有年暑假,几个人在碎娃家喝酒,不胜酒力的我喝高了,意欲回家,从房门出来,摇摇晃晃,没走几步,便一头栽倒在院畔的蒿草丛里,不省人事。翌日醒来,睁开眼看见,炕垴里的墙洼上,贴着一张周慧敏的油画,原来我睡在碎娃家炕上。他告诉我,是他背我进来的,夜里吐了两遍,扶我撒尿,替我解裤带,还掏出我的小弟弟,捉住尿完的,最后尿水淋了他一手背。还说了些俏皮话,羞臊的我好长时间不敢见他。
后来,我外出求学,再见到他,是2004年。他的身材已走样,没了年轻时的帅气,发际线上移,小腹微微隆起;我也不再年少,故作成熟,留起胡须。苏台,搬迁在即。我代替患病的父亲,行使当家做主的主权,来到罗山下一个新建成的村落,抓阄分房、划地,平院、平园子,掏渠,挖水窖,为接下来的搬迁做最后的准备。在这一两个月的时间里,碎娃给了我很多帮助,这时候,我不再直呼他的名子,改口叫他老哥。
初到一个陌生的地方,条件艰苦自不必说,一切从零开始。道路不畅,水电不通,方圆几十里,都是老链轨新开垦的土地,稍有风起,黄沙漫天。恰逢春天,风高,气燥,人们犹如生活在盘古开天地的久远时代,混沌一片。顶着风沙,挑着空桶,要去五里外的村子买水,水价并不贵,一桶一毛钱,但遥远的路途令人苦不堪言。每次挑水,都与老哥结伴同行,他挑担,我只拎十斤装的塑料油桶。我已成年,挑一担水不在话下,老哥说我肩膀肉皮太嫩,挑不了重担,不让我挑。挑水要路过一条水流混浊的灌渠,在好奇心的作祟下,我喜欢在水渠边打水漂、捞顺流而下的沙漠草,或者逮一只四脚蛇撺进水流,观察它在水中仓皇逃命。一不小心,脚下被沙石一滑,我扑里扑腾跌进水渠,老哥见我落水,丢了扁担,不顾个人安慰,跳进水里一把将我揪起。幸亏,渠水不深,只没过大腿跟。再看老哥的脸色,吓的煞白。
一天,我和一个比我年长的人在沙堆里摔跤,他一个直拳冲我面门而来,我躲闪不及,眉骨处裂开一条口子,瞬间鲜血淋漓。老哥见我挂彩受伤,提起菜刀夺门而出,奔着打我的人去了,追赶了半个村,得亏那人跑的快,不然被老哥追上,不知会出什么乱子,打我的人一晚上吓得没敢回家。老哥撵在半路突然想起了我,踅回来,带我去镇上医院,缝了七针。
沙尘暴,天天有。夜里,忙碌了一天的汉子们,聚在老哥家玩“掀牛”、“炸金花”、“升级”,以打发暗无天日的时光。有天晚夕,玩罢扑克,风急夜深,老哥挽留我别回去,睡在他家,到哪都是睡一晚夕觉,不回就不回。反正外面妖风不断,到哪都是睡觉,留下来就留下来。两人同睡一张大床,睡至半夜,我被老哥弄出窸窸窣窣的声音惊醒,他慢慢掀开我的被角,轻轻钻了进来,以为他怕冷,才这样的,但接下来的举动,惊出了我一身冷汗。他把手伸至我的腹部,解开我的裤带,生怕弄醒我似的,像蠕虫一样向我的敏感区靠近,我想制止,却迸住呼吸,强忍着没动,同性之间,有时候做一些戏谑并有挑逗性的行为,也不是不可以。然后,我感到一股热乎乎的气流在向我后脑勺靠近,越来越近,越来越急促,感觉喷出的气流像火苗,燎的我极不自然,极不舒服。我开始紧张,开始害怕,感到他的嘴唇挨到我的脖颈了,他的手握得我的下体更紧了,我装作不在意,翻了个身,他以为我醒了,迅速抽回手,试探性地问我,冷不冷?我嘴里支吾了一声,以为就敷衍过去了,他也会停止他刚才的举动。谁成想没过几分钟,他又开始了。我借机尿尿,溜了回去。
半年后,父亲去世。我丢下母亲,离开杨柳村,独自去流浪,很少回去。偶尔回去,还会找老哥喝酒、谝传、聊人生。醉意朦胧中,他像以前一样,陪我去尿尿,但每次想帮我解裤带、系裤带的时候,我踉跄着躲开。说,老哥,我好着呢,你好好喝,兄弟陪你!
……
清明过后,我从杨柳返回,又回到了原来流浪的地方。巧逢爱人所在公司——台湾玖冠农业科技有限公司招开一年一度的股东大会,大会期间,赵董事长的笔记本电脑出了点小毛病,让爱人帮忙看看,当爱人打开电脑的一瞬间,惊呆了,赵董电脑的屏保画面竟然是碎娃家相框里的那张合影。爱人拍下来,发给我,我误以为眼花了,再看,千真万确!画面和碎娃家相框里的那张合影一模一样!
迅速打开书柜,取出碎娃送我的礼物——中国地图,摊开,放平,地图已泛黄,有股烟熏味。显示台湾所在的那一小块,用红笔圈了起来。我不知道为什么要打开它,出于本能还是另有想法,很难说清。盯着正面端详好久,准备卷起来,发现背面有字,隽秀的笔迹使我立马想起碎娃,字小,笔体软,很像女生写的,只有七个字:漂洋过海来看你。
想第一时间打电话告诉碎娃,但我拿起手机又放下了。
如果按时间推算,今天是碎娃的头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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