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缘分(读书血缘)
《史记》位列“二十四史”之首,读中国历史,不可不读《史记》。本书以幽默的文风和读者喜闻乐见的方式介绍了《史记》的三十篇“世家”,即先秦和西汉时期重要诸侯大姓的家族史。
姜太公果真是“偶遇”西伯?“三家分晋”有着怎样的前传?越王勾践破吴归的背后,还有哪些不为人知的故事?《史记》里记录的孔子事迹,哪些是在《论语》里看不到的?得了天下的刘邦,如何应对四面八方的威胁?“成也萧何败也萧何”诉说着他和韩信怎样的工具人生?靠宫里姐妹上位的兄弟,怎样冲破阴影活出自己?汉武帝的兄弟侄儿,为何出了那么多奇葩?这些古代的贵族为何有着如此奇幻的人生?中华民族又走过了怎样的融合之路?本书将带给你启示。
《血缘:〈史记〉的世家》
陈正宏 著
中华书局出版
重耳在国外流亡了十九年,终于回到晋国,成了晋文公。他的伟大抱负,之所以能成功,除了他个人素质好,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他身边一直有一批赤胆忠心的好兄弟。
按照《史记·晋世家》的记载,早在重耳被晋国国内恶势力追杀,不得已投奔母家狄国的时候,就有五位好友相伴而行,他们是:赵衰、狐偃咎犯、贾佗、先轸和魏武子。其中的狐偃咎犯,还是重耳的舅舅。而事实上这五位好友之所以能在那样的危难时刻,都坚定地追随重耳,是因为他们是重耳十七岁少年时代就结交下的义士。重耳奔狄那年,是四十三岁,回到祖国做上晋文公,则已经六十二岁,这样算下来,他和这五位的友谊,已经延续了四十六年。可以想见,一方面是同宗同姓之间互相残杀,连同胞兄弟也对他狠下毒手;另一方面,这几位异姓友人却对他一往情深,不离不弃。这种严酷与温情的交织对比,对于重耳此后治国理政时的用人策略,无疑会产生重大的影响,而晋国后来的六卿专权,也与此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名字出现在《晋世家》里,属于重耳登基前的智囊团班子中人,而比较特别的,是介子推。
虽然唐代司马贞在《史记索隐》里把介子推算作重耳的“五臣”也就是五位著名跟班之一,但这样的说法,并没有其他史料作旁证。《晋世家》里介子推的首次亮相,已经是晋文公元年的春天——重耳被秦国派军队护送入晋国,途经黄河的时候。
眼看着伟大的事业马上就要成功了,重耳的智囊团里,开始出现不和谐的声音。
先是咎犯开腔,对外甥、也是新国君的重耳说:“臣下我跟随国君您周旋天下,犯的错也太多了。我作为臣下都知道,何况国君您呢?请允许我从此离去吧。”这当然是矫情啦。重耳要做一把手了,这时候最缺的,就是知根知底的高级领导干部,所以赶紧向舅舅发誓,说:“如果回到晋国后,我有不跟子犯您同甘共苦的地方,河伯都会看到的!”紧接着,他还真的向黄河里投了块玉璧,算是跟咎犯正式结了盟誓。
事情本来可以这样过去了。没想到,同在一条船上的介子推,这时忽然跳了出来,冷冷地笑道:“是老天帮助公子成了大事。子犯却把它作为自己的功劳,而要跟国君做交易,这实在是太不知羞耻了。我不想跟这样的人共事。”于是就偷个空,自个儿渡河,走了。
晋文公刚上位,忙啊。虽然想到要给一直跟着自己的小兄弟们和一班功臣加官进爵,但事情还没办完,周王朝那边出事了,周襄王被弟弟姬带给撵出了王城,跑到郑国暂住,只能向晋国告急。晋文公呢,很想帮周襄王一把,发兵打那闹事的姬带,不过又怕阶级敌人在新生的晋国里闹动乱,这一忙就忘了给以前的小兄弟、伟大事业刚胜利就独自隐居起来的介子推加封了。介子推则还是那么倔,不去找晋文公开条件,那自然岗位、工资、奖金和绩效津贴都不会来找他啦。他最关心的,还是一同出道的其他几位的品德问题。他说:“窃人之财,犹曰是盗,况贪天之功以为己力乎?下冒其罪,上赏其奸,上下相蒙,难与处矣!”意思是偷人东西,都要被唤作盗贼,何况贪天之功为己有呢?下级干着这样的勾当,上面却还奖赏这类奸行,上下互相欺骗,这样的同僚是很难相处的啊——顺便说一下,成语“贪天之功为己有”,就是从这里出来的。
他这么絮絮叨叨,他老娘看不下去了,就跟他说:“你为啥不也求个官呢,这样作死地怼,怼谁呢?”介子推却回他娘道:“明明是错的,我再效仿的话,那罪就更大了。我就要发发我的牢骚,不要拿他们的工资。”这么任性的脾气,他娘也没法,就说:“那你总得说出来,让上面知道吧,怎么样?”介子推却回答说:“语言是身体的装饰,我现在身体都要隐藏起来,哪里还用得了什么语言装饰?说了,就是求显达了。”他娘倒通达,说:“你真的要这样吗?那我跟你一起归隐吧。”就这样,介子推到死都不再见人了。
后来据说是介子推自己的一个跟班可怜他,为他打抱不平,写了篇诗不像诗,文不像个文的东西,挂在宫门上,用龙比喻晋文公,用五条蛇比喻曾经追随晋文公五个亲信,说龙已经升上了云端,四条蛇也找到了各自的发展空间,就只有一条蛇独自哀怨,看不到自己该处的位置。晋文公出门,看见这篇东西,马上明白了,说:“这是说介子推啊。我正在为王室的前途担忧,没有考虑到他的功劳。”便派专人联系迎介子推进京,但介子推还是跑了。晋文公还不甘心,派人去找,听说他最后进了緜上山里,就绕着緜上山一圈,都封给了介子推,算是介子推的田邑,号称介山,晋文公作口头批示,说:“这是为了记录我的过错,同时表彰好人。”
实话实说,介子推在晋国的历史上,无论是正向,还是反向,都没有起过什么明显的作用,司马迁为什么要在《晋世家》里,花这样多的笔墨来写他呢?
其中当然有表彰晋文公虚怀若谷的一面,但我想,最主要的理由,恐怕是这样的例子,能够借介子推的口,侧面反映在权力漩涡里挣扎的人的本能反应,而为晋文公以后晋国大臣的僭越之举,以至最后的赵、韩、魏三家分晋,埋下伏笔。
可以为我们的这一说法提供旁证的,是同样一个介子推,《庄子》里还写了他“割股以食文公”(也就是割自己的大腿肉给落难饥饿的重耳吃)和“抱木燔死”(因为觉得后来重耳背叛了自己,他愤然离去,竟抱着棵大树自焚了),这两件事,后来演变成“割股啖君”和“入山自焚”两个典故,在以后的历史上,是介子推故事的标配情节,而司马迁当然是读过《庄子》的,但《史记》却对那两个故事只字未提,可见司马迁对于介子推史料的采用,是严格地限定在能够为《晋世家》中心叙事服务的范围之内的。
相比之下,《晋世家》的后半段里,写继位之后逐步成为春秋霸主之一的晋文公的文字,远没有前半段写他因骊姬之难流亡国外精彩。不光不够精彩,甚至还有写失手的时候。最典型的例子,就是写到文公伐楚,周作《晋文侯命》,而引出的那个《尚书·文侯之命》的公案。
说是晋文公五年,楚国包围了宋国,宋国就向晋国求救。这让晋文公很是犯难:要救宋国的话,就要跟楚国开打,但楚国对文公是有过恩德的,这怎么可以打呢;但要是不管宋国呢,宋国也是对晋国有过恩德的,麻烦了。这时候老臣先轸,给文公出了个主意,找曹、卫两国的麻烦,帮宋国解套,而楚国因为跟曹、卫两国关系不一般,果然把围困宋国的部队给撤了。
楚国将领子玉咽不下这口气,在楚王的勉强同意下,再度对晋用兵。晋国这边呢,再次用了先轸的计谋,私下里跟曹、卫两国讲和,让曹、卫两国跟楚国掰了,另一方面又把楚国的使者抓了起来,以激怒楚国。楚国军将果然大怒,出兵攻击晋军。结果等待楚军的,是集结在城濮的宋、齐、秦、晋四国的联合部队,楚军自然大败。
因为城濮一战,晋文公一跃成为国际明星。他知道周王朝的价值,就把从战争俘获的楚国俘虏献给周王,还派了一百辆由四匹披着战甲的马拉的战车,和步兵千人前去助威。周天子则投桃报李,派了王子虎给晋文公加封了“伯”的名号,也就是在五等爵位上再升了一级,同时还赐了包括专车在内一大堆礼物给他。晋文公还谦虚,再三推辞,当然最后是一定要叩头接受的了。
《晋本纪》写到这里的时候,下面紧接着,是这样一段文字——
周作《晋文侯命》:“王若曰:父义和,丕显文、武,能慎明德,昭登于上,布闻在下,维时上帝集厥命于文、武。恤朕身,继予一人永其在位。”于是晋文公称伯。
这段文字,除去开头的“周作《晋文侯命》”,也就是周朝方面发布了一篇题为《晋文侯命》的公告,和最后的一句“于是晋文公称伯”,中间都是引文,引用的,自然是出自周王朝官方的《晋文侯命》。
但是,从唐代开始,就有学者指出,这里的引文,是从儒家经典《尚书》的《文侯之命》一篇里节抄来的,而《尚书》的《文侯之命》,虽然也是周王朝方面赠给晋侯的,接受的一方,却不是晋文公,而是晋文公之前好几代的晋文侯,时间也不是周襄王时期,而是周平王东迁洛邑的时候,两边差一百多年呢。
现在看来,司马迁可能是相信了当时的某种传说,而误引了《尚书》的文字。不过,因为《尚书》里时代背景最晚的一篇,就是这篇《文侯之命》(即使是作为周平王赠晋文侯的作品也是如此),那么司马迁的这一误引,反映的应该是西汉学界对于《尚书》下限晚于平王时期的一种流行看法。
《晋世家》所记晋文公以下的晋国国君世系,从晋襄公到晋静公,总共有十六世。这部分文字跟晋文公时期的相比,最大的不同,是许多场合的主角,已经从晋国的国君,变成了本是国君臣子的六卿、四卿和三家。
比如晋灵公,就是那位拿着弹弓,从台上远远地打路人,而最喜欢看路人躲避弹丸的变态国君,他统治的时候,对出身世家、一直在自己跟前唠叨进谏的大臣赵盾很不满,就派了个杀手去暗杀赵盾。没想到赵盾门风清明,品德高尚,感动了那位还有点良知的杀手,但不下手的话又有违君命,结果人没杀,这杀手自己撞树自杀了。
一计不成,晋灵公又施一计,放狗咬赵盾,幸好赵盾有一位他曾经施恩的故人出手相助,又躲过一劫。但眼看着国君是要自己性命的,赵盾也只好走人,还没跨出国门,国内就传来了他弟弟赵穿将军出手杀了晋灵公消息,赵盾也得以官复原位。不过,因为他是晋国所谓的正卿,相当于今天说的主管部门正职,人一直没有离开国境,而国内发生杀害国君的事,他回来以后也没有采取措施镇压动乱,所以晋国的太史董狐,按照的惯例,把这一事件记录为“赵盾弑其君”,也就是赵盾杀了他的国君。
从今天的角度看,赵盾是有点冤枉的。不过,晋国之后的历史,逐步演变为国君和强势的大臣之间的生死较量,其中的卿,也就是大臣一方,对于晋国的国君,从礼制僭越,到兵戎相见,所作所为,从传统意义上讲,说他们“弑君”,是一点也不冤枉的。像栾书和中行偃出手抓捕晋厉公,关了六天又杀了他,还极度侮辱性地只用一辆车送这位前国君下葬,就是典型的例子。
当然,从晋国国君的一方说,自身素质不高,而且一代不如一代,也是君臣之位最终颠倒的必然结果。晋厉公有上面说的悲剧性的下场,追根溯源,是他上位后要用自己多位小老婆的兄弟,代替当时的各位执政大夫。而晋国末期的晋幽公,居然因为喜欢野女人,半夜出城去幽会,而被强盗要了小命。相比之下,晋国史后期的那些强势的大臣,无论是“外举不隐仇,内举不隐子”的祁傒,还是运筹帷幄的赵鞅,抑或是大权独揽的知伯,在《晋世家》里无一不是智商高、判断力又超强的人。
晋国,最后就是被这些智商高、判断力又超强的人的后代所瓜分的。
作者:陈正宏
编辑:蒋楚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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