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个人骑一辆电动车(骑过北京的五月)
在北京,这四辆电瓶车行驶在路上,并不会相遇。
孙越的电瓶车是一副“快被挤爆了”的状态,后座绑着一个大大的餐箱,里面放满食物,大餐箱前面有时还挤着一个小餐箱,脚踏板、把手也总会被牛奶、卫生纸、扫把等占据。他是一位外卖骑手,行驶在北四环的鸟巢附近。
宋春枝是一位保洁阿姨,住在东六环边上。出门时,她背着一个十多斤的大包,装着垃圾袋、毛巾、蒸汽机,大包压在电瓶车的后座上,脚踏板上还放着一个红色的工具箱,装着瓶瓶罐罐的清洁剂。
从宋春枝家出发,上朝阳北路,骑到东四环内,离金刚家的花店就不远了。那辆粉绿色的电瓶车脚踏板上,常载着一盆高高的绿植。疫情期间,许多人选择从花、植物之中寻求安慰。为了方便送货,上个月,金刚买了这辆电瓶车。
家附近的地铁站点临时封站,急诊科医生阿力,最近也改成了骑电瓶车上班。
5月31日,北京多区恢复正常上班,车流中,这四辆电瓶车并不起眼。自北京疫情以来,他们每天跑在城市的不同角落里,也是因为无数个他们,更多人的日常得以最大限度地保持。
取消堂食后,年轻人在路边用餐。新京报记者 王霜霜 摄
被打碎的日常
五月以来,北京多是晴天。早上7点,孙越骑着电瓶车从住所海淀区的河北新村出门,路过早点铺子,买了杯粥,用吸管囫囵吸几口,拧动车把,电瓶车一下子蹿进黑泉路,驶上林萃桥,只半小时,就到了他送外卖的商圈。
“上传成功”,孙越把自己的24小时内的核酸检测阴性结果和健康宝“未见异常”的截图发到后台,系统提示通过,他才收到当天的第一个派单。疫情防控之下,骑手的核酸检测频率从七天一次变成了24小时一次。
1994年出生的孙越被称为“单王”,他话不多,当过兵,河北承德人。送餐时,孙越从不看导航,他脑子里有一个活地图,商圈里的哪条小路哪条道,总很快能规划出最快的取餐、送餐路线,“出餐快的先取,出餐慢的后取”。但最近,“单王”也被判了几个超时单。
取消堂食后,没做过外卖的商家也开始尝试外卖,但订单多、打包人员不够,出餐慢。过去孙越取餐10多分钟,但5月初最长的一次,他等了将近一小时。之前,他们还能在商家厨房门口瞅瞅出餐进度,现在,“不许进入取餐”,商家门上都会贴着这样的通知。
“在门口,只能干着急”,孙越只能刷短视频缓解焦虑。好在几天后,商家对每天的订单量都掌握了,打包、出餐速度也上来了。
早上7点,宋春枝喝了碗粥、吃了点馒头,也从家里出发。电瓶车一路路过泥土飞扬的村庄、平房、种着鲜花的城市公路,楼一点点变高,路也越来越干净。她最终停在了朝阳区和通州区接界的一个商圈附近,周围3公里都是她的服务区域。
上班前的第一件事,也是上传核酸阴性结果。进客户家时,宋春枝会主动打开自己的北京健康宝,并询问客户是否也做了核酸。不按规定走,订单系统就会关闭。宋春枝方长脸,高颧骨,高高壮壮的,一副干活不惜力的长相。她是河南人,今年44岁,有三个孩子,都在上学。每天的工资都对她很重要,对当下的新变化,她适应得很好。“公司要求什么,就规规矩矩地做”。
客户居家办公重新塑造了宋春枝的工作方式,打扫时,客户会要求先打扫书房,“把书房收拾出来,他们就可以进去办公”;有孩子的,会要求最后打扫孩子的房间,“怕耽误孩子上网课”。最近干活,宋春枝会刻意降低音量,擦地板时,她蹲在地上,用抹布一下一下地擦着,小心地后撤着挪动脚步,怕惊扰了办公和上网课的人。
5月27日中午12点,急诊科医生阿力穿上“大白”,戴着N95口罩、防护面罩,在发热门诊值班。他没吃早饭,喝了点牛奶。再脱下“大白”就是6小时后了,阿力会提前给自己补充点水分,但也不敢喝太多,饭也没敢吃多。穿上“大白”后,就无法上厕所了。1个多小时后,阿力感觉到自己的后背湿湿的,额头也冒了汗珠。防护服闷,像“暴汗服”一样。他变得臃肿又迟缓,走不快,也不太能听清声音,说话多靠喊。
“我今天一天一共才接待了9个病人”,居家办公后,阿力发现看病的人少了。他所在的急诊科有10个医生,过去一位医生一天的接诊量是20个,现在连一半都不到。
2022年5月28日,知春路,外卖员顶着日晒送货。新京报记者 浦峰 摄
守护日常
电瓶车骑过鸟巢、水立方、国家会议中心,孙越没有停下,以往,他常来这里送餐,但现在大型活动无法举办,很多人都居家办公,写字楼下再没有涂着口红,化着全妆,穿着时尚的女孩取外卖。都市潮人消失了,换成了一群素颜,穿着简单的短袖、短裤的人站在小区门口等外卖。
那天下午四点多,孙越突然接到了很多订单。一位独居的男士买了2000多块的东西,生活用品、菜、肉、大箱的牛奶塞满了孙越的餐箱,连脚踏板上也装满了,连运两次,才送完。
还有一位住在6楼的客户,下单了8桶4.5L的水,以及蔬菜。老小区没电梯,孙越连爬了4次,才终于完成订单。客户收到货,看到孙越满脸通红,上衣完全被汗湿,不好意思地说了声“谢谢”。
疫情防控后,许多行业按下了暂停键,但孙越却更忙了。平时一天送50个单,现在变成了60个。遇上囤货,更是如此。在路上遇见相熟的同行兄弟,也来不及说话,互相按个喇叭。
最近,宋春枝的工作也意外连连。5月19日,在一个独居的年轻女孩家。宋春枝拿着钢丝球,喷上除油的喷剂。一边刷,宋春枝一边交代女孩,做完饭后,趁着热气,用热抹布把灶台、油烟机一擦,油污一下子就掉了。
每天宋春枝大约会出入十户人家,说的话却有限,最多的一句话就是:“您好”。“大家都挺忙的,你和人家说话,人家是理你还是不理你呢?”她不会主动和客户搭话,更不会给客户建议,怕客户多想。
但这次,女孩主动和她聊了很多。她猜是不是女孩一个人呆久了,孤单了?
看病的人少了,阿力就有时间和患者多聊聊。一个15月大的男婴发烧、流鼻涕,妈妈带着来看病。阿力会多说几句,“最近家里人,有谁身体不舒服吗?”“别害怕,病毒感染,过几天就好了。”
他并没让患者立刻去化验,过去,医生忙的时候,上来就开检查单,一句“结果出来再说”,过于“冷冰冰”。
要说“怪事”,金刚最近遇到的也不少。一位年轻的男孩路过花店,专门进来看金刚的男友为绿植换土。把植物移出来,清干净根上的土,在新盆里先垫上一层颗粒,防止浇水沤根,再铺上基肥、土,放植物,之后铺土,修剪、浇水。男孩说,看植物被细心照顾的样子,让他感觉很治愈。
一对夫妻买了一棵两米多高的棕竹,金刚的男友骑着电瓶车给他们送到家里,夫妻两个专门坐在客厅等着,像迎接一位尊贵的客人。
金刚发现,最近这一个多月,人们对花、植物似乎有了更多的柔情。“在家太无聊了,买点花”,很多来花店里的人,都是这样的开场白。一个女孩买了四朵紫玫瑰和三朵黄玫瑰,金刚帮她用绿色的纸包上,女孩拍了照片发了朋友圈,附文“憋疯了的仪式感”。
“当你看到一片叶子,一朵鲜花开放的状态时,你会发自内心地感慨,生命真美好”,金刚说,或许越是这种特殊时期,大家越依赖这种非必需的东西。买花是人们在疫情期间保护往日日常的一种努力。
买花后,客户在朋友圈里写:仪式感。受访者供图
生活不敢松懈
1993年出生的金刚高高的个子,大骨架,常穿白色上衣和极宽松的棉麻裤子,来北京八年了,她之前做过健身教练,开过洗衣店,去年四月,开了这家花店,每月的收入勉强维持运转。
她的花店在一条南北向的小道上,周边都是居民区。木色的招牌,门脸小小的,推开门,一盆盆高低错落的绿植在墙两边立着,叶子透亮舒展。
疫情刚来时,金刚愁坏了,鲜花不是刚需,一管控,大家肯定只管买菜,谁来买花呢?店里的生意肯定更难了。但让她意外的是,最近买花、买绿植、种子的人还不少。
2022年5月20日,客户在金刚花店订购的花束。新京报记者 王霜霜 摄
宋春枝了解在北京生活的年轻人的秘密,他们合租的房子灶台总是干净的,外卖盒、方便面盒却一堆,冰箱的冷藏室常流着水,是食物腐烂的汁。打扫这些房子时,宋春枝总会心酸,“以后我的孩子不会也吃这些吧?”她用抹布小心地把冰箱里每条缝里的水擦干净,尽管这并不属于公司规定的清洁范围。
宋春枝来北京二十多年了,十多岁还未成年时,就跟着父母来北京打工。最初去苹果园刮树皮,一个月120块钱,半个月,脸皴了、手裂了,爸妈说啥也不让她去了。之后,她又去餐厅里做服务员,第一个月拿了130元,老板看她干活实在,第二个月给她涨到150元,第五个月又涨到210元,她兴奋得不得了,明白卖力工作是会有收获的。
现在,宋春枝卖力是为了养家。大儿子上大学,小儿子和女儿上高中。每学期,宋春枝和丈夫会按时给家里寄2万块钱的生活费,每个月给大儿子2000块的生活费。她和丈夫一个月的花销保持在2000多块钱,宋春枝常年午饭只吃一个面包,她的丈夫跑网约车,因为疫情,生意不好,开一天只能拉200多块钱。宋春枝更不敢松懈,上个月,她只休息了一天。
成为“单王”没什么特别的秘诀,就是“勤快”,孙越说,“别人休息时,你也送”。他和宋春枝并不相识,但有着完全一致的价值观。去年一整年,除了春节和年中有事,回家呆了一周,孙越一天都没休息过。
两年前,孙越来北京,做了骑手。北京太大了,刚来时,他分不清方向,也不认识路,一天送不了几单。但好在他当过兵,能吃苦,慢慢成了“单王”。若不是疫情,今年春天,孙越已经举办了婚礼。他能依仗父母的地方不多,只能靠自己努力成家。
干活时,孙越说完全不想累的事,满脑子是“赶紧送完这单,送下一单。”躺在床上时,孙越才感到累,胳膊、腿抬都抬不起来,只想呼呼大睡。
2022年5月29日,阵雨为京城降温,外卖员在冒雨送餐。新京报记者 郑新洽 摄
晚上,阿力总是很难入睡。他评价自己“爱瞎操心”,睡前总是思索很多事情,如医疗体系、医患关系等。2017年,研究生毕业后,阿力来北京,成为了一名医生。学医是父母决定的,起初,他并不喜欢这个职业。上大学前,阿力有几年身体不好,常在医院,有并不愉快的就医感受。因为当过患者,阿力理解患者的敏感和弱势,对病人也有了更多的同理心。
正常情况下,在急诊科,死神造访的频次和速度总是多且快。阿力提起自己接诊过一个心梗的病人,大年二十九,一个六十多岁的大伯说自己胸口不舒服,女儿陪着来看病,他知道女儿要回来,提前几天收拾卫生,累着了。开完检查单,他就晕倒了,立刻被推去了抢救,一个多小时后,去世了。
这位心梗的病人去世那天,阿力难受了好久。来北京工作的第二年,阿力成为了临终关怀的志愿者。
“病人需要的不仅仅是医生告诉他‘一二三四……’而是希望医生以一个平等姿态,让患者感觉到你能感受到他的痛苦”,阿力说,“哪怕多说一句话,都能让他有点信心,或者去接受一些现实”。
武汉疫情时,阿力心疼同行,“当你突然要满负荷工作时,你内心是崩溃的”,他参加了线上问诊的志愿服务,想帮助缓解医疗挤兑现象。他习惯了做一些具体的小事,去抵消点什么。没病人时,他会看看医学方面的资料,有病人时,他会尽量多给病人说几句话。
母亲节那天,宋春枝接到一个单,是她的老客户——一个长头发,家里摆了很多毛绒玩具,花瓶里总插着花的女孩。这是一个临时加的单,打扫完,已经晚上7点半了。走之前,女孩送给了她一束鲜花。她特别高兴,这是她人生第一次收到花。她不认得花名,只知道中间黄色的是向日葵。
回到住所,宋春枝把花插在一个塑料瓶里,摆在床头旁。丈夫对她说:“你好幸福,有班上,还有花收”。
(应采访对象要求,宋春枝、金刚为化名)
新京报记者 王霜霜 编辑 陈晓舒 校对 李立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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