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知音散文(青未了推磨散文)
推磨
文/庄园
五岁那年,我开始推磨。
我们村每家每户的院子里,都有一盘石磨,推磨烙煎饼是每家每户每天都在重复着的事情。有几代人的童年、少年和青春,都消逝在磨道里。但还是吃不饱,吃不好。
头一天的晚饭后,娘就从盛地瓜干子的栈子里,取出满满一簸箕的地瓜干,放到大盆里,再从水缸里一瓢一瓢地舀水把地瓜干子泡上。第二天早上,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娘已早早地把泡过的地瓜干,用石刀剁成牙齿状的茬(chai)子。我第一次上磨道,抱着父亲特意用粗一点的腊条做成的推磨棍——推磨棍上用铁条子做成环形的系子,套在五姐的磨棍上——因为石磨上只有两个柄,四姐一个,五姐一个。我算是实习,便将推磨棍套在五姐的推磨棍上,用力不用力都行,反正五姐为主。为此五姐没少骂我,嫌我耍滑头,光跟着转圈,不用力。我经常走着走着就打瞌睡了,忘了用力,磨棍就戳到了糊子上。这时候,添磨的娘就轻轻地在我头上打一巴掌,将我打醒,再小心翼翼地伸出三根手指头把我磨棍上的糊子揩干净,然后数落我几句,就又开始转圈圈。因为姐姐们还要下地干活,到了鸡叫第三遍,太阳刚从东岭爬上来的时候,就一定要把一大盆的糊子磨完。推完磨,姐姐们去生产队里上工,娘在锅屋里烙煎饼。有一回,因为晚上看县剧团的柳琴戏,睡得晚,我和姐姐都起晚了。娘一遍又一遍地喊,声音从低到高,称呼从小名到性别甚至更难入耳的话。实在听不下去了,姐姐和我用袖子揉着眼睛,惺惺松松、懒懒洋洋地套上了磨棍。生产队长都吹上工的哨子了,还有半盆茬(chai)子没有推完。四姐五姐急急忙忙洗把脸上工去了,只剩下娘和我两个人推磨。那一天,我用上了吃奶的力气,娘也把腰躬成了虾。我们还是走得很慢很慢,等到好不容易推完磨,我和娘的头上、身上,都喷发着烟雾缭绕的蒸气。
推磨是我少年的痛。那真的不是人干的活——又困又累,还没完没了。一直到现在,每每想起来,或者谁提起来,身上都会起一层鸡皮疙瘩,有时候还会打个激灵。也是因为这个一去不会再复返的时代印记,给我的童年、少年乃至青年阶段,留下了难以磨灭的美好和痛楚,今天想起来还是那么地深刻和清晰。我不停地回忆起那些艰难时刻——极不情愿地眯着眼睛在磨道里转圈,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没有盼望,没有希望,甚至好绝望。我的五个姐姐都表达过同样的心愿:能找个城里人嫁了,就是瞎子瘸子也好。城里人不用推磨。
时光不仅能抹平伤痛,还能把苦涩酿成甘甜。推磨就是这样,这些年来,我已经将其视作一种幸福,感知着那一段时光的美好。
小时候,家里人口多,除了大姐二姐出嫁了,三姐、四姐和五姐都在生产队里劳动;爹在队里当保管员,兼顾着看场,一般不用推磨。三姐在大队部里养蚕,也没有时间推磨。二姐出嫁前也很少推磨,但有时候二姐学雷锋做无名英雄,连夜给生产队里除粪汪,给五保户挑水扫院子,回家已是后半夜,连累带困怎么也叫不起床时,娘就把我喊起来。因为吃饭的人多,都是劳力,吃得也多,因此那时我家的石磨是特大号的,一两个人推不动。也是因为用水泡过的地瓜干太“肉”——“柔”的意思,推磨太费力。
那是一个春天的早晨。盆里的茬(chai))子快见底时,我正迫不及待地想着回床上睡觉,见娘从锅屋里端出一水瓢小麦来。这可是破天荒的事情,我们家一年分不到几水瓢小麦,因为小麦的产量低,生产队里的小麦大多都交了公粮,社员们吃的都是地瓜干。娘平时从没有舍得吃过小麦,那是要留到过年的时候包水饺吃的。我们小时候盼望着过年,大概就是冲着那几顿水饺吧。我们姐弟几个吃相很难看,都把两个腮帮子鼓起老高,把肚子撑成麻籽状,然后一瓢一瓢地喝凉水。娘就笑着骂我们:穷人吃顿面,三天不离水缸沿。
娘好像读出了我的疑惑,其实她是在自言自语:你三姐夫今个来送日子,烙几个麦煎饼给他吃,新亲嘛!
小麦倒进磨眼里,石磨开始变得轻松起来,比推地瓜茬(chai)子省劲多了。
今儿个出奇,推完磨我竟然没有再去床上睡觉,而是有前无后地帮着娘收拾善后。娘去锅屋里支鏊子,我就去抱柴火;娘开始生火烙煎饼,我就去收拾院子。娘瞄我一眼:小六子今个怎么了?
麦煎饼的香味在我们家的院子里荡漾起来,沁人心脾。我在院子里有搭没搭地忙碌着,其实是在享受这极其稀少的奇妙香味。好不容易盼着娘收拾完鏊子,趁她去屋里再收拾的空儿,我溜进了锅屋。我瞪着一双发绿的眼,发现娘特意把麦煎饼放在上面,周圈黄腾腾的,中间泛着红,和躺在下面又黑又暗的地瓜干煎饼比起来,那简直就是白马王子!我先是数了一遍,一共是三个白马王子。麦煎饼的香味早已把我的鼻子牵引着向前,向前,再向前。我的鼻子在和王子接触的一刹那,早已管不住自己了,竟然恬不知耻地伸出罪恶的舌头,舔了起来。舔着舔着,就有一块麦煎饼溜进了我的嘴里,瞬间被早就窜出来的口水包裹着,咕噜咕噜窜进了肚子里。有了这第一口,我的馋欲早已如脱缰的野马。心想,就是刀架在脖子上,立马把我拉出去枪毙了,也要再吃一口……我就这样恬不知耻地,毫无节操地,丢人现眼地,不知不觉地,把上面的那张麦煎饼吃掉了——更确切地说是“舔”掉了——一半。在舔掉这半张麦煎饼的疯狂之后,我突然感到了后怕,这可是娘用来招待新姑爷的,这是我家今年的头等大事啊!我三姐已是二十好几的大姑娘了,因为至今还没出嫁,自然烦躁不安。娘并不看好这个姑爷——老话说,有女不嫁西乡郎,缺衣少食无新房。家是西乡某村的三姐夫家,每口人才四分地,喝的是洗衣服、淘菜、鸭鹅拉尿的河水——嫁过去也是穷日子。三姐赌气说:你就把我搁家里算了!我四姐也有人前无人后地说瞎话:三姐你脸皮真厚,赖着不走,还想让别人找个主不……这个“别人”当然是指四姐自己。明知道这个麦煎饼关系到姐姐们的婚姻大事,但我还是一不做二不休地把那半张也给吃掉了。然后像娄阿鼠似的,佝偻着两只手,不,两只爪,溜出了锅屋……
娘让我去隔壁的二叔家找大堂哥,来和我一块陪客——送礼的三姐夫一会儿就来。在我们老家,没出五服的本族就是近的,不管是红白事,每家都出一个人,当然是老大优先,因为我家五个姐就我一个男孩,所以每年都有好些机会,不管是喜宴还是丧事,这些机会当然都是“拉馋”的美妙时刻。大堂哥长我十多岁,小名叫四丫,按年龄排在我三姐之后。男孩取个女孩名,用奶奶的话说,好养活。四丫哥很精明,但我娘平时并不喜欢他来我们家,因为他太随便了,我家里有好吃的,一旦让他见了,拿起来就吃,从不谦虚,比在自己家里还随便。很多回娘只要听到他来我家,就赶紧把好东西藏起来——其实也没有什么好东西。我看不过去时,就偷偷地拿一些给他吃。娘说,小时候我家来了客人,四丫哥总是站在我家门口,手指头放在嘴里一个劲儿咪溜,不动眼珠儿地盯着桌子上的菜,口水流出一袖子。
四丫哥先是进到我家的防震棚里,拿鼻子出溜了一阵,问我什么味道,这么香。我说中午你就能吃到了。他就出溜着鼻子走出了防震棚。我只顾看小人书《红灯记》,就没有在意他的行踪。
小六子!小六子!小六子!娘一声叠一声地叫我,我还以为来地震了。我赶忙跑出去,娘正站在锅屋门口,惊慌失措地瞪着我:麦煎饼呢?是不是你偷吃了?看着娘夸张的表情,我感觉到了问题的严重性,嗫嚅道:我不知道。娘又喊:四丫!四丫!四丫!四丫哥从茅房里提着裤子出来。娘又用瞪圆的眼睛盯住他:麦煎饼是你偷吃了?四丫哥一副很无辜的样子,什么麦煎饼?我不知道。娘一屁股坐在地上,掐着脚脖子大哭起来。看到娘这样伤心,我又后悔又害怕,更不敢承认了。四丫哥若无其事地蹲到娘的跟前,说大娘你有话好好说。娘哭道,你三姐夫家今个来送日子,我特意烙了三张麦煎饼,招待新客的。你看看,只剩一张了……人马上要来了,怎么办哇?四丫哥说,大娘你放心,我一定让三姐夫吃好吃饱,这事包在你侄子身上,你就放宽心吧。娘停住了哭泣,半信半疑地瞅瞅四丫哥,慢慢从地上站起来,去锅屋里收拾菜去了。
恐惧终于被好奇心取代。我倒要看看四丫哥是怎么样用一张煎饼让我们三个人都能吃饱的。
三姐夫用小胶车推着礼物到我家来了。娘准备了四个菜。四丫哥陪三姐夫象征性地喝了一点酒。到吃饭环节,四丫哥用盘子把那个幸存的麦煎饼端了上来。那个幸存的麦煎饼已被四丫哥分成了四块。只见四丫哥先拿出一块,极其郑重地双手递给三姐夫:老兄,这个麦煎饼是我大娘特意给你烙的,就是撑——死,你也要都吃了。拿着,实落的!
四丫哥说到“撑——死”两个字时,很慢很重,还拖着音。只见三姐夫接过那块麦煎饼,慢慢地,一点一点地咀嚼着,好大一会才吃完。我和四丫哥也各自吃了一块。当四丫哥把最后一块麦煎饼递给三姐夫时,三姐夫一再说吃饱了,吃饱了,怎么劝他也不吃了。送走三姐夫,我和四丫哥都笑成了泪人,我娘也擦着眼睛咯咯地笑起来。
我们家真正吃上麦煎饼,那是分地后的第二年。我家承包了五亩地,除去交公粮还剩下三大缸小麦。娘先是把地瓜干和小麦掺着吃,后来干脆就不吃地瓜干了,全吃小麦,地瓜干成了猪饲料。遗憾的是娘刚吃了几年的小麦煎饼,就走了。
后来我接待了一批北京来的新闻记者,到沂蒙山区采访,看到山区的农民也都吃上了麦煎饼,大家都很欣喜。但我们被一位老大娘给问哭了。她听说是北京来的客人,就问:您是北京来的?我就是好奇,现在的毛主席,是不是天天都能吃上麦煎饼卷鸡蛋了?
老家拆迁的时候,我把我们家的石磨搬到了幸福小镇社区。本来是想当一件文物,后来实在不想再吃集市上买的咬不动的面煎饼了,就对三姐说,我还想吃咱小时候的石磨麦煎饼。三姐二话没说,淘小麦,推石磨,摊煎饼,竟然还是那么娴熟。第一张煎饼起鏊的时候,我又闻到了那刻骨铭心的香。我从三姐手里接过来还有些烫手的麦煎饼,分成了两份。姐弟两个吃着,笑着。三姐突然说,要是娘在该有多好……我们都停住了咀嚼,开始擦眼泪。
社区的老人们都过来品尝,三姐就分给他们几张。大家都说好吃,并纷纷述说着生产队时期推磨的事情。后来三姐干脆就组织起一些老姊妹,办起了个“老姊妹公社”,不光做水磨煎饼,还做豆腐,生茬豆芽,织渔网,做小棉袄。他们说着笑着劳动着,产品很受欢迎。我看到三姐身体也比从前硬朗多了,虽然忙了,脸上的笑容却多了。
为了寻找儿时的记忆,童心未泯的我把三姐、四姐、五姐邀请到幸福小镇,重温了一场推磨体验,用的就是从老家搬来的那盘石磨。人还是那些人,磨还是那盘磨,心情却大不相同:以前推磨,让我们感到困倦、劳累和厌烦;这次推磨,感到的却是喜乐、满足和怀念。油然而生的是一种满满的幸福感。
推完磨,三个姐姐围着鏊子烙煎饼。我卷起一张麦煎饼刚要品尝,三姐突然问我:那年咱娘招待你三姐夫的麦煎饼少了两张,是不是你偷吃了?
【作者简介】庄园(男),本名庄成桂。系中国散文学会会员、临沂市作家协会理事、临沂市文学院副院长。八十年代用庄戈、方格等笔名发表过文学作品数10篇,从政后辍笔。自2019年初又开始业余文学创作,以小说、散文为主。有作品发表在《青海湖》《散文百家》等10余家报刊。著有文集《金丝燕之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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