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顾五年回乡之路(25年持续返乡全记录之八)
我试图以写“史”的方式,记下村庄人的命运和尊严。——题记
村庄里的孩子
文/涂建敏
1、村长老师从村庄溯溪而上,道路尽头,就是另一个自然村寺前了,比黄坭坵略开阔些,由瞿氏聚居,于是做了景村村部行政所在地。村部小楼和村小围在同一个院子里,再过去,就是灯光球场,同为搞新农村建设那年改造的。球场周围,散布着人家,还有重修过的瞿氏壬生祖堂。
小时候,妻子燕无数次上学往返来回,早晚两趟,风雨无阻。那时候机耕道远未拓宽,上下学翻山越岭。上到高年级,老兴和老旺也先后入了学。于是,僻静的山路,身影由一个变作两个,再变作三个。有年冬天,下着雨,调皮的老旺一脚踏空,摔进溪沟里,全身湿了个透。幸好被邻近人家看到,赶紧帮着抱进屋,换了一身干净衣服,又在火盆边烤暖身子,才算没冻着。
说到景村村小办学历史,还真有点久远。大概建国之初,就开办了,反正岳父一大家子上下几代人,没有不在这里上过学的。回去时,学校正造新楼,把一栋两层旧楼推翻了,扩建成五层。
我这次利用国庆假期回来,是想专程了解一下村小办学情况。我原本不想惊动更多人,托了老旺帮我跟村小直接对接。没想到,老旺还是把电话打给了村里。
当天下午,我就见到了申志村长。骑一辆摩托过来,说话快,走路快,见面先热络寒暄着,又和我岳父打着招呼。这是我俩第一次见面,彼此却不陌生。妻子三姐弟,当年全是他的学生。在当村干部之前,申志长期在村小任教,教语文,一直带毕业班,村里年轻一辈,大多是他学生。也因此,这么多年过去了,见了面,大家还是习惯管他叫申志老师。
一米八的个头,皮肤白皙,微笑着打招呼时,就露出一口洁白整齐的牙齿。虽然一直呆在农村,当年的帅气劲依然不减。当年有位教漂亮女老师一度爱慕上了申志,可是,这桩姻缘最终没能成功。我妻子打趣申志老师,申志也不回避,只是尬笑着回应说:“在我们农村,女孩子长得太漂亮了,难得守住。”
说起这段教师经历,申志村长说:“我高中毕业后就进了村小,从1981年起,一直教到2000年,头尾算上,整整19年。”说到这里,满腹遗憾,“那一年国家全面清理民办教师,一纸文件下来,就这样结束了。省里的政策,是以1980年划界的。之前的,全转公办,我呢,刚好差了一年。”申志村长说,“为这事,我们这一批有很多去政府闹事。可是,闹有什么用呢,终归改变不了事实本身,这就是命吧!”
申志村长跟我约定,第二天在村办食堂见,饭局已安排好,一定要赏脸,一阵风来,然后又一阵风走了。
次日傍晚,我和岳父一起赶到约定地点,这才明白,申志村长口中的食堂,其实就是搭伙在一家农户家里。从家里出发,往岔路翻过一座山坡,就到了石塘脚下,这是另一个靠山边的自然村。农家独门独户,夜幕中僻静得很,倒也避人耳目。
岳父说:“村上穷归穷,吃终归是要吃的。景村偌大一个行政村,外出的人多,光是在县里当干部的就不少。逢上清明、端午、中秋一年三节,回家探个亲,一凑拢来总有好几桌。老远回来一趟,其他没有,饭总要管一餐,好歹体现村里的人情味。”
村小
入乡随俗,我今天被安排在最上首席位。转眼间,土鸡、土鸭、土菜,摆满了堂前一只大圆桌。
村小的邢校长接到通知,早早地骑了摩托过来,在屋里等我。除了岳父之外,又拉来老村委丰惠和世长作陪。三个人是老伙计了,早年都在村社当干部,我听岳父多次提起三人之间的交谊,“丰惠能写会算,世长为人细心有谋,我们这批老人虽然离开村上多年,村上但凡有个大事小情,还得提前招呼一声,相互撑个面子。”
今天宴席上还有另一位主角,仁乡中学一位姓瞿的老校长。
岳父给我悄声介绍说:“瞿是本村人,祖屋在景村的彭家自然村。父亲当过解放初景村最早一任生产队长。瞿从乡中出来后就去了县城,帮民办俊才中学管后勤,当副校长。退休后,又被一家民办钨业公司聘了去,做常务副总。”我听岳父讲完,心下明白,瞿校长算得上本村知名人物了,有人脉,有积淀。
酒席开场,瞿校长返身从车里拎出两瓶皖酒王,又说,“这趟回得久,准备不充分。后备箱只带了一箱,放久了,怕太阳晒过,酒味变。”
瞿校长这次回村,是为了自家建房的事情。拆了祖屋地基,造三层新楼,算是叶落归根。聊起这些,瞿校长说:“最初也没打算重建,只是因为紧挨着隔壁祖堂,祖堂年久失修,老墙眼看要倒,不得已想着重建一下。做规划时,儿子又提出,你既然要建,就设计得好一点。就这样一来二去,两层加到三层,造价也一路追加,估计要突破六十多万元。”
这几年,像瞿校长这样,落叶归根回来建房的不少。我义叔去年就回乡建了一栋,岳父把老屋厨房拆了,又向山后拓展了一丈有余,腾出一块地基,给了义叔。就这样,两家墙挨着墙,一个屋檐进出,两兄弟再度紧紧连在了一起。
说话间,瞿校长突然抱怨起来:“要说我们景村,好歹也是个大村了,我这趟回来半年多,电视没有,自来水没有。有时办个事,路上来回一片漆暗,连狗都不认识,叫得厉害。”
话到嘴边,瞿校长提高嗓门:“申志,要么我看这样,整个甘家自然村的路灯由我来装,电费村上付。”
瞿校长话一出口,正中申志村长下怀。申志村长应道:“那敢情好。要我看,你干脆从入村的黄坭坵装起,一直沿主路装到你甘家,其他石塘、殿下、李家陇几个自然村,我再自行想办法。”
“那种感应灯,可是五百多一盏啊,”瞿校长有点为难,“如果放在去年,我就一巴掌拍下去了,可是,今年公司确实有点困难,业务额才做到1600万,连往年十分之一都不到,加上省巡视组来宁城,又关停了三个月。说起来,我也不是公司老板,可我得替老板着想。”
瞿校长说到这儿,我才想起,村里至今连路灯都没有,一到夜晚,四下一片漆黑。大概,村里盼路灯,也盼得不少时日了,我听见大家齐声附和道,“是啊,有了路灯就好了,散个步,走个夜路,再不用打手电了。那就跟城里一样了。”我岳父则在一边忙不迭测算开来:“由黄坭坵口子一直通到殿下,是景村全村主干道,全长1.5公里。甘家则由主干道分岔出去……”
申志村长急忙摆手道:“不要那么密,不要那么密,没人的路段,少装几盏也行啊!”
也许是见瞿校长面有难色,申志村长话锋一转,“我看不搞路灯也行。村上一直想搞个垃圾填埋场,正物色地方,要么到时帮我们造条进出垃圾场的路吧。”
我打听了一下,得知村里正在治理“垃圾围村”。短短几年时间,村庄是越来越脏了,污水横流,垃圾遍地。
光是村里那一条溪沟,看着就让人揪心。小时候,这里可是孩子们的乐园,大人们在这里洗衣被、洗农具、洗蔬菜什么的,小孩子们则在一侧摸鱼捕蟹,游泳戏水,水流清澈见底。而现在,早就成了天然垃圾场。废酒瓶渣子、烂塑料袋、褪下的鸡毛等,顺着桥上兜头就往溪沟里倒。不但溪沟不能去了,就连溪边的稻田,也无法下脚,到处是玻璃渣子,腐臭垃圾。稍上游处,还办起一家屠宰场,一天要杀十琮头猪,都是湖南境内养猪场运过来的,那些猪毛、猪下水趁着夜色也倒进溪沟里。
垃圾围村已经威胁到村里的地下水源。镇自来水厂开通遥遥无期,不得已,岳父在屋后重新打了一口水井,一丈六尺深,直打到地壳岩层,再用水泥圈一圈圈沿井壁㧽严实了,把地表水挡住,只许岩层渗水。可是,井打好,供水量又远远不够了。赶在国庆前,岳父从后山脚下人迹罕至处找到一处新水源,挖上一个小潭,用水泥预制板密封好,用水管一路接上,接了几百米,一直接到家里,总算解决了一家人喝水的问题。
在乡镇的统一部署下,村庄终于对“垃圾围村”采取行动。据说村民们对此一直反映强烈。我岳父作为村民代表,也在领导来村调研时,提过意见。这趟回来,我也发现,房前屋外,多了一些新的塑料垃圾桶。
不过,提到卫生治理,申志村长还是有自己的看法。
在申志看来,三户人共一只大垃圾桶,量少不说,还容易造成互相推诿扯皮。此外,搞垃圾集中处理,一车车垃圾由各村运过去,耗费人力运力不算,镇上一个填埋场,根本不够用。“你去看看,那个填埋场哪里去得了脚,那些垃圾堆在那儿,终归是要祸害人的!又不具备焚烧能力。要不了一年,保准就堆满了。”
说到这,申志村长提出自己的方案,“要我看,就是一户人家门前打只焚烧池,由公家贴补几十元钱。乡下垃圾,总归是有限的,剩饭菜啊给鸡吃,其余的就在门前自行焚烧,残渣拖去埋掉。”又说,“我们农村,别的没有,荒山倒不缺。垃圾不出村,光运费就省了,这就叫因地制宜!”
我打听村里的经费开支和经济状况,申志村长跟我算了一笔账:景村全村三百多户人家,一千多村民,算是一个大村了。没有一分集体企业和资产,是十足的空壳村。镇里年核定经费65000元,全靠财政转移支付。固定开支上,村上请了4个环卫工,每年付3000元工资;征订党报党刊,付3600元,这是政治任务;其余,村上配了四个村级专干,专职村干工资、村民小组长补贴、党代会经费等,一应开支,都在这儿了。
我们的话题,回到十年前那一轮新农村建设上,申志村长又叹起了苦经:
那届村支书是坤森书记。要说坤森这人啊,我看最大的能耐还是讲大话,鬼影都没的事也敢照吹,可人家县领导偏偏爱听。
要说一点好处没有也不对,做人说话是要凭良心的。那年L县长在这,各个局办都来对口支援,就当时来说,钱也没少给,可那还是什么年代?!话说回来,这些年,对口驻点挂钩不再搞了,改成评贫困村,按打分来。至今已经评过三轮了,我们村庄搞过新农村建设,从此和“贫困”脱了钩。
你看看,这些年评上的困难村,哪个不是吃香的喝辣的,要补助给补助,要配套给配套。有评上的,光扶贫支持专款20万元,外加县上各局办来村挂点,来一个,定向支持3万,这还不包括省市挂点在内,一年比一年拿得多。过去比起我们差一大截的村,现在都远远超过了我们,我们真叫起了个大早,赶了个晚集!
说到这里,申治村长有点儿忿忿不平:
边上有个黄坪村,第二轮没评上,结果支书村长去县里闹,集体撂摊子,说是干不下去了。闹到后来,县上没得法,由县长特批,一年补5万。补到后来,第三轮评选又开始了,评上了,因祸得了福。
那年搞新农村建设,我们村摊子铺得大,各项招待费用,从此都跟上了,钱没有,消费上却下不来。有时候,想着村上命不好活,我也去县里对口部门讨点。三千五千也要,跟叫化子差不多。这还是“八项规定”出来以后。要放在过去,你人头不熟,门都进不去。”
我看着申志村长讲这些话时的神情,不由联想起他当年做老师时的样子。
说起“化缘”这事,我想起春节时,老旺也帮着“化”了笔,总计两万元钱,从卫计委打过来的,局长据说是老旺的“麻友”,两人时常在牌桌上相见。
这事被岳父知道了,少不得唠叨几句。岳父倒不是反对老旺为村里做贡献,只不过老旺在拆迁公司工作,成天跟政策处理、拆迁补偿打交道,自己又兼着搞些三产副业,不低调点,难免人家一眼红,就怕弄出麻烦事。更何况,在岳父看来,村上在县里当干部的不少,哪里轮得到他老旺小年轻来出这个风头。无论如何,对于这个儿子,岳父总是显示出担心,总希望为他把好关。对此,老旺却不以为然。在他看来,搞拆迁这么多年,县里面头头脑脑认识不少,做这样的事不过是举手之劳。更何况,自己赤手空拳在县城站稳脚跟,还不是靠这样广积人缘。类似冲突多了,也就反映出两代人的处世差异。
申志村长继续唠叨村里的事情:
说起来,我们这样一个空壳村,经济为什么搞不上去,我看老百姓这个意识,也确实是跟不太上。我当第一届村长时,国家搞荒山治理,浙江有个老板过来,愿意投资承包荒山,借荒山治理的专项费用,发展油茶栽种。唯一的条件是合同要签满三十年。
想想这还不是天上掉馅饼的好事啊。别的不说,光三年管护期间,抚育也好,锄草也好,成熟以后摘茶籽也好,哪一项不要用到人工?哪一项不是我们的劳务收入!再说了,将来这些成熟的茶树,还不都留在了我们这里?!
可是,这样的好事,当时硬是有一帮老头起来反对说:“村长老师,你这不但是把们我自己卖了,把子孙都卖了。”结果一起哄,大家都反对,硬生生就把人家给挡了回去。
我当时那个气啊。真说起来,还是缺人啊。一个大村,青壮年都逃光了。留下两头两尾,谁还来关心村里的事情呢!
也活该穷啊!
2、邢校长邢校长人黑黑瘦瘦,个头不高。众人酒兴正酣,他就陪坐在一侧,不抽烟,不喝酒,也讷于言语,这在乡下极其少见。
他是邻近的沙乡人,一直在各个村小转,两年前才调到这儿。岳父说,上一任校长是一个年轻人,在这里干了一两年后,村民们提意见,就调换了,据说学校教学质量下降,一直以来,景村村小在当地还是有些声誉的。
我趁一桌人谈兴正浓,几次借故抽烟,出来看着满天繁星。邢校长也跟着走出来,我们站在漆黑的屋场外,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学校里的情况。邢校长说,村小目前一共六个年级,两百多名学生,定编九个老师。至于留守生,则占到了八成以上。
这是我第一次知道了留守生的准确数字,不过,占了这么高的比重,还是有些让我吃惊。
邢校长又说:“在这些学生当中,有一部分是极度贫困的,约摸占到总数的百分之十,总有二十多个吧,这还不包括那些季节性的、临时性因素返贫的,比如家人患病、自然灾害等。”
饭局终于结束,我和邢校长约定,趁孩子们放假在家,索性去走访几户贫困家庭。
次日一早,我的车还没到校门口,老远就看见邢校长了。站在一群村民当中,也看不出差别来,一边等着我,一边和村民们聊天。
上得车来,先塞给我一包精品玉溪香烟,四五十元钱一包那种,大概是这里接待客人的“民风”吧。
我和邢校长商量,要么每家拿两百元钱表示点心意。虽然明知杯水车薪,在我的内心里,只是希望不要因为收集材料而做一个冷漠的“看客”。邢校长似乎看出我的心思,略一沉吟说:“这么客气啊,你如果一定要给,就拿一百元吧,咱们也都是工薪阶层。靠个人力量,毕竟是有限的,终归还得政府来想办法!”
趁我开车,邢校长继续跟我介绍村小情况。他说:“这些年村小的硬件不断改善,跟过去比那可是天壤之别。不过,同硬件比,师资上还是欠缺不少。最大的问题,就是留不住人。有好一点的老师都走掉了,年轻人从县里分配过来,呆上一两年,甚至更短,稍微积累点经验,就想着往县城跑。去年有一个,被县教育局分配到村小,一天班都没有上,索性就辞了职。在乡村小学,无论是生活条件、收入水平、发展空间,和县城哪有得比!”
我向邢校长打听村小的办学质量,邢校长说:“跟周边村小比,本村小学还是数得着的,毕竟办学历史悠久。所以,尽管村里条件好点的家庭,把孩子往县城里送,可是,村小生源并不缺、周边村落有点条件的家庭,就想着法子送到景村来。每天用一辆摩托接送,也不怕路远。也有专做接送生意的,弄一辆旧昌河,放学时等在校门口,明知是‘黑车’,学校也很难管住。”
邢校长说:“现在农村人,家家户户在广东等地打工,钱就只管往家里寄,日子大体上是过得去的,一门心思想着的,还是为孩子读书改善点条件。”
对于邢校长的介绍,我还是深有感触的。重视孩子教育,在黄坭坵乡间历来是有传统的。每年高考发榜,谁家的孩子被录取在哪里,总是迅速地成为热点。有考得好些的,都是光宗耀祖的事情。看看村子里,家境稍微好一些的,都是孩子通过考学而出去的。也因此,村庄里又出现一股新的送子读书热潮,即老年人陪着孙辈,去往县城求学。
城镇化拉动办学的热潮。从我所了解到的情况来看,为了跟上进城人口的节奏,县城连续开出俊才、雄才、宁高等多所民办初、高中。县里调整教育网点时,又把仅存的一所乡镇高中撤了,整体搬迁到了县城。每临中考,各所高中抢生源、比掐尖,竞相开出自己的“优惠条件”,比如,对尖子生给予1万元奖学金,免学费,免费提供住宿,甚至给父母安排校工工作岗位。
村里的荣宝两夫妇,就是这样去的县城。他家的大孙女,今年录取在县城一所民办高中重点班,荣宝也因此享受特殊待遇,自己在学校做了保安,妻子则被安排做保洁,学校还为他们提供了一间宿舍,这样一来,一家的生活保障悉数得到解决。两夫妇为此又把初中、小学的三个孙女都带去了,算是“买一送二”。曾到杭州帮我家做过保姆的春芳,几年前也是这样去的县城。儿子很争气,去年一举考取了中山大学,低一年级的小儿子,也跟着哥哥,进了同一所高中。
这几年,村庄里的南亚伯移出去了,后俊夫妇、友文夫妇也都移出去了……南亚伯是今年暑假过后才去的,在县城租了房子,村上专门请了饯行饭,我岳父等几个发小都参加了,场面极为隆重。短短几年光景,黄坭坵就这样移走了十余户人家。这些老年人本当在村庄里安享晚年,可是,真到了这个时候,却又陪伴着孙辈踏上了另一条伴读之旅。
如果说,早年那一轮农村剩余劳动力的出走,更多是为了求得生存。那么,这一轮人口外迁,则是为了寻找下一代发展的命题,即用教育来实现命运改变。过去出走的是农村青壮年,而现在,则是两头两尾。条件稍好的,就在县城买了房。这是另一番离乡的景象。在他们看来,只有让孩子享受更好的教育,才能不再重复自己这一辈打工漂泊的命运,才能真正实现对村庄的逃离。
邢校长说:“我们宁县毕竟是一个人口大县,也是一个贫困县,仅靠县城那点教育容量,肯定是不够的。搞新城开发,县一小在新城开了分校,一中的新城分校,也正在抓紧建设中,又集纳社会力量开办多所民办学校。可是,办学的节奏,远跟不上人口进城的速度,这些年县城几所学校人满为患,一个班级人数多达上百人。老师得戴着耳麦上课,平时,光批批作业,就够老师受的。”我听邢校长这样说,想起老旺跟我说到过的县一中,学校光一个高三年级段,30余个班,学生就多达3000多人,城镇化短短十数年,一所所“超级大校”就这样炼成了。
“当然,也不是每一个到县城求学的孩子,都能如愿以偿。有些孩子去了县城,就‘放了羊’(缺乏管教),学坏了。还有些因为缺少家人的关心,或是隔代教育不到位,患病的、跳楼的,几乎每年都有发生。县城一所民办中学,据说上学期就有两个跳楼的,都是留守学生。”邢校长补充道。
我一边跟邢校长聊天,一边完成着这次走访,以下就是当天走访的详细记录。
3、三个贫困生家庭坐在石坳脚下村民瞿明高家的正屋堂前,他的妻子一边抹着眼泪,一边讲述儿子当年去世的情景。尽管事情已经过去了7年,她显然还无法从丧子之痛的阴霾中走出来——
那天晚上,我儿子吃了夜饭就早早地睡下了。也没看到什么反常。第二天很晚也没起床,我就去叫门,也没人答应,多叫了几声后,我心里就开始打鼓,想想睡不得这么沉。后来就把门撬开了,发现儿子躺在床上,已经断了气,心肌梗塞。
要是媳妇当夜在一起,或许事情就不会这样,我后头想想,这就是命吧!
之前儿子媳妇都在我妹妹那儿打工,妹妹办的一个五金厂,有三年多时间,只拿1600元一月。就这样,儿子还算争气,打了3年工,硬是回来做起一栋屋,花了两万多元钱。儿子买的钢筋水泥材料,艺匠费用都是我两老贴的。
事情也出得蹊跷。那时我妹妹的厂已经从深圳搬回来了,就放在古坎老家,我儿子也跟着一起回到古坎。头两日,我媳妇家里电话来,说她爹爹发了急病。两人当夜就从古坎赶回去,在丈人家住了一夜,媳妇留下来服侍爹爹,我儿子顺路回了一趟家,没想到就出了这个事。
死的时候是十一月中旬。人死在屋里,也不好找厂里索赔。后头厂里把工资补足到这年十二月底,一共是四千元。
人还尸骨未寒,媳妇就来催这笔钱,说你还有一笔钱没给我。
我当时就懵了,想把这钱摔到她脸上。这是我儿子最后一点卖命钱,莫说四千,就是四万,我也不想动,我不活难道不可以?亲戚们都劝我,别这样,万一她下了堂(改嫁),到时节好应个急。
想想也是。儿子这一走,留下三个孙女,大的才上一年级,最小的还抱在手上。我与老公也都六十岁了,上头还有一个双目失明年已八十的老父亲。一家人六张嘴,这生活怎么过?
儿子去世后,我和媳妇商量,招个郎(方言,上门女婿),把她当女儿看,好歹也撑起这个家。她没表态,管自己出门打工去了。我那时就有几分明白,她这样子存心是要走路(改嫁),不想被几个伢崽(方言,孩子)拖累。
村上照顾,给了我家两个低保指标,往常都由她领了寄回来,作为伢崽抚养费。可是,那一年她扣住低保钱不寄来,死活逼着我取出这四千元钱作花销。再后来,她就下了堂,不光是这笔钱,连我儿子原来打工存下的几万元,也一道夹着走了。
问过邢校长,我大致知道,一个低保指标,一年大概能够享受到四千元的政府补贴。女人擦把泪水又说:
年轻时我嫁过来,也没屋住,为了做这厢屋,天不亮就在山上烧窑制砖,好不容易到老了,还得受罪。可是,想想家里伢崽要吃,我一个女人家,还得跟着老公下田。有年夏天栽了稻子,湿热之气上了身,全身从脚上开始生疮,挂了一个礼拜的盐水,硬撑着狠狠心又下了田,结果晚上一躺下,整个人晕天黑地的,眼前直冒金花,看着房子就像要倒下来,而墙壁就在眼前跑,用板车拖到医院又住了几天,总算捱过去。
站在屋前的瞿明高夫妻俩。他家堂屋前,贴着大孙女的半壁奖状。
儿媳妇下堂时,带了二孙女走的。大孙女去年上了初中,跟我说,“奶奶,我要去寻我娘,看她真就扔下我不管”。我就帮她办了转学,在儿媳妇那个镇上寄宿。星期天只管回她娘那儿,可是,读了一个学期就不愿再去了,你道是为什么,上门被人家当叫化子赶,这么小的孩子,也真是罪过啊。
小孙女也在村小,早上出门时在家里带点饭去,中午在食堂蒸笼里沏热。有时出门时,拿两元钱给她买点零食,伢崽年纪小,不懂事,眼馋同学,“别人怎么都有五元,就我两元钱?”我答她,“你是没有了爹,又没有了娘啊。我们这么大的年纪,还在供养你,本来要享你爹的福啊。”
女人的家,房子和猪圈紧挨着。在堂前说话时,猪圈异味就一阵一阵从窗子里飘过来,再飘过来。她曾经的儿媳妇,成了话题中心。在她看来,能扔下自己亲骨肉不要,大概是这个世界上最毒辣的人。
当妻子一遍遍不停地唠叨着这些时,瞿明高就在边上沉默地抽烟,有时候也会无奈地摇摇头。瞿明高早年学过木匠手艺,原本指望派点用场,可问题是,现在谁家还请木匠呢?!瞿明高说:“有时候村小要补根坐坏的凳子,于是用木料做好送去,卖个二三十元,好歹也赚两块零花钱。”
我问:“政府除了低保外,还有没有别的救济呢?”
女人说,日子实在过不下去了,就去找村上,体谅我们的,还能理解。不体谅的,倒说我们去吵闹了。村干部见了也不多说,就撂一句话,“低保指标不是给了你家两个了吗?!”我听了这话,眼泪当时就冒出来,心里不好过啊,忍不住呛一句,“你以为我得这个钱有多光荣啊,我先前怎么不好活呢?我最好就不领这个钱,那样政府也不用贴了。”女人顿了顿又说:“早十几二十年我家种错了禾种,把早稻种成了晚稻,全年绝收,也不向政府吵着要一粒米,饿着肚子借米送公粮。我一世人要的就是脸面,要怪就怪我生苦了生庚八字(命运)!”
当女人反复这样说时,我就想起鲁迅笔下的祥林嫂,虽然我这样形容她,有点儿不够礼貌,可是,两人之间哀怨的神情,在穿越了一个世纪后,是那样的相似,两者之间的困境,也可以那样的相似。
山路不好开,从瞿明高家里出来,我们紧赶慢赶,来到村民汪平日家。
汪平日的妻子过世十多年了,后来找了一个老婆,又跟人跑了。我和他说话时,汪平日的儿子就呆坐在凳子上,佝偻着腰,有点儿神志不清,显得比他父亲还要苍老。可事实上,他今年才37岁。
汪平日又指了指儿媳,又在自己脑门上示意了一下,意思是告诉我,这个儿媳的脑子也有些问题:
“儿子从小体弱多病,原来学了理发的手艺,自己赚点儿生活费。去年冬天,得了脑血栓,在县城住了一个多月院。现在,每天开十多元药丸来吃,勉强维持住生命。”汪平日说,“住院别说没钱,就连服侍都没人。”
我们说话时,汪平日八十多岁的母亲从一侧的汪公祠走了出来,阳光下,满头白发乱舞。汪公祠虽然有点老旧了,不过仍然气派。
汪平日还有两个女儿,早几年都已出嫁了。现在留在家里的,就是这祖孙四代:患病的儿子、读三年级的小孙子、还有一个抱在儿媳妇怀里的孙女。汪平日说:
“按照义务来说,抚养孙辈不是我的事,是儿子的事。我是非常硬头的,一般生活过得去,不去说。后来去找村里,村里就给了一个低保,一年拿到四千元,勉强顾住儿子每个月挂盐水吃药。”彭日平无奈地说,“现在就这样顶着,等我保不住了,只有政府去管。”
邢校长从里屋找出汪平日的小孙子。之前我们进门时,小家伙就躲进了床脚下。我看见校长拉孩子出来的时候,就有了老师的风范,一只手拉着孩子的小手,另一只手则亲切地搭在了孩子的肩膀上。
邢校长说:“一般而言,学校里这些贫困孩子几乎一眼就看得出来。比如,大冬天的赤脚套一双鞋,还有的孩子,上课时一提问,躲着老师的眼神,也因此,这些孩子显得比别人更加的早熟,他们大多很自卑,有时甚至有点儿自闭,当然也特别听话,特别努力。大概也是知道自己的家境吧。”
去到另外一家贫困家庭时,我就照着邢校长的话去观察,眼前名叫林知的这个孩子,眼神中果然充满着胆怯与躲避。每一次回答我的问题,都非常轻弱。我后来索性让孩子用笔在本子写下自己的名字,然后试着用纸笔来对话。
邢校长说:“平时在学校,对这样的孩子往往多留一个心眼,比如,两个孩子闹矛盾了,发生口角了,我们总是会劝另一方,做另一方的工作,不让这些贫困孩子感觉到被歧视。”
孩子父亲常年打工在外,媳妇患了精神疾病,这个家平时就由奶奶管着。讲起儿媳妇犯病的那些事,老太苦笑着说:
正常时候认识我,发作的时候就胡言乱语,“你呆在这里干吗,你家是湖南湖北,你跟我死开,把我的孩子带成猴样,这些不是我的孩子,我要去找回我的娃。”
有一次就冲进了学校,见人就打,说是孩子太小,不能读书的,老师都吓得就跑。后来还是邻居平玉老婆胆子大,把她一夸,“你是个通理的女人,孩子读了书,到时这么厚的红包,你就只等着去拿,”总算是骗了回来。
看我们一行进来,邻近的妇女都赶来看热闹。一大堆人围在门口,听老太太说这些时,大家都跟着笑。
老太太说,媳妇一天要吃一次药,不吃就闹事,骗着吃,或者是碾成粉,扮在菜里,每年光药钱就四五千元。出了这样的事情,这里也不好呆了,住得离学校太近,怕出意外,跟娘家商量了,去年起就接了回去。媳妇走了,两姐弟没了娘,父亲出门打工去了,只能跟我过。
只是苦了孩子。学校去年订校服,只有53元钱,结果一个班级都交了钱,只有孩子只字不提。事后问他为什么不说,你知孩子怎么答,“爸爸没有钱,奶奶没有钱。”
抱着小孙儿的汪平日,背后是他长期患病的儿子。
邢校长从里屋把躲着的学生找了出来
小林知在本子上写下自己的名字。
和奶奶生活在一起的小林知,眼里满是怯生生的神情。
“村上后来给了半个低保指标,”邢校长说,“按理讲,像这样两家人拼一个低保指标,也是不符合政策规定的。可是,僧多粥少,贫困户多,只好排着来,特别困难的,给一两个指标,再往后,就两家拼,甚至还有三家拼的呢!”
留守儿童的贫困状况,使我震惊。可是,咫尺之隔,我岳父对此情景也一无所知。岳父说:“在我们黄坭坵,只有你奉淳大伯前两年患病,才拿了低保户指标,目的是为了提高医药费报销比例,要说生活条件,他家儿孙满堂,并不困难。”
说到贫困生情况,邢校长跟我讲了一个真实的故事。村小里有这样三姐弟,爷爷奶奶早年就去世了,母亲也去世多年,可是,屋漏偏逢连夜雨,去年父亲又因咽喉癌去世,死的时候,欠了一屁股债。三姐弟也因此成了孤儿,就靠低保过日子。可能是家里接二连三出这样的事情,家族上觉得这个房子有邪气,把正门堵死了,只准侧门进出。可是,过后还是觉得这个房子邪气很重,干脆让孩子们住在村子的社殿里。
我问:“学校里都有哪些帮助呢?”
那一次家访过后,学校直接给了这家孩子两个寄宿生补助指标,大概每学期能补到800到1000元。即便这样,也还有家长会抬杠,问“为什么他有我没有呢?”说到这里,幸校长无奈地说:“责怪大家缺乏同情心吗?可是,对于这些需要资助的家长来说,谁又不是同样贫困呢?”
听到邢校长这话,记起汪平日在我采访时说,“旧社会家族上还会建立一笔互助基金,如果谁家有困难,家族上会举全族之力来进行资助。现在光是祠堂建得漂亮,有什么用!”这是我听到他唯一的抱怨。
我想,一味责怪他的族人,或许并不公平。平日里,大家都知道某某在外面打工发了财,某某的孩子会读书,考上了重点。还有某某的婚礼很体面,孩子争气讨了老婆回来,当然还有艳羡某家又添了丁,在县城买了房的,可是,再就很少有人注意到身边这些留守儿童了,大概早习以为常。
我后来又顺口问:“村小也有寄宿生吗?”
邢校长憨厚地笑了笑说:“跟你说实话啊,这个指标,也是从国家资金套来的,一学期总数大概有八到十个。可中央‘八项规定’出来后,没有人再敢冒这个险了。”
邢校长又说:“我当时主张,对这三兄弟,无论如何,都要拿两个(指标)出来,也不怕张榜公布。”
“实在是太作孽了,太作孽了!”邢校长反复强调。
返乡记事:后丰老师的讲述一年又一年,总是像这样,候鸟返乡般。
国庆一过,又是春节。在那一次对村小贫困生走访后,我一直心存疑问,想就整个仁乡范围,看看当地留守情况。
正月初一一大早,我终于见到后丰老师,夹在一大堆来岳父家拜年的乡亲中间。拜年赶早不宜迟,正月初一,村庄仍旧保留着相互串门、互贺新年的习俗,各家各户人来人往,洋溢着浓郁的过年氛围。
这是我和后丰老师第一次相见,却分外熟悉。后丰老师八十年代初就在仁乡中学任教。几乎和后丰老师同期,他的弟弟后盛师范毕业,也进了同一所学校。当年卷入打架事件的热血少年,已经是这所学校的校长了。仁乡中学是集镇唯一一所中学,妻子燕三姐弟当年都在这里度过三年初中寄宿生活,后丰老师一度做过老兴和老旺的班主任。
我们两人热情地握手,寒暄,然后坐下来。在长长的铺垫之后,我们的话题,转入了乡村教育这个正题。刚才还谈笑风生、兴致浓厚的后丰老师,转眼间却是双眉紧锁,语气凝重起来:
建敏,你是黄坭坵的女婿,我们农村人的情况,你也是了解的。农村人一家一户,光靠几分薄地,伢崽能养大个身子也就不容易了。早些年没有打工出路,村庄多少家庭穷得全家共一条裤子。实行了改革开放,虽说也有在外办厂发了家的,但是绝大多数人不过是勉强解决了生计,能帮伢崽缴出学费。话又说回来,青壮年都出去了,现在村子里光剩下两头两尾,事实上也苦了孩子。
拿我们乡中来说,七成以上都是留守儿童。父母外出了,伢崽往家里老人一撂,有的几年见不上爹娘。更有赚不到钱者,十年八载不敢回来,路费不说,回来一次,三姑六婆,光是人情往来,回家过个响年,几千元积蓄没了,一年到头等于扑个空。我们学校里,长到十来岁没见过爹娘的,大有人在。你说这个教育哪样搞?
家长出去了,伢崽初中寄了宿,学校责任就更大了。家长十有八九都认为,我把伢崽撂给你,所有的管理担子就交给了你。可是,事实上,学校又有多少能力。一所仁乡中学,1750名学生,编作24个班,平均每班八十多人,多的九十多个。如果放在城里,基本上是两个班的人数,远远超过国家规定班额。
话说回来,编这么大的班,也是没办法。2006年后,农村一切提留税费取消,乡镇办学经费不再自筹,全靠财政养活。宁县是国家贫困县,有多少吃皇粮者?光老师就占了一半。不压缩老师员额,估计财政也没办法活。一所乡镇中学,老师定编半数不到,义务教育入学问题要解决,叫学校怎么办?实话实说,要说国家不重视教育,也不能这样说,你看现在的学校,校舍建得不能说不气派,硬件配得不能说不齐,可是,真到了实施阶段,地方财力持续投入,确实成问题。
一个班这么多学生伢崽,老师怎么顾得过来。勉勉强强把两堂课对付过去,日常光批批作业,精力都难得顾过来。说实话,这些年,我总觉得教学质量一年不如一年,更莫说德智体全面发展,根本成了一句空话。别的不说,拿仁乡中学来说,全校专职体育老师,就只有一个,其它副课都是别科兼任。
再就是学校管理的问题。镇中采取寄宿制,学生平时吃住学都在学校。可是,上面仅仅拨了两个人头费。过去老师夜间下班管理,学校还会在经费节余里,支一部分作为下班津贴。而今教育部门管得死,下班费开支明文视作违规,没有了下班费,老师就更没有了积极性。
乡镇中学,工作生活往来各方面条件,远不如县城。教学负担重,条件又艰苦,乡镇中学留人难。这几年,每年都会进一批老师,一些新招进来的大学毕业生,工作满了三年,刚走上正轨,便通过考试等各种途径,进了城。所以,这些年学校里稍好一些的师资,基本上都走光了。
要我看,留守儿童的事,总怕是一个社会现象。这个问题不解决好,一代人都要被耽误。这几年,乡中也是一届不如一届,学风一年比一年差。家长把伢崽扔在老家,心里又总觉得亏欠。农村人在外打工,手里多少有几个活钱,平常除了拿钱给老人,也不时往伢崽卡里打些钱,生怕生长发育期营养跟不上,让伢崽买点吃的,补充一下营养。不过又不晓得,这样一来,反而是害了伢崽。
而今的社会,道德心普遍是个差。伢崽有了钱,在外乱交朋友,乱买吃不说,有空就上网吧。按照国家法规,网吧不允许向未成年人开放,但是现在社会也没有人管。管他伢崽大人,只要交钱,一律放行。我们仁乡这样一个小小的乡镇,网吧总有几十只。有证没证,谁也说不清。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么多网吧,光靠一个小镇,生意从哪来,还不是害了这帮学生崽。
为了伢崽花钱的事,学堂每次家长会都强调,在学校里吃用都够,不要拿钱给伢崽了,不过这个现象一直没有解决。你有机会去学校看看就晓得,现在的伢崽哪个身上没有几百元钱。逼到最后,学校想出办法,一到睡觉时间,就把寝室门反锁死。可是,说起来你都不敢相信,有些伢崽晚上溜去上网,几米高的二楼,一跳窗,就下来了。至于学校小小一堵围墙,一纵,一跃,三两下子,就翻了出去。哪天真碰上摔断手摔断脚的事,学校责任就更大了。
“学生上网,学校去不去查?” 我插问道。当后丰老师说到这时,我其实还想到一个火灾的问题。光靠这样锁门管理,如果一旦引发火灾,又如何处理呢?只不过,话到嘴边,还是硬生生吞了回去。后丰老师听我说完,忙不迭答道——
查!怎么不查?!可是如何查得尽?好几次,我们老师上门去查,结果你晓得,有些网吧主,对着老师破口大骂,有些过分的,只差没动拳脚。这样弄过几次,老师也寒了心。而且,有些黑网吧,营业非常隐蔽,买几台电脑放在私宅二楼,扶梯在屋里,要去上网,先得打他正屋堂前过。碰到这样的情况,说实话,这是人家私房,你跑进去寻学生,总是不太合适。
学校也多次向政府反映,要求严格管理网吧,但是都没有下文。网吧确实害人不浅啊。记得早几年前,我教过的上屋‘野鸡’(绰号)的儿子,趁着他爹爹出门三天,溜到一家网吧不出来,饭也全部靠老板送,三天三夜下来,人就变得不正常了。那回我上语文课,发现人坐在后排,一节课下来,也不吱声,眼神呆滞,我关心一下,问:“这伢崽,你这是干吗,光跑神,也不出声?”
你道他怎么应,“我爹说了,只要人来教室,听不听,随我!”
说起“野鸡”,家长本人不算差。有次还专门请我们几个科任老师吃饭。席上一对证,伢崽儿这句话,还真是家长说的。问“野鸡”,直叹苦经,“自从那一次进网吧,我这个崽得了网瘾,从此就算废掉了。我这个做爹的,也真是走投无了路,只好与他说,人进了教室,听不听课由他。在学校,好歹管住个身子,总不致于在社会上学了坏样!”
了解了这些情况,班主任找到伢崽,想开导他,问他道:“见你平时不吱声,难道我有这么可怕?”
你道他怎样回答,“老师我倒是不怕你,就是你太扯淡!”真是让人哭笑不得,果真是脑子出了问题。
后来这个伢崽也真是命苦。有次单独在家里看电视,卫星接收器不好使,他爬到屋顶上去拨,一脚踩了空,落在地下摔死了。
“难道就没家长去砸网吧吗?”后丰老师说话时,被一旁的义叔听到,气愤填膺,“要是我就揪住这个网吧,请他赔我娃!”后丰老师说——
砸,怎么没人砸。就有这样的事情发生过。不过说来说去,光靠学校与家长,今日砸明日开,你又砸得几多过!
说句实在话,留守儿童多了,家长会都开不太起来。开一次家长会,能来两三成人就不错了。说到爷爷奶奶,人老行动不便不说,在老人看来,一大把年纪,能帮着管大孙辈的身子就算谢天谢地了,再来负担伢崽的学业,怕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了!
说来又说去,现在家庭管教也是个问题。拿家长光相(名字音)来说,有一次光相到上边的塔头乡(聚赌)做庄,躲在桌下做手脚,让人发现了,当场围了起来。你道这光相如何,一个电话,把自家儿子召了过去,一人一把刀。这下好了,你到人家地盘上撒野,还怕你一把刀?整个村子人围上来,三下五除二,就把刀抢了下来,两父子一人一根麻索,捆得严严实实,挨个向人赔礼道歉。你说,有这样的爹,崽还教得好?!
这些年,学校里的学生崽,问题出得不少。聚众赌博的,打架斗殴的,寻衅滋事的,每学期都发生。拿上回来说,在集镇中心广场,有个社会青年,染一头黄头发打此路过。按道理,人家社会青年染个头,碍着你什么事?结果被学校里八个学生崽看到了,结果你说哪样?几个人抓住这社会青年,硬要他去理头铺把头发剪掉。人家社会青年只顾避让,结果,八个人围拢上前,把对方打得脾破裂。派出所来捉,至今有两个跑在外头没了人影。”
说话间,我们的话题又转回到了黄坭坵这批学子。
后丰老师说,钱财没有什么可比的。最是这道德仁义,才最为重要。黄坭坵自我们这一代起,中途出过两个不太规矩的,偷鸡摸狗,被你奉淳大伯捉到,命令趴下,用索抽一顿。这些年,读书的风气倒是越来越好了,而且有强过上一代的势头。所以,从教育上来说,大环境、中环境、小环境,样样都重要。
后丰老师讲话,慢条斯理,洋溢着那一代人的理想和情怀,条理清晰,逻辑性强,不愧是早年中文专业出身。就在我们聊天时,有一阵子,大家都陷入某种深思之中。
作为恢复高考后,村里第一个考上地区师专的大学生,很长一段时间,都是村里家长用来教育孩子的榜样。说起来,后丰老师一家,其实有一段苦难史。当年被造反队伍拿走铜茶壶、赶走圈养肥猪的友庭,正是后丰老师的爷爷。早年,后丰老师还未出生,爷爷友庭住在邻近的甘家村,因为属杂姓而受尽欺负。上世纪六十年代初,迁回黄坭坵后,尽管避开了外姓这个矛盾,家庭成份却又被划作地主,父辈在历轮政治运动中吃尽了苦头,童年时期的后丰,也备受欺凌。好在八十年代改革开放后,两兄弟先后通过自身努力,终于彻底改变命运。
两兄弟的妻子都在仁乡卫生院工作。平时,村里谁家有个头痛脑热、照光拍片的,都会第一时间找到后丰老师,两夫妇总是想尽一切办法,给予照顾满足。因为违反计划生育政策,两夫妻后来受到行政处分,这大概对后丰老师打击不小。儿子上到初中,去了县城读书,后丰老师也一度办了停薪留职,专门去县城为儿子陪读。
这次碰面后,我陆陆续续回乡,每次都能碰到后丰老师。他在镇上开了一家大酒店,酒店开得煞是气派,光一个停车场,就填掉了公路边好几分田地。上课之余,酒店里不时看到他忙碌的身影。
“地主家的儿子,吃用总是不愁的!”提起后丰老师,岳父话语中满是赞赏。
后丰老师(左)和我聊天时热情洋溢,充满着那一代人的理想和情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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