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杰生活号作品(将自己所有的精神和想法落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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栏目主编
郑润良
郑润良,厦门大学文学博士后,《中篇小说选刊》特约评论员,《神剑》“军旅文学锐观察”、《贵州民族报》“小说快评”专栏评论家,《名作欣赏》、《青年文学》90后作家专栏主持。
导读
一、创作谈
二、评论:李晓东——《八月之夜》评析
三、作品:八月之夜
作者简介
黄杰,男,目前就职于上海某高校。
文学爱好者。一直探索和突破如何更好地为情感服务,写出更具有个人审美特质的作品。
曾在《山东文学》、《福建文学》、《湘江文艺》等杂志发表小说。已出版短篇小说集《大雨将至》。
一、创作谈
写小说到现在也有将十年的时间,在这十年的时间里我也不止一次地询问自己:写小说,是为了什么?记得开始写的第一篇小说是描写乞丐生活的。那时候是看到了一个新闻报道讲述了乞丐这个群体,内心受到了撼动,连续几天,脑子里一直回想的是这样的一群人,想他们是怎样度过冬天,《雾都》这篇小说就是这样促成的。小说以主人公做了个梦作为结尾,醒来依然是冰冷的人间。
后来,我就知道了,我所想的这些都只是为了借助一种符号的形式,将自己所有的精神和想法落地。我们都知道,每个具体的文学创造的发生阶段,创作动机的触发与外在环境有着密切的关系。作品反应的是社会,核心还是“人”,只是这世界可能是客观的世界,也可能是主观上被扭曲的世界,但这样的世界又何尝不是另外一个真实的世界。我们生活在一个真实的社会中,我们在漫长的一生中会见过和经历各种各样的事情,而很多事情如鲠在喉难以消化,压在自己的心里。而文学创作就提供了一个这样的契机,让人把这些焦躁不安的、难以释怀的情绪进行艺术的加工,呈现出一个属于创作者的世界。
所以,再到后来,我知道写小说于我意味着给自己的生活创造一些美。它是一种情感体验方式。符号论美学家苏珊・朗格在她一系列的著作中指出,艺术乃是象征着人类情感的形式之创造。英国美学家科林伍德也说,艺术是在想象中表现自己的情感,真正的艺术就是情感的表现。
文学,就像是混沌生活中的一束微光。
二、评论
《八月之夜》评析
李晓东(《小说选刊》副主编)
亲情,父爱,是文学恒的母题,“子欲养而亲不待”,子女思念父母,古有三年丁忧之礼,原本正常,甚至是要大力提倡的美好人伦情感。然而,任何事物都有度,过犹不及,小说中,妈妈对其父亲,也即第一人称叙述下的“外公”的情感,却异化得厉害,直接响到了家庭正常的生活。
行为是意识和精神之外化,对外公过于强烈的思念,不仅异化了妈妈的精的神,而且随着精神异化的强烈,外在行为也愈发怪异。小说中共出現三个意象,分别是盒子、窗帘、小鸟。妈妈烧掉了外公所有的物品,但思念并非随风而去,却以更加竖实的形式表现出来。焚化了衣物,带回了盒子。盒子,是棺材具体而微的缩小版。可以想见,当妈妈躺在盒子里,体味自己父亲在棺材中的感时,真如虽生之日,尤死之时。读者所感所见者。不是为女儿对父强烈的爱所感动,而是从心底透出的凉气。中国古人讲究人情性理,不合人情的性理,知存天理、灭人欲,当然不可,同样,出离性理人情,也应为人所弃。
外公去世后,家里剩下三个人,妈、爸爸、我。妈妈,是行动发起者,爸爸力图阻止,而我,则处于旁观的位。遗感的是,阻止失败了,妈妈对外公与目供增的思念。强烈的感情,直接作用于她的精神状态,使妈妈出现幻党。精神病人,是小说的常客,但“真狂”还是“佯狂”的争论一直不断,著名的如《狂人日记》,公认的观点认为,狂人是“世人皆群我独醒”,以狂态冷眼观世。但医学专业出身的鲁迅,却一笔笔刻画出精神病人的细节状貌。《八月之夜》,在細节和专业上,实在值得点赞。
陈大爷的出現,让妈妈替代性地回归到外公在世时的状态,也是小说暗处使用的倒叙手法,吉光片羽地析射出妈妈对外公的依赖。于是,妈妈寄托情感的标志性载体顺着陈大爷的关注点,转到了窗帘。妈妈用一层层窗帘把自已和外界隔绝开来。由于窗是外公的“替身”陈大爷夸赞的,这个东西使具有了传递父爱的功能。窗帘层数的不断增加,象征着妈妈思父之情的更趋强烈,也显示出了妈妈精神状态一点点地更加不正常。古希腊大哲学家亚里士多德《诗学)提出,艺术的作用是对情绪进行净化或者陶冶,中国古代儒家理想是“孔颜之乐”,东西方圣哲对于人之情绪的要求是一样的,那就是和谐、节制。妈妈越来越强烈的思父之情,影响了她的生活,摧毁了她的精神。
从心理上来看,妈妈其实患上了抑郁症。她被丧父之痛击毁,一步步更加严重,最终结束了生命。在这个过程中,爸爸似乎想拢救,但效果不佳,要么无所作为,要么简单粗暴。而我,则完全只在旁观,连看护的责任都没有尽到,甚至在妈妈跳楼的过程中,事实上起了助恶的作用。所以,妈妈去世后,爸爸和我,沉浸在巨大的悲痛和自责中。爸爸沉溺于酒,同样被死去的妈妈“抓住",心理状态一样趋于非正常,时而暴力,时而软弱,内心的疾患却是一样的,形成另一幅“死人抓住活人”的悲惨图景。
近来,取材于精神疾病,或者自闭症的小说渐次增多,可惜不少缺乏专业性,细节的错误比比皆是。虽然可以用“现代性”“人性”等盾牌遮档,但依然难掩知识不足的窘追。《八月之夜》,在精神病症,特到是抑郁症的描绘上,供了难得的专业文本。
三、作品
八月之夜
一、
白天的时间越变越长,明亮的光一块块地碎在地上。外公就是在这样的季节里去世了。
在葬礼完的那天傍晚,母亲把外公生前穿过的衣服都收在一个硕大的筐里,用一条绳子拴着,她拖着它出了门、下了楼。我尾随着母亲,那些奄奄一息的衣服在下台阶时,在筐里不断碰撞、跳跃。母亲将它们拖到了院子里,她把它们一件件地砸进火里,溅出的零星火光,在昏暗的光里一下子就灭了。我仰起头看着滚滚的浓烟不断升向天空,母亲一脸疲倦地、麻木机械地重复着扔衣服的举动。就在最后一件衣服扔进去的时候,母亲跪在地上,衣袖被火点着了,等我们去扑灭的时候,母亲哭了。
天空被烟搅得混浊不堪。
第二天谁也没有见到母亲。直到夜深母亲才拖着一个一米左右长的木盒回家。她把那个木盒子放在卧室里,人躺在床上目光正好能对着木盒。这样的情景让父亲觉得心里凉森森的,没过多久父亲就搬到客房去睡了。母亲时不时地蹲着身子注视那个木盒,棕色的油漆涂抹在上面还未干透,即使在客厅里也能闻到那股味道。母亲沉迷于这种味道当中,她在里面烧香,烟雾缭绕的房间像是一个烟囱,白晃晃的银光块在烟雾中跳跃,透过窗户的光横跨在盒盖上方像一条绳子。
二、
事情最先发生于谁都没有预料的情况下。母亲时常倚在窗户边,或靠在木盒边,不和任何人说话。日子趴在她身边如同化成了一摊黏稠的糖浆。
有一天半夜我被一阵响声吵醒。父亲站在母亲的房间门口,他的肩膀紧张地颤动,在光的投射下背影变得格外黑。我踮着脚尖走到父亲的身旁,母亲半躺在木盒子里,木盒子的盖子翻在地上,月光在母亲胸口处打结。她仰着头,瞪大眼睛看天花板,凝神而对周遭失去知觉,周围的空气发出了水开一样的沸腾声。
窗外的夜色越来越深,月光却越来越亮。时钟在客厅内发出嗒嗒的响声,油漆味在空气里旁若无人地游荡。父亲眉头深锁地看着母亲沉浸在自己的木盒子里,却丝毫没有注意到站在他身旁的我。他走进客房,锁上门在里面压低声音怒吼。木质门与墙之间的缝隙里爬出无数只密密麻麻的像蝎子一样的虫子,它们的身体借由着一条条细若绳子的腿从父亲的房间涌出,涌向四面八方,而母亲依然在木盒子里一脸平和地看着月光上方的天花板。
有什么事就要发生了。
天还没有大亮的时候我就醒了。有一小截儿彩色的衣服从虚掩的衣柜门后露出,那是母亲的睡衣。我下床打开衣柜的门,母亲转过头看了我一眼又转过去,速度之快以至于我以为自己产生了错觉。她在衣柜里侧着身子用手护住头,衣架上所有的衣服都被她拉扯下来盖住自己的身子,她整个人陷进衣服里。那些五彩缤纷的四季的衣服仿若拼接成一卷被子,真实的、冰凉的、不可知的情绪在衣柜里窜行。母亲全身无力得像是兔子。我蹲下身子在母亲的面前唤她,这时她才又慢慢地转过头来。她双手绞在一起,张了张嘴什么都没说就又闭上了,紧接着脸部颤抖了几下,嘴角淌下一丝涎水。
闷在衣柜里,母亲的头上已经冒出一些汗珠。我帮母亲把额前的头发拢到脑后:“怎么了?”母亲凝视我好一会儿,然后伸手指向窗口。灰色、沉闷的天空耷拉在树枝上,黑压压的烟雾就像是一群乌鸦不断飞向天空,即将擦亮的白云被烟雾熏绕得越来越远。我呼吸加重地走近窗口,窗外的景象让我一下子愣住了。
空气被金黄色的火焰炙烤膨胀,那些摇晃着身体的火焰在浓浓的烟雾中吐露舌头,吸收着空气的水分,发出难听的声响。母亲在我身后发出了异样的呼吸声。我转过头看她时她已经睡着了,双手搭在衣柜的门上,脸上的泪痕还没有干。她蜷缩在一个逼仄狭窄的空间里。
我突然感觉到一阵眩晕。整个衣柜在不断地向里延伸,母亲在我的眼前缓慢下陷,我惊恐万分地冲过去试图用手抓住母亲,就在那一刻,衣柜又恢复到原来的模样。母亲睁开眼睛紧紧地搂住我,心脏跳动发出温热的声音,我用手轻轻地拍着母亲的后背安抚着她。她用手掌遮住我的眼睛。过了一会儿她从衣柜出来,牵着我的手来到了楼下。
院子里沉闷的空气像是凝固住了,连移动步伐都仿若是陷进浆糊里,随时会与之凝结成一块。那些在烟雾中的人捂着鼻子走来走去,红润如血的嘴唇在烟雾中张开又闭上,显得焦急难耐。母亲领着我穿过烟雾,穿透一群群人,站在了第一排。父亲站在火焰旁边。父亲正在烧母亲的木盒!
此时我无比希望母亲正在睡觉。她盯着那个冒着火焰的木盒。烟雾一层层地攀到母亲的身上,像血管一样地在母亲的脸上显现出来。母亲放开我的手,双手捂住眼睛蹲下身子,一动不动,像个残桩。那些烟雾在母亲身上聚集着讨论,它们都长着很大的眼睛、高挺的鼻子、干瘪的身子,行动蹒跚,垂垂老矣。
父亲在烟雾中没有注意到任何人,他的皮肤、头发、衣服都染上了这些烟雾铸就的色彩。忽然我看见昨晚从父亲房间涌现出来的那些黑虫子又从院子四周像潮水般涌过来,它们离父亲越来越近。它们爬到那些围观的人的身上,有些人在地上痛苦地挣扎,翻来滚去;有些人只当是些小虫子,一弹就又聚精会神地看着;有些人却一点感觉都没有。奇怪的是他们彼此都没有瞧见,每个人都像是住在一个盒子里面。眼看着那些虫子离父亲越来越近,我跑过去拉着父亲的手:“别烧了,快跟我走,有虫子。”
周围响起窸窸窣窣的声音。父亲甩掉我的手,皱着眉头转过身子看着我。他朝我大吼:“吵什么?!”我被父亲的凶狠吓到。周围的声音越变越大。这时母亲站了起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母亲的身上。母亲呆呆地站着,眼睛盯着那个冒出滚滚浓烟的木盒,双眼空洞洞得像萧瑟的冬日里能把人皮肤刮裂的凛风。
“快把你妈带上楼去。”父亲指着母亲。
我绷紧整个身子在众人目光的海洋中向母亲游过去,牢牢地牵住她的手。母亲顺从地转过身子,就在快进门的时候她忽然转过头对着背后的人笑了一声。那些黑色的虫子全都不见了。黑烟依旧滚滚飞扬。
一回到家,母亲说了句“我很累”就回到自己的屋子里。等父亲回到家的时候,母亲已经蒙上被子睡着了。
母亲一直睡到第二天清晨才起来。所有的日子都回到了以前的样子,母亲早早地起来准备餐点,等大家吃完早饭后她去洗餐具、做家务。把事情都忙完之后,母亲耷拉着双肩站在窗户边,茫然若失地望着前方的天空。她的双眼在那时像是布满氤氲水汽,里面的世界一个套着一个,人们在里面不停地追逐着。
这样的日子开始变得贫瘠、涩滞而且乏味。母亲在这些事情的磨炼下变得愈加敏感。有时候她会在做家务做到一半时就停下动作竖起耳朵,像在听什么,偶尔她听不清楚的时候便会来到我的房间问我是不是听到了什么,空气就像是一块干瘪的面包没有丝毫的声音。母亲和我心照不宣地没有把父亲牵扯到这件事情里来,她没有问父亲听到什么,我也没有和父亲说起这件事,就像是在建立一个全新的基础,我觉得我能靠自己来让这个夏天快点过去。
三、
盛夏到来的时刻逐渐逼近,人的身上一沾上空气就变得黏糊糊。越来越多的老人在院子那棵茂密的树下乘凉、密语。空气在蒲叶扇下到处盘旋,树叶们聚集在一起争论,脸色越变越绿,空气的温度也越变越热,整个院子都冒出一股浆果的香味。就是在这样的季节里,有人来到我们家,事情发生了另外一种变化。
在整个房间沉浸在一股闷热的浪潮中的时候,有人在叫母亲的名字。
“秀霞,秀霞!”
我还没到阳台时母亲已经抢先站在阳台往下望。
“哎呀,你怎么来了,陈叔?”
外公生前的好友陈大爷站在我们家楼下,向上张望着,从楼上望下去只能看到他花白的头发。“我路过。你们现在过得怎么样了?”
“上来坐一会儿吧!”母亲说。紧接着母亲解下围裙,一溜烟地跑下楼去。母亲一出楼就抱住他,她弓着腰搀扶着他上楼,就像是有什么东西在俯视着这下面发生的一切。
陈大爷进门的时候又问:“你们现在过得还好吗?”
“阿伯今天怎么来了?”
陈大爷慈爱地看着母亲,母亲跟在他的身后竟蹑手蹑脚地进来。我躲在房间里清楚地听见母亲叫他“阿伯”,那是母亲对外公的称呼。母亲的声音仿若变成了两颗掉落在地上的眼睛,与躲在房间里的我对视着,眼里布满了血丝和悲伤,整个世界在它们眨眼的时候颤抖着、摇晃着、危险地倾斜着。
陈大爷坐在沙发上,母亲坐在他的旁边望着他。
“阿雄呢?还没下班回家吗?”陈大爷接着说,“还是要好好地生活。”
母亲和陈大爷念叨起了以前的事情,陈大爷在一旁听着。“这些事情你还记得吗?你还笑我以后嫁不出去呢,现在我都有一个孩子了。”母亲滔滔不绝地说着。
陈大爷一言不发地坐在沙发上,他的眉头越皱越紧,额头上刻出一道道深沟。这时母亲说:“把你手上的那个银板戒给我吧。”
陈大爷缩了下身子:“你要干吗?”
“我很喜欢它,送给我吧,阿伯。”
陈大爷凝视着母亲,微眯着双眼,过了一会儿将银板戒褪了下来放在母亲的手上,母亲戴在中指上刚刚好。“以前你阿伯也有一个一样的银板戒,后来丢了。”
母亲像是没听见,在客厅里走来走去,脚步越来越快,戴着银板戒的手高高地举起,白色的戒指像是一块光印在手上,欢快的笑声清脆悦耳地洒了一地。窗外的天青灰一片。
陈大爷起身,弓着腰整理了一下衣服说:“我要回去了。”
“不在这边住下吗?”
陈大爷摇了摇头:“我得回家去了,女儿还在家等我呢。”母亲听到这句话立马跳到陈大爷的面前挽起他的手臂搀扶着他出门。就在快出门的那一刹那,陈大爷立住了,他的眼睛看向母亲的卧室。他推门去了窗户那里,手摩挲着那块布:“真漂亮。”母亲在旁边笑出了声来。
我站在窗户边看着母亲搀扶着陈大爷,两人像是两个小黑点逐渐消失在我的眼前,过了一会儿母亲回来了,她开心极了,蹦蹦跳跳的,仿若回到了少女时光。
黄昏来临,就像点亮一根蜡烛,树叶覆上一层闪亮的光泽,气氛显得肃穆而又凝重,整个院子都被这种光芒所笼罩着。就在母亲推门进来的那一刻,远方的山头涌出了紫红色的光芒,太阳消失了。
母亲面带微笑地走进自己的房间,她像陈大爷一样地摩挲着窗帘,感叹着说:“真漂亮。”那挂窗帘的底部绘着一大片墨绿色的草,每一棵草上都盛开着一朵红色的花。草的上方绣着一座接一座的山丘,山丘上奔腾着无数只鹿。每一只鹿身上的花纹都是不一样的,不规则的形状在褐色的皮肤上肆意地伸展开身体,就像是初生的希望在迎接着黄昏宫殿的重建。你看山峰像鹿,你看小草像鹿,你看红色的花朵也像鹿,它们飞跃奔腾在绣满了的繁复的花纹中,卷曲的、缠绕的线条制造出了眩晕感。母亲在那窗帘前嗅着,低语着,仰着头,母亲看起来也像一只鹿,整个身体好像都要融进那挂窗帘里了。
“你在哪里买的这个银板戒?”下班回来的父亲的问。
“我爸送的。”母亲抬起头来说,然后低下头仔细地端详着那枚银板戒。空气中就像传来了一阵阵电流,父亲的脸色变得极其难看,他看了看我,没说什么就低下头进了屋子。
四、
就是在陈大爷走后的那一个傍晚,母亲开始对窗帘表现出了极大的兴趣。母亲花越来越多的时间在街上的窗帘店里,家里的窗帘几乎每天都在换。母亲不断地拆下、装上,每一间屋子都像是变成充满一片片绚丽色彩的世界。父亲对于母亲的行为没有多加制止,只是在外面待的时间越来越长,每次回房间他都能看到一挂新的窗帘。终于有一天,我在房间里听见窗帘被从杆上拉扯下来的声音,唰唰唰,在空气的传递下,声音又回到用以前那挂窗帘的时候,梅花鹿在客厅里奔跑,地上长满翠绿的青草,细细一闻还能闻到青涩的青草味。我赤着脚跑到母亲的房间门口,半边窗帘躺在地上,父亲手抓着窗帘的一角,母亲在一旁盯着垂在半空的窗帘。父亲瞥见了我,把手上仅抓着的一角窗帘狠狠地拉扯下来,窗帘瘫在地上。我一下子溜回房间。
我躲在被子下急促地喘息。忽然被子里像是聚集满了黑色的虫子,它们紧紧地追着我,我一路奔跑到一片宽阔的森林之中。阳光仿若一股泉水从天上喷涌而来,弯曲的树木指向了天空,母亲坐在树梢上冲我微笑。太阳光越变越大,照得我眼睛都睁不开,于是我趴在草地上。我听见一声鸟叫,一只鸟扑扇着翅膀掠过我的后背,像是带来了一股微风,有无数只的梅花鹿在我的后背漫步,它们在清晨觅食,在黄昏交媾,体液和乳汁相混合的味道带来魅惑。我转过身子抬起头看向母亲的时候,她已经不见了。我的心扑通扑通地跳得很快。
我从被子里冒出了头,被子里真是热极了。窗外的月亮孤零零地挂在天上。
之后的日子里母亲往家里带越来越多的窗帘。我和父亲惊奇地发现母亲经常对我们笑,她做的饭菜也越来越可口,时不时地她还会给我和父亲夹菜。父亲搬回曾经和母亲共同拥有的屋子。
没过多久母亲就不再满足于每天一换窗帘,她尝试在同一根窗帘杆上挂两挂窗帘、三挂窗帘、四挂窗帘。窗帘杆被窗帘挤压得紧紧的,阳光只能从布缝里透进来。房间内显得昏暗,母亲却异常满足地躺在沙发上看着自己的杰作,就像是一幅泼洒上去的油画,色彩斑斓得如同一只蝴蝶。母亲发出“咯咯”的笑声,透进来的五颜六色的光在母亲的脸上呈现出奇怪的色彩,她的眸子明亮而又水灵。渐渐地家里堆满了一卷卷绘着各种图案的窗帘,就像是一棵棵树。家里变成了一个森林。
父亲终于是忍不住了。在吃饭的时候他盯着母亲:“你把窗户都用窗帘盖上了,还有光线能进来吗?”母亲低着头吃饭不吭声。“你让小弟怎么学习?”父亲放下碗筷说。
母亲抬起头瞥了我一眼,就是那一眼让我觉得紧张极了。母亲像个无助的小孩。
“没什么的,我有台灯,可以学习的。”我急忙替母亲说话。
父亲把筷子摔在桌上,发出的声音把我和母亲都吓一跳。“什么没什么?!你再说一遍!”父亲的声音大了起来。
我低下头默不作声。这时母亲抬起头来看着吊灯,泪从眼角掉下来。父亲气急败坏地骂了一声就进屋了。
第二天家里的窗帘都被拆下了,光秃秃的窗帘杆像晚期的病人,奄奄一息。家里吃饭的时候大家都默不作声,像在进行着一场什么仪式,母亲又表现出魂不守舍的样子了。过了几天我发现窗帘杆上开始挂上了一条条窗帘。母亲的身边堆满卷成了圆柱形的窗帘,那些窗帘排列成一个方形的样子,母亲坐在正中间,拿着一把剪刀把一挂挂窗帘剪成巴掌宽的布条。
“妈,你在干吗?”
母亲并没有回答我。已经剪好的布条排列整齐地堆在一起,边边角角还能看见五颜六色的线头,剩下的布匹散乱地躺在一旁。
过了一会儿母亲进了我的房间,她把桌子拉到窗户下,然后吃力地爬上去,把那些裁剪好的布条一条条地挂在窗帘杆上。等把几间屋子的窗户都挂上布条之后,母亲站在我房间的门口问:“这样子还会影响到你吗?”
我拘谨地摇摇头。
打开窗户,那些布条竟也能随风飘起,窗户上就像是挂上了一只只五彩的蝴蝶,屋子里充满了春天的气息,隐约之间还能听见翅膀扇动的声音。母亲站在门口对我露出了笑容。
当天晚上父亲回来看见家里的窗户上挂满了色彩斑斓的布条愣住了,奇怪的是这次他并没有表现出什么不满,只是轻轻地叹了口气就坐在桌子旁等母亲端饭,可是那一顿饭父亲吃得心不在焉,整个过程中动作显得迟钝无力。
当夏季逐渐走到了六月的尽头,当父亲桌上烟灰缸里的烟蒂越来越多的时候,当母亲沉浸在她那些浓墨重彩的布条中的时候,陈大爷来了。
他站在客厅里,绯色的阳光零零散散地贴在陈大爷身上,母亲站在一旁兴奋得忘乎所以:“怎么样?是不是很好看?”陈大爷皱着眉,脸上的皱纹聚成了一团:“这里怎么变成了这样?”他去了每一间房间看,一直看到母亲的房间,他嘟囔着说:“根本就不是这样的。”
母亲呆若木鸡,紧接着陈大爷就不见了。母亲一下子栽在沙发上,仰着头,手里还拉着窗帘杆上的布条。忽然母亲像是疯了一样,她把那些布条全都撕扯下来,唰唰唰的声音无力地呻吟。她拖着它们冲到柜子旁,拿起剪刀使劲儿乱剪,生命发出咔嚓咔嚓的声音,黄昏的色彩变得越发恐怖。我砰的一声关上了门,坐在床上不安地看着门。
要来的总归是会来的。母亲在门口敲门,叫我开门。我站在床上没有回应。门外的声音越来越大,母亲大吼大叫:“给我开门!”她用脚踢门。
我惊慌失措地去开门,母亲一下子把门推了进来,她恶狠狠地扯下窗户上的窗帘,在我的面前把那些布条剪得粉碎。
在出我的房间之前,母亲对我笑了一下,问:“晚上你想吃什么?”
五、
之后的日子,母亲又陷入了一种不安的、充满幻觉的状态。
母亲说:“我感觉有一条绳子绑住了我,你们快帮我解开,快帮我解开。”她的身上什么东西都没有,她拿着那把红色的剪刀在空气中乱剪一通。更奇怪的是,我发现母亲的银板戒越变越小,就像是在空气中无形地蒸发。以前的戒指板面有一个大拇指宽;后来剩下的板面和戒指环本身差不多宽,母亲丝毫没有发觉;终于有一天傍晚,那枚银板戒不见了,凭空消失了。是有过预兆的,可是母亲对这些总是显得迟钝。
母亲在家里翻箱倒柜,在客厅里焦急难耐地走来走去,边走边说:“我的戒指呢?我的戒指怎么消失了?!”父亲回来一进门,母亲就冲着他喊:“我的戒指呢?它怎么不见了?你是不是偷去了?!”母亲朝着父亲怒吼的样子像是一只狮子。窗外的空气闷闷的,越变越暗,树叶飒飒作响。
父亲双手抱胸歪着头看母亲,鼻孔里哼出一声气。我站在卧室的门后说:“它慢慢地消失了,不是爸爸拿的。”
“怎么可能会消失?!那是我阿伯给我的,我阿伯的东西怎么可能会消失?!”母亲蹬脚挥手,头发凌乱地甩来甩去,一种不安的能量因子在悄然地酝酿着。我们谁也没有想到母亲会在搜寻无果之后跑了出去。
等我和父亲反应过来冲下楼去找母亲的时候,已经找不到她的踪影,就在那么一转眼的工夫。
已是傍晚,天空像一块吸足了污水的灰海绵,风也越来越大,阵阵大风开始向空中纵扫而上,我裹紧衣服向前寻找着母亲。
在街的尽头我遇见一个女孩。她的衣服显得格格不入,盛夏的季节她围着一条红色的围巾,穿着一件黑色的大衣,静止不动地站在匆忙离去人群中,就像是一座雕塑。她的头发向后肆意地飘扬,眼睛直勾勾地看着远方,目光空洞,全身松散。忽然天空下起雨来,一颗颗豆大的雨水坠到她的身上。我从她身边擦过,她的身子在轻微颤抖。
天空的颜色越变越深,风就像是刀刃一样在天地之间任意穿行。人们看不见这股大风,你可以听见它的声音,它在怒吼着,每吼一句,雨就来得更加凶猛。忽然天空中闪了一道亮光,我连忙躲进屋檐底下。一道闪电就像是要把整个天空都劈开来,那些金黄色的裂缝纷纷涌出疯狂的力量和充满电流的线条,整个天空就像是即将爆炸的能量球,止不住地颤抖,随后天空传来了轰隆的巨响。
我用衣服紧紧地裹住身子,抬头看向天空,风在空中变成一片黑色的迷宫,无情地向上扩张着。雨在风中竟像是一卷卷波浪不断地向前推进,闪电和就要炸开天地的响声在波浪中隐匿。忽然我的眼前掉下了一个棕色的水桶,它倾倒在地上翻滚着身子,就像是在发出乞求式的呼喊。就在这时,我发现母亲在不远处。她耷拉着身子倚靠在墙壁上,身上的衣服已经湿透,头发凌乱地贴在脸上。我朝她跑过去,紧紧地抱住她。母亲在轻微地颤抖,她在我的耳边叫着我的小名:“小弟,小弟。”我抚着母亲的脊背,轻声地说:“没事了,没事了。”
没过多久雨就停了,它风风火火地涌向了远处,发出就像是马车驶过的声响,天空刷出了新的颜色。母亲和我回到家的时候,父亲还未回来。母亲全身湿答答地坐在沙发上发呆,她还没有从惊恐中醒过神来。一会儿之后父亲也回来了,他也全身湿透了。母亲一见到父亲就扑到父亲的怀里,父亲全身僵住,母亲发出呜呜的哭声,父亲缓缓地抱住母亲,安抚着母亲:“没事了,没事了。”他们身上的雨水一滴滴地滴在地板上。
那晚我在深夜听到一些奇怪的声响,我蹑手蹑脚地来到了客厅寻找声源,声音是从父母的房间里传出来的。
我踮着脚尖回到了自己的屋里,关上门,像被抽空了力气倚着门坐在地上。
六、
我以为下一个夏天即将到了,渐渐地我发现各种事情开始以某种疯狂的节奏接踵而至。
有一次清晨我还在睡梦中,母亲将我摇醒。我睁着眼睛看着披头散发的母亲。
母亲站在床边走来走去,然后扯过我的被子裹在自己的身上,像个蚕蛹。她面带狡黠的笑容凑近我说:“我跟你说个秘密,你不要告诉别人。”
我点了点头。
“昨晚我梦见天堂了,就你外公待的那个地方。那里可真美呀,里面都是五彩斑斓的鸟,我敢打赌你一辈子见过所有的鸟都不及我在那儿看见的一半多。有各种各样的小鸟,我都看得眼花缭乱,好像到处都是彩虹和悦耳的声音。它们分布在天堂里的每一处,有空中飞的,有在树上栖息的,也有在地上漫步的……而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你知道是什么吗?”我摇摇头。母亲站了起来:“我看见了你外公!”
“他穿着一件灰色的格子外套站在在那些鸟中间。”母亲的声音轻微地颤抖,神采飞扬,好像又置身于那个天堂当中。
那天晚上母亲从外面带回来一个鸟笼,里面有两只金黄色的小鸟。母亲一回来就把那个鸟笼挂在自己的屋子,她在屋子里对我喊道:“小弟,你过来看看,这两只小鸟漂不漂亮?”
我蹲在鸟笼前注视着这两只小鸟:几乎通体金黄;翅膀有一半的羽毛是灰、黑、黄三色相间,逐渐向外扩散,就像是一把扇子,张开来在笼中小范围地飞翔;它们腹部是黄绿色,一只颜色鲜艳炫目,另一只颜色稍微暗一些;嘴巴胭脂红;在一圈红色的眼睑映衬下,黑色的眼珠就像是一颗宝石散发出魅惑人的色彩;最引人注目的是它们的头部,那里有一道宽阔的黑色带斑的羽毛向两侧延伸,和黑色的贯眼纹相连形成了一条围绕在头部的黑带,在金黄色的头部中就像是有一条绳子拴着。我转过身子看着母亲,她换上了一身黄色的衣服,微眯着眼睛盘腿坐在床上。我从母亲微眯着的眼睛中嗅出了像是这个夏天发出的生生不息的咕噜声。
那天晚上父亲一进门就皱着鼻子问:“什么味?”
我坐在餐桌前一言不发等着母亲上菜。父亲见没人搭理他,把公文包扔在了沙发上,拉开椅子的时候发出了很大的声音,我尽量克制自己,不去看父亲。把所有的饭菜都端上桌后,母亲又去房间里。父亲向后仰着身子看向房间,他的呼吸变得粗重,眉头紧锁。
那个晚上母亲的两只鸟不知为何一直鸣叫,我在那些声音中开始担心某些事的发生。果然我听见母亲的尖叫,父亲将那个鸟笼扔出了房间,母亲咚咚地跑过去捡起来,那两只鸟发出更为尖锐的、惊慌的声音,母亲带着呜咽声的安慰着它们:“不要怕,秀霞。”
我的心咯噔了一声。“秀霞”是母亲的名字。
父亲气冲冲地从自己的屋子出来,又进了客房,砰的一声关上门。这一晚上我蒙着被子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七、
白天的日子开始变得漫长而又充满了陈腐的味道,就像是放置已久的水果,表面发皱,凹凸不平,从根子里散发出河床深处的味道,被咀烂的黑洞里的白天变得多云。
母亲买米的频率越来越高,指甲也开始不修剪,时不时还会发出几声怪叫,就像是鸟叫。一次我躲在门后看见母亲把脸贴在鸟笼上,那两只小鸟跳到鸟笼的边缘用它们那红色的尖锐的嘴巴啄着母亲的脸。我在后面“吓”地惊呼一声,母亲腾地一下蹦起来,耸着整个后背转过身,看是我才放松身子。她用一种很奇怪的眼神看着我。我以为母亲的脸上会流血,至少会有点被啄出来的红点。什么都没有。
母亲招呼我到她的身边。她转过身依旧逗着那两只小鸟,她说:“秀霞,这是我的儿子。快和他打声招呼。”那两只鸟通灵一般地朝我叫了起来:“哩哩哩!哩哩哩!”它们在笼子里张开了翅膀,仰起头,头部黑色的斑块隐匿在了金黄色的羽毛中,全身闪闪发光,像是太阳。母亲这时竟然也发出了“哩哩哩”的叫声,她说:“我也在天堂里了。”
这样的事态愈演愈烈,母亲对那两只鸟宠爱到走到哪里都要随身带着的地步,可是我能敏锐地觉察到母亲的心变得像是一个无底洞,空空的,风声在洞里盘旋不停。母亲时常站在电话旁,一手拎着鸟笼,一手拿着电话,进行一场假想的对话。她嬉笑着对着电话说:“阿伯,你怎么样了?现在天越来越热了,你要小心点呀。”偶尔母亲看见我出现在客厅里,还会转向我说:“小弟,是你的姥爷,他想和你说话。”
我全身僵硬地站着。两只小鸟在鸟笼里叫得欢乐。我瞪着它们。母亲带着乞求性的眼神看着我:“过来和你姥爷讲讲话嘛。”母亲全身脏兮兮的,像个落魄的乞丐。就像是被当作傻子,我的心里那一刻也出现了一个巨大的洞,有一股波浪涌向我的脑袋,我的血液在剧烈地沸腾。“够了!”我朝母亲吼叫,重重地关上了门。客厅里一片寂静。世界热乎乎的。
终于有一天,我的母亲——那个异想天开的异乡者,那个沉浸在自己世界的被放逐者——将那两只小鸟放飞了。
那是已经快到黑夜的时刻,窗外的天空已经显得藏蓝一片。母亲将鸟笼挂在窗框上,打开笼子将两只小鸟分别拿出来,她凝视着它们,对它们说话,末了还要发出“哩哩哩”的声音。它们在母亲的周边跳来跳去,盘旋许久,直到母亲再次发出“哩哩哩”的叫声,它们才展开翅膀飞向远方。金黄色的身体在深色调的、浓稠的空中显得异常地明显,就像是提前到来的月光迈着盈盈的步伐一步步地在油彩中画出图画来。母亲流下泪来。她忽然也爬到阳台上,张开双手呈飞翔状。她仰着头,黑色的头发被微风吹得向后飞扬,她是那么遥远而又令人担惊受怕。父亲像是离弦的箭冲过去将母亲一把抱下,他号叫起来:“你疯了吗?!这会死的!”母亲嘿嘿地笑了两声:“我要飞走了,我要飞走了。”
父亲将母亲拖到房间里,紧紧锁住阳台的不锈钢的门。母亲挣脱父亲奔到了开着的窗户边,她还没爬上窗户已经被父亲牢牢地抱住。“快把窗户关上!”父亲朝我吼。我全身颤抖地关上窗户。这时母亲又挣脱父亲,她冲到窗前,用手捶打着玻璃,玻璃一下子碎了,无数的闪着光泽的尖锐的玻璃碴儿掉在楼下、地上。
“放我走,放我走!”母亲的手紧紧地拉着窗框,父亲在后面抱着母亲的腰。玻璃碴儿剐到父亲的膝盖和母亲的手。就像是有一股飓风来到了屋内,周围满是熊熊燃烧的大火。我的全身在颤抖着,我想发出声音,可是喉咙里只能发出呻吟声,孱弱无力得让我想把自己撕扯掉。我的世界像被安上了马达抖动个不停,终于在父亲移动的膝盖被玻璃碴儿剐出血的时候,我带着哭腔喊出声:“妈妈,妈妈,妈妈!”
母亲一下子安静下来,停止挣扎,她冲过来紧紧地抱住我。最后父亲将母亲绑在床上。
母亲最终真被一条绳子紧紧地绑住了。
那晚我回到卧室脱下自己的衣服的时候,发现有一大块血迹沾染在胸前。我出去扫玻璃碴儿,在客厅里我看见父亲跪在床边,低声地抽泣着。那是我第一次见到父亲哭。
之后父亲辞去工作,母亲躺在床上。有时候母亲因为挣扎,双手被绳子勒得红肿,父亲都会跪在她的旁边替她揉搓,他的眼神无比温柔,像是一股清风抚慰着母亲,母亲也安静下来。父亲买了个躺椅安放在卧室里,每天晚上他都躺在上面睡觉。有一天我经过他们的卧室,父亲双手合十在躺椅上睡着了,母亲在床上用脚蹬着被子,一下又一下地踢向父亲那个方向。等把那个被子踢到父亲的身上时,父亲被惊醒了。他坐起来:“怎么了?”
“我怕你着凉。”
我迅速地溜回了自己的房间。
有一天父亲外出的时候,母亲在房间里叫我。我过去的时候母亲在床上扭转着身子挣扎着:“给我解开绳子吧,我觉得被绑得难受极了。”我站在门口摇了摇头。母亲说:“我真的觉得被绑得难受极了。”
“可是……我怕一解开你又想跳楼。”我吞吞吐吐地说,好像这样子会伤害到母亲一样。
“我不会了,我想和你们在一起。可是我现在好难受。”母亲呜咽着说道,无助得像个小孩。
这是生我养我、曾经意气风发的母亲,可是现在她被绑在床上。我刚给母亲解开一边的绳子,母亲那只手就伸过来摸着我的脸颊:“你最近瘦了。”我摇了摇头说:“我挺好的。”“秋天快要来了。”我抬头看了眼母亲,她看着天花板说,像是在自言自语。在我把母亲的两只手都解开的时候,母亲就腾地一下子推开我,她奔向房间的窗户,一下子打开了窗户,想要站在上面往外飞。母亲又跳下来,把家里的窗户都一个个地打开。母亲在客厅急躁地跑来跑去。家里的窗户都被父亲安上了防盗窗。母亲冲到门口,门外也安上了一个小铁门,那扇门的钥匙只有父亲有,父亲外出都会锁上。母亲从抽屉里拿出一把红色的剪刀去剪门,家里被弄得发出哐当哐当的声响。
“妈妈,你骗我,你骗我!”我像父亲一样地吼出了声。我被母亲欺骗了,母亲欺骗我因为想要离开我们。那种感觉就像是有人拿着一把生锈的小刀在你心上一刀刀地钝而又用力地来回割划。
母亲在客厅里嘶吼着:“可是我觉得有东西绑住了我,我要出去!我要出去!我要去天堂!”母亲声嘶力竭,像是草原上的一匹狼,那种嘶吼的声音都要把整个房子撕碎了。她挥舞着剪刀,照着空气乱剪一通。过了一会儿,母亲走过来抱住我说:“对不起,对不起。”说着说着母亲就哭了。
这时父亲回来了。他一进来手上的东西就掉在了地上,袋子里有东西摔碎发出声响。父亲砰的一声关上了防盗门,气冲冲地朝我冲了过来,抓住我的领子:“你为什么把你妈放开?!”母亲抓住父亲的手:“是我求他放我的,我被绑得难受。”
父亲呆愣住,过了一会儿点点头,沉默地坐在沙发上。
他背对着我,我看见他的头上已经冒出了很多根白发。
八、
我知道母亲终有一天会离开这里,从那天她想要推倒那些钢铁制的防盗窗的时候起我就嗅到了味道。
这样的日子终于还是到来了。在一天深夜,母亲偷走父亲的钥匙,悄无声息地离开了这个家。等清晨我们醒来的时候,父亲房间的地上多出很多色彩斑斓的布匹,我房间的地上都是米。
那天下起了雨,已经快到秋天,空气都开始发凉。我和父亲分头去找母亲。在街的尽头我又看见那个围着红色围巾、穿着黑色大衣的女孩。她在我的眼前从楼上跳下来,静止不动地躺在人群的围观之中,就像座雕塑。她身子周边的水都变红了,远远望去就像是红色的围巾掉了色变成液体向外蔓延开来。雨滴坠落在她黑色的大衣上,就像是夜里开出的一朵朵无色的小花。她目光涣散,表情扭曲,摆成一个奇怪的姿势,身子一动不动。
我站在人群外,看向太阳落下的地方,我知道母亲再也回不来了。
我全身湿透地回家,那是一种说不清的感觉,没有想象中的难过和悲伤,只是觉得身体里面的五脏六腑都被往外掏一般,身体里空荡荡的,透着风。我回家的时候父亲还未回来,我坐在沙发上看见烟灰缸里满是烟头。我起身把烟灰缸里所有的烟蒂都倒在垃圾桶里。那些漂浮在空气中的烟灰就像是鬼火一样地在灯光下四处游荡。
我走进母亲的房间里企图找到点什么线索。抽屉里那把红色的剪刀被母亲带走了;有一个棕色的本子,里面的纸被撕去一半,只剩下半张纸上写着字:
8月12日晴
就快要到秋天了。
我把本子放回抽屉里,走回自己的房间。我仰躺在那些米上,努力地眨着眼睛。什么都没有。
九、
母亲走后没多久,父亲像母亲最后一次沉迷于那两只鸟一样地沉迷于酒精当中。每天傍晚下班回来,他带着我去外面的饭馆吃饭,回来的时候拎一提啤酒回去。那些酒瓶像是青草颜色的,不,比那个颜色还要深一些的。父亲窝在沙发里没完没了地喝酒抽烟,整个客厅弄得烟雾缭绕的,像是母亲被焚烧的盒子。沉闷的烟雾灰压压地笼罩在客厅上方,再也没见到满地的碎银块了。
这样的夜晚变得病恹恹的,时间又一次凝固住。整个房间像是变成了一条街道。每家店的铁栅栏都已经拉下,发馊的潲水沿着街边汇集成河,发散出令人作呕的气味,苍蝇“嗯嗯嗯”地吵闹着停留在潲水上方,就像是猎狗抢夺食物一样地时不时地沾一下那发黄发黏的水。有几个被人遗弃的塑料袋躺在路边,干瘪的样子丝毫不像是曾经装东西时的趾高气扬。街的尽头露出一丝丝银色的光亮,隔了一条街依旧能看到那冷峭的光芒。这样的情景令人难受极了。空气里满是喝醉的人打嗝的味道,就好像是有人拿着脏兮兮的海绵在擦拭着你的皮肤。路边的标牌早已锈迹斑斑,好像伸出手指轻轻划一下就能划出一窝散发着臭味的蛆虫。街道里只有我一个人,令人胆战的声音时不时地闯入我的耳朵,有拿着锃亮的砍刀在后面追我的人,也有母亲躺在那潲水上向我伸出手。这些事情真是要命,我抬起头,忽然看见一把刀落下。
我冲出房门,想要抵挡那把从天而降的刀。在我还没触及那把刀的时候我就站住了。那些瓶子相互倚靠着呈现出一种慵懒的姿态在相互交谈着,父亲则软如泥地贴在沙发上。
“你有没有发现这个家没有个女主人?”
“是呀。真不像是个家。”
“要是摊上个不肯做饭的女主人还不如没有呢。”
“这家以前的女主人应该也不会做饭,你看那些厨具还那么新。”
话语此起彼伏,像是那天傍晚天空中的波浪一排排地打在心上。真是一些自以为是的家伙,以为什么自己什么都懂,其实压根儿就是狗屁。我气急了,我大步地跨过去,我要杀死它们!
我一脚把那些酒瓶全都踢倒在地,我似乎听到它们跪地求饶的声音。我开心地抬起头,自以为为母亲出了一口气而得意扬扬地双手叉着腰看着那些歪歪斜斜地躺在地上的酒瓶。这时,父亲醒了。
他睁开布满血丝的眼睛,“嚯”地一下子就站起来凑近我,我退后几步。他呼出带着酒味的气体,喉咙发出低沉的声音,粗红着脖子,瞪大眼睛,就像是要把我撕了一样。他双手钳住我的脖子,像拎小鸡一样地随意地将我抓起来。我感觉我身体里所有的血都往脸上涌,整个脸被炙烤得像是要掉出泪来。我眼珠子向上翻,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捶打着我的全身。我的双脚凭空地荡来荡去,企图找到一个支撑的地方好让我好受一点,这时我踢到了父亲的腰部。父亲低吼一声,从地上拿起一个酒瓶,在墙壁上砰的一声敲破,拿着半个布满尖锐的玻璃碴儿的酒瓶对着我,他嘴里骂道:“他妈的一个个都这样!”
心里那个巨大的洞又出现了,风呼呼地刮着。我像被压在火炉上挣扎着嘶喊:“妈妈!妈妈!……”
父亲身子晃了晃,一下子涌出泪来。他手上的劲儿松了,拿着那半个玻璃酒瓶在自己的胸膛上划出一道线,豆大的血珠密密麻麻地从那个伤口里冒了出来。父亲松开自己的手,跪在地上,嘴里嘟囔着:“对不起,对不起。”
我靠近父亲,就像小时候每次父亲抱住我那样地抱住他的头:“没事的,没事的。”
父亲在我的怀里低声地啜泣着,后来越哭越大声,他紧紧地抱着我,伤心得像个孩子。
我终于也流下泪。
那个晚上我和父亲一起睡。我做了个梦,梦见那个围着红围巾的女孩变成一只小鸟,她飞到父亲和母亲的房间里,停在绣满梅花鹿的窗帘上,它欢快地叫着:“秋天就要来了,花都要枯萎了,秋天就要来了!”
我在黑夜里睁开眼睛。
秋天就要来了,母亲也是这么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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