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轼怎么评价苏州(百世士与千载文)

自古以来,父子兄弟皆尽名家者,往往会获得一个并称,于是有“三曹”(三国曹操、曹丕、曹植),有“三张”(西晋张载、张协、张亢),有三洪(南宋洪适、洪遵、洪迈)……不过其中名号最响、对后世影响最为深广的,当数“三苏”。

苏洵(1009-1066)、苏轼(1037-1101)、苏辙(1039-1112)父子三人,不但是文学史上的大家,而且是文化史上的巨人。“三苏”的耀眼,有着时代的加持。他们生活的时代,是王国维先生眼中汉唐元明皆有不逮的“天水一朝”,是陈寅恪先生称之为“华夏民族之文化”登峰造极的“赵宋之世”。这个文化盛世的突出特点之一,是士大夫的崛起。士大夫是集合了官僚、学者与文人三种身份于一身的独特阶层。他们怀抱着治国平天下的理想,钻研儒学经典,从事诗文写作,通过科举考试进入仕途并施展抱负。对于他们来说,“文章、政事初非两途”。他们从没打算成为舞文弄墨的“文人”,因为“一号为文人,无足观矣”,成为“士君子”才是他们真正的理想。“三苏”正是如此。我们惟有沿着这一条路径出发,才能真正走进“三苏”的人生经历,走进“三苏”的文学世界。

苏式家族

人们常说苏洵是大器晚成,某种意义上的确如此。青少年时代的苏洵,性格豪宕不羁,喜爱游山玩水,偏偏不爱读书。直到27岁,苏洵才幡然醒悟,开始发奋。而他令人叹服的是,一旦下定决心,就百折不挠。苏洵的治学之路并不平坦,几次参加进士考试都没有成功。科举的失败,让他认清了自己的道路:以科举为目的的学问不是真学问,真学问关乎圣贤之道,必须来自勤奋的钻研与刻苦的淬炼。他一把火烧掉了自己的文章,五六年间绝不提笔,只闭门读书,从儒家经典到诸子百家,从古今治乱成败到圣贤穷达出处,沉下心去体悟为人处世的至理,直至心胸充盈,豁然开朗。此时提笔,文字如江河之水倾泻而出,浑浑灏灏,无涯无际。苏洵的为学与为文,由此走向成熟境地。

在历经了求仕的坎坷与读书的沉淀后,苏洵已不甚留心于仕途,而把精力放在了对苏轼、苏辙的培养上。他向两个儿子传授修身治学的道理,时常与他们一同读书、研讨古今。多年以后,苏轼梦回童年,依稀还是父亲考察功课的情景:“夜梦嬉游童子如,父师检责惊走书。”(《夜梦》)父亲的教诲是苏轼与苏辙最初的启蒙,也是陪伴他们终身的精神力量。

父亲的教诲给予苏氏兄弟起飞的翅膀,而母亲程夫人的支持则让他们的羽翼更加丰满。在苏辙的追忆中,有这样一段往事:程夫人带苏轼读《汉书》,读到东汉名臣范滂的传记。范滂是一位清廉正直、不畏权贵的官员。当时宦官专权,诛杀仁人志士,范滂为避免牵连他人,毅然自首,献出了生命。临行前,范滂向母亲致歉,母亲却说:“品德声名与长命富贵难以两全。你要坚守理想,又怎能吝惜生命?”读罢《范滂传》,苏轼感慨万千,对母亲说:“我想成为范滂这样的人。不知母亲您允许吗?”程夫人说:“你能做范滂,我为何不能做范滂的母亲?”母亲淡然而坚定的回答,赋予苏轼坚守理想的巨大勇气。而它影响到的不仅是苏轼,还有牢牢记着这段往事并将其写入兄长墓志铭的苏辙。

宋仁宗庆历三年(1043),范仲淹担任参知政事,上书提出一系列改革措施,庆历新政拉开帷幕。消息传到遥远的四川,苏洵为之振奋鼓舞。当时还是孩童的苏轼,也牢牢记住了范仲淹、富弼、韩琦、欧阳修这一系列人物的名字。尽管新政因保守派的反对而很快遭到废止,范仲淹“以天下为己任”的担当精神,却振作了一代士风。苏轼、苏辙便是在这一时代氛围中成长起来。

嘉祐元年(1056),距离庆历新政失败大约十年,范仲淹虽已不幸去世,但历经磨练的庆历旧臣以更为成熟的姿态陆续回归朝廷,。眼见两个儿子也学有所成、得到众多师友的一致赞誉,苏洵感觉到了时机的成熟。这年三月,他带领苏轼、苏辙启程进京。

苏轼怎么评价苏州(百世士与千载文)(1)

初入京城的苏式父子

苏氏父子由眉山出发,先到成都,又经由阆中,出褒斜谷,过秦岭,到达开封。初次出川,苏轼兄弟前所未有地感受到了天地的广阔。正如苏辙描述的那样:“过秦、汉之故都,恣观终南、嵩、华之高,北顾黄河之奔流,慨然想见古之豪杰。”他们见识到了京城的繁华富庶与人才济济,而他们的到来也在京城士大夫圈中激起了层层涟漪。

苏洵撰写的《权书》《衡论》,提出了一系列改革主张,对当时的经济、军事、法制、吏治等诸多问题都提出了鲜明的看法。这些文章在京城中流传开来,得到众多士大夫激赏。欧阳修一阅之后,大为惊叹,认为是“博于古而宜于今”的“有用之言”,专程上书朝廷推荐苏洵。苏氏兄弟则不负众望,在八月的开封府考试中一举成功,双双赢得了进入下一环节考试的资格。这下一环节的考试,就是礼部试。

嘉祐二年(1057),是文学史上值得浓墨重彩大书特书的一年。当时的文坛领袖欧阳修,被任命为礼部试的主考官。欧阳修自年轻时代开始,就着意于文风的革新。文风革新是一条崎岖坎坷的道路。早在中唐时期,韩愈与柳宗元就曾致力于此。他们渴望复兴儒学以实现变革社会的目的,而这其中一个关键,便是扬弃浮华靡丽的骈体、采用散体的古文以表达他们的思想。韩愈在大名鼎鼎的文章《原道》中,扬起了手中大旗——他想要接续从尧、舜、禹传至文王、周公,再传至孔子、孟子的道统,而古文正是接续道统的途径。然而,韩、柳的声音很快就归于沉寂。晚唐、五代以至北宋初年,浮华靡丽依然是文章的主流风格。欧阳修步入仕途、初登文坛,仰仗的也是骈俪偶对的功夫。进入仕途以后,欧阳修积极转向了古文创作。在众多有识之士的共同努力下,文坛风气渐趋改变。可没想到的是,另一种不良风气渐趋抬头。那是一种险怪奇涩的文风,在复古的道路上步入了歧途,带偏了文坛的走向。正是在嘉祐二年,欧阳修在担任主考官的过程中,大刀阔斧将文风险怪的考生一一黜落,与此同时,选拔出了一系列有思想、有见解并且文风平正的优秀人才。这其中就有苏轼和苏辙,此外还有“唐宋古文八大家”中的另一家——曾巩,还有推动理学发展的关键人物——程颢、张载等。他们几乎都是在北宋历史乃至整个中国历史上璀璨发光的人物。

最值得骄傲的当数苏轼。考场上,一篇《刑赏忠厚之至论》洋洋洒洒,令欧阳修读后击节称赏。不过欧阳修却有些踌躇:这样精彩的文章,莫不是出自学生曾巩之手?身为主考官,他不愿徇私,于是将这篇文章排在了第二位。直至揭榜之际,才发现这篇宏文是出自苏轼之手。欧阳修慧眼如炬,看出了苏轼的无限潜力,断言曰:“他日文章必独步天下!”

通过最后一轮的殿试,苏轼、苏辙同科进士及第。彼时苏轼不过22岁,苏辙年仅19岁。父子三人名动京师,“苏氏文章遂擅天下”。

正当三苏志得意满之际,家中却传来程夫人病逝的噩耗。三人仓促离京,一路兼程回到家乡。失去妻子的苏洵,一下子苍老了许多。“与子相好,相期百年。不知中道,弃我而先。……归来堂空,哭不见人。伤心故物,感涕殷勤。”《祭亡妻文》的一字一句,流溢着浓重的哀伤。

在度过沉寂的丧居时期以后,苏洵接受了朝廷的诏命,带着二子再次赴京,于嘉祐五年(1060)二月到达开封。苏洵被任命为秘书省校书郎,后来又参加了《太常因革礼》的编撰。以一介布衣的身份获得朝廷任命,苏洵不可谓不幸运。但从另一面来看却又难免遗憾:这个职位毕竟不高,苏洵的治国方略并没有真正获得用武之地。

另一边,苏轼与苏辙推辞了朝廷的任命,将目光投向了即将举行的制科考试。制科考试是一类特殊的考试。它是由皇帝下诏举办并亲自主持的考试,目的是选拔最为优秀的人才。制科考试不常举行,两宋三百余年,制科考试总共只有二十余次,入等者不过四十余人,可见其难度。

全力以赴的苏氏兄弟,特地搬到怀远驿,忍受着离家的寂寞,刻苦读书。嘉祐六年(1061)制科考试中,两人果然脱颖而出。苏轼获得了第三等的好成绩。要知道宋代制科的第一、二等均为虚设,就连第三等也极少授人。在苏轼以前,获得过制科三等的仅有一人而已。相较于苏轼的三等,苏辙第四等的成绩要波折许多。这是因为苏辙在试策中对宋仁宗的批评激烈尖锐,无所顾忌。大臣们议论纷纷:有的认为苏辙正直恳切,当入第三等;有的认为苏辙言过其实,不宜入等。最终宋仁宗说:“吾以直言求士,士以直言告我。今而黜之,天下其谓我何?”这份宽厚成就了苏辙,也让苏辙感恩终生。对于仁宗来说,这同样是一段难忘的回忆。制科考试结束后,回到后宫的仁宗按捺不住喜悦的心情,告诉皇后:“吾今日又为子孙得太平宰相两人!”

宦海沉浮中的式兄弟

时光流转,相中苏氏兄弟才华的仁宗,还没来得及看到他们大放异彩,就已去世。宋英宗治平三年(1066),苏洵与世长辞,享年58岁。朝野内外,为其哀悼者不计其数。在友人的追记中,苏洵是那样温厚和气,恰与他博辩宏伟的文风形成鲜明对照。这位“纯明笃实之君子”,留下的是与其品德声望相称、大声镗鞳的文章。

满怀沉痛的苏氏兄弟,护丧回川,将苏洵埋葬在家乡眉州。不过待到二苏服丧期满、重返京师时,朝廷已是另一番景象。

1067年,年轻的神宗登上皇位,也拉开了“熙宁变法”的序幕。王安石成为宋神宗最信赖的宰相,开始推行一系列新法措施。宋神宗与王安石怀抱着富国强兵、天下大治的理想,也瞄准了当时政治经济等方面的种种积弊,但激烈的变革让许多大臣心有不安。苏轼、苏辙察觉到变法中可能存在的种种不妥,各自提出反对意见,与变法派形成了冲突。此时占据要职的是新党,许多朝臣因与变法派意见不和而离开了朝廷,苏轼兄弟也在其列。

先离京的是苏辙。他在陈州担任州学教授,后来又担任齐州掌书记、南京签判等职。这几年间,苏辙与苏轼分隔两地,期间仅有很短暂的几次相聚,其中一次是在徐州。那是一个夜雨连绵的晚上,兄弟二人同宿于逍遥堂。萧萧雨声,唤醒了昔日“夜雨对床”的约定——当年在怀远驿读书备考之际,他们读到唐代诗人韦应物的诗句:“宁知风雨夜,复此对床眠”。对床夜话,本是再平凡不过的日常光景,却让兄弟二人感念不已。因为他们知道,在踏上仕宦道路之后,兄弟相聚将越来越少。于是他们约定,待功成名就、履践士人的责任与义务之后,一定要激流勇退,携手归隐田园,共享退居之乐。往事历历在目,逍遥堂的窗外是似曾相识的雨声,但这不是真正的“夜雨对床”。他们依然在宦海中漂泊,实现约定的日子遥遥无期。苏辙伤感地说:“误喜对床寻旧约,不知漂泊在彭城。”(《逍遥堂会宿二首·其一》)苏轼则将目光投向更遥远的未来,他安慰弟弟,“今者宦游相别之日浅,而异时退休相从之日长”,我们终将实现这个约定。这个对床夜雨的约定,成为兄弟二人生命中的重要慰藉,在他们分别的时刻,时时闪烁着希望的亮光。

离开朝廷的这几年,苏轼看上去过得很洒脱、也很充实。他先是担任杭州通判,后来担任密州知州,又担任徐州知州。他是兢兢业业、为民着想的好官。杭州百姓日常用水资源匮乏,他协助知州疏通水井,让百姓重新喝上了洁净的水。当黄河泛滥、洪水直逼徐州城下时,他毅然站到了抗洪的最前线,组织徐州军民顺利度过了洪灾;他又是诗酒风流的大文豪,擅长发现山水风景的壮丽美好,书写富于哲思的人生感悟。他在杭州的湖光山色中流连,吟咏“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的千古名句;他在密州出猎,唱出“老夫聊发少年狂”的豪放词风……

然而苏轼的牢骚也无处不在。眼看新法实施带来了种种弊端,百姓们在赋税徭役与自然灾害的夹缝中苦不堪言,他以诗歌描绘百姓困苦的画面,表达他对新法的不满,更希望引起朝廷的重视。他调侃跟自己命运相同的弟弟,“读书万卷不读律,致君尧舜知无术”(《戏子由》),尽管饱读诗书,却与当时朝堂格格不入,以致沉沦下僚。他渴盼君王的重用,《江城子·猎词》里的“持节云中,何日遣冯唐”,以汉代的魏尚自比,期待能有冯唐带着君主的旨意,将他召回朝廷。

苏轼的满腹牢骚,到了新法小人口中,就变成了“讥讪朝政”。为了扳倒政见不合、却在朝野内外有着重大影响力的苏轼,新法小人将苏轼的诗文硬生生地定性为毁谤朝廷的罪证,酝酿出一场“乌台诗案”。

这是有宋以来最令人震惊的诗案。不以言事开罪士大夫,本是自北宋开国以来钦定的祖宗家法。苏轼却在湖州任上直接被捕、押送汴京,并在在御史台中经历了130天的囚禁及审讯。

那是一段无比煎熬的日子。当时还有一位大臣苏颂,也因附会之罪被关押在御史台,他记下了耳中所闻:“却怜比户吴兴守,诟辱通宵不忍闻。”“吴兴守”,指的就是苏轼。苏轼被逼迫交代自己如何讽刺新法、谤讪朝廷,受到了难以想象的折磨。苏轼甚至做好了赴死的准备。他写成两首诗,托狱卒转交苏辙。诗中说:“是处青山可埋骨,他时夜雨独伤神。与君今世为兄弟,又结来生未了因。”死亡固然无可畏惧,但咱们“对床夜雨”的约定恐怕难以践行了,唯有寄希望于来世。

士大夫们纷纷上书请求赦免苏轼,宋神宗终究也不敢违背不杀士大夫的祖宗家法,更何况他深知苏轼的才能。苏轼的最终受到的处罚,是贬官黄州。

这是苏轼仕途中的重大挫折,更是人生理想的一次破灭。此时安置远郡的犯官身份,与当年志得意满的制科高等,落差何等之大,更谈什么“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呢?初到黄州的苏轼,正如他笔下“拣尽寒枝不肯栖”的孤鸿,经历了“寂寞沙洲冷”(《卜算子(缺月挂疏桐)》)的一段意志消沉期。

但乐观旷达的苏轼很快调整了自己的心态。他开垦郡城东边的荒地,在辛勤躬耕中获得了前所未有的乐趣,还收获了“东坡”的雅号。他亲自修建房舍,历经日晒风吹的洗礼,在春雪纷纷中建成雪堂。春雨过后的东坡,泉水潺潺的雪堂,仿佛让他走进了陶渊明的世界——“只渊明,是前生”(《江城子(梦中了了醉中醒)》)。他不但以陶渊明自比,更从古代先贤与传统经典中汲取精神的力量,将儒释道融合为一。成熟的思想与丰富的人生阅历,让他走出了生命的低谷,绽放出绚烂的光彩。《念奴娇·赤壁怀古》《定风波(莫听穿林打叶声)》《赤壁赋》《后赤壁赋》……众多耳熟能详的名篇,都诞生于这一光芒四射的时期。

坚守本心的士君子

随着宋神宗的去世,朝堂政局又再发生了变化。新即位的宋哲宗年仅10岁,只能由神宗的母亲高太后垂帘听政。高太后向来反对新法,趁此机会起用以司马光为代表的旧党人士。曾因讥讽新法获罪的苏轼,自然是在起用之列。在很短一段时间内,苏轼被召还朝,从起居舍人到中书舍人,再到翰林学士,一系列的升迁,将苏轼推至文坛领袖的地位。苏辙也回到了朝中,先后担任右司谏、起居郎、中书舍人、户部侍郎等官职。苏氏兄弟周围聚集了一大批士人,黄庭坚、秦观、张耒、晁补之、李公麟、米芾……他们或善于诗,或能于词,或长于丹青书法,或精于品鉴收藏。他们的诗文唱和与书画鉴赏,引领了这一时代的雅集风气。

尽管位高名重,苏轼依然是苏轼,心中始终有士君子的坚守,从不随波逐流。当旧党纷纷贬抑新法之时,苏轼却看到了新法的可取之处。他认为,新法中流弊严重的举措当然应该废除,不过一些行之有效、有益于百姓国家的措施却值得保留。然而旧党的支持者被成见蒙蔽了眼睛,朝堂上充满意气之争,已容不下苏轼的正义直言。苏轼只能再次离开。

这次外任,苏轼依次担任了杭州、颍州、扬州、定州等地的长官。每一处任所,都留下了苏轼励精图治的政绩,也留下了苏轼精彩的诗文。然而短短五年过去,公元1094年,高太后去世,宋哲宗亲政,朝廷再度出现变局。

“绍圣”,是宋哲宗亲政后改定的年号。这个年号包含着哲宗继承神宗新法的决心。新党人士很快再度得势。不过这一批新党人士,已逐渐抛弃王安石新法的变革精神,沉溺于打压异己的权力斗争中。在这样的形势下,元祐党人的贬谪接踵而至,苏氏兄弟首当其冲。苏轼贬谪惠州,苏辙贬谪筠州。

惠州属于岭南。岭南自古被称为瘴疠之地,条件非常艰苦。苏轼却很快融入了惠州的生活。他爱赏“玉骨那愁瘴雾,冰姿自有仙风”的惠州梅花(《西江月》)。他享受岭南荔枝的鲜美,号称“日啖荔支三百颗,不辞长做岭南人”(《食荔支》)。与此同时,苏轼依然保持着政治头脑的清醒。同是为荔枝写作的诗,《荔支叹》的主旨跳出了一己的悲欢,而关乎国计民生,深刻揭露进贡荔枝及其他事物对百姓带来的伤害,饱含对朝政的批评以及对士大夫群体的深刻省思。“雨顺风调百谷登,民不饥寒为上瑞”的愿望,贯注着这位士君子的一贯追求。

在经历了黄州贬谪的洗礼后,苏轼已拥有应对困局的强大内心。他直面惠州贬谪,甚至以亲切的姿态拥抱贬谪。他纵笔写下自己的惬意:“白头萧散满霜风,小阁藤床寄病容。报道先生春睡美,道人轻打五更钟。”(《纵笔》)享受春睡之美的苏轼,却让另一些人难以安枕。此诗传至京城,掌权大臣大吃一惊:苏轼竟过得如此快活!很快地,更强烈的一轮打击来了——苏轼再贬儋州。

此时,苏辙也接到了贬谪雷州的诏令。兄弟二人在贬谪途中相逢,同行将近一月。值此困顿之际,苏轼仍不忘宽慰弟弟:“莫嫌琼雷隔云海,圣恩尚许遥相望。”(《吾谪海南,子由雷州,被命即行,了不相知,至梧乃闻其尚在藤也,旦夕当追及,作此诗示之》)我在琼州岛,你在雷州,我们还能遥遥相望。绍圣四年(1097)六月,苏氏兄弟相别于海边。兄弟二人都没有料到,这竟是他们的最后一面。

尽管已经历两度贬谪,这一次贬谪仍然有些不一样。海南是一个与大陆相隔的海岛。瘴疠、蛮夷、生还无望,这是当时人们对海南的共同印象。“此生当安归,四顾真途穷。”就连苏轼也不免生出了路尽途穷的绝望感慨。不过苏轼令人佩服的地方,就是能在路尽途穷处发现新的可能,得出新的理解与阐释:海南固然是孤岛,不过九州皆在大海中,自茫茫宇宙俯瞰世间,有谁不是生活在岛上?我又有什么可悲可叹?苏轼对人生的感悟始终包含着智慧的光辉和文学的浪漫。

元符三年(1100),宋哲宗去世。宋徽宗即位之初,有意作为,起用直言极谏之士,贬谪的元祐大臣陆续内迁。这一年,苏轼终于得以离开儋州。渡海之际,苏轼感怀无限,仰首长吟:“参横斗转欲三更,苦雨终风也解晴。云散月明谁点缀,天容海色本澄清。”(《六月二十日夜渡海》)风雨过后的海面,如此平静。天空高悬的一轮明月,是饱经风雨却依然澄明的内心。

宋徽宗的第一个年号是“建中靖国”,预示着将在新旧两党之间寻求调和。朝野内外也在期待苏氏兄弟的回归。然而此时苏轼垂垂老矣,当年“致君尧舜”的理想,越发遥不可及。再次来到金山寺,看到当年李公麟为他所画的肖像,苏轼提笔题云:“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自题金山画像》)这是苏轼的自嘲,空怀治国平天下的理想,然而一生的成就不过是长年的贬谪。与此同时,这也是苏轼的自诩,长年的贬谪熔铸了苏轼的人生境界,催生了一系列动人的文学经典。此时回看人生,也无风雨也无晴,摆脱世俗的束缚,回归最本真的自我,这一生可以无憾了。

不久,苏轼病逝于常州,享年66岁。

苏辙淡泊沉稳的晚年

苏洵为两个儿子取的名字,包含着他对儿子性格的深刻了解。轼,是设在车厢前供人凭倚的横木,乍看似乎没什么用处,但如果缺少了,就不再是一辆完整的车了。辙,是车轮留下的痕迹。要论车的功劳,车辙没有什么可说的;但车倒马弊,却也不会祸及车辙。对于苏轼,父亲的担忧是“吾惧汝之不外饰也”,害怕率直的个性会为他招致祸端;对于苏辙,父亲说“吾知免矣”,认为苏辙能够在祸福之间保全自己。正所谓知子莫若父,两个儿子的人生遭际确乎如此。相较于苏轼的大起大落,苏辙在仕宦的风云中保持了更为淡泊平和的姿态。

宋哲宗元祐六年(1090),苏辙官至尚书右丞,相当于副相的位置,第二年又擢升门下侍郎。当年宋仁宗说为子孙寻得两个宰相,这在苏辙身上确实应验了。这一时期,苏辙的政治才干得以切实发挥,取得了相当不错的政绩。面对仕途顺遂,苏辙不骄不躁;面对贬谪低谷,苏辙也不卑不亢。

哲宗亲政以来,苏辙先是贬谪筠州,后来又贬谪雷州,再迁循州。循州亦称龙川。龙川父老待苏辙极好,苏辙甚至感叹:“直须便作乡关看,莫起天涯万里心。”(《闰九月重九与父老小饮四绝·其二》)贬谪中,苏辙潜心著述。追记朝野政事及先贤轶事的《龙川略志》《龙川别志》等书,就是作于这一时期。

宋徽宗即位后,苏辙得以北归。不过随着新党再次得势,苏辙选择了不问政事的退居生活。自建中靖国元年(1101)至政和二年(1112),他基本上闲居于颍昌。十余年间,他不但闭门谢客,还支撑起一大家子的生计。修建房舍,躬耕田垄,教养子孙,读书撰文,都是他的日常生活。

闭门闲居或许只是表象,实质是自我的沉淀与韬养。此时的朝廷,宋徽宗调停新旧两党以失败告终,最后偏向了新党。得势的新党立刻开始了对元祐士人的迫害。他们设立了“元祐党籍碑”,将所谓的元祐旧党人名列于其上。苏氏兄弟皆在党籍中。党人子弟不得前往京师,不得为官,不得与宗室联姻……动荡的朝廷,渐渐显露出衰颓的态势。此时距离北宋覆亡,不过二十来年。与兄长相比,苏辙固然没有那么睿智明敏,但却别有一种内敛沉稳。靠着这份沉稳,他度过了十余年黯淡寂寞的闲居时光。

尽管不得不选择闭门避祸,但苏辙并非真的忘怀朝事。最能反映这一点的,是他晚年的代表作《历代论》。《历代论》以评价历史人物为主,上至尧舜,下至五代人物。主要内容是历代成败得失,然而真正的着眼点仍是现世。这些文章思想深刻,论述细密。后来的《四库全书总目》甚至认为,许多阐释超越了苏轼。回思当年,苏轼也是这么称赞弟弟的:“子由之文实胜仆,而世俗不知。”在苏轼看来,苏辙的文章正如其为人,汪洋澹泊,却又深藏着一股秀杰之气。明代茅坤对苏辙的评价尤其精当:“其奇峭处不如父,其雄伟处不如兄,而其疏宕袅娜处,亦自有一片烟波,似非诸家所及。”精准揭明了苏辙文风的特色。

“活计无多子,文章自一家。”(《开窗》)读书著述,为苏辙带来了独特的成就感。与苏辙闭门著述形成鲜明对照的,是当时禁毁元祐学术的朝堂。司马光的历史著作、程颐的哲学著作、“三苏”及“苏门四学士”的著作,都在封锁禁止之列。在那个思想文化渐趋专制的年代里,苏辙淡泊沉稳的著述中,更包含着一份难以言喻的坚守和倔强。

晚年苏辙时常思念故乡,笔下文字看似淡泊,却往往能在不知不觉间拨动人的心弦。他感慨离乡的遥远,“七十四年明日是,三千里外未归人”(《除日二首·其二》);他想念家乡的花朵,“故园闻道开愈繁,老人自恨归无日”(《次韵和人咏酴醾》)。藏着种种复杂的心情,苏辙度过了人生中最后的一段岁月。宋徽宗政和二年(1112),苏辙逝于颍昌,终年74岁。

与苏辙的生命一同结束的,或许还有那个士大夫的黄金时代。集官僚、学者、文人与一体、于庙堂之上引领时代潮流的士大夫们,此后越来越少。学术与文学与庙堂渐渐疏离,士人们也开始转向新的人生方式。或许是出于这样的原因,苏辙辞世也被学者看作“古文运动”的终结。

“苏门四学士”之一的黄庭坚曾评价苏轼云:“东坡百世士。”(《跋子瞻和陶诗》)这是对苏轼最精准的定位。在作为一位文学家以前,苏轼首先是一位士人。他凭着光明纯粹的品行操守与致君行道的责任意识屹立于百世之上。不止苏轼,苏洵与苏辙、乃至欧阳修、王安石等后世所谓的文学大家,践行士君子的品德修养并外发为政事文章,是他们一致的追求。今天来看“三苏”,他们文学成就过于瞩目,以至我们有时会忘了关注他们安身立命的君子内核。事实上,为人与为文,从来都是一个整体。若没有士君子的胸襟与器识,又怎能成就流芳千载的文章?

本文原载于传记文学. 2021,(06)

苏轼怎么评价苏州(百世士与千载文)(2)

作者简介:周剑之,北京大学文学学士、文学博士,现为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古代文学研究所副教授,主要研究方向为唐宋文学、古典诗学。著有《宋诗叙事性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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