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子之过无需避(王冠上没有道德之辞)
《血王冠:玫瑰战争》
作者:段宇宏
版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 2017年1月
“为了上帝的缘故,让我们坐在地上,讲些关于国王们死亡的悲惨故事:有些遭人废黜,有些战死疆场,有些被他们所废黜的鬼魂们纠缠,有些被他们的妻子所鸩毒,有些在睡梦中被杀,无一善终。因为在那围绕着一个凡世国王头上的这顶空洞的王冠之内,正是死神驻节的宫廷。”
头戴王冠,身罹险境,莎士比亚在《理查二世》中点数历代国王悲惨下场的金句,可谓丝丝入扣。揆诸英国历史,不少人因为坐不稳宝座导致王冠连同戴着王冠的脑袋一同落下。这也是为何在阅读段宇宏新著《血王冠:玫瑰战争》时,总会让人的脖颈后方感到汗毛倒竖。那是六个世纪前,瞄准戴着王冠头颅的那柄斧头,散发着的凛凛寒气,正透过纸面,侵扰着读者绷紧的神经。
国王的脑袋:最危险的事物
“英国佬有谋杀国王和王位继承人的不良恶癖”。不得不承认,当时英国的敌国法国人所尖刻讽刺,并非厚诬之辞。段宇宏的《血王冠》在玫瑰前史中缕述亨利六世之前的列王悲惨命运。从诺曼征服开始,威廉一世子孙的血液中就饱含着谋杀血亲的基因。恰如15世纪的一首哀歌中所述:“我曾高踞车轮之上,家业万千,却难违福音谆谆教诲,高高在上,转而低低在下。命运之轮,难以窥测,一切只是虚无缥缈”。
亨利六世的脑袋不一样,即便他被同时代人称为“王座上的一袋子羊毛”,但他的脑袋却因上面曾涂过圣油而有特殊价值,他是上帝拣选的国王,权力乃神授。凭借这般恩赐,他的脑袋从襁褓即位开始,就一次次躲过刀斧的追赶,直到1471年5月21日,图克斯伯里那场对兰开斯特党人的灭绝性屠杀的15天后,神灵加在这颗脑袋上的运气用完了。他在被关押的伦敦塔里猝然死亡。
爱德华四世的官方史家声称他是因“陷入过度绝望与悲痛而辞世”,但这种冠冕堂皇的说辞在当时就无人相信。爱德华四世当政期间,诺福克郡的卢德姆教堂制作了一套装饰画。画作中,被爱德华四世废黜的亨利六世头戴王冠、手持权杖与列位圣徒比肩而立,头顶还加上了象征圣徒的圆光。别具意味的是,与他配对的另一位是英国的主保圣徒圣埃德蒙德,这位撒克逊时代的国王在869年,因为抵抗信奉异教的丹麦人而被用箭射杀斩首。装饰画上,圣埃德蒙德手握杀死自己的箭的姿势与亨利六世手握权杖的姿势完全相对,这不能不说是在暗示国王杀了国王。
鲜血比眼泪更有用
人们对亨利六世被杀和爱德华四世即位合法性的淡漠似乎证明了,笼罩在王权上的神授权威正在灵光褪尽,宗教的权威不再成为一种不可逾越的界限。当“你只可至此,不可逾越”的宗教禁令被一次次逾越,违禁者不仅安然无恙而且名利双收时,政治实用主义就会占据完全的上风,正如20世纪极权统治者的那句权力箴言:“胜利者是不受责备的”。就像《血王冠》一再指出,倘使亨利六世像他的父亲一样是一位强势君主,那么他会在反迹初萌时就砍掉约克公爵理查和他的儿子爱德华的脑袋,如此便省去之后一系列生灵涂炭的战争麻烦。但问题正在于他的仁慈和善良使他不敢下此杀手,亨利六世可以说是善行和美德的牺牲品,爱德华四世冷酷无情的实用主义最终胜出并不值得惊奇。
然而这似乎不足以解释接下来的伦敦塔小王子消失案。理查三世在英国历史上声名狼藉,谋害两个小王子当然令人愤恨,但这种愤恨应该还远不到要推翻一个既成事实的国王的地步。真正引发理查三世最终垮台并且被塑造成邪恶样板的原因,恐怕仍然是政治的实用主义在发挥作用。《血王冠》对塔中王子的故事只是约略几笔,却花费大篇幅讲述理查三世为上位如何猝然杀害曾是自己同党的黑斯廷斯公爵的前后始末。一如书中分析的那样,理查三世的另一位盟友白金汉公爵最终转向,并不是因为杀害伦敦塔小王子“超出他支持理查三世的良知底线”,而是担心自己也会像黑斯廷斯公爵一样,得到兔死狗烹的下场。黑斯廷斯事件是让理查三世众叛亲离并最终失败的关键一步。就像长期以来的道德之辞从来不会加诸在篡位成功的胜利者头上一样,玫瑰战争的历史给后世传达的教训之一就是:鲜血比眼泪更有用。
□李夏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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