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茂云喑哑的风箱(刘茂云喑哑的风箱)

刘茂云喑哑的风箱(刘茂云喑哑的风箱)(1)

刘茂云

23/1/2017

About The Author

作者简介

刘茂云,内蒙古达茂旗人。当过农民,做过教师,干过记者。出版有散文集《临风对月》《风从草原走过》《心在路上》及报告文学《黑白人生》等多部。作品多次入选全国优秀作品集。系中国散文学会会员,内蒙古作家协会会员。

刘茂云喑哑的风箱(刘茂云喑哑的风箱)(2)

喑哑的风箱

文/刘茂云

1

是一曲不朽的梵音,自远天响起,一朵一朵的白云为你扯起猎猎的经幡;

是一首古老的民谣,从远天唱响,一缕一缕的劲风因你敲打出宫商角徵羽的节拍;

有四羊方尊、司母戍大方鼎青铜般的颜色;

有曲辕犁、黄道婆的纺车摇动;

有更漏的滴答,有走西口路上驼铃的脆响,有几千年来中国农民粗重的喘息⋯⋯

在一个农展馆,一拨又一拨的锦衣华服,怀揣各种心思走了进来,又走了出去。 他们讲究“盘中餐”,他们不关心“禾下土”,他们的纠结与农具和米面无关。

农具,一件件农具,像一个人,漂泊在外,辛辛苦苦折腾了一辈子,老了,不由自主就老了,像一茬熟了的庄稼,不明不白的出生,不明不白的长大,不明不白的老去。豁牙露齿,腰弯背驼,耳背了,眼花了,头白了。老了,就是由孩子又回到了孩子,整整转了一大圈儿。哭过,笑过,都过去了。如今叶落归根,聚首村头。平和、温润、乖巧、慈祥,一如午后散漫在自己身上的阳光。似一个个走进光荣院的耄耋老人,从四面八方的凉房被招呼回来,携一身山水,披一身风霜,没有寒喧,没有久违后无法抑制的激动与感慨,沧海面对桑田,风轻遭遇云淡,沉静如佛,无言打量着对方,心潮暗流涌动,自然而然。

回归生命的自然,身上披挂的名利早已缷下,甚至连名字都成了累赘,如一件曾经光鲜如今破旧了的衣衫,毫不可惜,扔进了旧时光。如今是张老头老李头,是李大妈赵大娘。习惯了烈日下挥汗、茅屋里打鼾,地头上盘腿。刚进门,一下子由土窑搬到了楼房,多少还是有点儿拘谨,连出气都少了酣畅,手没处放,脚没处搁。最受不了的是来人前左一通右一通的擦磨,来的人看着舒服,我们不舒服,皮疼肉也痛。土是我们的本色,擦的时候多了,我们都怀疑这还是不是原来的我们,接受如此尊贵的礼遇。晚上,只有晚上的我们最为惬意,像大人走了,留下我们这群孩子;像老师走了,留下我们这群自习的学生。月光洒在我们身上,我们以自己的存在抚慰着周遭每一个生命的存在,我们孤独但不孤单,大家真诚友善,西窗共剪,无语言欢,任时光溜走,尽享清欢。

其貌不扬的风箱就混迹在这里,淹没在这平静了的江湖,泯灭了自我。忘记了失声喑哑于哪年哪月,只记得那天来得有点突然。逐渐没了气息,像一具木乃伊,静卧在岁月的风里,让后人凭吊抑或观赡。

长时间,我两手不停地摩挲,任一抹斜阳映照在我和它的身上,我只想深陷其中,像独自坐在家里,一手轻抚我的餐桌,一手不停地沿一条桌棱慢慢摸过去再摸过来,任阳光一寸一寸照过来再照过去。像抚摸我早已不在人世的爷爷的骨骼,感受我对爷爷、父亲和年少的我嶙峋的怀想。此刻,妈妈的味道从风箱的缝隙飘逸而出,弥漫成衣,将我包裹。我的身体重新散发出土豆莜面独有的芬芳。一团火,一团不熄的火焰曾经把祖辈的日子烧制的红红火火。依稀可见,坐在它面前的是我的爷爷奶奶,是我的父老乡亲,是我的兄弟姐妹。忽明忽暗的光亮映照下,他们的脸上仿佛涂抹上了普照人间的佛光,像太阳的光芒,无比吉祥!此刻的我,同时遭遇千年不遇的心伤,我想起那些曾经不停拉过风箱我早已故去的亲人,那些鹑衣百结、面黄肌瘦,我曾经唤作老姑或老姨的亲人!

回忆打满补丁,往事落满尘埃,我的手心贯穿的是透心的冰凉!

那天,我试图拉出那熟悉的声响,可惜,那睽违的声音没有再度响起。那吱吜的声音拉响的是我的心弦,一阵高过一阵,除去纠结,是风走在旷野的荒凉!大音希声,一种声音于喑哑中穿透我的耳鼓,直抵心房!

你呀,一如被我遗忘、胎带的乳名,唤你的时候,我早已泪落千行一一风箱!我朝思暮想的风箱!那背杆紧紧拉着的是我三十七岁死去的亲娘!!

2

村子里,孩子的成长是跟农事连在一起的,有灯竖高哩,够住炕沿哩,能拉风箱哩。能拉风箱的年龄就得去拉风箱。忙乎了一天的爸妈一路风尘推开栅栏,饿了一天的鸡鸭猪像是学生听着下课的铃声,操着各自的语汇向豁口闻讯赶来,鸡奔得最欢,咕咕,咕咕,围着主人絮叨鸡们的家长里短;鵝慢,慢条斯理,把饥饿叫得韵味十足,直接了当,鹅一一鹅一一,先抑而后扬,如民歌的叫板;一只老公鸡,满腔激情都涌在了冠上,红得发紫,老练的爪子把掉在地上的一支麦穗刨成裹着麦芒的一粒一粒,麦粒沿它的爪子滑溜溜的转,转出一个一个生动的圆,像平静的地上绽开生动的花。公鸡高扬的头像加冕的皇帝,照着娇媚的母鸡:咕一一咕咕一一咕一一咕咕,呼唤暧昧。猪习惯于大摇大摆,像土豪的步态,直逼男主人臂弯下那一缕开着一朵一朵粉红灯碗碗花的猪菜。主人还未来得及放下,猪早已被饥饿折磨的失去了猪少有的稳重,耐心崩溃,猪性大发,壮硕的嘴照着男主人倚靠的一扇铁栅栏恶狠狠的一拱,栅栏倒地。男主人弯腰去扶栅栏,猪菜撒落一地。猪”踏踏”起来。男主人操起镰把,照着不识死活的猪脊梁一顿乱打,猪横咬一嘴猪菜落荒而逃,脊背上一抹如雾的尘埃升起,一如一枚溃败的将士,携带一缕战争的硝烟。此时,羊们的咩声也自院外响起。一缕炊烟如一枚舞女从长满荒草的屋顶袅娜站起。一只猫蹲在烟囱的背后,像一个落魄的诗人,筒着衣䄂,乜斜着炊烟,回想唐朝的诗句。女主人披头散发,于家门后支一把像她头发一样的扫帚,三步并作两步跨出院外,斜斜立起脚尖,手卷成喇叭:二板女儿,俺把你个枪崩货来,死在哪里哩?二板儿!二板儿!乡村的上空如穿梭在城市上空的飞机,一道一道“二板儿”的叫声来回滑行。二板儿如猫沿着墙根往家溜,她的脸像刚上过肥浇过水的田。顾不上揪起脱掉的一只鞋后跟,任其如屣;来不及擦掉飞流直下的鼻涕,边半跑边伸出舌尖不停打扫唇边。

真是个死货!还省得回来?!还以为把脑袋也割哩!母亲的责骂不敢顶呛,二板儿乖乖坐在小板凳上拉风箱。

风箱“呱嗒”“呱嗒”,二板女儿眼泪“啪嗒”“啪嗒”。不想拉风箱,不想拨猪草,不想哄娃娃。就得拉风箱,就得拔猪草,就得哄娃娃。童年就是拉风箱,就是拔猪草,就是哄娃娃。

3

长大后,读李煜的“无奈夜长人不寐,数声和月到帘栊”的感觉,就是我拉风箱的感觉。枯寂,漫长,无趣,人被绑架在风箱的扶手上,一声长,一声短,呱嗒,呱嗒,不停的呱嗒,不停的叹息。志士嗟日短,拉风箱的少年深知时间的寂寥和漫长!“唧唧复唧唧,木兰当户织。不闻机杼声,唯闻女叹息。”

先要烧一锅半开的水,拌猪食用,接着烧滚喝的水,再蒸饭,轮番的“轰炸”下来,全身的骨头就酥了,坚持到最后,头磕在了扶手,人睡着了。顺势借机偷懒,顺理成章,大不了一边听着母亲的一句咒语,一边躺在她的臂弯,被揽至热炕头,或团或爬,两手蒙住脑袋,偷窥着母亲笑。童年最幸福的事儿是偷懒,偷懒出童年的有趣。

从坐在小板凳那一刻起,我就已经把拉风箱当成了一场连环的战役去布署、去打。这三场战役一场比一场持续的时长,首先是物质供给的保障,母亲倡导节俭,像反围剿,力求以少胜多,以最小的投入赢得最大的胜算。母亲言传身教,要求每次上炭要少,要上的均匀,布满炉盘,皆顾全局,还要突出中心,中心要略厚,火焰面积要得到最大限度利用,火焰要高度齐整,如林。中心最接近锅底的部分,要焰火最为强劲,那是前沿阵地。

呱嗒,呱嗒,我不停俯首察看火势,火焰直逼锅底,火势汹涌如潮,火舌像饿狗的舌头一遍一遍贪婪地舔舐着浑圆的锅底,心里那份决胜千里的喜悦无以言表。水声若丝竹慢慢响起,“大珠小珠落玉盘,嘈嘈切切错杂弹"的渐变,如泣如诉,直至“银瓶乍破水浆迸,铁骑突出刀枪鸣”的磅薄恢宏。蒸汽如织,一叶树木长起来,几颗树木长起来,一片森林葱郁起来,遮天蔽日。水开成花,这不断连绵氤氲的蒸汽是白色的火焰,熊熊燃烧!心里若水,提前开花。感激涕零,对风箱这只航空母舰抑不断涌起的是少有的爱戴。那焚烧出无比诗意的炭,一半是炭沫,一半是泥土,全靠了那争“气”的风箱的吹嘘。让一团火红的丝绸,沿着风箱的一呼一吸,扬起敛回,一团火火红红的日子被点燃、高扬!

对于一个没有实战经验的将士,靠的是以战士的多寡和物质的雄厚去拼输赢,趁母亲不注意,迅速往灶里多扬几铲煤,渐渐的,低萎了的火焰立马如春风绿了江南,火焰蓬勃,火势凶猛,缩短了战线,争取了时间。母亲给我以微笑,把热气蒸腾的饭端至炕上,一回头笑容如花瓣,一下落了个尽光,一笸箩煤被烧得光光溜溜。

不管是顺山炕,还是倒炕,农家的灶台都挨着门,这是科学,火借风势,遇上风向不对的天气,门是最为宽阔的排气通道。拉风箱是对着门在拉,家门对着院门,边拉风箱边瞅着这条弯曲的甬道,风景生动走进视野。一只鸡扇着翅膀走过。一只雀儿落下,爪子划出两朵梅。狗照着你汪汪,看见你听不懂,它甩头走了,尾巴摇出一圈儿的不屑。猫扑住一只蚊蝇,头蹄并用让其无法突围,插翅难飞。邻居赵二秃背抄手进了院:这家人吃甚好吃的哩?话像从鼻子里喷出。父亲把烟锅磕得山响,为二秃预备着话题。父亲说吃你哩,二秃边吃烟边说膻气哩!俺是羯的!母亲说秃驴不是人。父亲照着我说去去,我嗅了一下鼻子走了出去,把家留给了大人。

年关,家里常来亲戚,多是平时不走串的。那天来的是百里外的一个亲戚,骑着一头比黄花还瘦的毛驴,亲戚说毛驴脊梁像我家切刀的刀刃。我举起切刀,左端详右端详我不曾端详过的刀刃,父亲揪着我的耳朵,像制服刁徒说小子这样做不好,勒令我放下。姑舅的两姨,两姨的姑舅,母亲像给我解一个多元无解的方程,我的脑袋里天花乱坠。母亲最后说就叫舅吧,母亲说这句话时有一种把堆在地上的物什都叫作垃圾的无奈。我把舅叫得不能再甜蜜,像后来唤我热恋的姑娘。舅的莅临,瞬间改变了我一成不变的生活,母亲一把推远正要坐下拉风箱的我,说叫你大去哇!风箱不用拉了,父亲会向邻居家借回白面借回素油。会杀那只半夜叫鸣的母鸡,我们一家人恨死了这只倒霉的鸡,早形成了口头决议,只要有亲戚来,立马就在窗台下那块青石板上斩首炖熟喂众。为此,我记不清把手指掰了几个来回,心里诅咒那些个不知好歹薄情寡义的亲戚,按认识远近挨着咒。经常是,我找见父亲,父亲说知道了,却迟迟不肯回家。舅舅靠着垒的如墙的被褥一袋一袋的抽烟,把他对母亲这么多年来的思念,和对我这个从未见过面的外甥的牵挂,和对我赶大车的父亲的操心说得生情并茂,像朗诵一部情节曲折扣人心弦的小说。我伏在母亲的肩膀起起伏伏,泪水婆娑。沉静如月的母亲慢悠悠拉着风箱,一声不吭,呱嗒,呱嗒。风箱的声响是舅舅朗诵的背景音乐,节奏铿锵。水滚了,母亲站起,加半舀水的冷水,再烧。风箱继续呱嗒,像母亲哄着饥饿的我反复哼唱的无字的歌谣,简单而悠长。时长了,母亲给舅舅一面温度很低的笑。

把苦时光变甜是人才有的本领,后来的我拉风箱心里默默数数,一,二,三,四..........慢慢地,如默念佛号,时间于不知不觉中走过。那份枯燥,也就变得回味悠长,韵味无限,拉风箱也就不再凄苦。众生如佛,我即是佛。拉着拉着,常常陷入忘我的境地,心早已如风在旷野游荡,风箱呱嗒,灶火已气息奄奄。母亲的面手不轻不重落在我的头上,我的发梢如焗过油一样,多了几缕白。那个年代,这还不叫潮。

4

出生于那个时期的农村孩子,风箱如同村头那眼废弃的老井,滋养过我们的童年。那蹲下来,先低后仰的姿势,成为我们向往的架势。那份对贫穷的无奈与抵抗,和被绑架了的童年,永远深刻在了那段时空。面对艰难困苦,羸弱的我们,无论多么失意,我们都会把生命的信仰不断燃起;无论多么卑微,都会尽力把人这辈子的仗打好,打得漂亮!终其一生,即使回报我们的同样是一缕青烟,也比别的人群更为倔强、挺拔、飘逸、洒脱!

喜欢听风箱的呱嗒,如今听不到了,我以这样的声调和节奏,从心里诵念:........无挂碍,故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究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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