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尼采产生影响的人(尼采差一点就毁了基督教和人类的理性)
尼采肖像,爱德华·蒙克(Edvard Munch)绘
以下内容节选自《打开:周濂的100堂西方哲学课》(周濂著,理想国,2019年4月):
尼采的死亡和出生1889年1月3日,在意大利都灵的卡尔洛·阿尔弗贝尔托广场上,刚刚离开住所的尼采,看见一个马车夫正在虐待自己的马。他冲上前去,热泪盈眶地紧紧抱住马脖子,高呼道:“我的兄弟!”尼采疯了。医生的诊断说明书上赫然写着:精神错乱症和渐进性麻痹。
作为肉身的尼采此后继续苟活了11年,直到1900年8月25日才真正离世,但是作为思想者的尼采在1889年1月3日那一天就已经死亡了。在他精神失常前的一年中,尼采一口气写下了五本小册子,分别是《偶像的黄昏》、《瓦格纳事件》、《尼采反瓦格纳》、《敌基督者》和《瞧,这个人》——就好像是超新星在归入沉寂之前的最后爆发。
《瞧,这个人》是一本个人自传。仅看书中小标题——“我为什么如此智慧?”“我为什么如此聪明?”“我为什么能写出如此好书?”“我为什么是命运?”——你就知道,此时的尼采已经一脚踩在了疯狂的边缘。令人大惑不解的是,这本书的书名出自罗马总督彼拉多指认耶稣基督时说的名言:“瞧,这个人!”把这句话作为个人自传的标题,尼采绝不是无意为之。要知道在同一年,尼采还写出了《敌基督者》,作为有史以来最著名的基督教的反对者,尼采竟然像指认耶稣基督一样来指认自己,其中的反讽和紧张非常耐人寻味。
六岁的时候,尼采与母亲和妹妹一道去瑙姆堡投奔祖母和两个姑姑。尼采从小在女性的环境中成长,但他却是历史上非常著名的厌女症患者。关于女性,他说过最著名的一句话是:“你到女人那里去吗,不要忘了带上鞭子。”
但是有趣的是,在他与红颜知己莎乐美摆拍的一张合影中,手拿鞭子的恰恰不是尼采,而是莎乐美。很多解释者认为,这再一次证明世人对于尼采存在着太多的误解。
摄于1882年,左一持鞭者为莎乐美,右一为尼采
事实上,即使成年之后,生活中的尼采依然是一个安静羞涩的人。然而在他的内心深处,却好像隐藏了一座休眠火山,当它爆发的时候,不仅可以摧毁基督教的千年传统,同时也可以摧毁整个理性主义的千年传统。
病态的人生和健康的哲学尼采无疑是一个病人。他的病态首先体现在生理上,他有很严重的头痛症,他的胃肠功能不好,眼睛也有问题。24岁的时候尼采就成为巴塞尔大学的古典学教授,但是到35岁的时候,他却不得不离职,原因之一就是他的眼睛几乎失明,读不了任何著作。尼采不仅有很严重的生理疾病,同时也有很严重的心理疾病和社交障碍症。
第一次见到莎乐美的时候,尼采用蹩脚的幽默感说道:“尊敬的莎乐美小姐,我们是从哪个星球上降落到一起的呢?”
想象一下,如果你是莎乐美,听到这句话该作何反应呢?很显然,这样的尬聊是无法进行下去的。
但是如果你不去近距离地接触尼采,而是远远地阅读他的哲学和人生,就会被他深深地感动。因为这个病态的人一直在渴望一种健康的哲学。“健康”这个词几乎是尼采评判人生和哲学的终极标准。比如,他之所以批评苏格拉底的哲学,理由正在于它不健康,他之所以批评基督教的道德,理由也在于它不健康。
什么是健康?用尼采的说法,你们的消化系统非常好,可以吃各种东西,睡很香甜的觉,你们可以大笑,开怀大笑,充满了对生命的肯定、憧憬和渴望。这些对于健康的人来说,都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但是对于体弱多病的人来说,却是可望而不可即的。更重要的是,尼采在28岁的时候,不知出于何种原因染上了梅毒,这在当时的欧洲是不治之症,即使可以延缓病情的发展,但却终身难愈,而且最终病毒会侵袭大脑,导致精神失常。我们没有这样的人生体验,但是我们可以想象这种万蚁噬骨的病痛感,它挥之不去,如影随形,让你时时刻刻都在反观自己的身体和灵魂。
可是尼采并不因此感到沮丧,相反,他在这样的病痛中找到了自我救赎的道路。在《瞧,这个人》中,尼采写道:
“36岁时,我的生命力降到了最低点——我还活着,但却看不到离我三步远的东西。……在我身上,精神的完全明亮和喜悦,乃至于精神的繁茂兴旺,不仅与最深刻的生理虚弱相一致,而且甚至与一种极端的痛苦感相一致。……从病人的透镜出发去看比较健康的概念和价值,又反过来根据丰富生命的充盈和自信来探视颓废本能的隐秘工作——这乃是我最长久的训练,是我最本真的经验,如果说是某个方面的训练和经验,那我在这方面就是大师了。”这段话非常好地传达出病态的人生和健康的哲学之间的关系。用心体会尼采的用语,他用明亮、喜悦、繁茂兴旺去刻画精神的健康,这些词汇最初是用来刻画身体的健康,这对于尼采来说是可望而不可即的状态。尼采告诉我们,恰恰是从病人的视角出发,才能真正体会和理解什么叫作“健康的概念和价值”,恰恰是通过虚弱和颓废,才能真正地体会和理解什么叫作“生命的充盈和自信”。这是一种自我克服的过程。
热爱命运就是尼采最终的自我嘲讽
除了健康,“颓废”是理解尼采哲学的又一个关键词。颓废是健康的反义词,它不仅是生理性的,更是精神性的。什么是颓废?就是体会到生命的无意义,人生的虚幻感,以及自我的无能为力感。我们可以做一个区分,就是那个“名叫尼采的人”和那个“名叫尼采的角色”。
那个名叫尼采的人分明体会到了虚弱和颓废,生命的无意义和人生的虚幻感,但是那个名叫尼采的角色却是要肯定生命,热爱命运,去赢得一种完全明亮、喜悦,乃至于繁茂兴旺的精神生活。
美国学者罗伯特·C.所罗门在《与尼采一起生活》中告诉我们:“尼采主要关切的是理解他自己的那个遭受疾病折磨的、孤独而又不幸福的人生,并由此肯定这个人生。”
这里的重点在于,在理解如此这般的悲惨人生之后,仍要“肯定”这个人生。所罗门对尼采的总结,特别像一句流传甚广的人生鸡汤:“看破这个世界,然后爱它。”
这句话之所以像是人生鸡汤,是因为你,现实生活中的每一个平凡而普通的你,不能够用自己的意志力、生命力去丰富和填充这个句式,于是这句话就成为一个徒有其表的表述,一个稀汤寡水、没有实质内容的空洞形式。就好像我们衷心地热爱C罗和梅西,因为衷心地热爱,就误以为我们也共同参与了他们的卓越和不凡,但其实我们只是英雄的影子,英雄们过真正的人生,我们喝影子里的鸡汤。
尼采说:“我怎么能不感谢我的整个人生?”这句话真是让人动容。
它让我想起我另外一个无比钟爱的哲学家维特根斯坦,他在临终前的遗言是:“告诉他们,我度过了极好的一生。”从凡人的角度看,维特根斯坦的人生经历说不上好,但是他就像尼采一样,在经历了“遭受疾病折磨的、孤独而又不幸福的人生”之后,肯定了自己的人生。为什么可以这么做?因为他们都坦然接受了命运女神交付在他们身上的必然性,所以尼采说:“热爱命运!”
在自己的身上克服他的时代:尼采反对瓦格纳终其一生,尼采有两个本可以成为毕生挚友乃至爱人的人:理查德·瓦格纳和露·莎乐美。
瓦格纳比尼采年长31岁,是当时德国最负盛名也最具争议性的音乐家;莎乐美是一个充满灵气的俄罗斯女孩,尼采对她一见钟情,甚至鼓足勇气向她求婚。但是最终,尼采与这两个人都分道扬镳了。
尼采说:“我飞向未来,飞得太远了:恐怖攫取住我,当我张望四周,看!时间是我唯一的伴侣。”也许这就是天才的宿命。
在1888年完稿的《瓦格纳事件》中,尼采写道:“一个哲学家对自己的起码要求和最高要求是什么?在自己身上克服他的时代,成为‘无时代的人’。”
作为一个“无时代的人”,尼采必须跟一切局限于时代的人和事决裂,尤其是瓦格纳。因为,瓦格纳跟他一样,都是“这个时代的产儿,也就是说,是颓废者”。不同的是,尼采承认这一点,并且与之斗争,而瓦格纳则浑然不觉,因此成为现代病患的“难得的案例”。所以尼采说“瓦格纳纯粹是我的病患”,与瓦格纳决裂,正是尼采自我疗治的必经阶段。
细心的读者一定发现了,尼采再一次使用了“颓废”这个关键词,在他看来,“颓废”代表了现代病症的典型特征:“蜕化的生命、求毁灭的意志、极度的疲惫。”尼采不仅用“颓废”来形容瓦格纳和他自己,也用“颓废”来形容苏格拉底。也许有人会问:可是苏格拉底是古希腊人啊,他怎么会患上现代人的病症呢?
要想解释这个问题,就必须把时间调回到1872年,这一年,28岁的尼采出版了一本惊世骇俗的著作——《悲剧的诞生》。在这本书中,尼采提出了两个重要的观点:
第一,针对日神精神,提出了酒神精神,认为后者才是古希腊艺术的典范和基础;
第二,反对苏格拉底开创的理性主义传统,认为这是现代病症的古希腊根源。
日神精神 vs. 酒神精神
当我们想起古希腊的时候,首先映入脑海的那些词都属于日神精神,比方光明、理性、逻辑、和谐、秩序这样的字眼儿。德国学者萨弗兰斯基指出,雕塑、建筑艺术、荷马的众神世界、史诗的精神,这些艺术形式体现的都是日神精神。
但是尼采挑战的正是这种传统的理解。在《悲剧的诞生》中,尼采直言不讳地指出:“我们必须把太阳神阿波罗文化的艺术大厦一块石头一块石头地拆除,直至见到它所凭借的基础。”这个基础不是别的,正是酒神精神。与日神精神强调逻辑、理性和秩序不同,酒神精神推崇的是自由、情感和混乱,酒神是一个“解体、迷醉、狂喜和恣意纵欲的狂野之神”。
《诗经》“毛诗序”中写道:“情动于中而形于言。言之不足,故嗟叹之。嗟叹之不足,故咏歌之。咏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这句话的大概意思是说,当人们发现仅凭语言无法表达内心的情感时,就会诉诸歌咏和舞蹈。人们在什么时候能够最自由地“手之舞之,足之蹈之”?当然是在酒醉之后。事实上,古希腊的戏剧就诞生于庆祝酒神狄奥尼索斯的节日狂欢之中。而酒神精神的艺术表现形式就是音乐、舞蹈和戏剧。
在酒精的刺激和夜幕的掩护之下,古希腊人放下一切理性的束缚,在舞台上尽情地表现“心醉神迷和狂喜无度”。与光明和理性一同消退的还有个体意识,醉过酒的人都有体会,酒能让人与人之间的界线消弭于无形,人们开始勾肩搭背,称兄道弟,掏心掏肺。而当黎明来临,阳光普照大地,恢复理性的人们会再一次“回落到他的个体中”。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萨弗兰斯基总结说:日神阿波罗面向个体,酒神狄奥尼索斯致力于消除边界。
尼采抬高酒神、贬低日神的理由之一也在于此。他说:“在酒神的魔力下,不但人与人之间的团结再次得以巩固,甚至那被疏远、被敌视、被屈服的大自然也再次庆贺她与她的浪子人类言归于好。”
尼采在苏格拉底身上的人格投射尼采不仅反对日神精神,而且攻击苏格拉底,因为苏格拉底是一个理性主义者,而“‘理性’反对本能……是埋葬生命的暴力”。
尼采把苏格拉底视为“希腊解体和消亡的工具,是一个典型的颓废者”。但是耐人寻味的是,关于苏格拉底,尼采后来还说过这样一句话:
“作为须眉男子,苏格拉底在众人眼前犹如猛士,活得潇洒、快乐,可谁料到,他竟然是个悲观主义者呢?他直面人生,强颜欢笑,而把自己最深层的情愫、最重要的评价隐藏,隐藏了一生呀!苏格拉底啊,苏格拉底深受生活的磨难!”尼采似乎不是在描述苏格拉底,而是在描述他自己,他把自己的人格形象投射到苏格拉底的身上?尼采之所以能够看透苏格拉底,是因为他看透了自己。他与苏格拉底一样,也是一个颓废者,直面人生,强颜欢笑。深受生活磨难的人不是苏格拉底,而是尼采自己。唯一的不同在于,尼采不是悲观主义者,他借助悲剧精神克服了悲观主义,最终克服了颓废这个现代性的病症。
其实,尼采集中火力攻击过的人物——苏格拉底、叔本华、瓦格纳——都对他的思想和人生产生过重大影响。尼采在他们身上看到了自己的投影,所以当尼采攻击他们的时候,他其实是在进行自我克服和治疗。
瓦格纳是尼采最纯粹的病症就像我们一开始所说的,瓦格纳是尼采最纯粹的病症。尼采曾说:“与瓦格纳决裂,对于我乃是一种命运;此后重又喜欢上什么,对于我乃是一种胜利。”
但是在决裂之前,尼采与瓦格纳却有过一段非同寻常的蜜月期。《悲剧的诞生》的前言清清楚楚地写着“献给理查德·瓦格纳”,瓦格纳收到著作后也立即回信说:“我从未读过比你的书更精彩的书!真是美妙!现在我是匆匆写信给您,因为这本书使我激动万分,我必须等待自己冷静下来才能正式读它。”
尼采与瓦格纳联手,是为了用艺术代替宗教,在那个贫困的时代拯救岌岌可危的现代精神。尼采与瓦格纳决裂,是因为瓦格纳背叛了他们之间的盟约。尼采不无激愤地说道:自从瓦格纳回到德国,“他就向着我所蔑视的一切堕落了”。
1876年8月13日,在巴伐利亚国王路德维希二世的领地拜罗伊特,举办了为期数日的音乐庆典,只上演瓦格纳一个人的歌剧,这是瓦格纳人生的顶峰,但是对于尼采来说,却是他与瓦格纳决裂的开端。
尼采冷眼旁观整个庆典,发现它与艺术毫无关系,不过是一场“不惜一切代价的娱乐”,一次对“生命贫乏者”的精神喂食。人们来到拜罗伊特,不是为了享受艺术,而是为了附庸风雅、广结人脉,比起演出,他们更关心出席活动的君王将相和社会名流的八卦消息。而瓦格纳所做的一切,无非就是投其所好,用华而不实的布景、高亢激越的音乐、目眩神摇的舞台效果,迎合那些时刻准备着被感动的观众。尼采知道,其实瓦格纳也知道,它在骨子里与艺术毫无关系,只是一件精打细算、人工装配起来的人造制品。只是尼采选择揭露假象,而瓦格纳选择继续自欺欺人。
尼采与瓦格纳决裂,不仅因为瓦格纳败坏了艺术,更因为瓦格纳选择向基督教投降。《帕西法尔》是瓦格纳创作的最后一部歌剧,其中充斥着基督教的元素。作为史上最著名的“敌基督者”,尼采绝不能容忍自己的盟友倒在基督的十字架前。
在《瞧,这个人》中,尼采用最明快的方式说明了基督教与酒神精神之间的对立:“基督教既不是阿波罗的,也不是狄奥尼索斯的;基督教否定一切审美的价值—那是《悲剧的诞生》唯一承认的价值:基督教在最深刻的意义上是虚无主义的,而狄奥尼索斯象征却达到了肯定的极端界限。”
《悲剧的诞生》虽然是尼采的第一部正式著作,但它的作用恰如黑格尔的《精神现象学》,是他的哲学思想的真正诞生地和全部秘密所在。周国平曾这样说:
“尼采在论希腊悲剧时说,希腊悲剧的唯一主角是酒神狄奥尼索斯。埃斯库罗斯笔下的普罗米修斯,索福克勒斯笔下的俄狄浦斯都只是酒神的化身。我们同样可以说,尼采哲学的唯一主角是酒神精神,权力意志、超人、查拉图斯特拉都只是酒神精神的化身。在他的哲学舞台上,一开始就出场的酒神后来再也没有退场,只是变换了面具而已。”以下是一份了解尼采思想的指南,既有他的著作也有各国学者对他的研究,阅读尼采,相信你对尼采会有一个更加全面、深刻的认知。
[德] 弗里德里希·尼采 《瞧,这个人》 孙周兴译 商务印书馆 2016年4月
[德]弗里德里希·尼采《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 孙周兴译 上海人民出版社 2018年5月
[德] 弗里德里希·尼采 《希腊悲剧时代的哲学》 周国平译 新经典·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 2019年4
[德] 弗里德里希·尼采 《瓦格纳事件》 周国平译 上海译文出版社 2017年8月
[德]弗里德里希·尼采《偶像的黄昏》 周国平译 新经典·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 2019年4月
[德]弗里德里希·尼采 《敌基督者:对基督教的诅咒》 吴增定、李猛译 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 20
[德]弗里德里希·尼采 《敌基督者:对基督教的诅咒》 吴增定、李猛译 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 20
[法] 雅克·德里达 《马刺:尼采的风格》 成家桢译 六点图书·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 2018年9月
[美]罗伯特·C.所罗门 《与尼采一起生活》 郝苑译 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 2018年1月
周国平 《尼采,在世纪的转折点上》 新经典·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 2019年6月
周濂 《打开:周濂的100堂西方哲学课》 理想国2019年4月
(编 / 俎燚楠,审 / 任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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