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佳故事片评奖标准(影评大赛一等奖)
经过为期三个月的征集,凹凸镜DOC纪录片影评大赛共征集到312篇纪录片长短影评,其中包含,248篇纪录片长评,64篇纪录片短评。经过徐玮超、黄依琳、李啸洋三位初审评委的筛选,共有43篇纪录长评,入围凹凸镜DOC纪录片影评大赛。谢谢每一位投稿者的辛苦付出。
经过吴文光、熊阿姨、朱靖江三位终审评委的评选,主竞赛的终选结果已经揭晓。很多观众也在希望能看到获奖影评作品是什么样子。
接下来,凹凸镜DOC会选登此次影评大赛的获奖作品,今天发表的是获得凹凸镜DOC影评大赛一等奖的作品《囚》:当你打开那扇窗,这篇影评同时还获得了刺鸟栖息地精神健康特别奖。
吴文光老师的颁奖评语:
马莉用影片《囚》为一群身处黑暗中的人打开了一扇窗,影评《〈囚〉:当你打开那扇窗》让我们看到这扇窗。感谢影评作者以其个人读影方式为我们带来她独特的“看见”。
谭之湄的获奖感言为:
《囚》中一位老人哼唱的歌词让我印象尤为深刻,“小伙子为什么这样忧愁?为什么低下了你的头?是谁叫你这样伤心?问他的是那乘车的人”。对于长期以来游走在社会边缘的精神病群体而言,他们的忧愁与困苦长期以来都被人漠视,感谢马莉成为了那个主动关心他们的“乘车人”,并通过这部长达285分钟的纪录片让更多人看到了重新理解精神病人的可能。
马莉说她希望为精神病人打开一扇展现自我的“窗户”,使观众能够理解即使是精神病人,依然会有与常人相似的情绪与思想,有着值得关注的故事,也有让人欣赏的才艺与优点,于是她花了四年的时间拍摄和剪辑这部影片——这或许在很大程度上也解释了非虚构故事的意义:它们总能够以撼动人心的真实力量为我们不断推开他人世界的窗,让我们看见不同的生命故事,并在这短暂的平行时空中感受与另一生命体共呼吸,同命运的亲密联结。
感谢凹凸镜DOC给同好们提供的交流平台,也希望未来能有更多的朋友关注纪录片,希望你我都能够透过这一扇小小的窗口看到一个更加广袤无垠的世界。
《囚》:当你打开那扇窗
作者:谭之湄
编辑:张劳动
谭之湄,女,重庆人,本科就读南京大学英文系,现就读于中国传媒大学摄影与制作专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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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白监控中,一个身着病号服的中年男人在幽闭的病房中来回踱步,只有左下角飞速变幻的计数器佐证着眼前这一幕的真实性——跟随着病人漫无目的脚步,观众的视点在这漫长的安静的一分钟里也开始有一些涣散,正当他们琢磨着导演的意图,等待着下一个镜头的出现时,环境音的淡入暂且打破了这僵局,“哦,一些精神病院的日常”——你这样想着,于是开始放松警惕,觉得眼前的场景和那些恐怖电影里看到的也没有两样,但紧接着一声男人的哀嚎突然打破了眼下的平静,护士迅速报备“一级”情况,结伴前往病房查看情况——马莉借此狡猾地转场,将人带入了一片黑暗,于是刚刚调动起来的视觉感官暂时被蒙上,观众的听觉通道由此开启:脚步声、打斗声、男人歇斯底里的怒骂声交织在了一起,闹剧最终在医疗用具和托盘的摩擦声中得以平息,你甚至可以想象在黑暗的尽头护士正拿着针管以45度倾斜角向患者体内缓缓注射镇定剂,是的,导演正在用这个长达两分半的开场提醒着你:此时此刻,你正置身于精神病医院。
以上是马莉耗时一年半所拍摄的精神病相关题材纪录片《囚》的开场,它假借监控这一“权力之眼”,引领观众直抵精神病院内部,但这样特殊的俯视视角马莉在全片中只使用了两次:一次是开头这里,另一次是站在医生视点拍摄他们监控患者的工作日常,除此之外,影片的绝大多数视角都是在平视甚至是仰视中展开的。
利用监控这一媒介来为精神病院笼罩上一层恐怖阴郁的他者气息似乎是大多数相关题材的影视作品所难以打破的窠臼,但是《囚》的开场只是马莉和观众开的一个玩笑:她以这样一种看似猎奇和娱乐化的观看方式邀请观众进入眼前的“景观”,但随后却又打破了这一惯常的精神病影像叙事方式——在接下来的285分钟里,她并没有任何一丝想象或傲慢投掷到拍摄对象身上,而是将讲述权完全地归还给了这群长期以来“被失语的人们”。
对于这样的特殊题材,拍摄者以怎样的角度切入往往是非常重要的议题。马莉在最开始的三个月时间里并没有着急拍摄,而是反复跟患者阐述自己进入病区的用意,让他们明白自己有拒绝拍摄的权利——这首先是一个人与另一个人的关系,其次再是导演与拍摄者的关系。马莉说,她拍的是人,这是她和福柯、其他涉及这个题材的导演和作者不同的地方,在她的片子里,他们不是隐喻,也不是标签。因此,相比于带有权力意味的“凝视”或是“观看”,我更愿意用“注视”去形容马莉与被摄对象们的关系。
影片的大多数镜头都是固定机位加上平视视角,冷静而克制。值得一提的是,在某几处与患者交谈的过程中,马莉也采用了仰拍的方式——不过我想这里的镜头设计更多是从实际的拍摄层面来考虑的,在这样几处相对私密的谈话中,导演或许为了避免相机对于拍摄对象的干扰,于是有意选择将机器置放于较低机位,保证对谈者的注意力不被分散,从而让整场对话在相对自然和安全的环境中发生。也正因如此,我们能够在她的带领下像幽灵一样自由地游走穿梭在各个病房中,听不同的患者唠嗑,抱怨家长里短,讲述童年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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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创作层面来看,《囚》从视听语言到结构布局带有着一些多幕剧色彩。例如影片第11分钟李祥玉夫妻俩在病房内的那场对话就尤为精彩:固定镜头加上对称式的构图让空间呈现出了一种肃穆之感,先是空镜,接着两人入画、坐定,随后开始你一言我一语,犹如公堂对峙一般悉数对各自有利的证词,此时镜头或者说马莉(亦或是观众)便自然地充当起了“法官”这一角色,中途丈夫离场走向窗边,于是妻子将目光转向镜头展开一段“独角戏”,诉说自己内心的苦衷与生活的不易。整段争执的高潮在妻子对李祥玉的两句咆哮中爆发而出:“那是扯”“那是你不正常的思维”。妻子说完便迅速出画,望向妻子离开的背影,李祥玉在原地错愕了数秒,随后也离开了房间——整个过程充满了一种罗伊安德森式的诙谐和荒诞感。
高度凝练和集中的矛盾在短短7分钟左右的时间内不断推进,并由于发生在固定有限的场景之内而使其具有了一种舞台性。马莉很清楚自己想要什么,所以没有贪心地使用过多运动拍摄技法或是频繁切换景别,稳定的镜头捍卫着一种空间内部的秩序和庄严,同时也将观看地权力留给了观众。这样一种在空间内部相对稳定的观看视角也符合贝拉·巴拉兹在《电影美学》中提到的有关戏剧形式的三个基本原则,即观众可以始终看到演出中的整个场面;观众总是从固定不变的距离去看舞台;观众的视角是不变的。影片第二幕的开场,马莉在拍摄病人与专家对话时设计的镜头也极具策略。她先是使用了几组关系镜头和正反打给观众营造了一种相对私密和安全的氛围:房间窗明几净,医生循循善诱,但紧接着一个全景给到病房另一侧,这时候观众才恍然大悟原来房间里还有另外几位见习医生——一种被凝视与客体化的压抑之感顿时涌上心头,这让此刻正继续发生在房间内部的对话带有了某种虚伪的展演性质。一边是面对傅某想要出院的诉求表达充分的理解,一边是在傅某离开房间后向同事苦笑着表达对此类躁狂患者的无奈——观众紧密地跟随着马莉的镜头由“舞台”来到了“后场”,相对完整地见证了医生的角色转换。
影片中,马莉还使用了两处相似的转场,即从具体的病房内部抽离,切到医院病房区全景,随后再切至大远景,像是一场戏结束后的落幕。巧的是这两次都是在讲述患者与母亲的故事:一个是小男孩,一个是中年男人;一个有妈妈在身旁照顾陪伴,一个被姐姐瞒住了母亲离世的消息。在这样的两次抒情时刻,马莉以切换镜头的方式短暂地中断了观众沉溺的情绪,画面里数百间病房里的灯点亮了萧条悲凉的夜色,马莉似乎在借此告诉我们:这样的故事,这样的苦痛远不止一个,每盏亮灯的房间里都有着一个等待被倾听的生命,我们又真正地看见了多少?黑夜在此成为了天然的幕布,将故事与故事、窗口与窗口之间隔开,但却又在某种意义上形成了更加隐秘和深刻的主题性的串联。
另外值得注意的是,《囚》一共分成了3部分,每一部分都由一首古典乐串联起来,这也有些类似演出中场休息的感觉,让人短暂地回神,调整观看姿态和情绪,随后再次进入。而音乐本身轻快的节奏配合着影片里一段段荒诞不经的人生,也形成了某种音画对立的讽刺效果。
马莉在采访中谈到,她想要塑造精神病人群体的雕像,她的确也做到了这一点。她在有限的时间里竭力雕刻出了患者们不同的形态与面貌,再用长达三年的时间反复组合拼凑,最终形成了一幅完整生动的精神病群体画像。但马莉对于这个群体的塑造不是抽象的,不是去面孔化的,而是给观众展开了充分的具体的生命细节。
在他者文化中,精神病患者似乎总是属于被排挤的边缘群体,一旦被烙印上“精神病”的标签,他们的主体性便被彻底被剥夺,因为精神疾病无法“自证起非”,因此也只能成为医疗体制之下的客体化对象。在其早起著作《精神疾病与心理学》中,福柯谈到,由于医生的权威地位,疯子自己的声音根本没有听到,人们总是想在疯子的声音背后发现一些什么,在只言片语中找到某些连续的东西,找到他们向理性、向道德回归的征兆,但却没有听到他们的声音,因此精神病患者始终都是社会中沉默的他者。在影片中,马莉展示了多次医生与患者之间的对谈,但是几乎都是以医生打断患者的诉说为谈话画上句号,那些多是先验的、是自上而下的——那些患者渴望诉说却没有机会说出口的故事就这样一次次被打回了肚子里,但马莉将这些不曾被重视的故事拾了起来,她耐心地聆听着、收集着,在这一过程中召唤出了他们被压抑许久的主体性,让个体的存在在声音的流淌与叙述中得以印证。
马莉成功地将这群病人从由社会刻板印象铸造的丑恶躯壳中松绑了出来,于是观众看到了原来所谓的可怕的、魔怔的、疯狂的“精神病症”的躯壳之下掩藏的也不过是一群和你我一样脆弱敏感的“软体动物”,这对他们而言是被承认的过程,对我们而言是寻找遗失的共同体成员的过程。
片中一位老人说:“我这一生你绝不会理解,因为我太平常了,你得和我一样那么平常,你理解。你要不和我一样那么平常,你绝不会理解。同难者相怜——共同的处境,共同的灾难的人,他才能互相怜悯。人生多么复杂啊,太复杂了。你同情什么?你陪我唠这么多嗑,谢谢你。有生第一次,有人搭理我”。一个单亲家庭患者在谈到家庭时眼眶湿润,他说:“你们不了解单亲家庭的孩子,单亲家庭孩子的希望啊是非常美好的,但是往往事与愿违”“其实我就是心理压抑太久了,感觉心里苦闷,没有个倾诉的对象。”
项飙在谈论“理解”的时候说,理解就是主体间性,理解需要建立在了解的基础之上,而想要了解我们需要首先进入他的世界,从了解开始才能真正的理解。马莉隐去了自己的声音,将那些无法被转述的生命故事完整而直接地呈现在了荧幕之上,因此我们才有机会站在第一现场去打破那些偏见的镣铐,了解这些被囚禁在清冷病房中的另一种人生。
一个讽刺的现实是,在当今这个“陌生人”横行的原子化社会中,讨论他者的生存处境似乎很容易变形成某种知识分子自恋式的狂欢与口号式的关怀。于是这又需要我们回到一个根本性的问题进行思考:我们究竟为什么需要看到他者?步入后疫情时代以来,人类需要共同抵抗的外部风险与日俱增,但与此同时,社会共同体的准入边界却又越垒越厚,并且被各种冲突愈发频繁地激活,这其中便包括意识形态的、文化的、语言的、种族的、以及性别的。
学者杨大春在《现代性与他者的命运——福柯对理性与非理性关系的批评》中这样说到:“我们”往往也有可能变成“他者”,变成某种不受我们支配的无形力量手中的“他者”。现代社会不直接面向个体,但是它有一只看不见的手,有一只无处不在的眼,我们看不见监视者在哪里,但是我们的一举一动完全在他的视野之内,我们因此变成自己的他者,变成“另一种我们”。因此,为了共同抵御外部世界的风险,对抗消解现代秩序的樊篱,在当下寻找一种鲍曼式的“想象的共同体”是尤为必要的。
人类对于同质性偏执的追求会不断地加剧其对于异质性的排挤,而这又会进一步制造出更多功利算计的理性空壳,并使得个人对于他者的道德责任感不断萎缩,从而加速社会的分裂。鲍曼认为,每个人的存在都依赖他人,每个人的命运都与他人紧密相连,而如果我们想要实现一种真正的持久的共同生活,就必须寻求一个稳固的“阿基米德点”——即个体对对他者的无限责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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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被问及什么他们当中有一部分人不愿意出院的时候,马莉回答:“我问过他们不愿意离开的原因,他们在里面更自在一些,如果他们在外面的话,他们承受的压力更大,包括经济原因,包括别人的目光,和由此引发的他心理的很多问题”,“那些年龄大的病人,他们已经没办法出来了,他们甚至不愿意进养老院,因为这里更舒服,至少身边都是一样的病人。”
由于缺乏了解,那些看起来遥远陌生的精神类病症学名在人与人之间筑起了高墙,仿佛一旦被贴上了“精神病人”的标签,患者们便会永久性地丧失他们原本的“社会现实”,不再有重新融入社会并成为任务协同者的机会。表面上看,精神疾病是一个医学问题,但究其深层,它更是文化、社会、政治层面的综合问题,是由现代知识、政治制度以及社会机构所共同运作的集中结果。正如马莉在面对采访时所抛出的一连串诘问:尽管从病理上来看,这些就是病,但是这个病就必须要囚禁吗?就必须要这样失去自由吗?
当他们短暂或长久地失去自由之后,人们对他们就一定要这么冷漠吗?我们是不是又更好的办法呢?当他们在某个阶段发病的时候,我们可以抹杀掉他们全部理性的东西吗?忘记他们正常的时刻吗?我们是不是可以更好地认识他们,了解他们?以上的这些问题或许在未来很长的一段时间之内依旧是无解的,但是我仍然感激《囚》和马莉给我们带来的思考。影片中一位老人哼唱了这样一句歌词:“小伙子为什么这样忧愁?为什么低下了你的头?是谁叫你这样伤心?问他的是那乘车的人。”
对于这群游走在社会边缘的群体,他们的忧愁与伤心长期都被人漠视,感谢马莉成为了那个主动关心他们的“乘车人”,并让更多人看到了重新理解精神病人的另一种可能性:这并没有那么复杂,不过是一个生命对于另一个生命的平等、温和、持续的注视与尊重。而对于作为观众的我们而言,认真地观看完这样一部优秀的影片,并把它推荐给更多人看到是我们能够做的,也应该做到的。
《囚》的开场部分,一位患者想要推开窗户透透气,于是他迟缓地走向窗边,一扇一扇地尝试,但是遗憾的是从走廊这头到走廊那头,每一扇窗户都被锁得死死的——这不过是一次徒劳的个人尝试,但从某种意义上来讲,《囚》或许也是一次笨拙而费力的尝试。马莉说她希望为精神病人打开一扇展现自我的“窗户”,使观众能够理解即使是精神病人,依然会有与常人相似的情绪与思想,有着值得关注的故事,也有让人欣赏的才艺与优点,于是她花了四年的时间拍摄剪辑这部影片——这或许在很大程度上也解释了非虚构故事的意义:它们总能够以撼动人心的真实力量为我们不断推开他人世界的窗,让我们看见不同生命故事,并在这短暂的平行时空中感受与另一生命体共呼吸,共命运的亲密联结。
当然,“看见”并不一定能够直接带来任何改变,但是如果想要改变,我想一定是从看见开始。
关于影片:
《囚》
导演: 马莉
类型: 纪录片
制片国家/地区: 中国大陆
上映日期: 2017-02-12(柏林电影节)
片长: 287分钟
又名: Inmates
马莉,1975年出生于浙江诸暨,独立纪录片作者。2007年,马莉导演深入到海拔四千五百米的高原藏区,将镜头对准位于四川石渠,世界上海拔最高县城的一座藏传佛教寺院——色须寺,并于2010年创作完成纪录片《无镜》。2011年,持续拍摄6年后,她完成了纪录片《京生》的创作。之后的5年,马莉导演来到某精神病院进行长期拍摄,于2017年制作完成“人的困境”第三部作品,《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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