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邕轶事(书呆子蔡邕先生)
大学者蔡邕先生,骨气洞达,书呆子一枚
史入东汉晚期,三大痼疾肆虐,“党锢之祸”“太后临朝”“宦官专权”,搞得天下礼崩乐坏,乌烟瘴气;《后汉书·蔡邕传》记载的一桩“雅事”,则浸透了斑斑血泪:“桓帝时,中常侍徐璜、左悺等五侯擅恣,闻邕善鼓琴,遂白天子,敕陈留太守督促发遣。邕不得已,行到偃师,称疾而归。”那是延熹二年(159),大才子蔡邕被军卒武装押解着,郁郁地前往京城洛阳,去为当权者弹琴取乐。
这段简短记述,却隐含着极深的历史动荡。汉桓帝刘志是东汉第十位皇帝,15岁时被有名的“跋扈将军”梁冀推上帝位,他不甘心做一只木偶皇帝,时刻梦想“亲政”,叵耐梁冀耳目满朝,剑刃霜寒,他只得战战兢兢做皇帝,如履薄冰待时机。这位梁冀,“为人鸢肩豺目,洞精矘眄,口吟舌言,裁能书计”(《后汉书·梁冀传》)。他两肩上耸如鸟翅,目光凶狠如豺狼,口歪眼斜,拙舌笨嘴,大字不识,只能勉强写字计数,自幼练就一身流氓习气,“性嗜酒,能挽满、弹棋、格五、六博、蹴鞠、意钱之戏,又好臂鹰走狗,骋马斗鸡。”这么一个狠歹无赖角色,却因为老爹梁商是辅政大将军,老妹是桓帝皇后,在老爹死后继任大将军,专断朝政二十余年,至于肆意废立皇帝。延熹二年(159),梁冀老妹梁皇后辞世,桓帝乘机与身边大太监单超、徐璜、左倌、具瑗、唐衡等人密谋,派兵捉拿梁冀,梁被迫自杀,其家族被一网打尽,瞬间化为了齑粉。五个大太监因为谋诛梁冀有功,同日封侯,世称“五侯”。桓帝刚出狼窝,又入虎口,从此成为太监们手中的玩偶,几个家伙沆瀣一气,肆虐朝堂,大搞“顺我者昌,逆我者亡”,他们驱使百姓修建皇家别宫显阳苑,大批人冻饿而死,白马令李云直言谏阻被处死,大鸿胪卿陈蕃因救援李云被判罪,一时间,人人震恐,“中外服从,上下屏气”(《后汉书·宦者传序》)。
这年初秋的一天,徐璜忽然心血来潮,说陈留圉那个地方有个叫蔡邕的家伙,弹得一手好琴,何不弄他来给咱哥儿几个弹琴娱乐一番?于是,他们便命令陈留太守,将蔡邕“发遣进京”。所谓“发遣进京”,无异于强迫押送的囚徒。
就这样,蔡邕先生祸从天降,莫名其妙就被押解着往京城而来。当时他只有27岁,风华正茂,血气方刚,眼见宦官弄权,国运沦落,忠直之臣遭迫害,穷苦百姓受煎熬,作为一个有良心有血性的艺术家,其抑郁悲愤的情怀,不言自明。他这次进京,不是登仕途,展抱负,救社稷,匡天下,而是作为一个可怜的俳优,被人驱赶着,来为权臣贵宠们弹琴取乐!
“士可杀,不可辱!” 一路上,蔡邕的脑海里翻腾着这句话,气闷填膺。到了偃师县,他就轰然跌倒,一病不起,头晕,恶心,呕吐——反正病得很厉害,于是“称疾而归”;至于是真得了急病,还是他装病弄鬼,天晓得。他的《述行赋》,就是记述这次途中所见,借古刺今,抒发对百姓苦难的同情和志士仁人被压抑的愤慨:“余有行于京洛兮,遘淫雨之经时。塗邅其蹇连兮,潦汙滞而为灾。乘马蹯而不进兮,心郁悒而愤思。聊弘虑以存古兮,宣幽情而属词……”
我走在去往京城的路上啊,正遭遇一场连绵阴雨,雨落如箭,雨滴如泪,途中泥泞不堪,浊水飞溅,车轮吱呀,行人蹀踥,辕马四蹄腾踏,踟躇不前,我的心底郁闷如海,忧愤弥漫;就让我暂且思慕远古往事,来纾解满心的伤痕与创痛。
“夕宿余于大梁兮,诮无忌之称神。哀晋鄙之无辜兮,忿朱亥之篡军。历中牟之旧城兮,憎佛肸之不臣。问宁越之裔胄兮,藐髣髴而无闻……”
夜晚我投宿魏国都城大梁,忽然想到了大名鼎鼎的信陵君,他的所作所为哪里可以称神啊?可怜大将晋鄙遭到暗算,被信陵君走卒朱亥铁锤击杀啊,留下千古遗恨;走过中牟这个中原古镇,对县宰佛肸无比憎恨,他本是赵简子的家臣,却投靠了老赵的敌人;还有宁越这个文武双全的良臣,武力足以取胜,文德足以服人,可是你的后代在哪里啊,在遥远的岁月的长河里,却听不见一丝回音……
蔡邕(133--192),字伯喈,陈留郡圉(今河南开封圉镇)人,著名文学家、书法家,著名才女蔡文姬之父,通音律,博经史,善辞赋,工书法,尤精于篆隶,其书“骨气洞达,爽爽有神力”(袁昂语),其首创“飞白”书体,灵动逸迈,高妙幽绝,张怀瑾《书断》誉之为“妙有绝伦,动合神功”。
蔡邕听琴,听见了嘛呢
《后汉书·蔡邕列传》记载:“邕性笃孝,母常滞病三年,邕自非寒暑节变,未尝解襟带,不寝寐者七旬。母卒,庐于冢侧,动静以礼。有菟驯扰其室傍,又木生连理,远近奇之,多往观焉。与叔父从弟同居,三世不分财,乡党高其义。少博学,师事太傅胡广。好辞章、数术、天文、妙操音律。”
这段记述,要点有三:其一,蔡邕至孝,母亲卧病三载,他衣带不解,尽心侍奉;母亲故去,他在母亲墓旁筑庐陪伴,野兔在庐边作窝,连理树绕庐生长,成为乡间奇观。其二,蔡邕与家人相处和睦,三世不分家;其三,他的师傅,是东汉著名学术大师胡广。
胡广先生,字伯始,生于穷困,长于艰辛,“谦虚温雅,博物洽闻,探赜穷理,《六经》典奥,旧章宪式,无所不览”,作《百官箴》48篇,有“文典甚美”之誉(《后汉书·胡广传》)。他性情圆润,谙熟中庸之道,宦海浮游三十余载,“柔而不犯,文而有礼,忠贞之性,忧公如家”,历事六帝,仕途安然,“凡一履司空,再作司徒,三登太尉,又为太傅”,广有盛誉,京师谚云:“万事不理问伯始,天下中庸有胡公。”
有师如胡广先生,堪称蔡邕之幸也。在被押解入京,因病得脱之后,他闭门不出,“闲居玩古,不交当世”,研摩前辈东方朔、扬雄、班固、崔骃的著述,“韪其是而矫其非”,肯定他们的学说要义,纠正他们的舛漏之处,作了一篇《释诲》,述其所见。后来征召为郎中,参与续写《东观汉记》、刻印《熹平石经》等文事。
胡广先生,蔡邕老师
这时候,东汉朝廷又经历了一轮更替。永康元年(167),33岁的汉桓帝刘志驾崩,第二年,即建宁元年(168)正月,10岁的汉灵帝刘宏继位。桓灵二帝,是东汉末年最没出息的两个皇帝,耽于享乐,腐朽堕落,导致天下动荡,起义不断,朝廷岌岌可危。汉灵帝喜欢附庸风雅,著《皇羲篇》50章,引来一群马屁文人,嗡嗡嗡,逞才邀宠,许多人因此跃登高位。
熹平六年(177年),噩兆不断,“时频有雷霆疾风,伤树拔木,地震、陨雹、蝗虫之害”(《后汉书·蔡邕传》),灵帝害怕,下诏自责,并令群臣上书献策,于是蔡邕上密奏陈说七事,围绕祭祀、昌言、求贤、察奸、取士、褒责、荣宠等七事,提出了一系列切实可行的建议。灵帝闻风而动,亲自在京城北郊举行祭祀之礼,又下诏把那些以文邀宠者统统降职,蔡邕由此得罪了一批趋炎附势者,为自己挖下了一个大坑。
第二年,宦官集团投灵帝所好,倡议创办鸿都门学,却意外成为我国、乃至世界上第一所文学、艺术类专科学院,校址设在洛阳之鸿都门,因而得名。“己未,地震。始置鸿都门学生”(《后汉书·灵帝纪》)。学生由州、郡、三公荐举,凡能为尺牍、辞赋、书法、绘画者,经考试合格,才能入学,据说,学生最多时达千人。
这一年,灾害不断,且看《后汉书·灵帝纪》之记载:“夏四月丙辰,地震。侍中寺雌鸡化为雄……五月壬午,有白衣人入德阳殿门,亡去不获。 六月丁丑,有黑气堕所御温德殿庭中。秋七月壬子,青虹见御坐玉堂后殿庭中。八月,有星孛于天市。”
一连串灾异之兆,灵帝惶恐不安,咨询蔡邕所谓何来?蔡邕认为,这是妇人、宦官干政导致的恶果。他说:“今圣意勤勤,思明邪正。而闻太尉张颢,为玉所进。光禄勋姓璋,有名贪浊。又长水校尉赵玹、屯骑校尉盖升,并叨时幸,荣富优足。宜念小人在位之咎,退思引身避贤之福。”他先把后宫嫔妃与太监归结为“祸乱之源”,又指名道姓弹劾太尉张颢、光禄勋玮璋、长水校尉赵玹、屯骑校尉盖升等人贪赃枉法,“章奏,帝览而叹息,因起更衣,曹节于后窃视之,悉宣语左右,事遂漏露。其为邕所裁黜者,皆侧目思报。”
唉唉。蔡邕真是书生啊!这篇奏章,无疑是把一条绳索往自己脖子上套呢。奏章送达,灵帝边看边叹息,起身如厕,曹操之女曹节偷窥奏章,出来宣扬,致使事情泄漏,那些被蔡邕点名裁撤的大佬,一个个恨得咬牙切齿,都想伺机报复他。此前,他已经得罪了司徒刘郃、将作大匠阳球、中常侍程璜等朝廷大佬,于是遭到报复陷害,与叔父蔡质一起被捕入狱,若不是中常侍吕强尽力救护,差点掉了脑袋,最后被流放朔方,谪居五原郡安阳县(治所在今内蒙古包头市境内)。
九个月后,汉灵帝忽然想起了蔡邕的好处,赦免其罪,令其返京,蔡邕却因为大才子的倨傲,乘酒使性,“拂衣而去”,得罪了为其饯行的五原太守王智。王智密告朝廷,诬指蔡邕“怨于囚放,谤讪朝廷”,蔡邕不敢回京,“乃亡命江海,远迹吴会”,自此流落江南达十二年之久。
“寻修轨以增举兮,邈悠悠之未央。山风汩以飙涌兮,气懆懆而厉凉。云郁术而四塞兮,雨濛濛而渐唐。仆夫疲而劬瘁兮,我马虺隤以玄黄。格莽丘而税驾兮,阴曀曀而不阳。”
眼前的道路蜿蜒向前啊,像蟒蛇一样,似乎飘向天边,看不到尽头。山风像一个暴君一样咆哮嘶吼,天地间的空气颤栗而寒冷。黑云像空中的野马从四面涌来,蒙蒙细雨又把凸凹的道路变成了泥滑滑的冰蛇。马车夫气喘吁吁好像要摔倒啦,马也累得像被饿狼狠咬了一口;瘫倒在乱草丛生的山岗上,让可怜的老马休息片刻,阴沉沉的天空就像死人的脸色一样……
“哀衰周之多故兮,眺濒隈而增感。忿子带之淫逆兮,唁襄王于坛坎。悲宠嬖之为梗兮,心恻怆而怀惨。”——这段文字,提及了爆发于东周中期的一场动乱,史称“子带之乱”。“子带”,周惠王姬阆的儿子姬带;“坎坛”,古地名,在今河南巩义附近。公元前652年,周惠王薨,姬带与太子姬郑争夺王位,姬郑胜出继位,是为周襄王,姬带逃亡,他不甘心失败,几次引兵攻周,并与襄王王后隗氏勾结,导致隗氏被废。姬带终于攻陷都城,周襄王仓皇逃出,避难于“坎坛”,后来在晋文公重耳武力支援下,杀回都城,诛杀姬带,平定了这场叛乱。——回想周朝的诸多血腥变故啊,令人不胜悲慨,望见了那片浩渺湿地,更是让人心生哀怜。痛恨子带与隗氏为乱啊,可怜襄王流落于坛坎之地;君王宠爱的妖冶艳女成了祸害啊,令人格外怜悯他的悲惨遭遇……
西凉军阀董卓,恶贯满盈,欣赏蔡邕,却把他带进了坟墓
中平六年(189年)八月,大军阀董卓率领他的西凉兵马暴掠京师,肆虐朝堂,淫宫女,废少帝,立献帝,残虐天下,强召蔡邕入朝,蔡邕称病不肯前往,董卓大怒,以灭三族相威胁,他只得前往,董卓一见,转怒为喜,命其为代祭酒,旋即连升三级,历任侍御史、治书御史、尚书,三天之内,遍历三台,后又拜左中郎将,封高阳乡侯。
应当说,董卓虽为奸佞之徒,作恶多端,对蔡邕却很厚待,“卓重邕才学,厚相遇待,每集宴,辙令邕鼓琴赞事,邕亦每存匡益。”言语动静之间,蔡邕也力所能及地劝谏董卓,使他少做恶障。岂料命运弄人,董卓对蔡邕的知遇与礼敬,后来却给他铸成了杀身之祸。
董卓自认为功盖姜太公,欲称“尚父”,征求蔡邕意见,蔡邕以为不妥,劝他从长计议,此议就此拉倒了。这年六月,发生地震,董卓就此咨询蔡邕,蔡邕说是“臣下逾制之所致也”,劝他轻车简从,“卓于是改乘皂盖车”。然而,作为残忍苛暴之徒,董卓虎视天下,刚愎自用,对蔡邕的劝谏之言,或一笑了之,或嗤之以鼻。蔡邕对堂弟蔡谷说:“董公性刚而遂非,终难济也”,他想弃之远走,堂弟说,兄相貌奇特,董太师耳目遍地,你如何跑得掉啊?——“邕乃止”。
董卓被诛后,蔡邕与司徒王允偶然说起董卓,为之悲伤叹息。此时王允执掌大权,勃然大怒,厉声斥责:“今天诛有罪,而反相伤痛,岂不共为逆哉?”于是断然下令,将“董卓余孽”蔡邕收押治罪。蔡邕上表服罪,“乞黥首刖足”,愿意承受刻额染墨、截断双脚之惩罚,苟且活命,以求续成汉史。士大夫们也纷纷论救,太尉马日磾对王允说:“伯喈旷世逸才,多识汉事,当续成后史,为一代大典,而所坐至微,诛之,无乃失人望乎!”岂料王允回答说,从前汉武帝不杀司马迁,使他撰写谤书,流传后世,如今天下动乱,神器不固,你让蔡邕这样的佞臣执笔著史,“复使吾党蒙其讪议”,不是要使吾辈遗臭万年吗?
马日磾顿足叹曰:“王公其不长世乎?善人,国之纪也;制作,国之典也。灭纪废典,其能久乎?”他说,善人,是国家的楷模;史著,是国家的经典。毁灭楷模,废除经典,国家如何能长久啊?
不久,蔡邕死于狱中,享年61岁。死讯传出,天下悲伤,“缙绅诸儒莫不流涕”,大学者郑玄叹息说:“汉世之事,谁与正之?”
蔡邕的惨死,到了罗贯中《三国演义》中,变成了董卓被杀,暴尸街头,蔡邕伏尸大哭,因而触怒王允。呵呵!又被罗先生消费了一回。
追想蔡邕一生,吟诵他的《述行赋》,直令人感慨万端也!
“乱曰:跋涉遐路,艰以阻兮。终其永怀,窘阴雨兮。历观群都,寻前绪兮。考之旧闻,厥事举兮。登高斯赋,义有取兮。则善戒恶,岂云苟兮?翩翩独征,无俦与兮。言旋言复,我心胥兮。”
我行走了千里万里之长路啊,备尝了人世间的艰难险阻;收卷起我弥漫天地的思续与怀念啊,我的人生浸透了雾霾与阴雨。我一路上看到了那么多的尘世变故,追寻先人们的嶙峋踪迹,感觉了人世之无常;我考察了许多往事啊,验证了许多先辈的功业之辉煌。我挥动羸弱的手臂作了这篇小赋,以纪念这次漫长之旅,以及由此而生的漫天思绪。我曾经发誓要以善为本以恶为戒啊,岂可像蝼蚁一样苟且偷生,只为了谋取一己之利?从今后我将在世间翩翩独征,傲怼天地,既没有朋友,也没有伴侣——唉唉!归去吧,归去吧,故乡啊,才是我的灵魂栖息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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