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品读刘菁完整（主播刘菁带您一起欣赏）

作者：清荷 · 诵者：刘菁

母亲进城已有年头。如今已八十挂几，身子骨也明显地大不如前，也便时常地念着老家，近于痼疾。每每儿女落坐在母亲身旁，她就自话自说，说着祖父母，说着父亲，说着从前一家人住在祠堂老屋的故事。

老屋从W家祠堂分革而来，寻不到年头。W家祠堂，高梁横栋，前后两进三大开间，中间环以巷道和天井回廊，可搭台唱戏，可跑马游龙，恢宏轩宇。当时光把那似皇城根儿的古砖撬起，将祠堂隔墙的宽厚的门洞垒起时，一切似换了个天。土改，中山先生“耕者有其田，居者有其屋”的民本情怀，在人民政府得以落愿，祖父分得三亩田，分得被公家没收的w家祠堂前进的靠西头的一间客堂，宽约六米，长约三十米，高八米开外。祠堂的正厅和东屋，却未分出，留作生产队和社员红白事公用的堂屋。当裹着小脚的祖母接过公家递过来的盖有彤红的湖东县政府正方大印的那间大屋的房契时，像抱着初生婴儿，紧紧地捂在胸口。由此，祠堂的西屋和接后搭起的一间毗屋，就成了我的家，成了生满烟火味的老屋。

我在老屋生活了二十个年头，说起老屋，就想起祖母。祖母在父亲三四岁时带着父亲来到养祖父家。在族人目光和语气里，让父亲换姓来延续烟火的旧恶像一把刀，悬在父亲头上，刀光霍霍，煞气森森，但性烈的祖母却未屈从。印象中的祖母身材高挑，长得精致，常穿着收襟蓝布褂和扎腿折腰的大档裤，拢发盘髻，束夹别簪，青丝不乱。走起路来，两肘回摆，小脚带风。举止像大户人家事太，齐整，睿智；行事似穷苦人家农妇，干炼，火辣。庄子上的老辈们一说起我的祖母，既佩服又敬畏。

父亲从五十年代起就在大队里公干。家里的重料活，田地的农力事，都由母亲挑起。母亲也就整天的劳碌在外，除了吃饭睡觉，很少地搁闲在家。祖母就成了老屋里绕进绕出、捏着日子的女人。一家人的吃、穿、住、行，都由祖母来打理拾落。一天三餐，祖母将日子放到米缸里，摸着米缸抓米，数着米粒过筛，饱不得，饿不得。一年三百六十五天，祖母把生活过得如同勺子上的盐，精细得明明白白，了无糊涂。春上，祖母还将拿出几升老米，送给那些断顿人家，接济春荒。在祖母房间里，除了床和衣柜，就摆放着坛坛罐罐，盛着米、面、油、盐、蛋，还有各种腌制。墙壁上挂着各色干菜或几块咸鱼腊肉，房梁下偶尔吊着江南跑船的姑母带来的整箩的小鱼干，还有祖母过年时备下的花生芋角还有炒米糖。祖母恨不得把世界装下，将瓶罐堆满屋子。

儿时，生活清苦，肚子常闹饥荒。放学了，我扔下书包，第一个想到的人便是祖母，就溜进火房，巴巴地望着祖母。祖母也会笑笑地瞪我一眼，便去自已的房间拿点吃的出来。偶尔，我和二弟也会趁着祖母出门时，偷拿吊在她房下的零食，被祖母发现后也将常常地被骂，但祖母还是舍不得重说。晚上，在小桌旁，我读着书，看着连环画。祖母也借着灯光，戴着老花镜，一针短一针长，缝补衣裳。在老屋，祖母也就成了我儿时最亲近最离不开的人。九岁那年，我染上痘疹，烧而不退，是祖母把我关进她的房间，文熏香草，轻摇鹅羽，煨药吊汤，把毛巾敷瘦。在那迷迷糊糊地数日里，只有昏暗的油灯和守在床前的祖母与我作伴，我终将好了起来，可祖母额头又多了几道皱褶。

那台老式织布机和竹制纺车，是祖母的嫁妆。从春摇到夏，从夏纺到冬，祖母坐在纺车旁，把纱絮拉长。车轮似摇动岁月的陀螺，将祖母脸上的皱纹捋成千根棉纱，爬满纱锭。当光亮从柴房小小的窗户射进时，多少个清晨和傍晚，祖母坐在织布机的条板上，弓着腰，低着头，眯着眼，随着手中的织机一进一退，脚下的踏板一高一低，梭子从纱线中来回跑动，梭声脆扬，锭影旋舞，土布便也一寸一寸的卷起，在古铜色陶缸里被染出七彩斑斓。即使在那票证年代，我和弟妹也有了常更常换的土布新衣，比起别人家的孩子也就多了几分自喜和快乐。

老屋藏满我童年时光的同时，也烙下我青少年时代目睹的岁月痕迹。当红色贴上时代和革命标签席卷乡村时，有学问的先生，有威信的大队干部，还有出身不好但有本事的智者，忽然在一夜间成了被批判的对象，老屋也少了往日平静。父亲，白天在大队里抓生产，晚上到公堂上受教育。老屋，人来人往，成为社员歇脚穿堂的过场。当看到父亲站在公堂前台低头不语时，看到刚从老屋走进公堂的人便立马说着父亲不是时，祖母一回回的掉泪，也一次次的守着父亲回屋。随着“破四旧”之风刮起，在百来户人家的庄子上，老屋是第一个被卷到了潮头。那天，父亲沉着脸从大队部回来，做木匠的舅舅拿着斧头跟随父亲进了父母房间。当斧头向着床眉上的木雕花板，向着床檐两边站立的两尺见宽的镂空床花，一斧斧地削去时，祖母哭了。那张床，是祖上传下的带有檀木面料的锍满金丝的古漆花床，摆在父母房间里，一张床占满一间屋，四方立柱，顶上加盖，盖照两进。床的踏板上，两头配着对称的方正小柜，两尺见高。床正面回型四方的板雕上，嵌着鹊雀豋枝、坐床抱子、门庭杏旺等吉祥图案，天作地生。在祖母眼里，父亲的举动或许是毁了她眼中的传代之宝。也或是伤感父亲对祖父不敬，把父亲撵出家门。父亲默语不声。

在那激情燃烧的岁月，公堂大厅上也建起了红彤彤的米尺台高的忠字堂。堂下，虔诚又淳朴得近于混沌的农民，见到革新后的大队干部就像见到青天一样，表露出满足与顺从，那怕是一字不识的老妇，也很认真地跟着干部诵经典，读红书。那种虔心，是现如今课堂上、会场上见不到的场面，从里到外透着肃敬，浸满热烈。父亲也在老屋堂心的条几上摆了个与条几近宽的尺来见长的有层次的红色像台。每天第一桩事，是在父亲带领下站在堂前背几句经典，祖母也不例外的学上两句，父亲才会离开老屋。小妹，也是那时识的字，扫了盲。小妹现如今还是高兴，虽然祖母没让她进学堂，但她却以其他方式获得文化。或许生活在那个年代的人，获取的将是各有不同的价值。

岁月流年，到了七十年代后期，老屋和毗屋已住不下七八口之家，父亲便拆了毗屋，延着老屋根基，盖了三大间土坯房。多少个夜晚，在夜深人静时，我透过屋顶那浅蓝的玻璃瓦洒进的几片月光，盯着老屋，苦苦发呆。

老屋也不知何时，那合抱粗的梁柱和与公堂隔墙的工字梁上，窝进白蚁。白蚁有时掉下，白白胖胖，在地上滚了几滚，又往上爬。老屋的墙壁上，爬满了蛛网，挂满了虫壳，也养肥了亮着血红眼睛的吸血鬼，贪婪的倒悬在梁隙中卿卿我我，殆笑那回首无神的壁虎在伺动伺蛰。灯光下，书桌旁，从稻仓里爬出的硕鼠，拖着饱餐后沉沉的身子，沿着仓壁根慢动慢行，突然听到我跺脚声，惊恐地从屋角鼠洞里逃之夭夭，留下身后一片月色和空白。可怕的是在春季和在雨季，在阴暗辰光里，老屋与公堂的墙壁上，蛇皮像条白带，挂了又脱，脱了又挂，墙风袭来，或隐或现，瘆人，发悚。有时，在慢长的又饥又饿的黑夜里，在蛇走沙沙的恐惧声中，在蛇尾悬梁又翘首吐信时，吓得我把头缩进被窝，幻想着爬来一条美人蛇，将我卷噬，整夜不敢睡去。有时，在梦境中，看到那屋檐下试着飞出的雏燕，有的窝在巢里掉下摔死，有的扑打着翅膀飞到外面世界。

一梦醒来，老屋依旧苍桑，我心依旧迷茫。是像父辈们一样守着老屋浑噩而去？还是像雏燕一样只要不死都将飞出？黑漆的夜，模糊了窗外视线。

后来，我当了兵，留在城里。然而，老屋依在。它送走了祖父，送走了祖母，也过早地送走了头发少白的父亲。

父亲丧事，按照老家风俗，得从公堂出殡。那是祖上传下的乡土丧事风俗的最重祭式，是后人对先人的一种敬重，也是先人离开家最后的一点体面。然而，就在那天，可怜的封建恶俗、顽念，还有村野的愚昧、无知，吞噬了村庄上那些父辈们的灵魂，绞杀了村庄上那些曾与父亲一起长大的良知，就因为父亲与公堂二姓，他们似幽灵缠身，把良知撕碎，将情感抛开，撇下父亲在世时对乡亲的恩德，疯了似的阻止父亲上公堂。我把心跪下，双膝走路，从堂外到堂内，从堂上到堂下，来来去去，往往复复，把膝盖磨碎，却没有一个长者或宗亲开口说话。仿佛，天地沉暗，孝子沉塘。公堂，在刹那间，又转身变为祠堂，那漆黑的阴深深的厅堂又将重演旧时的故事，把大门关上。

父亲走了，也带走了半个多世纪的叹息。过了两三年，日子也渐渐地好起来。母亲更多的时候是一个人与老屋相伴，与公堂为邻，也常常地一个人守着老屋落泪。不得已，我和几弟舍弃老屋，在远离村庄的山脚旁盖了一幢四开间的房屋。母亲搬进新居后，心情也似乎好了许多。后来，老屋和三间土屋以少之又少的钱让给了祠堂族人。我想把那间老屋的房契带走，留个念想，可翻遍父亲的屉柜，却找不到它的纸迹。或许世间万物皆有定数，不是你的终将是留不得要不得。

老屋换了新人，但父亲栽的那棵樟树依旧是生机勃勃，从裸露的根处又生长出钵口粗子树，伫立苍穹，记说岁月。

主播 | 刘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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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枞阳县广播电视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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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编：王长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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