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探狄仁杰3 京兆府(神探狄仁杰3之漕渠魅影群仙楼宁氏脱虎口)

神探狄仁杰3 京兆府(神探狄仁杰3之漕渠魅影群仙楼宁氏脱虎口)(1)

漕渠魅影 第九章 群仙楼宁氏脱虎口

群仙茶楼位于山阳县主街的正中央。此时正值卯时末,街道上人流川涌,熙来攘往。人群中,宁氏快步向群仙茶楼走来,门前的伙计赶忙迎上道:“这位客官,您几位?”

宁氏道:“只我一人。”

伙计殷勤地问道:“您坐楼上还是楼下?”

宁氏四下看了看道:“楼上吧,一会儿还有两位朋友要来。”

伙计高声道:“好嘞,您老随我来。”

茶楼中各色人等正品茗闲谈。伙计引着宁氏走上楼来,宁氏观察了一下四周,只见紧里面一副靠窗的座头儿甚是安静。宁氏道:“伙计,就在那副座头儿吧。”

伙计吆喝道:“齐了。里边一位!”

茶博士拿着水牌跑了出来,将宁氏带到座头,上了四盘小点心,宁氏点了一壶雨前,茶博士飞跑着下去沏茶,宁氏缓缓坐下,长出了一口气。

狄公、曾泰在县丞的陪同下来到山阳行馆二堂。堂内已经整理得干干净净。

狄公四下看了看道:“收拾的可真干净。当时勘察死亡现场之时,都有谁在场?”

鲁吉英赶忙答道:“刺史崔亮大人、长史吴文登大人,还有就是卑职。”

狄公点了点头道:“李翰大人悬梁的准确位置在哪里?”

鲁吉英走到公案前,抬起头指着上面的主梁道:“就在这里。”

狄公抬起头仔细看了看,又看了看公案,直视着鲁吉英道:“你能肯定?”

鲁吉英心头一颤:“能!是卑职第一个发现李大人的尸身,就悬于这条主梁之下。”

狄公抬头望着房梁,深吸一口气道:“你见过李翰本人吧?”

鲁吉英道:“当然见过。”

狄公道:“他身量有多高?”

鲁吉英略一思忖道:“大约六尺……”说着,他一指曾泰,“与这位大人相仿。”

狄公道:“哦。那么,李大人悬梁,用的是绳子还是白绫?”

鲁吉英道:“是一条黄绫。”

狄公点了点头道:“你叫人去找一条黄绫来,我有用。”

鲁吉英一愣,赶忙道:“是,是。”说着,赶忙回身吩咐随侍的掌固几句,掌固飞步奔出。

狄公道:“贵县,你是第一个发现李翰自缢的人,是吗?”

鲁吉英道:“正是。”

狄公点了点头道:“你将当时的情形,详细对我说上一遍。”

鲁吉英回忆道:“是,那天是三月十五,夜间下起了暴雨。那夜卑职来到这里找李大人时,却发现李大人他、他已经悬梁自尽了……当时堂中一片凌乱,地面正中有一个火盆,里面是满满一盆燃尽的纸屑。

“当时,卑职吓的昏死过去。后来,还是值宿的卫士发现了我,将我唤醒。”

狄公道:“你是说,李翰死前曾经焚烧过一些文书纸张?”

“正是。”说着,鲁吉英走到堂正中道,“火盆就放在这里,里面是满满的纸灰。”

狄公道:“纸灰是尚带火焰,还是已经熄灭了?”

鲁吉英想了想道:“已经熄灭。”

“你深夜到山阳行馆去做什么?”

“回大人,当时卑职接到禀告,邗沟又发覆船之事,卑职是来向李大人通报此事的。”

“然你一进二堂,却发现李翰已经自缢身亡了!”

“正是。”

“在此之前,还有没有旁人来过?”

“负责值宿的卫士说,在卑职到来之前,再没有旁人来过。”

狄公深吸一口气道:“也就是说,李翰大人是在还不知道邗沟覆船的情况下,便已经自缢身亡了?”

鲁吉英猛地抬起头来道:“是,是的。大人高明。”

狄公望着他,笑了笑道:“你还有什么话要对本阁讲吗?”

鲁吉英犹豫着道:“啊,没,没什么了。”

狄公点了点头,目光望向了曾泰。曾泰轻声道:“恩师,您在船上的怀疑被印证了,事情真的是这样。这可真是怪了,既然李翰并不知道邗沟又发生了覆船之事,他为什么要自杀?又为什么留下那样一封绝命书?”

狄公道:“此事大有文章啊。哦,对了,贵县,李翰大人的遗体和他留下的绝命书,现在何处?”

鲁吉英道:“回大人,绝命书及所有在山阳行馆中找到的证物,都被刺史崔亮大人带回扬州了。”

狄公缓缓道:“李翰大人的遗体呢?”

鲁吉英顿了顿道:“回大人,李大人的尸身一直存放在县衙停尸房内,已达旬月有余。因近来天气转暖,尸身面部及身体各处已出现大片腐坏,因此……因此,几日前,卑职下令将尸身焚化了。”

狄公双眉一扬道:“哦?焚化了?”

鲁吉英道:“正是。”

狄公道:“此事上报刺史大人了吗?”

鲁吉英咽了口唾沫道:“没,没有。是卑职自作主张。”

狄公不满地问道:“就算尸身腐坏,下令掩埋也就是了,为何要用火焚化?”

鲁吉英面色微微一变道:“啊,这……是这样,卑职是怕尸身腐烂引发瘟疫传播,这才下令焚烧。”

狄公望着他的脸,一字一句地道:“水部郎中李翰,官居四品,乃奉谕钦差,你一个小小的县令在未经上官许可的情形下,竟然私自焚化其尸身,这不是没有原因的吧?”

“扑通”一声,鲁吉英跪倒在地,连连磕头道:“卑职该死!这实在是卑职考虑不周,望大人开恩原宥。”

狄公看了他一眼道:“你不是胆大之极,就是在替人受过。”

鲁吉英心中一惊,不由抬起头来,正与狄公四目交对,他赶忙低下头避开狄公的目光。

狄公道:“好了,起来吧。念在你是初犯,便不予责罚。日后行事,不可如此鲁莽。”

鲁吉英叩头道:“是,是。谢大人开恩。”说着,站起身来。

门外响起了脚步声,掌固托着一条黄绫走进来道:“大人,黄绫取到。”

狄公点了点头,接过黄绫递给曾泰道:“刚刚鲁县令说过,李翰的身量与你相仿,这样,你站到公案上,将手中的黄绫抛上房梁。”

曾泰接过黄绫,踩着座椅踏上了公案。

狄公又道:“等等!”

曾泰回过头来。

狄公对鲁吉英道:“把椅子也递给他。”

鲁吉英赶忙搬起座椅放在了公案上。

狄公对曾泰道:“曾泰,你上到座椅之上再抛。”

曾泰点了点头,站在椅子上右手用力将黄绫朝房梁抛去,但房梁过高,黄绫飞到一半便落了下来,连续几次都是如此。曾泰望着狄公摇了摇头道:“房梁太高了,抛不上去呀。”

狄公冲他招了招手道:“下来吧。”

曾泰跳下公案道:“恩师,这是何意呀?”

狄公道:“你抛不上去,难道李翰就能抛得上去吗?”

一旁的鲁吉英吃惊地望向狄公,眼中尽是钦佩之色。

此时,曾泰也已经明白了:“您是说,李翰不是自缢身亡!”

狄公笑了笑道:“你看看这二堂中房梁的高度,普通人不要说踩着桌案,就是再加一把椅子也无法将黄绫抛过房梁。李翰连将黄绫具结成环的能力都没有,他又是怎样投缳自尽的呢?”

曾泰惊道:“难道……是谋杀?”

狄公的目光望向了鲁吉英道:“如此明显的破绽,贵县就没有发现吗?”

鲁吉英轻轻咳嗽了一声道:“当时卑职吓得胆战心惊,没,没敢仔细看……”

狄公点了点头道:“难道刺史崔亮也没有看出来?”

鲁吉英轻声道:“这,这卑职就不敢妄言了。”

狄公双目如电望着鲁吉英,漫声道:“隐瞒真相有时是聪明之举,可有时就显得不太明智了。贵县明白本阁的意思吗?”

鲁吉英浑身一抖道:“是,是。卑职明白。卑职不敢隐瞒,所言句句是实。”

狄公笑了笑道:“李翰之死是个谜呀。哦,对了,给阁部的回文中还讲到,在二堂后面的暗阁中发现了两张白银凭信?”

鲁吉英道:“正是。”

狄公道:“贵县引我去看看那个暗阁吧。”

鲁吉英道:“大人请随我来。”

狄公点了点头,随鲁吉英走进内堂,来到座榻旁的山墙下。鲁吉英伸手在墙面上按了按,墙上弹起一个小小的暗门。

狄公道:“这就是存放凭信的暗阁?”

鲁吉英点了点头道:“正是。”

狄公探头向里面看了看,又将暗门关闭,再打开,而后缓缓点了点头道:“贵县,当时,护卫山阳行馆的卫士都是李翰大人从京中带来的吧?”

“是的。一共有不到五十人。”

“那么,行馆中的仆佣杂役是从哪里来的?”

“是县里负责安排的。”

“是这样。贵县,还有什么要和本阁讲的吗?”

鲁吉英咳嗽了一声道:“啊,没有了。”

狄公沉吟片刻道:“这样吧,我们还有些事情要赶回扬州。你立刻准备快船一只,本阁现在就赶往码头。”

鲁吉英道:“是。卑职立即去办。”

狄公叮嘱道:“记住,本阁到来之事,不可张扬。”

鲁吉英赶忙道:“卑职不敢。”说着快步走出门去。

狄公望着他的背影轻声道:“这个鲁吉英有些意思。”

曾泰道:“恩师,您说什么?”

狄公摇了摇头道:“没什么。曾泰,看到了吗?我们在船上的分析已逐步得到了证实,李翰之死是个谜呀。他究竟是自杀还是他杀?致其死命的原因又是什么?”

曾泰道:“恩师,会不会与那两张鸿通柜坊的凭信有关?”

狄公沉思道:“现在还不好说。这次回扬州,我们就是要探一探这个鸿通柜坊的底细,首先要摸清究竟是不是李翰亲自将二十万两银子存入柜坊,这一点对判断李翰的死因至关重要。”

曾泰点了点头。

狄公道:“还有,我们曾经说过,李翰之妻宁氏身上定然隐藏着一个重大的秘密,而且,现在我敢断定,这个秘密与李翰之死有着紧密关联,甚至有可能是直接原因。但这些,只有等待元芳的消息了。”

曾泰点了点头。

鲁吉英走进来道:“二位大人,官船已备好,马车现在门外。”

狄公微笑道:“有劳了。”说着,与曾泰向外走去。

鲁吉英看着他们的背影,长出一口气,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

时近正午,茶楼二层人流穿涌,一片喧嚷。宁氏仍然坐在靠窗的座头儿,一边饮茶一边不时地探头向楼梯口处观望。

鲁吉英身穿便装,满头大汗地出现在了楼梯口,宁氏赶忙冲他招了招手。鲁吉英跑了过来,气喘嘘嘘地坐下道:“怎么,元芳还没到?”

宁氏摇了摇头。

鲁吉英看了看天色道:“不应该呀,已近午时了。”

宁氏道:“别急,才刚到午牌,我们在这儿等了还不到两个时辰。也许,元芳是下午才到呢。”

鲁吉英点了点头笑道:“你看我,真是沉不住气,还不如贤妹一个女人呢。”

宁氏道:“关心则乱。大哥,你把心放宽,安心等待,我二人品茶闲谈,也许你偶一回头,元芳已经站在我们面前了。”

鲁吉英道:“对,对,把心放宽。咱们喝茶。”说着,他端起茶杯一饮而尽。

宁氏微笑道:“大哥,你饮茶像吃酒一般,脖子一仰便喝个罄尽。”

鲁吉英笑道:“你大哥是个粗人,只知道喝茶解渴,却品不出其中的味道。”

宁氏道:“大哥要慢些喝才是,或许我们要等上一整天呢。哎对了,那位狄大人怎么样?”

鲁吉英道:“我正要和你说,狄公要我陪他勘察李郎中死亡的现场。”

宁氏一惊道:“哦?快说说。”

鲁吉英道:“这位狄阁老真是名不虚传,太厉害了,目光像鹰一样,一眼就看出李郎中不是自缢身亡。”

宁氏道:“真的?”

鲁吉英道:“真的。他让我详细描述了当时现场的情形,问得非常仔细。”

宁氏问道:“大哥,狄阁老现在何处?”

鲁吉英道:“已经返回扬州了。”

宁氏道:“那你说,我们要不要将那封密信交给他?”

鲁吉英缓缓摇了摇头道:“一面之缘,不足取信。今天有些话我本来也想说的,可最终还是忍住了。我看还是等元芳到来后,大家从长计议再做决定吧。”

宁氏双眉紧蹙,咬着嘴唇点了点头。

鲁吉英向楼梯口看了看道:“等待是最可怕的事情。一切都是未知之数,不清楚等到的会是什么样的结果。”

这是大运河支流的一条港汊,河道十分狭窄,中央有一座方圆十几丈的白苹洲,四周蒿苇丛生。

正午阳光披洒在水面。粼粼的波光中,上流头一件黑乎乎的东西顺水缓缓漂来,停在了白苹洲旁的芦苇荡中。

漂来的是一个人——李元芳。

他半身浸泡在水中,面庞肿胀惨白,双目紧闭,一动不动,似乎已经没有了呼吸。

就在此时,河道下游传来一声忽哨,一条快船逆水而行,转眼间便到了白苹洲旁。船头甲板上使船的梢公一眼便看到了芦苇荡中的李元芳,他吃了一惊,转身向船舱内高声喊道:“小清姑娘,芦苇荡里有个人!”说着,他竹篙轻点,舟行登时减缓,船尾的舵手闻声摆舵,船停了下来。舱门打开,一个年纪约二十岁上下,容貌秀美的女子来到甲板上。令人吃惊的是,这个女子竟然和铁手团的杀手云姑长得一模一样。她跑到梢公身旁道:“三哥,怎么了?”

梢公一指芦苇荡:“您看,那儿有个人。”

女子顺他手指的方向定睛望去,看到了漂浮在荡子里的李元芳。

她一摆手道:“把弟兄们叫出来,赶快救人!”

梢公答应着冲船舱后喊道:“弟兄们,都出来!”

话音未落,七八个身着劲装保镖模样的人从舱内冲了出来:“姑娘,怎么了?”

女子笑道:“别一惊一乍的!”

她伸手一指水中的李元芳道:“看到了吗?大家一起动手,把他搭上来!”

众打手高声答是。梢公将船靠了过去,大家七手八脚将李元芳搭上船头,平放在甲板上。

李元芳双目紧闭,一动不动。

女子蹲下身,伸手探了探他的鼻息。身旁的梢公问道:“小清姑娘,怎么样?”

小清摇了摇头道:“没有呼吸,已经死了。你看,他的脸都被河水泡肿了,看起来落水已经很多天了。唉,真可怜。”

梢公道:“姑娘,现在怎么办?把他再丢回水里吧。”

小清皱了一下眉头道:“也只有这样了。咱们也不能带着个死人到处跑啊,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咱们杀了他呢。”

梢公点了点头,对身旁的打手们道:“大家动手吧。”

两个保镖走了过来,将元芳的身体翻转,一抬头,一抬脚,正要丢进河里,猛地,李元芳喉间发出咯的一声鸣响。

两个保镖吓得手一哆嗦,将元芳又扔在了甲板上。随着砰的一声,李元芳的身体重重摔在甲板下。这一震他的喉头连续发出“咯咯咯”的响声,嘴巴猛地张开,接连喷出了几口水。

小清惊叫道:“他还活着!”说着,一个箭步抢上前去,用力按压着李元芳的前胸。李元芳张开嘴,又喷出了几口水。小清将他的身体扶坐起来,对身旁的保镖道,“躲那么远干什么?过来,扶住他。”

保镖赶忙扶住了元芳的身体。

小清双手用力在元芳后背捶打着,李元芳喉间颤动,又呕出了几口浊水。

小清道:“放他躺下!”

保镖将元芳平放在甲板上,小清不停地在他胸口按压着。猛地,元芳一声大叫,缓缓睁开眼睛。

小清长出一口气笑道:“好家伙,你没死呀!险些又把你扔进水里。”

李元芳双目呆滞地望着天空,一言不发。小清冲身后的人招了招手,两个保镖快步走了过来,将元芳扶起。

李元芳愣愣地看着周围的人,就像傻了一样。

小清对梢公道:“去端碗热汤来。”

梢公赶忙跑进舱内,不一会儿便端来了一碗热汤。小清接过来,喂李元芳喝下,关切地问道:“好些了吗?”

李元芳长长舒了口气,四下看看,又看了看小清,茫然问道:“我,我在哪儿?”

小清笑道:“你在运河里漂着,我们把你救了上来。”

李元芳迷惑地四下看着,轻声道:“在,在运河里漂着……”

小清点了点头:“是呀。你叫什么名字?”

李元芳双眼迷离地望着对面的小清,竭力思索着,良久,他缓缓摇摇头轻声道:“我,我也不知道。”

小清哑然失笑道:“你连自己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

李元芳使劲晃晃脑袋道:“我,我想不起来了。”

小清道:“那你为什么会漂在河里?”

李元芳双眼望向水面,用力回想着,但脑海中却一片空白。他双手抱住头,痛苦地摇了摇。

小清道:“是不是遇到水匪了?”

李元芳猛地抬起头来道:“火,火……”

小清愣住了:“火?”

李元芳点了点头道:“到处都是火……”

小清道:“是谁放的火?”

李元芳面目抽搐着,良久,他轻轻摇了摇头,呆呆地道:“想不起来了。”

小清道:“你要去哪里?”

李元芳苦笑了一下道:“我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怎么知道要去哪里呢。”

小清同情地望着他,轻声道:“好了,我不问了。你到舱里换件衣服,好好休息一下。兴许一会儿就想起来了呢。”

李元芳点了点头,感激地道:“谢谢。”

小清微笑道:“没什么。”

李元芳道:“姑娘,你叫什么名字?”

小清道:“我叫葛亚清,别人都叫我小清。我看这样吧,既然你想不起自己要去哪里,就先与我同回卧虎庄吧。”

李元芳抬起头道:“卧虎庄?”

小清点了点头道:“卧虎庄在盱眙县境内,我就住在那里。”

李元芳木然地点了点头。

日已偏西。山阳县街道的行人中,两个熟悉的背影缓缓随人流向前走着,不时四下观察,正是铁手团的杀手龙风和云姑,二人身后跟着几名随从,每人手中拿着一张画着宁氏形貌的草纸。

云姑四下看了看对龙风道:“大师兄,叫弟兄们分散查找吧。”

龙风点了点头,对身后的几人低语了几句,众人立即分散,消失在人群中。

龙风长叹一声道:“已经两天了,弟兄们转遍了山阳城,也没有发现宁氏的踪迹。昨日,宗主又派人传令,两日内找不到宁氏和密信,便提头来见。”

云姑愤愤地道:“哼,宗主实在是太过分了!为了一封密信,先是斩去了大师兄的左臂,而今又传下这等生死令!俗话说,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我们就算是走狗,也要等抓到狡兔后再下毒手啊!”

龙风苦笑了一下道:“我龙风为铁手团卖了几十年的命,尚且落得这样的下场,就更不要说你们了。而今,大家都是朝不保夕,提心吊胆地过日子,一旦有个差池,便性命堪忧。”

云姑道:“宗主传来信息,说宁氏就在山阳县中,现在弟兄们查遍全城,却一无所获。难道这也要怪在我们头上?”

龙风长叹一声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话音刚落,身后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龙风和云姑转过身来,杀手豹冲飞步来到二人面前。

云姑惊讶地道:“豹冲,你怎么来了?”

豹冲道:“大师兄,云姑,宗主要我给你二人传信。”

云姑和龙风对视一眼道:“不会又要我们提头来见吧?”

豹冲摇了摇头,凑到二人近前低语了几句。

云姑猛地抬起头:“哦!”

外面的天色暗了下来,茶楼内的客人也已逐渐散去,只剩下零零星星的几桌。

靠窗的座头前,鲁吉英和宁氏仍在耐心地等待着,但二人的脸上都已失去了轻松的微笑,目光死死地盯着楼梯口处。每当有人上楼,二人都会情不自禁地微微欠起身来。

脚步声响,伙计快步走了过来,轻声道:“二位客官。”

鲁吉英和宁氏回过头。

伙计道:“真不好意思,再过一会儿小店就要打烊了,您看能不能先把账结了。”

鲁吉英赶忙道:“是我们不好意思,在这儿坐了整整一天。伙计,你能不能和老板商量一下,晚一点打烊。”

伙计为难地道:“这……客官,小店卯初下板,申时打烊,这是规矩……”

鲁吉英伸出手,手里放着一锭十两大银。

伙计的眼睛登时亮了。

鲁吉英道:“这些够了吗?”

伙计一迭连声地道:“够,够,太够了。客官您安心坐着,愿意呆到什么时候都行。”

鲁吉英点了点头道:“多谢。烦劳你再给我二人添些水来。”

伙计从鲁吉英手中一把抓过银子道:“您稍候,这就来。”说着,快步向柜台走去。

鲁吉英长出了一口气,目光望向宁氏,轻声道:“你说——元芳他,他还会来吗?”

宁氏的嘴唇有些颤抖了,良久,她一字一句地道:“他一定会来的。如果今天没有等到,我们明天继续等,直到他来。”

鲁吉英双手并拢,放在额前低声道:“老天爷,只要你让元芳马上出现在群仙茶楼,无论要我做什么,我都愿意……”

话音未落,楼梯口处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鲁吉英飞快地抬起头,向楼梯口望去。猛地,他张大了嘴,目光中充满了惊愕。

宁氏看着他的表情,浑身一抖,激动地道:“大哥,是不是元芳来了!我,我不敢回头,你告诉我。”

鲁吉英颤声道:“千万别回头,千万别回。”

宁氏一惊道:“怎么了?”

鲁吉英缓缓将头别了过去。

宁氏侧过身,用余光向楼梯口处一瞄,登时惊得花容失色。

龙风和云姑正站在楼梯口处,四下观察着。

宁氏浑身颤抖着道:“他们,他们怎么会在这儿……”

鲁吉英颤声道:“看起来,元芳已遭遇了不测……”

宁氏忍不住轻轻抽泣一声,泪水已夺眶而出。

鲁吉英强忍着心中的悲痛道:“别哭,别哭,现在不是时候。我们要马上离开。”

宁氏轻轻点了点头,偷偷擦去眼角边的泪水。

鲁吉英轻声道:“贤妹,呆会儿只要楼上一乱,你马上离开。”

宁氏吃了一惊道:“你要做什么?”

鲁吉英一咬牙道:“别问那么多了,无论如何你也要逃出去。”

泪水涌出宁氏的双眼,她一把抓住鲁吉英的手颤声道:“我们已经失去元芳,不能再失去你。千万不要轻举妄动,我们一起离开!”

鲁吉英苦笑道:“傻妹妹,这是不可能的。你以为他们是傻子吗。逃出茶楼后,立刻回县衙。记住了吗?”

宁氏含泪点了点头。

鲁吉英道:“回去后将密信收好,等我的消息。如果今夜我没有回家,明日一早你便离开山阳。记住我的话,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大哥……”

“好了,擦干泪水,他们走过来了。”

楼梯口处,龙风和云姑静静地观察着茶楼内的情形。二层除鲁吉英一桌外,只剩下了三四桌客人。龙风和云姑缓步向里面走来。

鲁吉英偷眼一望,店伙计拎着装满开水的茶壶快步走来。

鲁吉英深吸一口气道:“一乱就跑。”

宁氏点了点头。

眼看伙计来到桌旁,鲁吉英侧背对着龙风和云姑站了起来,猛地扭身,重重地撞在店伙计身上。店伙计一声惊叫,手中茶壶里的开水登时泼洒出来,浇在鲁吉英的脸上。鲁吉英一声惨叫,双手捂脸,就势滚倒在地,厉声惨叫起来。

茶楼上所有人的目光都望向了他,龙风和云姑也转过身来。就趁这一空隙,宁氏飞快地站起身,向楼梯口处奔去。

那边厢,鲁吉英就地呼号翻滚,店伙计吓得蹲在他身旁不停地道歉,剩下的几桌客人一见有热闹,登时围上前来,七嘴八舌地议论着。

龙风和云姑对视了一眼,就在此时,宁氏从二人身后飞奔而过,向楼梯冲去。云姑眼睛一闪,宁氏已到楼梯口处,背对二人。起初云姑并未在意,然而,一股茉莉花香扑鼻而来。

云姑轻声道:“茉莉花香!这香气怎的如此熟悉……”

一旁的龙风道:“什么?”

猛地,云姑一声惊呼道:“宁氏!”

她飞快地转身追了过去,宁氏正向楼下飞奔。云姑一拉龙风:“大师兄,那就是宁氏,追!”二人纵身而起,向宁氏追去。

那壁厢,鲁吉英已看到了这一幕,他不顾脸上的疼痛,猛地跳起身,推开身旁的茶博士和看热闹的人随后赶去。

众人望着他的背影,面面相觑。

天色已黑,宁氏飞奔而出,冲上街道,转眼便混入了人流之中。龙风和云姑随后赶到,四下查找。

忽然身后传来一声大叫:“你们看看老子是谁?”

云姑和龙风闻声转过头去。

只见鲁吉英冲下楼梯,边喊边向后厨奔去,嘴里高叫着:“密信在我手里!有种来抓我呀!”

云姑脱口喊道:“这家伙就是和宁氏在一起的人!”

龙风点了点头道:“我在铁仙观见过他!云姑,你追宁氏,我追他!”

云姑点了点头,二人一奔街道,一奔后厨追去。

宁氏穿梭在街道的人流中,拼命地奔跑,身后不远处,云姑紧紧相随。

眼前出现了一家饼店,宁氏一头冲了进去。店小二迎上前来,刚要说话,宁氏狠狠一推,小二登时摔在了一旁,宁氏飞步向后面奔去。

店小二跳起身来喊道:“你赶着投胎去呀……”

话音未落,身后云姑又到,飞起一脚将他踹得飞了出去,重重地摔在旁边的方桌上。云姑借力而起,纵身向宁氏逃走的方向扑去。

饼店后门是一条小河。宁氏飞跑出来,四下看了看,拿起门旁的顶门杠,将后门顶住,而后跳起身来,向前奔去。

云姑追到后门,伸手一推,门从外面顶住了。她飞起一脚向门踹去,砰的一声,门旁尘灰落下。周围几名店伙计手持马勺、菜刀冲上前来,喊道:“你这疯女人,要做什么!给我滚开!”

云姑一声娇斥,拳掌并用,转眼之间便将几名伙计打得翻倒在地。她纵身上前,双脚连踹。

“砰”的一声巨响,后门飞了出去。云姑飞身跃了出来,四下观察了一下,腾身而起,朝宁氏逃走的方向追去。

云姑飞步冲上小桥,两下看去,除了一些行路的百姓外,却不见宁氏的踪迹。她屏声静气,站在桥上静静地观察着,周围并没有异常的情形。

她快步下桥走到河岸旁向桥拱下望去。

桥拱下空空如也。

云姑奇怪地四下看了看,快步向饼店方向奔去。

“哗”的一声,水花四溅,宁氏从水下露出头来。她望着云姑远去的背影,四下看了看,淌水走到岸边,吃力地爬上岸,裹着透湿的衣服向县衙方向奔去。

云姑已来到饼店后门,仔细地观察着。忽然,地面上一件东西跳入了眼帘,是一块木制腰牌。

她赶忙走过去,将腰牌拾起,就着饼店内透出的光亮一看,腰牌上刻着几个字:“凭此牌,进出县衙。”

云姑静静地思索着,少顷,脸上露出了微笑。

快船停靠在岸旁。李元芳独自坐在岸旁的柳树下,面对河水,苦苦思索着。

不远处,梢公、舵手和几名保镖在船尾用红泥炉烧火做饭,炊烟袅袅升起,在微风中缓缓散开。

李元芳双目紧闭,大脑中频频闪现着大火的画面,除此之外,再也想不起别的。他痛苦地双手抱住了头,长长地叹息了一声。

小清从身后走了过来,坐在元芳身旁。

李元芳抬起头。

小清关切地问道:“怎么,还是想不起来?”

李元芳神色木然地道:“我脑子里一片空白,除了那场大火之外,什么也想不起。我想,可能是丧失记忆了。可是,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我连自己的名字都不记得?我到底是谁?是做什么的?在这之前,究竟出了什么事情,我怎么会漂浮在运河上?”

小清看着他痛苦的样子,轻声安慰道:“好了,事已至此,你总要面对的。再这样苦思冥想下去,过不了几天你准会疯掉。依我说呀,你该换个角度想一想。”

李元芳愣住了:“这是什么意思?”

小清笑道:“这样说吧,如果你的过去并不美好,比如,你欠了别人的债,官司缠身,或者被坏人追杀……而现在,你失去了记忆,却恰恰是将这些痛苦的事情一股脑忘掉,所有生活重头来过,这难道不是件好事吗?”

李元芳苦笑了一下道:“你倒挺会安慰自己的……”他顿住话音,长长叹了口气,点点头缓缓地道,“不过,你说的也有一定道理。忘掉过去,重新开始,恐怕现在我也只能这样了。”

小清轻轻叹了口气道:“其实,我真的很希望能够像你一样,忘掉自己是谁,忘掉从前,去过新的生活。”

李元芳道:“为什么?”

小清摇了摇头,眼圈有些红了:“我娘死得早,爹爹又……”

她说不下去了。

李元芳道:“怎么,你爹对你不好?”

小清笑了笑道:“不,他对我很好。只是,只是我痛恨他所做的一切。”

李元芳点了点头,转头望向河面,心不在焉地问道:“他是做什么的?”

小清张了张嘴,终于还是没有说出口:“算啦,不提他了……我和你说这番话,其实是想让你看开些,不要难为自己。把事情往好处想,说不定有一天你会突然将从前的一切都想起来呢。”

李元芳木然道:“但愿吧。”

小清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俗话说,听人劝,吃饱饭。看你这样子像是个读书人。你随我回到卧虎庄后,我让爹爹给你在文房上安排个事儿做,保证你又轻松又体面。”

李元芳没有回答,也没有动。

那边梢公喊道:“小清姑娘,吃饭了!”

小清一把拉起李元芳道:“走,吃饭去!”

县衙正房的门“砰”的一声开了,宁氏一头撞了进来。她回手上闩,靠在房门上喘息着,良久,泪水如断了线的珍珠一般滴落下来。她双膝跪地,哭出声来。

就在此时,院中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宁氏猛地抬起头。外面传来了敲门声。

宁氏轻声问道:“谁?”

“我!”

宁氏大声惊呼:“大哥!”

鲁吉英道:“是我,快开门!”

宁氏飞快地拔下门闩,打开房门,鲁吉英跌跌撞撞地冲了进来,“扑嗵”一声瘫倒在地。

宁氏回手关门,一把扶起了他,轻声喊道:“大哥,你回来了!”

鲁吉英的脸上露出了狡黠的微笑,喘着气道:“我,我甩掉了那个道士,抄小路跑回来了。”

这时,宁氏才看到,鲁吉英的脸已被开水烫脱了皮,她心疼地轻抚着鲁吉英的脸抽泣道:“大哥,为了我,你,你受委屈了!”说着,她哭着说道,“我早就说过,我是个不祥的人,我会害死你们。现在元芳死了,你,你又成了这个样子,都是为了我……”

鲁吉英慌了手脚,连忙安慰道:“好妹妹,别哭,啊,犯不上,你大哥这张脸长的本来就难看,就是再难看一些也无所谓,别哭了,啊。唉,可惜元芳,一条好汉,就这么……”说着,泪水也夺眶而出。他狠狠地擦掉眼泪道,“好了,现在顾不得伤心了,事态万分紧急,咱们要想个办法。”

宁氏抬起头来,抽咽道:“还有什么办法?元芳死了,我们又暴露了行踪,他们迟早会找到我们。”

鲁吉英一把拉起了她:“别那么泄气。还记得吗,元芳临行前,给我们留下了一张条子。”

宁氏抬起头道:“对,他说,如果十日后他没有到,就让我们将纸条打开来看。”

鲁吉英深吸一口气,从怀里掏出了那个纸折的方胜,颤抖着打开,飞快地看了一遍,惊呼道:“他,他是千牛卫大将军……”

宁氏简直不敢相信:“什么?大,大将军!”

鲁吉英道:“而且,还,还是黜置使狄仁杰大人的卫队长……”

宁氏彻底惊呆了:“什么!就是今早你送走的那位狄阁老?”

鲁吉英道:“天哪!这,这可真是阴差阳错!元芳说,一旦他出了事,便要我二人带着密信去找狄阁老!你,你自己看看吧……”说着,将条子递了过去。宁氏接过,边看边惊叹道:“我说元芳为什么总是说,伸冤的机会马上就要到了,原来,他们都是皇帝亲命前来扬州查案的大臣。”

鲁吉英狠狠给了自己脑袋一掌,骂道:“哎呀,我真是笨蛋!今早我就与狄阁老面对面呀,错过了这么好的机会,真他娘该杀!”

宁氏一把拉住了他道:“这,这怎么能怪你呢?谁能想到元芳会出事呀!”

鲁吉英猛地抬起头道:“贤妹,事不宜迟,你我立刻离开山阳,赶赴扬州,面见狄阁老,将密信呈上,求他做主!”

宁氏点了点头:“好,我们马上动身!”

鲁吉英道:“密信现在哪里?”

宁氏道:“我已经收好了。”

鲁吉英点了点头道:“你马上收拾一下,我回去取些随身的衣物,咱们立刻离开!”说着转身离去。

宁氏叹了口气,麻利地收拾起自己的衣物。

就在此时,门外传来一个阴恻恻的声音:“别忙了,你们谁也走不了!”

宁氏猛吃一惊回过头,登时惊得目瞪口呆。

只见鲁吉英站在门前,两柄长剑架在他的脖子上,身旁是龙风和云姑。

夜阑人静,月光如水。河面上波光粼粼。

李元芳盘膝坐在舟头,双目紧闭,进入了冥想。他的脑中不断闪现着跳动的火焰,耳边仿佛传来一阵阵刺耳的燃烧声。

他双眉紧蹙,身体不停地发抖。

脑海中的大火依然熊熊燃烧着。忽然,火焰之中,隐隐出现了一个面孔。面孔渐渐清晰起来,那是一张和蔼、亲切的脸,浓眉凤目,五绺长髯,正是狄公。

李元芳猛地睁开双眼,眼前的一切画面和声音霎时间都消失了。

李元芳呆望着河水,轻声道:“他是谁……他,是谁……我又是谁?”

他静静地坐着,表情冰冷木然。

咔的一声微响从岸旁的芦苇荡中传来。这一点常人根本无法捕捉到的声音,在李元芳听来却非常刺耳。他猛地抬起头,向苇荡中望去。

芦苇不停地晃动,发出一阵哗哗声。

李元芳抬起头向树梢望去。

树梢纹丝不动。没有风。

与生俱来的警觉使李元芳浑身登时紧张起来,他缓缓站起身。

猛地,船下发出“豁啦”一声巨响,一条人影从水中飞跃而起,带起一片水花。李元芳抬起头来。

说时迟,那时快,寒光闪烁,一柄短刀直奔李元芳前胸刺来。

多少年刀光剑影中滚出来的傍身绝技,在此时自然而然地发挥了作用。李元芳身体一侧,短刀从脸旁划过,偷袭之人站在了甲板上。此人身材短小,面目凶狠,身上褴衫鹑衣百结。

李元芳望着他,毫无表情地问道:“你是什么人?”

褴衫人毫不理睬,一咬牙合身而上,钢刀直刺李元芳咽喉。李元芳身体一转又躲了过去,冷冷地问道:“你为什么要杀我?”

褴衫人并不答话,一刀向李元芳前胸刺来,李元芳仍然是面无表情,身体飞快地绕着那人转动起来,只转了两圈儿,褴衫人就已经晕了,脚下踉跄,眼花缭乱,手中刀歪歪斜斜胡乱刺出。猛地,李元芳的身形如钉子一般定住了,褴衫人却还在惯性驱使之下不停转动,手中刀晃来晃去,脚步倚里歪斜,如同醉酒一般。

李元芳神色木然地望着他,站在甲板上一动不动。

褴衫人踉踉跄跄地停止了转动,他抬起头来,用刀指着李元芳道:“小子,你,你……”

砰的一声,舱门打开,一条身影飞掠而至,闪电般挡在李元芳面前。她一把夺过了褴衫人手中的短刀,飞起一脚踢在他的前胸。褴衫人大叫一声,掉进河中。

来人正是小清。她看了元芳一眼道:“你没事吧?”

李元芳摇了摇头。

脚步声响,舱内的保镖手持钢刀冲上船头,为首者厉声喝道:“哪里来的朋友在这里做买卖?”

呼的一声,岸旁芦苇荡中火光摇动,数十名衣衫褴褛的大汉手持火把站起身来,将快船团团围住。这些人手中拿着各种各样的武器,有刀,有枪,竟然还有拿锄头和耙子的。

小清一见周围的情形,吃惊得不知如何是好。李元芳的神色依旧木然而冰冷:“他们是做什么的?”

小清缓缓摇了摇头道:“我也不知道。你进船舱里去,千万别出来。”

李元芳道:“我还是在这里吧。”

小清看了他一眼,轻声道:“你不怕?”

李元芳目光望着河面,木然答道:“也许你用得上我。”

小清感激地望了他一眼,轻声道:“站在我身后。”

李元芳没吭声,走到了小清身后。

只听为首的保镖高声道:“岸上是哪路的朋友,报上万儿来!”

芦苇中一个中年人大步走了出来,双手叉腰高声道:“你少说废话,交出船上的那个女孩子,我们保证不伤害其他人。否则,别怪我们不客气!”

为首保镖一声冷笑道:“兄弟,你知道这条船是谁的吗?”

中年人冷笑一声,没有说话。

保镖道:“这可是卧虎庄葛天霸葛庄主的船!识相的赶紧离开,否则,让你们吃了不了兜着走!”

中年人冷笑一声道:“不是卧虎庄的船,老子还不劫呢!实话告诉你,我们已经跟踪你们半个月了。船上那个丫头是葛天霸的女儿吧!”

保镖一愣,目光望向了小清。

小清深深吸了口气,走到船头道:“不错,我爹就是葛天霸。”

中年人道:“好,请你下船随我们走!”

小清笑了笑道:“就是跟你们走,我也要知道你们是什么人吧?”

中年人想了想道:“好吧。那我就告诉你,我们是盱眙附近的盐枭。前些日子,我们辛辛苦苦攒了笔钱到海陵进了一批私盐,想挑回盱眙贩卖,不想到了卧虎镇却被葛天霸的人硬抢了去,还打死打伤我们二十多个兄弟。”

小清轻声叹了口气,低下了头。

中年人忿忿地道:“你爹也是贩私盐的,就说他势力大,可也不能只许他吃肉,不许我们穷汉喝口汤吧!这几年来,葛天霸将这四乡五镇所有的盐市都把持起来,不许我们卖盐,只要见到我们,非杀即打。两年了,有多少兄弟死伤在他手里!说句实话,要不是你爹把事做绝了,我们也不会干这路缺德事!行了,话到此为止,今天我们特意在这里等候,就是要将你劫走,让葛天霸知道知道,盐枭也不是好惹的。他要是想让你活命,就得给我们一个公道!”

小清眼中噙着泪水,抬起头道:“这位大哥,我替我爹给你赔个不是。今天你放我们走,待回庄后,我一定亲口对他说,让他不要再加害你们!”

中年人道:“这不行。我们跟踪了半个多月,这样让你走了,我没法跟弟兄们交待!”

话音刚落,众盐枭齐声喊道:“对,不能让他们走!”“快,滚下船来!”

中年人摆了摆手,盐枭们安静下来。

中年人道:“小姐,我看得出,你是个通情达理的人。这样吧,你跟我们走,我保证不会伤害你!”

小清摇了摇头道:“我不能跟你走!”

中年人一声冷笑道:“那就别怪我们动粗了!”

说着他一挥手,众盐枭一阵咆哮,抡动各种武器向快船猛冲过来。

为首的保镖一声大喝:“弟兄们,给我上!”说着,率领七八名保镖跳上岸去,霎时间刀光剑影,与盐枭们战在一处。

船上的小清急急地喊道:“别伤人,千万别伤人!”

此时,众人已杀红了眼,哪还听的进这些!保镖们如狼似虎,各个身手不凡,转眼之间,几名盐枭便受伤倒地。

中年人大怒,一摆掌中钢刀,率其他人加入了战团,这下,情势登时逆转。保镖们武功虽好,可对方人数众多,十个打一个,转眼之间,几名保镖便被盐枭打得七零八落,滚翻在地。盐枭们一拥而上,手里的各样器械向保镖身上砸去。

船上的小清一声惊叫,捂住了脸。

就在此时,只听中年人一声大喝:“大家都住手!”

所有盐枭都停住了手。

中年人道:“弟兄们,我们要的是那个丫头,与这些人无干,不要难为他们!”

盐枭们闻言,纷纷住手,带头儿的几人,将保镖拉起押在了一旁。

中年人道:“怎么样,小姐,下船吧!”

小清一咬牙道:“好,我跟你们走!”说着,迈步向跳板走去。

身后的梢公喊道:“小清姑娘,你不能去呀!”

小清回过头凄然一笑道:“回去告诉我爹,这就是报应。”说着,走下了跳板,来到中年人面前道,“走吧。”

“等等!”身后传来了一个声音。

众人一愣,循声望去。

说话的人正是李元芳。

小清赶忙对他道:“这里没你的事,你别说话!回庄后,你就说是我的朋友,我爹不会亏待你!”说着,她对中年人道,“我们走吧!”

中年人点了点头,拉起小清转身走去。

“我说过了,等等!”

不知什么时候,李元芳已从船头到了岸上。

中年人回过身,冷冷地道:“小子,你到底要做什么?”

李元芳目光望着远方,懒懒地道:“你不能把她带走。”

中年人愣住了,猛地,一阵大笑:“小子,你算什么东西!看到那几个保镖了吗?连他们都躺下了,就别说你一个文绉绉的小瘦鸡子了!赶快滚回船上去!”

小清急道:“你还在这里干什么,快回船上去!”

中年人摇摇头,一拉小清转身要走。

李元芳收回目光,望向了中年人,一字一句地道:“我很累,不想多说话。她是我的朋友,你马上放开她!”

他的声音冰冷阴森。

中年人笑着转过身来道:“我看你是放着安稳日子不过,想他娘挨揍啊!”

话音未落,他一个箭步冲上前,狠狠一拳打向李元芳的面门,李元芳身体一错,飞起一脚重重地踢在了中年人的软肋上,中年人一声惨叫,身体平飞出去,“砰”的一声摔在了船前。

周围一片寂静,所有人都傻了。

小清目瞪口呆地望着李元芳。

李元芳神色木然地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猛地,盐枭们叫骂着冲了上来,手中刀枪齐向李元芳而去。小清一声惊叫,扑上前来。

李元芳将她一把拉在身后,身形一纵,如大鸟一般跃过了众盐枭头顶,飞起一脚将一名盐枭踢飞,顺手从另一名盐枭手中夺过一把锄头,身形闪电一般纵跃向前,掌中锄头上下翻飞,劈扫拨刺,周围的盐枭碰着就飞,挨着就倒,转眼之间,二十多名盐枭纷纷倒地,哀叫之声响成了一片。

李元芳将锄头一摆,左手揽着小清的腰,脚下不丁不八地站在当中。此时的他又变回了曾经的天下第一高手。他双眼中精光四射,冷冷地望着周围的盐枭。

船上岸边一时无声,没有人动,也没有人再敢上来。

被李元芳揽在身旁的小清,红着脸挣扎了一下,李元芳赶忙松开手。小清望着他,简直不敢相信面前站着的这个人,就是白天那个抱头痛思的可怜人。

此时,李元芳眼中精光渐敛,面色又恢复了木然。他对小清道:“我们走吧。”

小清点了点头。

李元芳将锄头扔在地上,拉着小清走到船旁,而后,冲那几个保镖道:“你们过来!”

几人答应着,挣脱了盐枭们的手,跑了过来。

这时,盐枭们才反应过来。一人高喊道:“别让他们跑了!”

剩下的人一拥上前。

李元芳猛地转过身,双掌连错,冲在前面的几名盐枭嚎叫着飞了出去,其余人登时停住脚步。

李元芳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双眼木然地望着远方。

后面的小清一伸手拉起了被李元芳踢倒的中年人,从地上拾起一柄钢刀,放在了中年人的喉头,厉声喊道:“谁再敢动,我就杀了他!”

所有盐枭面面相觑,一时不敢再轻举妄动。

小清低声道:“快走!”说着,拉起中年人与众保镖奔上快船,转过身来,只见李元芳仍然木呆呆地站在那里,她焦急地喊道,“你干什么呢,还不上船!”

李元芳点了点头,猛地,身形倒纵,轻飘飘地落在了甲板上。

保镖将跳板搭起。

早已偷偷上岸将缆绳解下的梢公和舵手飞快地连撑带摇,小船箭一般离岸而去。

盐枭们发出一阵高喊,沿岸向小船追来。

小清一叠连声地催促着:“快,快点儿划!”

小船像离弦之箭,越去越远,将盐枭们甩在后面。终于再也听不到他们的叫喊声了。

小清浑身像虚脱一般软了下来,一屁股坐在甲板上。

身后几名保镖骂骂咧咧地将中年人捆上,一边捆一边连踢带打。

中年怒目而视道:“要杀就杀,折磨人的不是好汉!”

小清赶忙站起身,走了过去道:“不要打他。”

保镖们停住了手。

小清对中年人道:“你放心,我们不会伤害你,也不会把你交到我爹手里。只要摆脱了盐枭们的追赶,我就会放你走。”

中年人望着小清,咧开嘴,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小清道:“你叫什么名字?”

中年人道:“庞,庞四。”

小清点了点头道:“庞大哥,你放心,我答应你的事一定会办到。回到卧虎庄我会跟我爹讲,不要再迫害你们盐枭了。”

庞四猛地抬起头来,嘴唇颤抖着道:“真的?”

小清道:“真的。可我不知道他是不是能听我的话。”

泪水在庞四眼中打着转儿:“姑娘,您真是个好人。庞四,庞四……”

他羞愧地低下了头。

小清对保镖们道:“将他带到下层舱中,好好对待,不要难为他。”

为首的保镖道:“姑娘,要说您真是个菩萨心肠。要换了我,早把他给宰了!”

小清笑了笑道:“他们也是迫不得已。”

为首保镖看了看站在船头,对着河面发呆的李元芳,冲小清使个眼色压低声音道:“姑娘,可真没看出来,这呆头呆脑的主儿竟然是个大高手。不瞒您说,我还没见过武功这么高的人呢。”

小清深吸一口气,冲他摆了摆手。为首保镖押着中年人进了船舱。

小清抬起头,向船头的李元芳望去。只见李元芳缓缓坐在甲板上,神色木然,呆呆地发愣。

小清缓缓走到他身后道:“谢谢你。如果没有你,落在这群盐枭手中,我还不知道会怎么样。”

李元芳没有动,只是木然答道:“应该的。”

小清坐在他的身旁道:“你,不想对我说点儿什么?”

李元芳道:“说什么?”

小清道:“你的这身武功啊。太可怕了,二十几个人一转眼就都倒在地上,我还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功夫。”

李元芳苦笑道:“我要是知道就好了。”

小清奇怪道:“你不知道自己有这么好的武功?”

李元芳望着河水淡淡地道:“当然知道。就像你知道手会拿东西,脚会走路一样。但它是怎么到的我身上就想不起来了。”

小清点了点头道:“面对那么多盐枭,出手救我,你不害怕?”

李元芳望着水面,冷冷地道:“就是再多一些,对我来说也是一样。你是我的朋友,我不能让盐枭把你带走……”

小清感激地望着他,轻声道:“谢谢你。”

李元芳道:“你怎么老说谢谢你。”

小清望着他,忽然,她的脸上浮现出一丝淘气的微笑,一叠连声地说道:“谢谢你,谢谢你,谢谢你,谢谢你……”

她一口气说了十几个“谢谢你”。可李元芳却好像没有听到,一动不动地望着河水发呆。

小清收起笑容,轻叹一声道:“你真是个怪人!”

李元芳喃喃地道:“我从前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会不会是个杀人犯?”

小清笑道:“就算你是杀人犯,也是个好杀人犯。”

李元芳道:“杀人犯还有好的?”

小清认真地道:“那要看他为什么杀人。”

李元芳木然地点了点头。

小清深吸一口气,歪着头,似笑非笑地看着李元芳。

李元芳长叹一声,转过头来,正好看到了她的表情:“干吗这么看着我,我脸上有什么?”

小清摇了摇头道:“我是想说,若不是我在白天将你救起,今夜我就要和那些盐枭呆在一起了。世上的事就是这样,有因必有果,所以,人还是应该多做些好事。”

李元芳笑了笑,忽然,他的脸上一阵抽搐。

小清吓了一跳道:“你怎么了?”

李元芳摇了摇头,眼神逐渐黯淡下来。他转过头,目光望向河面呆呆地出起神儿来。

小清望着他,轻叹了一声。

神探狄仁杰3 京兆府(神探狄仁杰3之漕渠魅影群仙楼宁氏脱虎口)(2)

漕渠魅影 第十章 敲山震虎钦差问罪

扬州码头,工部侍郎封可言飞步跑下楼船,向码头而去。迎面狄公、曾泰、方九及几名卫士快步走来。

封可言双膝跪倒:“叩见阁老!”

狄公赶忙将他扶起道:“快快请起。”狄公四下看了看道,“怎么,李将军还没有到?”

封可言摇了摇头道:“还没有。”

“有信送来吗?”

“也没有。”

狄公神色凝重,不无忧虑地说道:“不应该呀。已经二十几日过去,无论如何他也应该到了。”

曾泰道:“说不定他在半途之中发现了什么,一路追下去了。恩师,以前查案,元芳不也经常如此吗?”

狄公勉强点头道:“也许吧。封大人,扬州的情形怎么样?”

封可言上前笑道:“与阁老所料完全相同。您没露面,扬州的官吏都非常恐慌,不知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前天扬州刺史崔亮带了补品礼物前来探病,其实就是探一探虚实。我按阁老临行前嘱托,将您微服私访之事透露给他,并提起了回来后要纠办漕运衙门和杨九成,他果然面色大变,急急赶回刺史府了。”

狄公笑了:“好,好啊。这就叫计诈并用,让他们自己先动起来,我们的机会就来了。”

封可言笑道:“好叫阁老得知,卑职还收了一份厚礼。”说着将顾恺之题画的古扇拿了出来,递与狄公。狄公展开一看,笑道:“好家伙,东晋顾恺之亲笔,此物何止万金。崔亮可真是下了大本钱呀。”

众人相视大笑。

狄公敛容道:“封大人,立即命人传下黜置使大令:明日清晨,要扬州及漕衙众官到码头听宣。”

封可言道:“是。”

狄公意味深长地笑道:“我们也该见一见扬州官吏了。”

低沉的长号发出一阵阵威严的长鸣,千牛卫在军头沈韬、肖豹的统领下,将码头围得铁桶相似。码头中央设一高台,上张象征皇帝威权的皇伞,伞下设立一柄外套飞龙罩面的交椅,两名赞礼官侍立左右。诸班执事在台下摆开仪仗卤簿。高台的正前方,扬州刺史崔亮、长史吴文登、漕运使杨九成率扬州刺史府及漕运衙门麾下近百名僚属恭敬肃立,四周一片寂静。

又是一阵长号的低鸣,两名赞礼官踏前一步高声唱道:“圣旨钦点江南道黜置大使兼江淮都转运使,同凤阁鸾台平章事,狄仁杰大人到!”

话音甫落,楼船上走下了黜置使狄公、江淮督察使曾泰和工部侍郎封可言,三人肃然走上高台。狄公走到伞下巍然而立。

高台下,崔亮率众官属撩袍跪倒,高声道:“臣扬州刺史崔亮,率扬州刺史府衙下僚属,扬州漕运使衙下僚属,恭请圣安!”

众官齐齐叩下头去。

狄公双手高拱过头,洪钟般沉声道:“圣躬安!”

崔亮率众官顿首高呼:“万岁,万岁,万万岁!”

狄公微笑道:“刺史大人平身,众位平身!”

崔亮谢过率众僚起身。

狄公轻轻咳嗽了一声,从身旁赞礼官手中接过圣旨,双手高举过头:“圣旨到,扬州众僚接旨!”

崔亮率众官再次跪倒,高声唱道:“臣崔亮率扬州众僚恭候圣谕!”

狄公展开圣旨,朗声读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古来圣王治世,皆重水利。自尧舜始而至禹,发天下之民,疏河道,因势导,灭水患,通江河,以利天下。此所以历朝皆委贤良之臣治河渎之故也。先朝秦之李冰、蜀之诸葛皆为是。漕渠畅则转运利,国脉顺而天下宁。然今漕运噩耗频传,邗沟屡发覆船异事,致令数百万石官盐折损,船毁人亡,甚而以致运河梗阻,盐运滞顿。盐运者,虽殖货之属,然上连国之命脉,下牵黎庶民生,其责之重,重乎于泰山也!循官不可轻忽,况封疆之吏乎!扬州位在渠首,江淮枢钮,位犹重焉。因遣凤阁鸾台平章事狄仁杰,处江南道黜置大使兼江淮都转运使,检校千牛卫大将军李元芳、江淮都察使曾泰、工部侍郎封可言为其副,赴扬州整饬吏治,严查覆船,肃顿盐务。所至之处如朕躬亲!钦此!”

圣旨宣毕,崔亮率群僚再拜顿首,山呼万岁。

狄公将圣旨合起,交到赞礼官手中道:“众位平身!”

众官起立。

狄公缓缓坐在了伞下的交椅上。

崔亮率众僚再次跪倒:“扬州刺史崔亮,率众僚属参见黜置使大人!”

狄公起身道:“众位免礼!”

狄公一指曾泰和封可言道:“这位是江淮都察使曾泰大人。这位是工部侍郎封可言大人。”

崔亮率众官见礼,而后独自趋步上前道:“久闻狄公英名,今日得见,三生有幸!”

狄公微笑道:“崔大人太客气了。”

崔亮躬身道:“阁老,卑职为您介绍扬州众僚。”

狄公点了点头。

崔亮一指吴文登道:“这位,扬州长史吴文登。”

吴文登赶忙施礼。

狄公还礼道:“吴大人免礼。”

崔亮走到另一紫袍官身旁道:“这位,司马陆正。”

狄公微笑颔首。

崔亮来到了杨九成面前道:“这位,扬州漕运使杨九成。”

杨九成恭敬见礼。

狄公望着他冷冷地道:“杨大人,本阁可是久闻大名啊!”

杨九成一愣,吃惊地抬起头来:“啊?”

崔亮心中暗吃一惊,赶忙上前一步岔开话头:“啊,阁老,这位是法曹朱大人……”

他将身后的僚属为狄公一一介绍,而后道:“阁老,卑职已将刺史府腾空,作为黜置使行辕,请阁老驻跸。”

狄公微笑着点了点头道:“有劳崔大人。”

崔亮道:“这都是卑职份所当为,不劳阁老介怀。哦,对了,日前听闻阁老染疾,不知已痊愈否?”

狄公道:“多承记挂。区区小疾,已然痊可。日前劳动崔大人亲身探视,狄某感激之至。”

崔亮笑道:“卑职不过是略尽人事,何劳狄公致谢。还有一事要向阁老禀告。”

狄公道:“何事?”

崔亮道:“扬州城中有一位朝廷勋略——颖王元齐。”

狄公一愣:“啊,对,对。这位颖王在平定徐敬业谋反时为圣上出了大力,是本朝为数不多的异姓王之一。怎么,他今日因何未到啊?”

崔亮道:“是这样。昨夜接到黜置使大令后,颖王派人给卑职传信,说阁老代天巡牧,他本应亲自前往码头迎接,然半月之前,他感染麻疹,至今未愈。阁老也知道,麻疹极易散播,故此,颖王深恐对大人健康不利,因而未敢前来。”

狄公微笑道:“颖王真是细心之人。罢了,曾泰呀。”

曾泰赶忙上前道:“大人。”

狄公道:“回去后,以我的名义具帖,问候颖王。”

曾泰道:“是。”

狄公的目光扫视了一遍下站众僚,深吸一口气,缓缓地道:“诸位都知道,本阁此次奉圣谕提调江南,乃为查察邗沟覆船大案而来。两年来,邗沟屡发覆船之事,数百万石官盐无踪,运河梗阻,盐运不兴,圣上甚为忧虑。前次,工部水部郎中李翰大人奉谕赴扬查案,却在山阳行馆之中自缢身亡,此事为邗沟覆船案又蒙上了一层阴影……”

下站的崔亮与吴文登、杨九成对视了一眼。

只听狄公继续道:“而且,据本阁所知,迄今在邗沟翻覆的都是江淮盐铁转运使的运盐船队。盐船翻覆后,官府派船前往出事地点打捞,奇怪的是落水的官盐竟然全部消失无踪……”

此言一出,杨九成登时吃了一惊,抬起头来,狄公的目光正望着他。他赶忙低下头去。旁边的崔亮和吴文登对视一眼,深吸了一口气。

狄公道:“不知情形是不是这样的,漕运使杨大人?”

杨九成赶忙出班道:“卑职在。”

狄公道:“邗沟渠段归扬州漕运使该管,事发的种种细节,杨大人应该最清楚。”

杨九成轻轻干咳一声道:“啊,是。事情确如大人所说。”

狄公道:“扬州刺史崔大人。”

崔亮赶忙出班:“阁老。”

狄公道:“如此重要的情况,崔大人在给阁部的回文中为什么没有提及?”

崔亮登时语塞,顿了顿才道:“这,是,啊,卑职也是事后才知道这个情况的,故而未曾及时上报。是卑职办事疏忽,该当责罚。”

狄公冷冷地道:“是疏忽,还是刻意隐瞒啊?”

崔亮猛吃一惊,抬起头来道:“阁老,卑职万死不敢隐瞒真情,此事卑职是按照漕运使杨九成大人上报的移文一字不漏地抄送阁部,望阁老明察!”

狄公道:“哦,那就是说,是杨大人在隐瞒真情喽?”

杨九成不满地看了崔亮一眼道:“阁老,卑职有下情回禀。”

狄公用手一指道:“说。”

杨九成道:“邗沟自前隋炀帝大业年间开通,至今已近百年,日久失修,河渠壅塞,水下淤泥沉积,暗礁丛生,翻船是很正常的事情。在此之前,邗沟渠每年都要发生多次翻船事件,只是这一次盐船屡覆,这才上达天听。”

狄公冷笑道:“哦?好一番说辞。邗沟年久失修,翻船是很正常的事情?我记得,邗沟两岸有数千纤户,他们领受朝廷发给的护漕饷,应该就是负责修葺渠段、疏浚河道的吧?再有,朝廷每年拨给你的几百万两护渠款又是做什么用的?”

杨九成道:“大人,那些纤户刁猾顽劣,拿着朝廷的饷钱却贪懒耍滑不肯出力。至于那点护渠款,对于邗沟来说不过是杯水车薪,根本就不够用……”

砰的一声,狄公狠狠一掌拍在座椅扶手上,厉声喝道:“可这几百万两银子却够尔等挥霍享用,骄奢淫逸!”

杨九成大惊失色,猛地抬起头来。

崔亮倒吸一口凉气。

下站众官个个目瞪口呆。

狄公重重地哼了一声道:“我来问你,护漕官王周是你的下属吧?”

杨九成咽了口唾沫道:“正,正是。”

狄公道:“此贼率属下衙役在神都洛阳公然戕杀告状的纤户。被捕后,他供述是你命他将告状的纤户们抓回扬州。每年朝廷拨发的护渠款,都被尔等瓜分殆尽,还恬不知耻地美其名曰‘养廉钱’!而发给两岸纤户的护渠饷则是被尔等三钱抽一,到最后干脆拒绝发放,这才致使纤户们赴扬要饷,激发民变!”说着,狄公从袖中拿出王周的供辞掷在杨九成面前道,“这是王周的供状,你自己好好看看!”

杨九成捡起供辞,匆匆看了一遍,脸色登时大变,可事到如今,也只有豁出去了,他上前一步高声道:“阁老,此乃王周的一面之词,怎能取信?不错,这些事情都是王周一人所做,眼见事发他便将责任推到卑职身上。阁老不信,便将王周传唤到堂,卑职与其当堂对质。”

狄公望着杨九成,冷哼一声道:“数百万两护渠款被私自瓜分,竟然会是王周这个小小的九品护漕官一人所为?这番话恐怕说到哪里都不会有人相信吧?杨大人,你以为本阁可欺吗!”

杨九成登时语塞,结结巴巴地道:“卑,卑职不敢。”

狄公冷冷地道:“而今,王周已被人杀死灭口,恐怕无法前来与你对质了。但就凭他亲自签供画押的供辞也足以将你送到三司鞫问。这一点,你心里应该最清楚。”

杨九成浑身一颤道:“大人,这些事情卑职确实不知,望大人明察!”

狄公望着他冷冷地道:“此事早晚会水落石出的。”

杨九成揩去额头上的冷汗道:“是,是。”

狄公道:“还是那个问题,请杨大人回答:为什么在邗沟翻覆的都是江淮转运使的运盐船队,而其他船只却通行无阻?”

杨九成忙辩解道:“大人,这不过是个巧合,是意外,卑职也无法解释呀。”

狄公道:“巧合!意外!?巧合达十数次之多,那就不是巧合了,当然更谈不上意外!这一切恐怕都是意料之内的事情吧?”

杨九成猛吃一惊抬起头来,满脸无辜地道:“大人,此话从何说起呀?”

狄公冷笑道:“从何说起?就从那些落入水中,神秘失踪的官盐说起!”

杨九成的脸色变了,他结结巴巴地道:“那……那些官盐是……是被水下的暗流卷走了,也许是融在了水中。每次覆船后,卑职都亲自率人前往打捞,可……可什么也没捞上来。”

狄公冷笑一声:“事发几日之后再去打捞,你当然什么也不会捞起,因为在此之前已经有人捷足先登了!”

杨九成浑身猛地一颤,目瞪口呆地道:“捷,捷足先登?这,这……”

狄公双目死死地盯着他道:“这什么?难道本阁说错了!”

杨九成咽了口唾沫,紧咬牙关道:“卑职不懂大人的意思。”

狄公眼中射出两道冷森森的寒光:“我来问你,你为何不在盐船翻覆的当夜,或第二天便率人前往事发地点打捞,而要等到几日之后?”

此时杨九成的脑中一片混乱,他不知所措地道:“大,大人,卑职得知覆船的消息已经是在几日之后,这,这才……”

狄公打断他道:“身为漕衙主理,治境发生如此大案,竟在几日后方才知晓,我看你这个官是做到头了!”

杨九成浑身颤抖,冷汗滚滚而下。

狄公紧紧逼问道:“我再问你,盐船每次所载官盐达数十万石之多,是什么样的暗流才能将其全部卷走?而且,如此大批官盐装在麻包之中,要多长时间才能融化在水中?”

杨九成结结巴巴地道:“大,大人,这,这都是冥冥之中的事,卑职怎能知道啊!”

狄公凛然道:“尔身领漕运重责,发生如此重案竟然一问三不知!你知道吗?就凭这一点,本阁就可以将你当堂免官!来人!”

两旁的执事官踏步上前道:“在!”

“扑通”一声,杨九成双膝跪倒,连连磕头道:“大人,大人,邗沟覆船实属异事,不光是卑职难明原委,就连前来查案的李翰大人也因无法查明真相而自缢身亡,求大人明察啊!”

狄公哼了一声,道:“好一张利口啊,竟拿死去的李翰大人为自己开脱,真可算得上是巧言令色了。”

杨九成磕头道:“卑职不敢!”

一旁的崔亮道:“阁老,杨大人见事不明,松散懈怠,有失查察,此确为大过,免官处置甚为合宜。然而今,邗沟覆船的原委尚未查明,杨大人身领漕运,对邗沟渠段的情形最为熟悉,以卑职看来,是否命其戴过立功,协助阁老查案,待真相大白后再作区处?”

狄公不置可否,重重地哼了一声。

身旁的封可言也道:“崔大人之言有理,望阁老三思。”

狄公缓缓点了点头道:“也罢。既然刺史大人求情,今日便暂免处置。杨九成。”

杨九成赶忙道:“卑职在。”

狄公道:“今后,尔要小心行事!”

杨九成忙叩头道:“谨领大人教诲。”

狄公看了看他,又道:“散班后,立刻向黜置使专署交出漕衙所有账目,以备查察!”

杨九成道:“是。”

狄公道:“起来吧。”

杨九成战战兢兢地站起身,回到班中,伸手拭去满脸汗水。

只听狄公道:“崔大人。”

崔亮赶忙上前:“阁老。”

狄公道:“山阳行馆中李翰大人的遗体现在何处存放?”

崔亮心中一凛,赶忙道:“现存放在山阳县衙。”

狄公看了他一眼道:“怎么,刺史大人真的不知道?”

崔亮一愣道:“阁老,知,知道什么?”

狄公冷笑一声道:“山阳县令鲁吉英已下令将尸身焚毁了。”

崔亮故作吃惊地道:“这个鲁吉英怎的如此大胆!未经卑职许可,竟敢私自焚烧钦差遗体,真是岂有此理!”

狄公哼了一声斥道:“李翰在山阳自缢,已令圣上甚为不快,此次本阁奉旨南下,目的之一便是要查察他的死因。崔大人,尔身为刺史,该当将尸身妥为保管,待本阁到后详细查验,怎可如此疏忽,竟将李大人的遗体置于县中,不闻不问,任由县官们随意处置,此非玩忽职守而何!”

崔亮施礼领责道:“是,是。是卑职处置不善,请阁老责罚。”

狄公看了他一眼,叹了口气道:“责罚就不必了,然日后行事,再不可如此懈怠。”

崔亮道:“谨领阁老教诲。”

狄公点了点头道:“李翰留下的那封绝命书及其他遗物呢?”

崔亮赶忙道:“回阁老,都在州衙存放。”

狄公点了点头道:“回去后,命人将所有证物送至本阁下处。”

崔亮道:“是。回衙后,卑职即刻就办。”

狄公缓缓站起身来。

崔亮赶忙道:“就请阁老起身前往行辕驻跸。”

狄公点了点头。

刺史官宅正堂的大门“砰”的一声打开了,崔亮、吴文登和杨九成紧紧相随着走了进来。杨九成一屁股瘫坐在椅中,颤声道:“好险啊!”

崔亮深吸一口气道:“看到了吧,这就是狄仁杰!”

杨九成道:“今日多亏刺史大人相救,否则……”

崔亮没有接他的话茬儿,双眉紧蹙道:“听狄仁杰的口气,他已经对邗沟覆船案产生了怀疑,而且,他似乎知道有人在邗沟覆船后盗捞官盐。”

杨九成忽地站起来道:“正是。大人,他是怎么知道的?”

崔亮皱眉道:“难道,北沟大仓已经暴露?”

杨九成惊呼道:“什么?”

崔亮决绝道:“九成,回去后立刻命人谴散北沟大仓的所有水鬼。”

杨九成点了点头。

崔亮回头对吴文登道:“文登,刚刚狄仁杰果然问起了李翰的尸身。多亏我们未雨绸缪,先到山阳封住了鲁吉英的嘴。”

吴文登点了点头道:“还是大人高明,料敌机先,防患于未然。”

崔亮道:“此后我们行事一定要加上万分小心。文登,你命人严密监视黜置使行辕,只要姓狄的一有举动,立刻向我禀告。”

吴文登道:“是。”

崔亮又叮嘱道:“还有,最近我们之间的往来也不要过于密切,以免引起狄仁杰的注意。”

扬州刺史府已改成了黜置使行辕,门前千牛卫严密把守。

二堂内,狄公缓缓踱着步,静静地思索着。

曾泰端茶走了进来,他放下茶盏笑道:“恩师,刚刚您在码头一番巧诈,令杨九成措手不及,捉襟见肘,对您提的问题根本无法回答。最后这厮竟将事情推到了冥冥之中,真是可笑之极。”狄公缓缓点了点头。曾泰道,“恩师,依您看来杨九成是否参与了这个阴谋?”

狄公缓缓摇了摇头道:“而今证据不足,尚无法做出判断。但从此人今日的表现看来,他最起码是个知情者。”

曾泰点了点头道:“要不要对杨九成采取进一步行动?”

狄公摇了摇头:“不可操之过急。通过几日的调查,我们已经可以确定几点:第一,邗沟覆船并非意外,而是歹人精心策划的阴谋;第二,据冒三交待,一个名叫林阳的人招募水鬼,建起北沟大仓,并负责盗运官盐;第三,歹人们将官盐运离扬州,藏匿起来。循着这一脉络,我们的下一步行动,首先是要摸清官盐究竟被运到了哪里。其次,就是要搞清林阳的真实身份。只有查出这两点,案情才能取得重大突破。”

曾泰道:“我想,他们连夜将官盐运离北沟就是为了将盐转移到安全的地方,也许这个地方就是他们藏匿官盐之所。”

狄公道:“你说的很对,这一点应该可以确定。我想,待狄春回来后事情便会有些眉目。”

曾泰点了点头。

狄公道:“还有,今日我向崔亮提起鲁吉英私焚李翰遗体之事,他竟然都没有问一问,我是怎么知道的。这就说明,在我们到来之前,他一定是事先与鲁吉英打好招呼,合谋串供。”

曾泰一惊道:“哦?”

“哼,这是典型的欲盖弥彰。我有一种隐隐的预感,李翰之死与邗沟发生的阴谋有着紧密关联,内中必有蹊跷。故而查察李翰的死因也是迫在眉睫。”狄公道,“哦,对了,查到鸿通柜坊的所在了吗?”

曾泰道:“封大人亲自去布置了,还没有消息。”

话音未落,工部侍郎封可言推门走了进来:“阁老,曾大人。”

狄公迎上前去道:“封大人,查到了吗?”

封可言点了点头道:“查到了,鸿通柜坊在扬州城中的永昌坊内。”

鸿通柜坊位于扬州城中的永昌坊内,门面不大却很精致。进出来往的都是衣着体面的富商大贾。

远处蹄声踏踏,只见四五匹高头大马挟裹着一辆四轮马车缓缓驶来,停在柜坊门前。

车门开处,狄公一身商贾打扮走下马车。沈韬率几名护卫翻身下马,雄纠纠地随侍在狄公左右。

狄公抬头看了看柜坊门前的招牌,大步向里面走去。

大厅非常宽阔,厅内摆放着七八张大桌子,桌旁置银柜,每张桌前坐着一个管事,与商贾们洽谈存储业务。这就是最早的银行。

狄公走进大厅,一名管事赶忙站起身迎上前来:“这位先生,您请坐。”

狄公点了点头,坐在一张大桌后,沈韬等人围在身旁。

管事满面赔笑地道:“先生,您到小号是要办理存银、取银还是飞钱?”

狄公从怀中掏出一张白银凭信,递了过去,管事的赶忙接过一看,登时脸上变色,抬起头来:“您,您……”

狄公注视着他道:“我怎么了?”

管事惊讶地问道:“这张凭信怎么会在您手中?”

狄公望着他,一字一句地道:“那它应该属于谁?”

管事轻轻干咳一声,尴尬地笑了笑道:“啊,啊,没什么,没什么。先生,您想怎样处置这笔钱?”

狄公道:“全部取出。”

管事的一惊:“十万两,十万两全部提出?”

狄公笑了笑道:“怎么,不行吗?”

管事的赶忙道:“那倒不是,只是这笔数额太大了。先生,您知道,到柜坊兑取一万两现银就要提前三日告知我们。因此,请您稍候,我请掌柜和您谈。”

狄公点了点头道:“好啊,那你就快去吧。”

管事赶忙站起身,向后面走去。

片刻,一个面容瘦削的中年人来到狄公身旁道:“这位先生,您要兑付这凭信上的十万两白银,是吗?”

狄公点了点头道:“不错。你是掌柜的?”

中年人一拱手道:“正是。敝姓周。”

狄公道:“因有些急用,今日必须将银提走。”

中年人踌躇片刻道:“啊,先生,敝号的存主只要过一万两的就要留底,您的凭信留下的是李翰的名字。您就是李翰吗?”

狄公点了点头道:“不错,我就是李翰。”

中年人望着狄公,脸上露出了诡诈的笑容:“可据我所知,这位存主李翰先生已经死了。”

狄公猛一扬头,双目如电望向中年人,冷冷地道:“你们的消息倒是灵通得很呀。”

中年人镇静地道:“不好意思。”

狄公摆了摆手道:“没什么。据我所知,柜坊兑银不问身份,只靠凭信。怎么,你们鸿通柜坊不是吗?”

中年人尴尬地道:“啊,这,这,是,当然是。”

狄公点了点头道:“我的凭信有什么可疑之处吗?”

中年人忙道:“没有。”

狄公冷冷地道:“那就不用废话了,兑银吧。”

中年人赶忙道:“啊,当然,当然。不过数额巨大,您可能要多等一会儿。”

狄公笑了笑,从容答道:“不着急,我有的是时间。”

中年人沉着脸向后面走去。

狄公和身旁的张环对视一眼,露出一丝冷笑。

柜坊后门,一个伙计牵着马等在后门。柜坊掌柜的和接待狄公的管事快步走了出来。掌柜的四下看了看,对管事低声道:“我先拖着他,你马上向主人禀告,看看到底怎么办。”

管事点了点头,翻身上马而去。掌柜的转身走进后门。

不远处的一棵大槐树下,坐着几个卖梨的小贩,旁边放着装梨的大车和牲口。其中一人推起了头戴的斗笠,正是肖豹。他望着管事骑马而去,飞快站起身来对身旁另几个小贩道:“继续监视。”肖豹伸手拉过梨车旁的战马,翻身而上,尾随管事奔去。

高大雄伟的颖王府坐落在扬州城中的昌义坊内,王府朱门高阶,斗拱飞檐,极具气魄。府门大开着,两名卫士站在大门前。

管事的骑马来到王府门前,翻身下马,沿台阶拾级而上,对守门卫士轻轻说了句什么,卫士点了点头,管事的快步走进府内。

不远处的墙角后,肖豹静静地观望着,眼见管事走进王府,他牵起马从墙角后走了出来,向王府门前而去。

王府门楹之上悬挂着一块巨大的匾额,上书“颖王府”三个大大的金字。

肖豹牵马走到门前,假意给马整鞍,偷眼看了一下匾额上的字,而后牵马离去。

狄公坐在鸿通柜坊大厅内静静地等待着。过了一会儿,掌柜的从后面快步走到狄公身边,满脸赔笑道:“对不住,让先生久等了。”

狄公点了点头道:“嗯,怎么样?”

掌柜的道:“没问题,十万两银子立即兑付。”说着,冲后面击了三下掌,十几名杂役抬着七八口大箱子走了出来。

掌柜的道:“就请先生验看银两。”

狄公点了点头,站起身来。

掌柜的冲杂役们一挥手,众人将银箱打开,里面整整齐齐地码放着一锭锭白银。

狄公拿起一锭看了看道:“嗯,没问题。沈韬,你引领他们将银箱抬到马车上。”

沈韬答应着,领着抬银箱的杂役向门口走去。

狄公看了掌柜的一眼道:“李翰已死的消息,你们是从何处得来的?”

掌柜的一惊道:“啊,啊,先生,这一点您就不用多问了。我们柜坊最重信用,只要是持凭信来兑银,不论是谁都是一样的。”

狄公笑了笑道:“记得我刚到这里时你曾经说过,李翰曾留下了自己的亲笔签名。”

掌柜的脸色沉了下来,他轻轻咳嗽了一声道:“正是。”

狄公道:“看来你是认识李翰的。否则也不会知道李翰的死讯了。我想问的是,这笔银子是李翰亲自存入扬州联号的吗?”

掌柜的不悦地道:“先生,银子已经到手,您还问这些有用吗?”

狄公道:“当然有用。李翰之死,与这笔银子有着很大的关联,而今钱落到我的手中,不问清来龙去脉,我会内心不安的。”

掌柜的望着狄公,脸上又露出了诡诈的笑容:“我明白了,先生。咱们是心照不宣,我知道您定是一位朝廷的官员,对吧?”

狄公假做吃惊地道:“你怎么知道?”

掌柜的道:“李翰是水部郎中,如今他为了这二十万两银子死了,要是我所料不错,您定是调查此事的京官,想在暗中将这笔钱划归己有。怎么样,我猜得对吧?”

狄公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所以我才要问清,你是不是认识李翰,是不是李翰亲自将银子存入柜坊的。”

掌柜四下看了看,压低声音道:“是的,小的认识李大人,而且,对他很熟悉。正是李大人亲自将二十万两存入敝号的。”

狄公长出了一口气道:“这我就明白了。”

掌柜的诡笑道:“不过您放心,从今天开始,对于这笔银子,我们鸿通柜坊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狄公点了点头道:“好,一言为定。事毕之后,我定有重谢!”

掌柜的连连点头:“多谢先生。”

狄公微笑道:“我的身份是你的主人告诉你的吧?”

掌柜的登时惊呆了:“什,什么?”

狄公道:“兑现十万两现银是大事,你定会向主人禀报,得到他的许可才能付钱。我说的不错吧?”

掌柜的单挑大拇指道:“先生,您真是神了,一点儿不错。”

狄公笑道:“我们是心照不宣。”说着一拱手。掌柜的赶忙回礼,轻声道:“心照不宣。”

狄公笑道:“告辞。”说着快步走出门去。

行辕正堂上,曾泰、封可言和肖豹一见狄公回府,赶忙迎上来。

封可言道:“阁老,怎么样,有何收获?”

狄公道:“据鸿通柜坊掌柜所言,这二十万两银子确实是李翰存入扬州联号的。”

封可言道:“看来李翰受贿这一点,已经可以肯定了。”

狄公未置可否地笑了笑道:“他还说,李翰在存银之时,曾留下了亲笔签名。”

曾泰道:“哦?”

狄公的目光望向了肖豹:“怎么样肖豹,你跟踪那个管事的,有什么收获?”

肖豹笑道:“大人,您真是料事如神。您进去不多会儿,掌柜的和管事二人就从后门溜了出来。两人低声嘀咕了几句,管事骑马离去,小的随后跟踪,发现他进了城南昌义坊中的颖王府。”

狄公一愣:“颖王?是他!”

肖豹点了点头道:“正是。过了约摸一刻的功夫,管事从王府出来回到了柜坊。”

狄公点头道:“他肯定是带回了主人的口信,于是,掌柜才将现银兑给了我。看起来,鸿通柜坊的主人竟然是颖王。”

曾泰在一旁问道:“恩师,这颖王是什么来历?”

狄公解释道:“颖王名叫元齐,是本朝为数不多的异姓王之一。当年平定扬州长史徐敬业叛乱之时,替圣上出钱出力,很得圣上喜爱。待乱平后,圣上许他永镇扬州。真想不到,他竟然经营起如此庞大的柜坊。”

曾泰“哦”了一声,点了点头。

狄公思索了一下,说道:“刚刚我与鸿通柜坊掌柜交谈之时,发现了几个疑点。”

曾泰忙问:“什么疑点?”

狄公道:“首先,他说这二十万两银子是李翰亲自存入柜坊的,还留下了亲笔签名。”

曾泰奇怪地问道:“恩师,这有什么可疑?”

狄公道:“你想一想,如果李翰真的收受了二十万两银子的贿赂,他身为四品大员,又是奉旨钦差,这种小事交给手下亲信去办也就是了。他为什么要亲自到柜坊存银?还留下了自己的亲笔签名?”

曾泰点了点头道:“嗯,的确如此。”

狄公道:“第二个疑点,那个柜坊掌柜竟然知道李翰的官职是水部郎中,这就更可疑了。就算李翰亲自到柜坊存银,只要留下姓名也就够了,又怎会将自己的官职也告知柜坊掌柜?这岂不是非常危险。李翰身为官场之人,绝不会不懂这个道理。”

曾泰和封可言对视一眼道:“不错。”

“第三个疑点,他们已经知道了李翰已死的消息。此事乃朝廷绝密,柜坊的生意人从何处得知?通过这几点,我得出了一个结论,鸿通柜坊与扬州官场一定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而且对于李翰之死,他们肯定掌握着一些内情。”

“哦,什么内情?”

“现在还不好说呀。哦,对了曾泰,李翰的绝命书和其他遗物崔亮送来了吗?”

“已经送来了。”

“拿来我看。”

曾泰快步走到桌旁,拿起一摞卷宗,打开后从里面抽出了一张信纸递给狄公道:“这就是李翰留下的那封绝命书。”

狄公接过来飞快地看了一遍道:“卷宗当中有没有李翰亲笔撰写的文书?”

曾泰点了点头道:“有。”说着,从卷宗中翻找出了一份移文道,“这是李翰大人亲笔写给工部的移文,还未及呈送他便自缢身亡了。”

狄公点了点头,接过移文,与绝命书仔细地比对着。良久,他抬起头道:“嗯,这封绝命书的字体笔迹与移文上的完全相同。看起来这封书信倒不是假的。”

曾泰道:“这就怪了。既然李翰是在不知邗沟覆船的情况下自杀的,他又怎么会留下这样一封绝命书呢?”

狄公拿起手中的信翻过来掉过去,仔细地检查了几遍,还是没有发现什么破绽。他轻声道:“此事的确有些奇怪……”他静静地思索着,缓缓踱了起来。

曾泰冲封可言一努嘴,二人轻轻地退了出去,带上堂门。

狭窄的河道上一艘快船远远驶来。李元芳、小清和庞四站在船头。梢公一声吆喝,快船缓缓靠到岸边,停了下来。

小清对庞四道:“庞大哥,由这儿往西就进入洪泽湖了,那是卧虎庄的地面,你就在这儿下船吧。”

庞四点了点头,感动地道:“姑娘,您以德报怨,真是天下少有的厚道人。这一路之上我想过了,不管我们盐枭与你爹葛天霸有多么深的过节,但你我永远是朋友!”

小清微笑道:“庞大哥,谢谢你。我还是那句话,答应你的事我一定会办。”

庞四重重地点了点头道:“姑娘,卧虎镇以东四十里的蛟王祠是我们穷盐枭的栖身之所。这可是盐枭们的绝秘,我告诉您,您可千万不要告诉你爹呀。”

小清点了点头道:“放心吧,我不会的。”

庞四道:“这么说吧,只要姑娘有用得着庞四的地方,一声召唤,庞四赴汤蹈火在所不辞!”说着,他一拱手。

小清点了点头,眼圈红了。

庞四冲元芳道:“兄弟,你的功夫我佩服。咱们后会有期!”说着,纵身一跃跳到岸上,转身进了芦苇荡。

小清望着他的背影,叹了口气,看了看李元芳道:“就要到卧虎庄了。说句实话,我真不想回去。”

李元芳眼望河面,淡淡地道:“那就别回去。”

小清“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你倒是挺实在的。我离家半年多了,也不能永远不回去呀。其实,我还是挺想我爹的。”

李元芳仍然眼望河面,面无表情地道:“那还说什么,赶快回去呗。”

小清道:“哼,你呀,就像个木头人,跟你说什么都是白搭。”

李元芳好像没听见一样,缓缓闭上了双眼。

小清转身对梢公喊道:“三哥,开船!”

哨公一声忽哨,竹篙点水,船缓缓离岸,向河中驶去。

大港汊位于洪泽湖中央,由成千上万个芦苇荡组成,直如迷宫一般。此时夕阳西下,落日的余晖将水面染成血红色。

一艘大趸船远远而来,穿过苇荡驶进港汊,转眼便消失在港汊中密布的芦苇群里。

片刻工夫,一条快船随后赶到,船头甲板上蹲着几个头戴斗笠,渔民打扮的人,其中一个掀起了斗笠,不是旁人,正是狄春。他四下观察了一下,对身旁的卫士道:“大船呢,怎么不见了?”

卫士手指前方道:“应该是往那边去了。”

狄春看了看周围密布的芦苇群道:“这大港汊里就像迷宫一般,咱们得跟紧点儿,别让他们溜了。”

卫士点了点头。

狄春冲后面的梢公打了个手势,梢公竹篙疾点,快船向着大趸船离去的方向追了下去。

此时落日西沉,只剩下天边最后一抹余晖。小清乘坐的快船停靠在岸边,梢公升火做饭。李元芳坐在船头,眼望河水,一动不动,静静地思索着。

身后响起了轻轻的脚步声,小清走了过来,坐在元芳身旁,轻声道:“还在想你是谁?”

李元芳缓缓点了点头,长叹一声道:“不管怎么想,脑子里总是一片空白,似乎从前的一切都是不存在的。只有那堆火,大火……”

小清道:“你呀,就别再难为自己了。依我说,从今天起,你就改头换面,重新为人。”

李元芳勉强笑了笑道:“说得轻巧,真有这么简单就好了。不知为什么,我总有一种隐隐的不安,似乎……似乎还有什么事情没有办完……”

小清道:“什么事情?”

李元芳苦笑道:“要是能想起来就好了。”

小清同情地道:“想不起来就别勉强,一切慢慢来。如果有一天你真能想起些什么,恐怕首先就会想到自己是谁了。在这之前,你还是踏踏实实地随我回卧虎庄,其他的等安顿下来再说。”

李元芳眼望河面,没有说话。

就在此时,身后的梢公喊道:“小清姑娘,您看,过来了一条船!”

小清抬起头来。果然,迎面一条大趸船拐过苇荡向这边驶来,转眼便到了近前。

小清站起身,梢公和保镖们也围了过来,众人齐向趸船上望去。

只见大趸船上没有任何标志,也没有旗帜,船头甲板上三三两两地站着几个人。

一个保镖道:“这船倒也奇怪,连个认标都没有,万一翻在湖里都不知是谁家的船。”

另一人道:“就是,哪怕挂个小旗儿也好啊。”

说着话,大趸船与快船交错而过。忽然,小清身后的梢公道:“哎,这,这好像是我们卧虎庄的船呀!”

小清一愣道:“哦?”

其他几名保镖道:“老三,你眼花了吧。咱卧虎庄的船哪能不带认标啊。”

梢公道:“你们不常在码头不知就里,这条趸船我在咱们庄上见过,肯定错不了。”

小清道:“奇怪,咱们庄上的船怎么会从山阳方向过来?”

梢公道:“是啊,难道是去运货的?不对呀,那边是洪泽湖,没镇没甸,连个码头也没有。”

眼见大趸船拐进了另一条港汊,消失在视线之外。小清不解地摇了摇头。

突然,身后的梢公又道:“你们看,又来了一条船!”

小清回过头,只见一只快船箭一般飞驶而来,片刻间便到了眼前。此时,天已擦黑。

狄春四下观望着,只见前面不远处的岸旁停靠着一条船,船上的人用奇怪的目光望着自己。他赶忙压低了斗笠,低声对身后众人道:“不要说话,赶快驶过去。”

梢公加紧摇橹,两只快船擦肩而过。忽然,一条熟悉的身影从狄春眼前飞掠而过,他猛地抬起头轻声道:“李将军……”

他飞快地回过头,向对面船上望去。果然,李元芳坐在船头,一动不动地对着河水发愣。狄春登时惊呆了,他站起身脱口喊道:“李将军!”

对面快船上,小清等人听到狄春的呼喊,全都一愣。小清道:“他叫谁呢?”

梢公道:“好像叫李将军。”

“李将军?”

她四下看了看又笑道:“人家没跟咱们说话。好了,别看了,赶快烧饭!”

众人答应着散了开去。

狄春三脚两步奔到船尾,此时,两船相距已有几丈的距离,狄春大喊道:“李将军!李将军!”

坐在对面船头的李元芳却好像没有听到,一动也不动。

狄春自言自语地道:“难道,是我看错了……”

身旁的卫士道:“狄春,你喊什么呢?”

狄春道:“你刚刚看到坐在船头那个男的了吗?”

卫士摇了摇头道:“没留意。”

狄春道:“那,那好像是李将军。”

卫士也愣住了:“什么,李将军?不会吧,他怎么可能在这里。肯定是你看花眼了。”

狄春无奈地道:“也许吧。”

他转回头对梢公道:“加把劲儿,跟上大趸船!”

梢公用力摆橹,快船飞快地尾随大船拐进港汊。

李元芳依旧坐在船头。身后,小清走过来道:“哎,吃饭了。”

李元芳点了点头,站起身来。

小清道:“总是哎哎哎的叫你,连我都觉得别扭。再说,你连个名字也没有,回到庄上,我怎么和我爹说呀。”

李元芳心不在焉地道:“随便起一个就行了。”

小清咯咯地笑了出来:“你倒是好打发。是我给起呀,还是你自己起。”

李元芳木然道:“听你的。”

小清笑了:“好吧。嗯,你失去了记忆,是我们从水里救起来的,就叫水生吧。”

李元芳道:“好,从今天开始,我就叫水生了。”

小清看着他,脸上露出甜甜的笑容。

已经入夜,行辕中一片寂静。

正堂亮着灯火,狄公手中拿着李翰留下的那封绝命书,缓缓踱着步,静静地思索着。忽然,狄公停住脚步,又反复读起绝命书来。

“臣李翰再拜:前蒙圣恩,委查邗沟覆船事,而今事尚未谐,邗沟又起波澜,盐船翻覆,官盐损折。臣虽殚精竭虑,仍无法查知原委,实有负圣上信任所托。而今,大事已发,回旋无地,臣惟有以死谢罪!因绝笔留书。臣李翰再拜顿首。”

狄公将绝命书在手中翻来覆去前前后后查看了几遍,都没有发现什么可疑之处。他深深吸了口气,又踱了起来。

曾泰端茶推门进来,轻轻叫道:“恩师。”

狄公转过身来道:“啊,是曾泰呀。”

曾泰将茶碗放在桌上道:“怎么,您还在想绝命书的事?”

狄公点了点头道:“是呀。我将这封绝命书上的笔迹字体,与李翰亲笔撰写的移文反复比对了多次,没有发现什么可疑之处。难道,这封绝命书真的是李翰所留?可李翰在鲁吉英到来之前便已死去,他并不知道邗沟又发覆船事件,又怎么会写下这样一封绝命书呢?”

曾泰道:“恩师,会不会在鲁吉英到来之前,有人便将邗沟覆船的事告诉了李翰,这才致令其留书自尽?只是此人乃悄悄前来,守卫山阳行馆的卫士们没有发现罢了。”

狄公稍一沉吟道:“不排除这种可能。但邗沟最后一次翻船是发生在山阳县境内,鲁吉英身为山阳县令,应该是最早得知此事的人。你想一想,还有谁能比他更早知道?如果真有这样一个人,那么此人一定就是袭击运盐船队的歹徒。他很可能利用轻功,暗暗潜入山阳行馆,那么,我们可以假设一下,如果此人找到了李翰会怎么样呢?”

曾泰道:“将邗沟覆船的事告诉李翰,而后离去。”

狄公摇摇头道:“如果事情是这样,李翰就已经知道邗沟覆船乃是歹人策划,那他为何还要在绝命书中说,自己无法查出覆船原委,又为何要自尽呢?”

曾泰仔细想了想,良久点了点头道:“有道理。那有没有这种可能,凶手先将此事告知李翰,再逼他写下绝命书,最后,动手将李翰杀死,做成自缢的假现场?”

狄公摇了摇头道:“如果事情像你说的这样,凶手只需要杀死李翰,做好假现场就足够了,完全不需要留下这封绝命书。”

曾泰不解道:“却是为何?”

狄公道:“凶手逼李翰写绝命书的目的是什么?”

曾泰道:“当然是为了误导我们,令我们相信,李翰是因邗沟再发覆船事件而自缢身亡的。”

狄公道:“既然如此,凶手为什么不等鲁吉英到山阳行馆报信之后再动手呢?那时,李翰已得知邗沟再发覆船事件,留书自缢也就是顺理成章的事了。可现在呢,李翰死在鲁吉英到行馆之前,却未卜先知地留下了一封绝命书,这不是更容易引起我们的怀疑吗?”

曾泰缓缓点了点头。

狄公又道:“而且,凶手杀死李翰容易,可逼迫李翰亲笔写下这封绝命书就难了。因为李翰既已知必死,怎么可能再替自己掘坟?”

曾泰道:“也是。”

狄公又拿起桌上的绝命书道:“所以我才对这封书信百思不得其解。”

曾泰叹了口气道:“其实学生也觉得此信甚为突兀,可以说很不合理。恩师,会不会是有人模仿笔迹?”

狄公缓缓坐在榻上道:“这一点我也想到了。可我仔细地验看了很多遍,绝命书上的字迹与李翰手书从运笔力度,到字尾勾画的轻重都完全相同,旁人不可能模仿得如此相象。”

曾泰道:“可恩师,学生曾听人说起,江湖上有高手仿造本朝阎立本先生的画迹,经装裱之后,几可乱真,连其本人也难以分辨。”

狄公有些不以为意地解释道:“绘画与书法是不同的,先师阎立本大人曾说过……”突然,狄公的话锋顿住了,他猛地抬起头道,“装裱!”说着,狄公飞快地拿起绝命书,在手里捻了捻,信纸似乎比单张纸页要厚一些。狄公又将绝命书放在风灯前仔细观察着。

灯光透过信纸,纸上的字迹显得有些模糊。而且字里行间似乎有一道道细线。

狄公深吸一口气道:“曾泰,端一盆水来。”

曾泰答应一声,转身出去,一会儿端着一个黄铜盆走了进来,将盆置在榻上,里面盛着半盆清水。狄公将绝命书放进了水中,不一会儿,信纸上浮起一层小泡。

狄公和曾泰对视了一眼。

过了一会儿,令人惊奇的事情发生了,信纸竟然脱落开来,一张变成了两张。

曾泰惊呼道:“恩师,你看,信纸变成了两张!”

狄公点了点头,屏住呼吸,伸手入盆,轻轻将信纸的上层揭了下来。

二人一时惊呆了。

只见下层信纸上糊满了一张张小碎纸片,每张碎纸片上写着一个字。

绝命书竟然是用很多单字拼凑而成的!

狄公长出了一口气,脸上露出了笑容:“看到了吧,这封绝命书是从李翰手书的其他文稿上剪下后拼凑在一起,而后经高手匠人装裱,最终变成了可以乱真的证物!曾泰呀,若不是你说到装裱点醒了我,我们恐怕还要为此困惑下去。”

曾泰惊得睁大了眼睛,半天说道:“真想不到,事情竟然是这样!”

狄公情绪振奋道:“解开了这个疑团,再加上我们对山阳行馆勘察后得出的结论,现在已经可以肯定,李翰绝非自缢而亡,而是被人设计谋杀的。而且,从这封装裱精绝的书信来判断,凶手一定是经过了悉心策划和长时间的准备,才会对李翰施以最后一击。”

曾泰道:“不错。如此精工细作的装裱功夫,绝非一两日内可以完成。可恩师,这些歹人为什么要花费这么大的气力,做一件画蛇添足的事情呢?”

狄公沉思道:“这一点是个谜呀,我也参详不透。难道背后尚有隐情?”顿了顿,狄公又道,“至少目前我们已经确定了李翰的死因。下面要做的,就是要尽快查清凶手杀死李翰的动机,是因为分赃不均,还是杀人灭口?要搞清此事,李翰是否受贿就变成至关重要的一点。”

曾泰点了点头道:“鸿通柜坊便是此事的关键。”

狄公拍了拍他的肩膀:“一语中的。”

曾泰道:“可,怎样才能从鸿通柜坊套出实情呢?”

狄公缓缓踱了起来。忽然,他停住脚步,脸上露出一丝微笑。

曾泰看了看狄公,会意地笑道:“恩师,有办法了?”

狄公一脸神秘地道:“曾泰,明日清晨,你知会扬州司马,命他给我找来三具男尸。”

曾泰大惑不解:“三具男尸?”

狄公道:“正是。而且,每一具尸体都要穿上正四品的紫红色官袍。”

曾泰糊涂了:“还,还要穿四品官袍……恩师,这是何意呀?”

狄公微笑道:“我自有用处。”

鸿通柜坊门庭若市,商人们进进出出,络绎不绝。就在此时,远处传来一阵马蹄声,路人纷纷向街口望去。

一队千牛卫在军头肖豹的率领下纵马飞奔而来,转眼间便到了柜坊门前。肖豹一声大喝,众卫士跳下马来,将柜坊团团围住。出入的商人们吓得两旁闪避。

肖豹翻身跳下战马,率两名卫士大步走进柜坊。

柜坊掌柜的和管事们正自惊疑不定,见肖豹率卫士走进门来,掌柜的赶忙迎上,赔笑道:“几位军爷,你们这是……”

肖豹道:“你就是鸿通柜坊的周掌柜?”

掌柜的赶忙道:“是,是。正是小人。”

肖豹举起手中的金批大令道:“奉黜置使大人令,请周掌柜带上李翰大人的亲笔签名,赶赴行辕,听候询问!”

掌柜的猛吃一惊:“什,什么?黜置使大人……”

肖豹皱了皱眉头道:“少啰唆,赶快带齐东西,随我走!”

掌柜的连声答道:“是,是!”

狄公曾泰坐在正中的榻上,低声说着什么。肖豹快步走了进来,回道:“大人,周掌柜带到。”

狄公点了点头道:“请他进来。”

肖豹回身对外面道:“进来吧。”

掌柜三脚两步跑进门来,“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小的鸿通柜坊掌柜,叩见黜置使大人。”

狄公道:“起来说话。”

掌柜站起身来,一抬头看到了上座的狄公,他吃惊地张大了嘴:“你,你……”

旁边的肖豹一声断喝:“大胆!”

掌柜的“扑通”一声又跪在地上,连连叩头:“小的该死,小的该死!上次不知是大人驾临小号……”

狄公笑道:“好了,好了。周掌柜,不必害怕,起来吧。”

掌柜的哆里哆嗦站起身来。

狄公道:“东西带来了吗?”

掌柜的赶忙从怀里掏出存底道:“带,带,带来了。这,这就是李大人在本号存银时在存底上的签名。”

肖豹伸手接过,递给了狄公。狄公拿起桌上李翰签名的文书两下一对,脸色登时沉了下来:“周掌柜,你可是在欺瞒本官呀?”

掌柜的吓得再次跪倒:“小的不敢,小的不敢!”

狄公站起身来道:“本官手中有李翰大人的亲笔签名,与这张存底上的签名完全不符,这是怎么回事?”说着,将两份签名掷在掌柜的面前:“你自己看看!”

掌柜的颤抖着看了看道:“这,这,小,小的也不知呀……”

狄公重重地哼了一声道:“在柜坊之时,你自己所说的还记得吧?你说,是李大人亲自将二十万两银子存进柜坊,你非但见过李大人,还跟他很熟,是吗?嗯?”

掌柜的结结巴巴地道:“这,这……是,是……”

狄公冷笑一声道:“好极了,你随我来。”说着,站起身向门外走去。

肖豹一声大喝:“走!”

掌柜的浑身一抖,随狄公走出门去。

神探狄仁杰3 京兆府(神探狄仁杰3之漕渠魅影群仙楼宁氏脱虎口)(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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