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遥镇国寺图(14年以庙为家驻守国保文物)
位于山西省平遥县的清凉寺“两不挨,四不靠”,正处在两村交界,四周又都是田地,“就光秃秃的一座庙。”
“破烂不堪”,这是雷思凤对清凉寺的第一印象。从部队转业后,雷思凤回到山西老家,进入文物系统工作。38岁那年,他被安排去平遥县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清凉寺驻守,一待就是14年。
这里没有周末,没有节假日,甚至没有工作和生活的区别。“一年365天都得在这,脱不了身。”到岗那天,雷思凤带着老婆、儿子举家搬进庙里的一孔窑洞。
14年来,雷思凤只出过一次远门。然而说起这些年的工作,他想了又想,也只有四个字——“防火,防盗。”在驻员之前,清凉寺曾数次失盗,一通北魏石碑、三尊胁侍菩萨像以及佛头等文物先后丢失。
“自打我来以后,就没给清凉寺丢过一件东西。”雷思凤说。
今年52岁的雷思凤站在清凉寺大殿前,去年起,清凉寺由国家文物局拨款开始首次全面整修。 本文图片图均为自澎湃新闻记者 王乐 图
防火防盗,养狗埋土枪
雷思凤是在2003年初接到的调令,让他去清凉寺做文保员。此前,他在平遥县的另一处国保单位——镇国寺干了三年的安保工作。
清凉寺位于平遥县卜宜乡永城村北,掩藏在民房后的一片田野中,距离村内唯一的主干道有一里地,本村人也常记不清该从那条岔路拐进去。
到岗前一个月,雷思凤心中没底,自己先去清凉寺转了一圈。
“惨!”隔着一片田,孤零零的庙宇外围只有两面残破的土墙,“人随便就能翻进去。”进了庙门,雷思凤发现主体建筑也异常破败,砖瓦松动、前檐参差、木柱上虫蛀累累,“大殿的侧墙还有些漏天”。
回去后,雷思凤没有把“踩点”情况告诉妻子,不久,举家搬入,住进了庙院落东边的窑洞。
“屋里墙壁全都是熏黑的,一下雨,屋外面就往下掉砖。”雷思凤记得,老窑洞的窗子是纸糊的,雨水刮进来,炕、褥都得湿。为此,妻子还跟他发了火。
然而雷思凤的担心远不止于此。平遥县文物局安监股股长高云杰回忆,最初雷思凤还在土墙根下埋了“土枪”,“我说不安全,就让他处理了。”
“工作倒是不难,但是胆小的人做不了。”“踩点”的时候,雷思凤听之前的守庙老人讲述了一段“遇袭记”:这位抗美援朝老兵被一伙盗贼五花大绑扔在炕上,胶带封口。当夜,3尊胁侍菩萨像被盗走。
上世纪末,清凉寺大殿内曾有三尊胁侍菩萨像失盗,图为其中一尊残留的底座。
这并不是清凉寺唯一一次失盗。
在雷思凤到来之前,清凉寺本由所在地村委会和平遥县文物管理所(现文物局)共同派人看管,然而数年内,寺内一通极为珍贵的北魏石碑及三尊胁侍菩萨像先后失盗,县文物局与村委会协商后,终于将管理权收回。雷思凤就成了第一个“驻点人员”。
早在上世纪70年代,全国开展首次文物普查后,清凉寺就被公布为县级文物保护单位,直至2006年,清凉寺再升三级,被国务院公布为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其正殿内的7尊明代彩塑,造型繁复精美,色彩至今仍可见其光鲜。
雷思凤来驻点后不久,庙里又雇用了一位当地的老人白天值守。然而夜里,仍然只有雷思凤夫妻二人。雷思凤又把“眼线”放到了院墙外——他养了七八条大狗。
“就在后墙分开拴着,来人就叫。”
高云杰说,这是文物管理的基本安保配置,“三位一体”——人防、机防、狗防。
一年只有一天“假日”,不敢离庙
做好了万全的准备,贼却从未露面。14年来,雷思凤只有一次在夜里听到狗狂吠,他爬上窑顶查看动静,却也未见人影。
而剩下的日子,大部分都在循环。
“一年不住在庙里的时候,不超过三次。”雷思凤不敢离岗,“庙里丢了什么东西,就是我的责任。”每年,雷思凤的“法定假日”只有大年初二——陪妻子回门,在岳母家住一晚。
雷文瀚跟着爸爸住进清凉寺的时候,只有5岁。“从我有记忆起,就是在庙里。”此前的三年,雷文瀚跟随父母生活在镇国寺,对于庙宇、佛像早已不陌生,然而清凉寺的贫苦还是让幼小的他记忆尤深。
“刚来的时候,村里条件太差,连卖肉的都没有。”
由于远离人烟,全家人的生活用水只能从附近的菜地引来,在卧室的墙上插根水管,接上水龙头,就一直用到了现在。
清凉寺少有人来,平日最活跃的生物,是老鼠和蝎子。
“蝎子蛰人,就像用烧红的针扎你。”雷文瀚一说起来就忍不住缩脖子,“能疼一夜,从腿流到脚。”
儿子幼时有一次被蛰,让雷思凤无比紧张。那夜雷文瀚远远听到摩托声,赶忙藏在窗帘后,想和爸爸躲猫猫,不想被蝎子咬了大腿。
雷思凤听到哭声跑进屋时,妻子已将蝎子打走。雷思凤连忙把儿子抱上摩托车,赶到另一个村子找了个“土郎中”,老头含了两口酒,全都喷在儿子大腿上。雷思凤也不知道土办法有没有用,“我就想让他少疼一点。”
这一路上妻子并未跟随,“庙里得有人。”
转业到山西平遥县文物局前,雷思凤身着海军军装(左三)与妻女、战友的合影。
如今,雷思凤的妻子也成为县文物局的临时文保员,一个家庭,就成了一个哨岗。
最初,妻子并没有工作。雷思凤在庙东开了一片菜地,种些豆角、白菜、蒜头。为了贴补家用,妻子每天都挑着七八十斤的担子去村里卖菜。
雷文瀚记得,小时候家里种了一大片西红柿,每天早上都要剪枝,“我妈身上总是一股西红柿味。”
“这些年,她一直跟着我漂泊。”雷思凤总觉亏欠妻子太多,“跟着我没吃没穿,只能种地喂羊。”雷思凤转业前当兵20年,妻子曾长期随军,不想回乡后又“进了庙”。“好在我们俩一直生活在一起。”
清凉寺坐北朝南,前后两进院,进了南庙门,里面最多的就是寂静。
雷思凤曾想养几只鸽子,“庙里死气沉沉的,能有点活气。”但这也被平遥县文物局安监股股长高云杰制止了,“鸽子可能会破坏建筑。”提起此事,高云杰至今仍有愧意。
当地村民有个传说,入了夜,阎王殿里小鬼拿人,铁链铮铮作响。“他们来问我,晚上响不响?我就说响!”雷思凤笑道。
其实夜里什么也没有,除了偶尔几声犬吠。
“人守护着寺,寺守护着整个村”
“我拖家带口的,把他们都捆住了。”
雷思凤的儿子打小就在庙里长大,学校条件有限,是雷思凤对孩子们最大的愧疚。大女儿很早就托付给姥姥家照顾,而小儿子只能在村里就近念书。
雷文瀚念的小学离家不远,全校只有3个老师。初中到了乡里就读,雷文瀚才离城近了一点。三年后考上平遥县的重点高中,雷文瀚觉得自己终于“进了城”。
然而到了县城的中学里,雷文瀚发现自己跟别的孩子不太一样,“显得特别土。”
长期在庙里,雷文瀚的童年难免跟外面的孩子有些“脱节”。儿时新年,看到舅舅家的孩子看DVD动画片,雷文瀚特别羡慕,然而直到DVD被淘汰,自己家里也没能添置一台。就连电视机,也是直到2007年才看上彩色的。
从前在村里上小学时,雷文瀚是孩子王,只有他能带小伙伴到庙里玩。村里人也都知道他是“庙里的孩子。”
雷文瀚13岁生日那年,全村90多户人,80多户都前来祝贺,这得益于父亲的好人缘。在当地,13岁生日相当于一个小“成人礼”。
“村里人有事,我没有不帮的。” 婚丧嫁娶、家庭矛盾、邻里口角,村里人都爱找雷思凤帮忙。妻子有时会忍不住抱怨,“你就是给众人生的。”
在村民的眼中,雷思凤守护着清凉寺,而清凉寺守护着整个村庄。
雷文瀚说,老家的孩子他都不认识了,发小们都在这个村里。如今妈妈也不愿意回乡了,多年来,亲戚朋友早疏于走动。“她能回庙里,就不去别处,对这里有了依恋吧。”
雷思凤也曾想过在县城里买一所房子,无奈收入实在微薄。去年开始,雷思凤把老家村里的宅子慢慢修了起来,“姑娘也大了,总不能让她在庙里出嫁。”
今年夏天,雷文瀚就要参加高考了,他希望能考到沿海地区,去“真正的大城市”。数年前,他妈妈曾去过一次上海参加婚礼,拍了一张陆家嘴的照片回来。雷文瀚觉得,那才是大城市的样子,“高楼都挤在一块。”
亲朋常说“你儿子以后肯定没问题。”雷思凤听了,一直咧着嘴笑。
两个孩子都是初中开始住校,雷思凤也没办法,“不在身边,管理不到。”平日里,他对于孩子们叮嘱最多的,就是“要坚强”。
“我们虽然住在庙里,但是世上没有神,没有鬼,只有你自己。”
维修前的清凉寺,庙门口还是一片农田。
做一颗小草
对于雷思凤的工作,他老家的人一直不甚理解,“别人都进城,就你上山。”雷思凤却说,当时来这里就是图“安静”。
平遥县全县共有19个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其中10个都不对外开放,清凉寺便是其中之一。
平遥县文物局安监股主任阴宝宝介绍,相比作为景点开放的其他国保单位,这些不开放的单位往往都在乡村、郊区,交通不便,条件更加艰苦,“有的地方根本谈不上生活,连灶都没有。”
这19个国保单位中,有11处设立了文物管理所。清凉寺直到2013年才由“点”变“所”,正式设立了管理机构,雷思凤任职副主任。
阴宝宝介绍,这些文管所共有200多名一线文保人员,长期驻守各点。其中正式工和零时工约各占一半,年龄基本都在四五十岁左右。“待遇低,招不来年轻人。”
而举家住在单位的,雷思凤是唯一一例。
“说实在的,他也没做什么丰功伟绩。”阴宝宝说,“但是他把庙看了这么多年没出事,就是功劳!”
“文物保护,其实就是一个传承,把它顺顺当当地传给后代。”
去年3月,清凉寺终于迎来了第一次整体修缮。雷思凤说,过去大殿一直有些漏雨,佛像的背光掉了不少。
“眼看着就要塌了,我们就是去抢救的。”阴宝宝说,监测古建筑最原始的方法就是在墙壁裂缝上涂抹石膏,“石膏缝又大了,肯定有问题了。”
县文物局将情况及时上报后,经过山西省古建所编制方案,国家拨款,清凉寺的修缮工程终于启动,整个工期长达18个月。施工方负责人之一郝经理介绍,为了做到“修旧如旧”,整修所用的旧砖瓦都要从乡镇的老房子里收。
再有几个月,清凉寺就要完工了,雷思凤一家所住的窑洞也同时被整修一新。但雷思凤心中还有个遗憾,约在2008年,曾有位台湾人拿着失盗的三尊胁侍菩萨像照片找来庙中,他一眼就认了出来。
阴宝宝说,当时这位台湾地区的爱国人士想要从一位收藏家那回购这三尊像,捐还清凉寺,县文物局也曾前去台湾接洽,然而收藏家最终变卦,不卖了。
像这样未完待续的故事,清凉寺还有很多。雷思凤想着,等孩子考走了,他就把清凉寺的前世今生都写下来。“这里每块砖、每片瓦是什么年代的,我都清楚。”
工作了14年,雷思凤见到领导的机会不多。数年前,一场大雨浇塌了院墙,雷思凤自己拉砖和泥,给砌了起来。恰好领导前来视察,特意拍了张照,说“雷思凤还是做工作的”。这话,他一直记在心里。
雷文瀚觉得,父亲跟别人不一样,更“洒脱”。雷思凤却说,住庙会把人的性格养“平”。“在庙里待久了,什么都会看淡的。”
雷思凤的微信名字叫做“小草”,“年轻时也有抱负,现在就想看文物,踏踏实实做一颗小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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