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香花开经典散文(油菜花开散文)
2020.3.7
就像经过绝望的怀思,/经过长期分别的苦痛,/挥着悔恨之泪的儿子,/重新投入慈母的怀中:/诗歌会领着漂泊的人,/脱离殊风异俗的他乡,/恢复幸福的纯洁天真,/回到青年时代的草房,/不受冷酷的法规羁绊,/而在自然的怀中取暖。
——席勒《诗歌的力量》(1795)
江淮的油菜花开了。
尚未漫天彻地,只是弱弱的、怯怯的,一簇一簇,在春风中摇荡。
远处山色如黛,逶逶迤迤,仿佛亘古的沧桑,恍然入怀。然而,不是每一次旧地重游,都会心潮澎湃,累年的漂泊,会让一个易感的灵魂,慢慢钝化,不再患失患得,不再惆怅徘徊。逃不掉的,讳言享受,更要收起油然而生的怨艾,唯有直面,毫无它途。一切刚刚好呵,既不会像米歇潘所言“生命是一条艰险的狭谷,只有勇敢的人才能通过”那样崚嶒,也不会像柏拉图所言“耐心是一切聪明才智的基础”那样骑墙。麻木是原罪,狂悖何尝不是。
“漂泊”、“母亲”、“文学”,作为以往自己文字中出现频率最高的三个词语,不止一次地想趋避,想出离,但痛定思痛,才悟透,没有用的,它们如烙印,已经在血脉中难以割舍,况且,最真实的,何来赧颜?尽管重复令人无感,不过是回到内容再充实思想再沉淀的问题。便宛若那油菜花,年年相见,何曾感觉到过厌倦,皆是恨不得,丢不下,忍不住,忘不掉。王小波在他的作品《革命时期的爱情》中如此结论,“人活在世界上,快乐和痛苦本就分不清。所以我只求它货真价实”,虽然近乎无奈,也是真性情。
譬如“漂泊”,因而起乡愁也。西语中的“nostalgia”,跟汉语“乡愁”的构词方式一样,是由两个希腊语词根nostos(回家)和algia(病痛)组成,“nostalgia”就是“思乡病”。钱钟书在《说“回家”》一文中,把诺瓦利斯那句德语中的乡愁(Heimweh)更准确地译成“思家病”,并且说:“回是历程,家是对象。历程是回复以求安息;对象是在一个不陌生的、识旧的、原有的地方从容安息。”他还引用《百喻经》曰:“以我见故,流驰生死,烦恼所逐,不得自在。”看来古今中外,别离是常态,怪不得李太白下笔,“海客乘天风,将船远行役。譬如云中鸟,一去无踪迹”,白居易则愈鞭辟,“商人重利轻别离,前月浮梁买茶去”,而王勃最激越,“呜乎!胜地不常,盛筵难再;兰亭已矣,梓泽丘墟。临别赠言,幸承恩于伟饯;登高作赋,是所望于群公。敢竭鄙怀,恭疏短引;一言均赋,四韵俱成。请洒潘江,各倾陆海云尔”。无论再用什么样的生花妙笔来书写,结局也是固定的,你接受,不接受,夕阳瘦马,海雨天风,近乎十年矣。
常常在脑海中横生出另外一种记忆,小时候,村庄里总有耍猴戏的、胸口碎大石的、说书的、唱戏的,来给农人们平淡的生活,添一点缀,一番摆布,要么跟观者们讨一点盘缠,要么揣一只大碗,各家求一点口粮。对于这些形形色色的外来客,母亲常怀着一丝戒惧,她跟儿子感喟——唉,这些“跑江湖”的。彼时不明白其中的意味,其实母亲是抗拒而生怜悯,她如何晓得,她的儿子日后会操起类似的营生,远走他乡。不错,初至江淮,心中确是这样想法,举目无亲,要生存下去,就需要坚持与挣扎,远不似偶尔词句中那样无关大碍的闲逸。有一次跟朋友玩笑,“说艰难,其实寻常,说寻常,你想,有朝一日,在那公寓里醉死,恐怕没有哪个会晓得。”朋友随之“呸呸”地埋怨道,“你尽乱说!”当然,有昼夜晨昏时的雨雪风霜为证,有舜耕山上苍翠的草木为证,此中并无臆造。可到底是不能跟母亲讲多的,她的抑郁痼疾,折磨了她二十余年,再也经不起什么风吹草动。甚至旅居的前两年,只跟她形容:出差,出差而已,有来有回。
母亲不信。母亲不点破。母亲的坚强超乎想象。母亲望眼欲穿。母亲以柔弱之身,一边伺候重病失能的父亲,一边耕种着家里的八亩薄田。儿子回了,她不声不响去做他最爱的拌面,儿子去浇麦,她整宿守在地头的窝棚。去年土地流转了出去,本以为如释重负的母亲,却猝而怨了抑郁,陪她住院,到了年底,又陪她在家躲避瘟疫。她已经不能独自地做一餐饭了,悲哀,恐惧,不能自拔,日日吞药,吞药。将近两个月的光景,连老父都叹,“不是瘟疫,你早就回南方去了,不曾想,你硬是在家待了这么久,一天没拉下。”快要离乡的前夕,有意识地带母亲一起做饭,鼓励母亲在院子里骑她久置的三轮。母亲顾自喃喃,“你这是要走了……你这要走了呵!”
犹记得住院前,给母亲梳头,只梳了两下,泪水便夺眶而出,遂低了头,跑到外屋,向隅而泣。《诗经·小雅·蓼莪》有语,“父兮生我,母兮鞠我。抚我畜我,长我育我,顾我复我,出入腹我。欲报之德。昊天罔极!”自思真的做不到如摄影家焦波那样用相机拍下父母几十年的生活片断,但幸好有文学,幸好有诗歌。正是去年秋天的某日,陪母亲坐在老家的屋檐下说话,母亲愁容满面,不复往昔的飒爽之姿,不禁悲从中来,悄悄在手机上敲下一首小诗,《母亲的秋天》:
秋天加速老去,像出院后
恢复期的母亲,落叶飞扬
灰发也飞扬。玉米收了之后
她将从此放开她的土地
她的神情黯然,眼中诸多不舍
我却无法给她安慰。她心头最重的
一部分,将由空白来填满
她甚至已经不能娴熟地烧一餐饭了
“要坚持运动,多到人群里去”
阳光灿烂,我陪着母亲坐在屋檐下
说话。母亲的这个秋天
无比消瘦,曾经到处都会堆满
金黄的谷物。我从未想过
她竟沉默至斯。几只麻雀在院子里啄食
小猫与黑狗贪于嬉戏,我转回头
轻轻喚她,“娘呵,娘呵”
而后这首作品投到中国诗歌网,被选入当期的每日好诗,由央视著名主持人崔志刚朗诵,再后来又被推荐到2020年第2期的《诗刊》上。当时,把崔先生的朗诵语音第一时间发给父亲,让他放给母亲听。母亲听了好久才恍然大悟:噢,原来我儿是写的我呀……文学的力量不应当被刻意夸大,生存的需要永属第一,那种为了所谓“文学”奋不顾身的“壮烈”,毫不可取,同样,以之追逐名利,四处钻营,更可卑。先要活下去嘛,总不能一家老小喝着西北风,这儿还大谈情怀与文艺。写文(诗)十数载,从论坛,到博客,到报刊杂志,一开始免不了欢呼雀跃,不过,越写越茫然,越写越惊心。文学到底是为了什么?名利场嘛?或许有的人是,自忖无非是寄寓与记录,更接近于一种兴趣,最终定义为生活的一部分,犹似吃喝拉撒。稿子会投出去,中不中,已非自己之事。但是,当代文学创作之怪现状丛生罗列,由惊心而失望,见得鬼多了,从而生出退意。于是,有差不多六年,再也不投稿,不接触所谓的圈子,写归写,发到博客即止。六年光阴,苍狗白驹,忽而有一天,一位老兄聊起,“你写了那么多,又不投出去?是不是可惜?不想‘经营’人脉不要紧,只投那种不需要与人接触的好了。比如几大诗刊,比如中国诗歌网。”
老兄的话,居然听了进去。自那时起至今,不到三年的时间,先后投到中国诗歌网各种类型的作品,已逾一千六百首,几十次被纳入每日好诗初评,三次被选入中国好诗,三次被推荐到《诗刊》(两次为《诗刊子日》、《诗刊诗词》)。所以,后来跟同道中人介绍,一是中国诗歌网,一是中国作家网。交流的目的是学习,是眼界的开阔,接触中国作家网同样是去年秋天时,而后作品数度被首页推荐,因为是投了即撤,还是文友来告知——被推荐了,去看看……文学的实质应当是支撑,是洗涤,升华,涅槃重生。宋杨万里诗,“闭门造句非诗法,只是征行自有诗”,离开了生活的灌溉,再美的文字,终是空洞无物,面目可憎。
母亲自然是不懂什么诗不诗的,她只关心儿子孤身在外,受没有受委屈,吃得好不好。给母亲打过一阵子电话,然后依旧回到身前的油菜花丛中,远处山色如黛,天空蔚蓝蔚蓝。抗疫标语在工业区四处可见,几个环卫工人正在路边伏身清扫,空气里已充满春天的甜味。
噫,这人间,这明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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