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洲戏剧发展的阶段 作为口语史料的法国中古戏剧

长期以来，法语戏剧发展被描述为一个达尔文主义的历史演进过程。今天，《中世纪与文艺复兴时期法语戏剧》一书则提出，古代法语戏剧发展史是一部“书面语言通过便于记忆、朗诵或分角色扮演的诗体网络程式来逐步记录本土语言口语形态的历史”。

Tréteauxdefarce（图片来源：BibliothèqueMunicipaledeCambrai）

1949年问世的法国《幕前》（L’avant-scène）半月刊源自两战之间刊发花都戏剧的《小画报》（La Petite Illustration）。面向不同形式的表演艺术，《幕前》发展出了《幕前·戏剧》《幕前·电影》《幕前·歌剧》《幕前·芭蕾》等诸多文艺界举足轻重的文化期刊。其中，《幕前·戏剧》（L’avant-scène théatre）迅速成为战后名家巨作的传播重镇，欧仁·尤内斯库、萨缪尔·贝克特、哈罗德·品特、田纳西·威廉斯……大西洋东西两岸的文坛巨擘在此汇聚交锋（参见“幕前·戏剧”出版社官网）。

《中世纪与文艺复兴时期法语戏剧》书影

“幕前·戏剧”出版社在发行剧本与报道时讯的同时，也是戏剧评论与戏剧研究的传播先锋。本世纪初叶，该社先后出版了《十九世纪法语戏剧》（2008年）、《十七世纪法语戏剧》（2009年）、《十八世纪法语戏剧》（2009年）与《二十世纪法语戏剧》（2011年），构成“幕前·戏剧文选”（Anthologie de L’avant-scène théatre）丛书的现代戏剧部分。2014年，该丛书首卷暨收官之作《中世纪与文艺复兴时期法语戏剧》（以下简称《戏剧》）面世，新书发布研讨会于法国国家图书馆举行。会后展演中古法语戏剧选段与人文主义悲剧选段，座无虚席，盛况空前。该卷作品一扫十九世纪以降中古戏剧史研究上空笼罩的演化论与二分法阴霾，更在方法上诠释了人文领域学者如何打破学科界限、多视角观察研究对象、发展新领域、开拓新空间。该卷主编及主要作者法国国家科学研究中心高级研究员达尔文·史密斯先生（Darwin Smith）与巴黎第三大学教授伽博莉艾拉·巴鲁萨女士（Gabriella Parussa）分别长期致力于中古戏剧史与法语历时语言学研究，建树丰厚、著作等身；巴黎第三大学副教授奥利维耶·阿莱维先生（Olivier Halévy）则长于文艺复兴时期法语研究。跨学科与跨时期的科研组合使得以“历史·文本选段·舞台呈现”为副标题的“幕前·戏剧文选”丛书能够为大众和学人呈现一幅纵贯十二至十六世纪五百年历史的法语戏剧长卷。《前言》中，作者们回顾了启蒙以来关于法语戏剧诞生与发展的旧观念：学界长期将十三世纪涌现的插有角色名称的古代对话体文本视作法语戏剧的诞生。在达尔文主义的影响下，法语戏剧发展被描述为一个脱胎自拉丁范本，成形于教堂仪礼戏，而后从教会殿堂向户外广场延展，经语言本土化，最终在俗世广场上发展出神秘剧、道德剧、闹剧与傻剧等剧种的历史演进过程。这套理论视角把纷繁的作品内容简化成几大类型，并将其划归为教化与娱乐的二元对立。神秘剧与道德剧被视作宣讲教理的宗教或严肃剧种。闹剧与傻剧这些滑稽喜剧则被定性为当时通俗文化的代表，挑逗着前现代社会的道德体系与制度神经。作者们指出，透过进化主义的滤镜，人们只会偏执地关注闹剧传统的存在意义，漠视神秘剧的生命价值，贬低后者的人物设计，甚至妄论神秘剧披着一套无用的错综修辞（本段内容见于《戏剧》第12-13页）。

ScènedeValenciennes1547（图片来源：BibliothèquenationaledeFrance）

在社会达尔文主义式微、历史学向社会史与文化史纵深推进、历史口语研究理论与方法不断夯实、语言学与文学研究密切统合的今天，《戏剧》一书提出古代法语戏剧发展史是一部“书面语言通过便于记忆、朗诵或分角色扮演的诗体网络程式来逐步记录本土语言口语形态的历史”（第13页）。如何理解这一阐释的理论价值及其对中古戏剧研究的指导意义？该阐释挣脱了支撑演化思想的类型学桎梏，跳出了把戏剧抽象为一个发展主体的描摹路径。古代戏剧文本是口语研究的史料，戏剧发展史是口语事实物化为文字的历史。这不是对戏剧文本作为社会生活史、思想文化史佐证材料的旧事重提，而是围绕戏剧，把古代口语状况确立为研究对象，融会史学、语文学与语言学的综合研究视角。该视角直面的是单一思路与传统路径无力处理甚至无法提出的诸多戏剧史核心问题：为什么中世纪法语戏剧用诗体行文，且以八音诗行为主、其他音步为辅？中古戏剧在时人舞台上究竟如何呈现？如何在宗教与世俗二元视角之外解读包罗万象的表演题材？文人创作传统与街头艺人传统是否相互渗透？

全书分四大部分，第一大部分为总论，共含六章。首章《“中世纪”与“文艺复兴”》以精炼的语言概述了欧洲中古社会政治、经济、宗教、科技、传媒等诸多面相，为解读中古及文艺

复兴戏剧铺陈历史语境。第二章围绕《文本》一题，详述学界目前关于古代法语戏剧文本的语言、体例、物质载体、诗法、内容、形式、种类、舞台提示、政治审查等各方面的研究成果。第三章《男人与女人》以合同、名录、信函等扎实的档案史料为依据，解读戏剧从文本向舞台转化过程中的行为主体：歌舞兼修的职业艺人、颇具规模的演艺团体、档案掩盖的女性演员、兼职表演的法院文书、专营戏剧的兄弟会、登场客串的王公朝臣、布景搭台的画师工匠，等等。第四章《演出与表演》以详实的史料揭秘中世纪与文艺复兴时期戏剧演出的时节与场地、舞台载体形式、服饰道具化妆细节、音效色彩灯光设置等。在继承前人对图像史料、文字史料、城市空间的研究考察基础之上，本章指出中古戏剧文本本身内含对舞台表演的调度安排，是不容忽视的首要研究素材（见于第66页）。第五章《二十世纪的舞台遗产》回顾了上世纪戏剧界同仁与古代戏剧的互动。

总论第六章《原始文本、语言与译文》是开启该书后三大部分文本选读的语文学技术导言。作者高度凝练地阐释了从原始抄本、印本出发构建中古戏剧现代读本的编辑方法，指出在普遍的中古文本考证校勘难题之外，戏剧文本研究者要额外注意文本对象在书写版本与口头表演版本之间的往返摆荡（见于第95页）。随着学界对古代文本与古代语言认识的不断加深，语文学者的编辑方法也在不断革新。十九世纪与二十世纪初叶语文学者出于对文字形式统一化的考量，常常修改原始文献中某些词汇的怪异拼法。而今，学界普遍认为许多所谓怪异拼法不但不是书吏的笔误、不会对时人造成阅读障碍，反而是文人选词炼字的异体字资源。更为重要的是，对历史口语音韵形态研究而言，这些异体拼法恰恰是记载特定时空语音体系的书面证据，弥足珍贵、不可篡改（参见第96页）。该章还简要介绍了中世纪法语于1350年前后的历史分期。此外，作者阐述了翻译古文的不同方法，指出该书为中古法语戏剧选段配注的翻译不是追求文学性的长度自由的解释性译文，而是力图接近原文诗行长度、保持原文戏剧效率的现代语言转写（详见第97-98页）。《戏剧》作者对戏剧性与口语性的强调，于此翻译原则亦可见一斑。

该书后三大部分为文选主体，提供共计73个文本选段，分别呈现1450年以前、1450至1550年间的中世纪法语戏剧，以及1550至1610年间文艺复兴时期法语戏剧。每个选段前后分别配有按语和评注。

以1450年为界把中世纪法语戏剧划分为两个时期，符合时下语言学与史学的分期习惯（见第13页），更是基于十五世纪中叶起中古法语戏剧开启鸿篇巨制时代的文学史事实。该时代传世的戏剧文本动辄数万行，折射着当时复杂的文本体例与成熟的舞台技术（详见第192页）。巴鲁萨女士与史密斯先生把精心挑选的49个中古戏剧选段按题材分别编入第一时期《社会呈现》《奇迹与奇景》和《善恶之间》三章，以及第二时期《激情与灵魂悸动》（原题中“Passion”并非指“耶稣受难”）、《宗教》《战争与政治》《人的处境》《语言的功能》和《周遭与认同》六章。两位编者撰写的各章导言充分阐释相关主题，语言分析、表演分析与思想分析兼备，是难得且全新的中古戏剧解读范例。选段文本或由编者从中世纪原始文献出发亲自校勘编辑，或选自学界既有的科学编辑本。针对后者，编者亦开展了原始文献核对工作，修正了部分标点，依据中古文献原稿还原了一批被其他编者修改的词汇拼法（见第95页）。比如，在本文内附的“文选与译文示例”中，“ottroy”一词（中古法语动词“接受”）的拼法是《戏剧》编者根据中世纪原始文献对1891年旧编辑本中“octroy”进行校正的结果（笔者已亲自核对相关文献：法国国家图书馆第840号法文手稿第380页a栏，1891年旧本第189页）。书中每个中世纪法语剧本选段都配有依照前文所述原则创作的现代法语译文，多由巴鲁萨女士与史密斯先生完成，亦有学界同仁贡献，如法国学者杜岱女士（Estelle Doudet，格勒诺布尔-阿尔卑斯大学教授）、勒 鲁 先 生（Xavier Leroux，土伦大学教授）、比利时学者昂拉尔女士（Nadine Henrard，列日大学教授）、日本学者黑岩卓先生（Taku Kuroiwa，日本东北大学副教授）等。

文艺复兴时期的24个剧本选段则主要依据戏剧类型与发展年代组织编排。除了阿莱维先生对该时期戏剧的分析，布隆先生（Emmanuel Buron，雷恩二大副教授）、洛谢尔女士（Véronique Lochert，上 阿 尔 萨斯大学副教授）与图雷女士

（Clotilde Thouret，索邦大学副教授）还分别对从若代勒到加尼耶的悲剧、人文主义喜剧、宗教战争期间的悲剧做了剖析。《戏剧》提供的文艺复兴时期剧本选段均摘自十六世纪或十七世纪初古本，但标点与正字法依照当代规范呈现。《中世纪与文艺复兴时期法语戏剧》一书是史密斯先生、巴鲁萨教授与阿莱维先生对法语戏剧多年研究的成果结晶，同时也是三位学者与其他同仁合作展示中古与文艺复兴戏剧研究领域学术前沿与思想动态的先锋之作。作品呈现的革新视角、详实论述与科学编排是近年来古代戏剧研究蓬勃发展的产物，更得益于上世纪下半叶持续至今的中古戏剧文本整编工作。欧洲一批又一批文学与语文学研究学者投身到古代戏剧文本的校勘编辑之中，使得该领域研究资料不断更新、命题不断深化，佳作频出。在上文所述《戏剧》主体内容之外，该书还内附二十余页的彩色画册（第225-248页），通过古代美术作品和当代舞台剧照为读者提供古代法语戏剧的视觉想象空间。书末的《作家辞典》《导演辞典》与《戏剧术语汇编》内容丰富、阐释精炼，既是理解该书的补充工具，又是延展思考的科学文献。

这部具有承前启后划时代意义的古代法语戏剧研究作品出版后便在法语世界得到广泛推崇，亦迅速成为全球各地公共与大学图书馆的典藏。从巴黎到布鲁塞尔，从新鲁汶到日内瓦，从蒙特利尔到马提尼克，从柏林到伦敦，从布拉格到佛罗伦萨，从牛津、剑桥到麻省剑桥，从北京到首尔、到仙台，《戏剧》一书已悄然成为世界各地公众与学界了解古代法语戏剧表演历史、赏析中古与文艺复兴时期法语剧本、钻研法语历史口语形态不可或缺的全新指南（参阅法国国家图书馆、索邦校际图书馆、布鲁塞尔自由大学图书馆、鲁汶天主教大学图书馆、日内瓦图书馆、蒙特利尔大学图书馆、安的列斯大学图书馆、柏林国立图书馆、大英图书馆、捷克共和国国家图书馆、佛罗伦萨国立中央图书馆、牛津大学图书馆、剑桥大学图书馆、哈佛大学图书馆、中国人民大学图书馆、高丽大学图书馆、日本东北大学图书馆在线书目）。

（作者为巴黎第三大学语言学博士研究生）■

作者： 那云昊

编辑：范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