堆珠叠玑满玄圃(缀玉轩杂缀)
包天笑
包天笑(1876-1973),初名清柱,又名公毅,字朗孙,笔名天笑等。著名报人,小说家。抗战胜利后定居香港。发表《且楼随笔》,《钏影楼回忆录》等。1973年在香港逝世。一生著译很多,有100多种。著有《上海春秋》、《海上蜃楼》、《包天笑小说集》等,译有《空谷兰》、《馨儿就学记》等。
当我写《留芳记》时,在林琴南先生弁言之后,我又自写一缘起,中有句云:「会走京师,获交梅畹华君,美艺冠于当时,声闻溢乎世界,冉用若青云之始翔,蔼蔼如初日之未央,盖自民国以来,名高未有如君者也」云云。现在读了它,此种词章滥调,实在可笑。因为当时除小说可用白话外,其余的文字,都要用文言,以为若用白话,便觉得不雅驯。现在的风气改变了,用了语体文,即使评论一个人,不应作那种浮泛夸张之词了。
我与梅兰芳见面不多,就是在他青年时代一时期,我在北京,见得最多。以后,我不到北京去,他又难得到上海来。为了他的业务,拿了包银,到上海来唱戏,常被人家包围得密不通风。他照例要到各报馆以及黑社会头脑等处(因为上海开戏馆的,大都是黑社会头子)拜客一次,我从来不去访他。
梅兰芳与齐如山、罗瘿公在无量大人胡同寓所书房「缀玉轩」
有一次梅兰芳到上海来唱戏,我也忘了是哪一戏院所包的。那时上海的明星影片公司要请他吃饭,为了他们和兰芳尚未驯熟,也借用了我的名义。这个时候正是上海绑票盛行的时候,据说那个戏馆老板雇用了四个保镖,以保护梅兰芳。这四个保镖中有中国人,有外国人(其时苏联逃出来的白俄群聚上海,专做这保镖生意,用外国面孔来吓人,其实一无用场),出入追随,寸步不离。结果梅兰芳还是不曾来,只来了几个配角来赴宴,频频的道歉。明星公司中人,意有所不满,以为梅兰芳搭架子。我为他解释道: 「你们要原谅他,他此刻不是自由身体了,就像上海堂子里的姑娘讨人(养女的别名)身体一般,不由自己作主。」这不是我亵渎他,凡是上海那些开戏馆的人到北京去聘请名伶,除了包银以外,所有接、送、食、住全都包了下来,以后你的身体自由权全属于他,一切要听他指挥、得他许可了。
所以梅兰芳几次到上海来,我都懒得去访他,在北京这一个时期,在他的缀玉轩中,却常常有我的足迹。
梅兰芳书房「缀玉轩」之一角
我到他那里时,冯幼伟、李释堪两位是不常来的。但齐如山总是在那里,而且他喜欢谈话,因此颇不寂寞。兰芳呼冯幼伟为冯六爷,呼李释堪为李四爷,其余则概呼为先生。如对齐如山则呼齐先生,对我则呼包先生,这其间没有什么尊卑之分,北方风俗,凡晚辈的对于长者,总是称之为某爷的,况且这两人确是栽培兰芳使之成功的。北方对于伶人的尊称,都呼之为老板(我想必是「班」字的音误,后来便相习成风了。南方文人又改称为「老板」,这「板」字,字典上虽有,音盼,但别有解说,不合逻辑),但梅的友人从不唤他为梅老板,直呼他以兰芳,倒是有的。
评论梅兰芳的美德,我将以温和谦实四个字概括。他对于初见的人,如旧相识,总是和气迎人的:他的书架上有许多照相簿,有的是戏装的,有的是便装的,对于戏装,我因为懂的京戏甚少,只拣了他的便装的观看,有西装的,有中装的。他忽然翻出一簿他儿童时代的照相给我看。他笑着道:「你瞧瞧!丑死了!」那时他是十二三岁吧,额发剃得老高,两耳是招风的,眼睛睁得圆圆的,真是有点儿傻里傻气。我说:「这或是照相照得不好吧?」他说:「不,这还是北京最好的照相馆呢。」他又告诉我:「有些报纸上说我近视眼,我并不近视,曾经生过一次眼病,病好了,我的大眼睛细小了,人家翻说我有眼神。我喜欢养鸽子,瞧它飞去天空,回翔于青天白云之间,人家又说我在练眼神,岂不可笑?」我说:「不!美是自然而然的,你在不知不觉间而美自来了,人工仅及其半。」他说:「您过奖了!您过奖了!」
梅兰芳在「缀玉轩」作画读书小影
我以时常涉足于缀玉轩之故,每获得非分的享受,说来可笑,一日吃白食,二日看自戏。什么叫做吃白食?就是自己不惠钞而专吃人家的一种成语。京师号称首善之区,人文荟萃,各地方的人士都到北京来,各地方的馆子也就随着都到北京来。还有那些名公钜卿,讲究吃喝的为之提倡,常常的邀客饮宴,互相酬酢,所以每一省都有著名的馆子在北京。除大馆子之外还有小馆子,这小馆子在北京尤其发达,有些生长南方,来到北京的小京官、穷翰林,在他家乡倒是吃好吃惯的,到北方吃不惯北京的饭食,又雇不起厨子,于是专攻向那些小馆子了。不要看轻那些小子,往往有一经题,声价十倍,也或有一味佳肴,传诵人口从此成名的,这些也都有人为之记载呢。
我到兰芳家里去游玩的时候,也常常为他们一班朋友邀着同去吃小馆子。有时是冯幼伟请客的,有时是李释堪做东的,有时是来了一位不常来的朋友(这些朋友,我已不能列举了),一时拉拉扯扯便同去了。北京的小馆子是不计其数,什么「致美斋」、「百景楼」等等,我在以前已搞不清楚,不用说是现在了。但我记得那时北京的广东馆子很少,远不及上海的多,只有一家唤作「广成居」的广东小馆子,凡是冯六爷请客,我们倒是常去的。这地方只有一间平屋,摆了四五张方桌子,已经「实不能容」了,圆台面也休想,可是生意却是上海人打话, 「好得邪邪气气。」在里面挤得人家屁股碰屁股,但那班吃客终不肯退出去。
梅兰芳在无量大人胡同寓所与挚友合影(左起李释戡、黄秋岳、赵叔雍、梅兰芳、齐如山、罗复堪)
我问他们: 「既然如此生意好,为什么不扩充起来?北京房屋又不贵,再加以刷新一下,即使不能成为一个大馆子,至少也能成为一个中等馆子。」冯幼伟道:「他们开小馆子的有个迷信,不能迁居,不能更换新装修。说起来也很有些道理,一家小饮食店,要它兴旺起来,也非一朝一夕之功。也要有几样拿手好菜,第一要使吃客走熟,时常光顾。忽然的迁居了,可是吃客是不迁居呢,失去原来的主顾却是失策的。还有,中国人是一向有传统思想,尤其是在北京这种地方,商人们常以百年老店夸,连门前挂的招牌已经破烂不堪,他们也不肯更换,以为这块老招牌是不能废弃的。你们写文章,说什么‘发思古之幽情’的话,在北京的商人们也正在大发思古幽情呢!」他说得合座皆笑。
每次吃小馆子,当然有兰芳在座,不过兰芳的吃东西我觉得小有麻烦。那便是这也不吃,那也不吃,辣的不吃,酸的不吃,不但是北方的白酒不吃,连南方的黄酒也不吃,为什么呢?那就是怕破坏了他的嗓子。虽则兰芳自己也很为谨慎,但这几位先生好像有意无意地监护他似的,颇觉可笑。在广成居吃饭时,却有一物,有人不喜吃的,兰芳却喜欢吃,这是苦瓜,苦瓜是出在广东的吗?我久闻其名,未曾尝过,在上海时,连虹口的三角地小菜场(广东人在上海多数住居虹口),也没苦瓜卖,这里的广成居却有,真是物稀为贵了。兰芳请我试尝之,入口虽觉得苦,而收口津津回甘,方知此是正味。到香港来,始知苦瓜乃是家常菜蔬,在筵席闻,上不得杯盘,因知苦口还不谐于人呢!
我们吃了许多小馆子,却没有吃过西餐。北京的西菜馆当时也已有的了,在南城外一带有数家,实在不大高明。否则就是要东交民巷(按:东交民巷在明朝时代始原名「东江米巷」,因江南运输人北京的米,称之为「江米」,东西两巷都是米集,此亦曾见蒲留仙的《醒世姻缘》)使馆区域的六国饭店等处了。好在北京人也不喜欢吃西餐,有那些多姿多彩的中国菜,还吃那些一成不变的外国菜做什么呢?除非是到天津去,天津租界多,运输便,当然比北京为强。说起西餐也有小吃部,天津的「起士林」 (亦有译作「凯司令」的),是德国人所开设的一家小餐馆,在当时真名噪遐迩。在当初只是制糖果的,后来却饷人以西餐了。
梅兰芳在京寓所练琴
谈起那家德国小餐馆「起士林」,我又有一段插话了。
还是在前清时代,有一对德国中年夫妇跑到天津来开了一家小糖果店。所有糖果都是他们夫妇自制的,很为精美。只租了一间屋子,也没有伙计,一切由他们夫妇自理。后来他们又添设了一个小吃部,只有六七个座位。谁知生意大佳,又扩充一间餐室,女主人当炉,男主人则奔走为侍者,并且添了一位助手,这位助手也是德国人。「起士林」的名声传到上海,我们行经天津的必定去吃它一餐,精美而丰富,价亦不贵。他们对于中国人非常客气,且亦能说中国话呢。
当第一次世界大战时,起士林的主人奉本国征召要回国从军,因为他是军籍上有名的,于是他回到自己祖国,奉令出征去了。但是起士林还是开在天津,因为那时生意甚发达,弃之可惜,因此就由老板娘和那位助手支持经营。这位助手是一个孑然无家室的人,且也颇忠实于他的职业。三年以后,一个凶信来了,老板战死了。一年以后,那个老板娘和那个助手在天津一个小教堂结婚了。半年以后,老板施施然回到天津来了,原来说他战死阵亡的消息并不确实,于是弄得很僵。助手道: 「我们不知老板并未战死,误会了,我应当走开。」老板道: 「这也不是你的过失,你们已经正式结婚,我应当走开。」老板娘道: 「你们两人都不差,都是我的过失,我应当走开。」结果,三个人均未走开,仍旧同心协办经营这个小餐馆。在中国世俗之见的人,觉得有点儿不合于伦理,可是一班明达之士却是原谅他们、赞成他们。
我的话又说野了,现在要拉回来,仍说到与梅氏宾客吃小馆子的事,为什么我说我常吃白食呢?我觉得我时常吃他们的,有点儿不好意思,有时我说: 「今天让我做一个小东,请诸位赏光。」他们笑道: 「你点菜是个外行,惠钞也是个外行,瞧他们会收你的钱吗?」这话被他们说中了,我是最怕点菜的。在北京吃小馆子,在座有几个人,都是要每人点一样菜的,问到我,总是交白卷,尤其是北京菜,什么「两作鱼」、 「三吃鸭」,那种奇丽名儿,我也闹不清楚。到了抢着向柜上付账的时候,掌柜的总笑迷迷地说: 「某爷已吩咐过了,您老请下一回吧!」于是我又吃了一次白食了。
梅兰芳在京寓所之客厅
我再说我的看白戏,也不是没有理由的。梅兰芳在北京不是长日在家闲居、逍遥自在的,一年之中便有好多回搭了班子上台唱戏的。在那个时候,几位老朋友当然要捧场。如冯六爷、李四爷等几位是一定到的,此外还有政治界的梅党,银行界的梅党,都预先为之定座。他们定的都是第二排、第三排位置。两排座位,可能坐二十人,至少也须坐十余人。可是往往坐不到此数,如果两排座位而只有稀稀疏疏的几位座客,不但减少兴趣,而且有失面子,那就要拉客了,我就是被拉者之一。北京那时候不唱夜戏,大概在下午三点钟开演,至天黑以后为止。因为北京的电灯太不明亮了,还是一个灯不明、路不平的时代。下午三点钟开演,许多职业界的捧场人也都没有散出来,我却清闲无事,应该来尽此义务了。
那时上海的戏台已经改了新式的了,北京还是老样子,四方型的,三面都可以看得真切。主要的是正厅(他们唤「池子」),捧角的大概都坐正厅。他们所定的二、三排座位就是正厅。什么是座位呢?原只是一条条加阔的长凳,不要说现在的戏园子里装着舒适的沙发座位,就是要一只靠背的椅子也没有的。中间只有小小的一张半桌,边没桌子。在上海看戏有一种叫做「案目」的人,招待殷勤,伺候周到,北京是有。你定了座位,只有一种看座的。你没有来时代你看座,来了时把一个大茶搁长上走了。这种长凳坐了真不舒服,然在当时,无论你是什么士大夫阶级,他们都处之泰然。
北京戏院有三种人:一种就是那看座的;一种是绞手巾的;还有一种是装水烟的。座拎一把大茶壶,大概给他数十文钱小账就是了。绞手巾的却有一种本领,从东的厢里,抛上西面的楼厢里的热手巾,在许多观众头上飞过,万无一失。装水烟的更离奇了,一位名角儿上台,你正在瞑目静听,一根长长的水烟管触到了嘴唇边。吓了你一跳。
梅兰芳在北京无量大人胡同寓所庭院内
至于喝彩,北京戏园子里是不禁的,而且有些是提倡的,如果一位新角儿登台没有彩声,那是很失色的。可是喝彩却有关于知识与学问,要真赏他的艺术,恰到好处,喝了一声彩,那是最有价值,不懂戏的人乱喝一阵,那是令人僧厌的。北方听戏的人,还有故意提尖了嗓子,怪声怪气的喝起来,引人发笑。我是不会喝彩的,他们这班捧梅的朋友也难得喝彩的,只有一位易哭庵先生,他最欢喜喝彩,连「我的妈呀!」也喊出来。易先生我在北京曾见过一面,他说: 「我与你的名字恰好对照,因为你是笑而我是哭呀!」易先生是神童、是天才、是诗人,是显宦(在前清放了广西右江道)。辛亥革命以后他也剪了辫子,做了一首剪辫子的古风,把新旧政府都骂的一个狗血喷头。这首古风,我的《留芳记》中倒是载的,想君左处当有遗稿,陈散原先生评之曰:「此诗令人笑,亦令人哭也。」
我的话又说野了,急忙收回来,回到我上文所说看白戏的话。我不是戏迷,尤其对于京剧所知极少。我有许多朋友,虽不是玩票,多少还能哼几句,我是一句也哼不来的。北京是考究听戏的,我也听到好,而不知其所以好。我虽然也是缀玉轩一宾客,也不会定两排座位捧场请客的。不过他们既邀请到我,我又清闲无事,而况兰芳时常有新戏上台,轰动一时,我为什么不去呢?再说,凡是梅兰芳在北京登台的日子,每天不过唱三出戏,不像上海那种戏院子,每天总要排五六出戏。下午三点钟开锣,先唱了两出(按:时人每称「一齣戏」实应称「一出戏」,我从简笔),到四点多钟后休息十五分钟,然后梅兰芳登台,唱毕等他卸装以后便相偕去吃小馆子了。
(《钏影楼回忆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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