仰望天空的下一句诗句(仰望思之老的在天微笑)
张思之先生
张思之大病初愈,作者李冬君(左)前去看望
◎李冬君
在杭州蛰伏两周,摘了京城的“星”,终于可以自由行动了。
却,惊闻思之老在2022年6月24日下午走了,是那种永远离开我们的“走”!哭之悼之,心碎!按说应该为思之老95岁高寿而欣慰,可对这位德高望重的可爱老人,我们永远贪心不足,何况我们之间还有个历史性的美餐聚会的约定啊。就这样,在他病倒之后,期待着,一年又一年地期待着,如今期待的聚会永远等不来了,疫情阻隔了多少相聚啊!
他那真诚开怀的朗笑,常常是在享受一块红烧排骨之后
过去的两年,世事皆离不开“疫情”二字,它拉长了我们的各种期盼。曾看望思之老几次,从说话吃力,到逐渐好转,又可以吃点小肉,喝点小酒,聊点小天,笑脸微红,似乎人世间的一切都被他忽略不计了……
“等待聚会”是2016年先生病倒之后的期待……
六年前的一天,接到思之老的电话,是老人家在东欧旅行将欲回国的前一晚,大意是说,回国第一件事就是来我这儿喝茶吃饭聊天。太开心了,想不到思之老回国第一件事要吃我的“手艺”。
推开窗,望着小院紫藤树下,思之老坐的那个长方凳,那也是老人家与恩师刘泽华先生曾经并肩而坐的长方凳,让我想起他们见面时的情景,俩老头先是愣愣的,然后彼此望望,紧接着冲向对方拥抱,再惊喜拍着对方的肩……呵呵呵,我一边拍照一边流泪,那是千禧之年前后呀。
我开始琢磨着给老人做些什么好吃的。想来想去,我最想的却是思之老吃到满意时的微笑。书房外,一只蝉鸣不倦,轻风从窗口进来,让我感知夜的透亮,静静地享受为那微笑寻找定格的坐标。
他那真诚开怀的朗笑,常常是在享受一块红烧排骨之后,再与晚辈们碰上一杯而且是不输一杯的得意之后。思之老喝酒绝不“婉约”,常常自我“豪放”之后,爽朗大笑。这笑声会激发我对“食色”的灵感,乘隙放纵想象力,沉溺于“矫情”之中,比如用餐地点是在餐厅,还是小院,抑或地窖式书房?用一色的青瓷餐具,还是用羊脂白碗碟儿?喝白酒当然是青瓷堆釉小蛋壳杯,喝红酒嘛,酒杯也要本土化,那就一只一只挑选,参差不齐但个性十足的各色手工瓷杯。当然,自认厨艺,在南来北往的同道中也算略有小名,不然思之老也不会浸淫了几天东欧的面包香肠之后,便想着我的“中产阶级”餐桌了。解释一下:借用“中产阶级”之谓,指餐桌必有书香相伴,这也是中产阶级之“胃”的最后炫耀了。
其实是,心有灵犀,我懂思之老的心智缜密,那另一番的心曲,只待秋风吹过,生命本质在冬天裸露无遗时,史笔才能弹奏出来的。
师弟“人猿泰山”,音讯阻隔旷日,我只有从思之老处探知一二。他是他的律师,这一老一少的。此事颇费周折,人的年轮有时会被人的精神健硕、思维清晰掩藏起来,尽管思之老还在游泳,还在一年四季的冷水浴。但,就像以一当十的老将,在战场上,各种角力的虚实,变化莫测,只能在不确定中期待尽人事了。
这个阴晴欲雨的养花天,人不会因为不合时宜的天高气爽而心旷神怡,也不会因过分的阴郁而抑郁。已经很久了,可以均匀呼吸的日子,实在难得。于是,给思之老电话——休息得差不多了吧,请您老屈驾来赏餐啦。
电话那头,思之老忐忑不安加委屈——原定的“会见”以及一切七七八八的复杂手续,像变幻不定的战术一样,打乱了时间秩序,聚餐恐怕要后延下一周啦……呵呵,我略作轻松一笑,赶紧安慰那头委屈的声音。其实,这头的我,小有快乐是真实的,遗憾中的紧张稍有释放。这情绪想必是能够被理解的,就算是我的假想吧。
不管那么多了,反正我又多知道了一些“人猿泰山”的情形,至于为此事而后延相聚,后延吧,后延几周都行啊,只要事情有人在言说,就是好的趋势,最怕在沉默中消失。
唯笑捉不住,飞去逐惊鸿
意外,就是事情来得不是时候,而且往往是雪上加霜。不出两天,突然听到了思之老出事情的传说!
电话,没人接;微信语音,亦不见回。记得思之老刚刚学会微信语音时,就给我来了一段语音:以后咱爷俩儿通话更方便了。看来真是出事儿了。
脑溢血——患者往往由于情绪激动,费劲儿用力时突然发病——百度来的。尽管我鄙视百度,却又因苟且惯性而丧失了凌空另一次元的能力,不得不依赖这个低次元的产物。看来,我还是回到纸上书上去“刀耕火种”的好,一个将近耳顺之年人的励志。
总之,谁都明白思之老的脑溢血是怎么突袭而来的。
焦虑中等待,等待中焦虑。终于,我的一位好大姐与思之老共住一公寓——斜对门,给我电话了,约好陪我一起去医院看望老人家。
那是一个大早,穿行在熙攘之前的安静胡同里,习惯于喧嚣时代的喧嚣,似乎有点儿不适应安静。我有点儿精神恍惚,脚若蹈虚,时间在脚下溜走,是我留不住的历史。想着人们耳熟能详的思之老的历史,真有点儿穿越的体验,从历史的重大事件中走来的,又即将走向另一个重大历史事件中去,思之老无愧于世纪老人啦。
病房净静,思之老就躺在那儿。人都哪儿去了?也不见护士。大姐提醒,这几天“放小假”了。唉,我为思之老抢时间的治疗程序忧虑。
初晨的阳光透过窗纱倾泻进来,正好满床,思之老斜躺在大枕头上,沐浴这大自然的恩典,看着我们微笑。太震撼了!
白色床单,蓝色靠枕,思之老身穿一件灰黑毛衣,被柔和的阳光洗练得干净、明亮而沉稳,似乎它们全是背景,只为一张脸的出场。
微笑是粉色的,弹性的,生动的,沉郁的,那里有太多的表达。思之老想说话,但很吃力,努力几次,最终只好将声音吞回去,病人正处于脑溢血后的失语状态。仍是那迷人的微笑,我有些慌乱,有点儿梗塞,就是无话,不知该说什么好?我的大脑里一片空白。的确没有什么能够宽慰老人的思想积蓄,虽然我能发声,但那声带背后的杠杆却如此干涩贫寂,哪怕有一条好消息讲给他听也行。也许我可以告诉他,我先生在无锡的小机场落地尚能正点,并在下飞机时电话我,看望张老的计划是否有变,他也在惦记他和“他”。可我不想说,徒然增加老人诙谐的负担,因为老人喜欢我先生的不苟言笑和深邃,还有辩论起来决不妥协的大眼睛。
思之老的幽默是那一代人自由素质的底色,只有自觉自由教养的人,才会深懂幽默的乐趣。那是心智上的欢愉,我在他身边时,常常遭遇这种欢乐,并为这种欢乐所感染。
大姐打开iPad平板电脑,以播音员的专业水准,给思之老读起一篇“发声之文”。我,对着思之老,报以羞愧而真诚的微笑。是被他的微笑感染的微笑,是赤子之心才会有的赤子微笑。我的微笑逻辑是清晰的,一切穷尽之后,我们还有赤子般的真诚。
我举起手机,立此存照,拍下思之老这张望着我的微笑。
耳际是大姐好听的声音,内心是酸酸的,眼前这位还不能发声的老人,曾经的声音具有多么强大的逻辑力量啊。如今羸弱如一根苇草,躺在那里,听任时间的摆布。但我相信帕斯卡尔所说:“人只不过是一根苇草,是自然界最脆弱的东西;但他是一根能思想的苇草,用不着整个宇宙都拿起武器来才能毁灭;一口气、一滴水就足以致他死命了。然而,纵使宇宙毁灭了他,人却仍然要比置他于死命的东西更高贵得多;因为他知道自己要死亡,以及宇宙对他所具有的优势,而宇宙对此却是一无所知。”
思之老是高贵的,他思想着,他终于又站起来了。
放不下的“等待聚会”,碎碎念,只要有机会去看思之老,总会对着老人家的微笑唠叨几句,“抓紧练习走路哟”“您老人家还有好多应许没有应约噢”“我们的美食聚餐还在等待中哪”……每每,老人家的眼神都会跳出光芒,脸上浮出美食后微醺的微笑。
笑是他的人生赢手,胜败的事儿,不是人世间的判官能判定得了的,俗世间的一切都在无常的锁定中,唯独对笑无论如何也抓不住。
唯笑捉不住,飞去逐惊鸿。思之老奔赴天堂了,一路上他留下的都是笑声,这个又老又坚强的开心果。
真想超越时空,与思之老拥抱。
2022年6月26日
(李冬君,文史学者,著有《文化的江山》等)供图/李冬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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