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的教育性有哪些(一场诗会背后的性教育真相)
描述对“性”的初印象时,15岁的史虹芬用了成串擦边的意象。她这份大胆的作品,和其他300多首诗歌一起,入选了一场有关“性教育”的征文活动。如果你觉得这就是中国性教育的真相,那它仅是真相的300多个切面之一。
15岁女孩诗中的性
“我问姥姥,什么是‘强奸’。”音量在经过那个词时骤然变小,史虹芬伸手扶了一下黑框眼镜。
看见姥姥的惊慌和逃避,史虹芬快速领悟到,刚才的提问可能冒犯了老人。姥姥没有回答她的问题,严肃地告诉外孙女:小孩不要问这些。
那是2014年,史虹芬9岁,在海淀区一所提倡素质教育的小学念三年级。她的父母都在北京昌平工作,为了免去跨区上学耗费的时间,父母在学校附近租了套房子,请姥姥、姥爷照顾她。
学校向学生统一派发了书籍《法官妈妈给父母的90条建议》。在书中有关未成年人犯罪类型的部分,史虹芬读到了那个词。2014年的那个午后,她人生第一次与“性”相关的提问。尴尬过后,她失去了自然说出那个词的能力。
今年史虹芬15岁,已经初中毕业。她的身高暂时停留在175厘米,但还有继续抽条的趋势。
她看起来内向、寡言,实际上相当有主见,比如在恋爱这件事上。“读书的时候会考虑谈恋爱吗?”在年轻人群体中风靡的popi提问箱上,史虹芬收到过这个问题。
“在真正独立之前,不打算谈恋爱。”史虹芬表情严肃地说。什么是真正独立?就是能对自己完全负责。至少眼下她不打算谈恋爱,因为没有爱慕的人,谈恋爱只是为了显得自己很酷。这跟爱情的本意背道而驰。
初三毕业的暑假,老师给史虹芬发了许多课余活动的资料。6月,联合国驻华系统与腾讯共同主办的“中国青年对话未来”,邀请年轻人用诗歌表达自己对全面性教育理解的活动。史虹芬从纷繁的活动中,留意到这次与性教育有关的诗歌征集。
史虹芬没有诗歌创作的经验,还是乐意露怯,试着把那种遭遇封锁、对性的懵懂写成诗句。
橙黄光影落于白墙/
泛着粉红色的手指沾上水/
卸下新认识的字/
它是幼嫩心中懵懂的好奇,是师长眼中忽闪着的躲避/
是阿姊羞红了的脸庞
史虹芬对“性”的描写,充斥着一堆婉转的印象,不敢去触碰“性”本身。她后来解释,她对性知识的探索就是如此,大人不肯为她解答,他们的神色暗示她,那是“不可以被询问的——禁忌着的秘密”。
在那场发生于虚拟世界的小型诗会中,有300多位中国青年分享了自己对于性教育的见解。
图 | 疫情期间,诗会现场被搬到了线上
史虹芬的诗作成为四首最终入选的诗歌之一,今年7月4日,在联合国和腾讯联合举办的中国青年对话未来系列活动《我的身体,我的生活,我的世界”——全面性教育》现场,史虹芬朗诵了自己创作的这首题为《关于它,关于生命,关于你》的诗,史虹芬如此表达自己对性理解:
它就是它啊/
生命伊始的第一个定义/
它是关于身体的广泛课题/
从诞生直至死亡
爱本源性教育机构联合创始人陈静评价:“我想要说,史同学对性的认识是非常深刻的。从性本身这一个字,可以看到生命穿透力。15岁的青少年对性有这样一个深刻的认知,是让我很诧异的,也是让我们觉得非常欣喜的。”
图 | 史虹芬
史虹芬说,提给姥姥的问题,最终她自己找到了答案,用一种很“好学生”的做派——读6年级时,她在课外班老师的建议下,开始抄写新华字典。在标准的词语释义里,她的疑惑时隔3年才得到解答。
假设没有抄字典这回事,史虹芬说,她肯定也能从不同的渠道获得信息。孩子们面对大人的信息封锁,总能在求知欲和好奇心驱使下找到认知途径。只是学习渠道不可控,“自习”结果也不够稳定正面。
譬如,在自我学习“性”知识过程中,忽略了对他人的尊重。在她的班上,曾有一名男同学找来一根短木棍模仿男孩的性器官,招摇地向史虹芬同桌的男同学炫耀新学的“知识”,全然不觉冒犯到周围的女同学。
“幸好我的同桌比较绅士。”史虹芬说,她同桌男孩在对方扭动着腰部走近时,快速捂住她的眼睛并制止了对方。
在那首诗中,她也写下了与之有关的呼吁:
它是关于生活的常识/
包含自尊自爱
而非仅是面红耳赤
被掩盖的事实
史虹芬的诗,无意中揭开了中国人性教育的真相:中国人没有系统的性教育。如果说史虹芬揭示的只是那种懵懂和无知,20岁的大学生张锦发出的是一个更严重的警告:孩子们可能会因此遭遇危险。
她从韩国电影《素媛》中得到灵感,在一个下雨天,5岁的素媛答应给偶遇的叔叔撑伞,为此付出了惨痛的代价。影片中素媛说了一句话,“为什么我帮了一个叔叔,却没有受到表扬”。张锦希望用这首诗歌来为那些曾经受到性侵的孩子呼告:
因为一块糖果,我同意了邻居哥哥的游戏 /
当我的朋友们开始讨论男女关系 /
无心地骂起随便的女孩时 我羞愧极了 /
在痛苦之中 不断挣扎 /
想告诉陌生的你 /
我不是“荡妇” 我……只是不知道
回看张锦所接受的性教育,它们被打散成一个个单点,散落在时间轴上。她随机碰到一个,就捡起一个。
第一个掌握的性教育知识点,夹在一系列假期防触电、防溺水、禁止野泳的安全宣传图文之中。那是读小学时发放的一本《安全知识手册》,只有巴掌大。被张锦认为是“性教育”的部分只占一两页,教小朋友要注意个人卫生,勤洗内衣裤。
到镇上读初中,母亲告诉她,在外面不要喝别人递过来的水,则是人生第一次非正式的防性侵教育。
初二时,张锦开始认识自己的身体。老师在一天下课后留下了班上的女孩,一人发了一个印花小包,里面是几片卫生巾,和一本科普女性经期常识的宣传小册。男孩的生理现象,则要等到她去年看一部名为《性爱自修室》的英国电视剧时,才有了清晰认知。
其实还在村里读小学时,她已窥见了成人世界的一点秘密。有段时间,她想知道“梅毒”到底是什么病,会让电视剧里靓丽的女主角与丈夫离婚,还不遭娘家人待见。张锦母亲一开始不愿意回答女儿的问题,张锦追问不舍才得到答案:梅毒是一种性病,不要脸的人才会得。
知道使用安全套可以预防性病,则是上了大学之后的事。不在课堂上,而是她在课余学校活动参加了艾滋病主题知识竞赛。
她觉得,这样的性教育,对一些同龄人而言已经迟到了。前年她读到台湾作家林奕含的小说《房思琪的初恋乐园》,在那本带有作者自传意味的小说中,房思琪在饭桌上“用面包涂奶油”的口气对妈妈说:“我们的家教好像什么都有,就是没有性教育。”她的妈妈诧异地回答:“什么性教育?性教育是给那些需要性的人。”
而现实是,匮乏的性教育为性侵提供了隐蔽的空间。儿童性侵中,有七成都是熟人作案。公益组织“女童保护”2019年一项调查表明,在中国,一些儿童性侵案就发生在受害人家中,甚至侵害发生时,受害儿童的监护人就在家中。据此,“女童保护”组织认为:“究其原因,是儿童没有接受过防性侵教育,缺乏防范意识,家长对此也很物质,给了施害人可乘之机。”
张锦出生的那座村庄出过一起命案,一个女孩被继父性侵后杀害。公安在乡里贴了悬赏告示,最终女孩的继父伏法,也无法换回女孩的生命。在绵长的时光里,有关此事的记忆逐渐模糊。
图 | 影片《素媛》中,中年男人利用素媛的善良伤害了她
直到她看到《素媛》。诚实、善良,这些美好的品质被大人作为人生第一课灌输给她。现在她开始觉得不妥——这些美德不但无法帮孩子躲开危险,在《素媛》式的故事里,坏人正是利用孩子的善良行凶。
“我们应该更早地教会孩子们辨别危险,告诉他们‘如果有人向幼小的你寻求帮助,那他很可能是坏人’。”张锦说。
讳疾忌医的后果
对性的回避加剧了孩子的好奇。另一个糟糕的后果是,有的青春期少年过早地会发生性行为,全无自我保护意识。张锦13岁念寄宿初中时就听说,同年级的一个女同学在暑假意外怀孕,做了人流手术。
19岁的大学生吴鹤年在诗里所记叙的,则是4年前自己的真实经历。当时是暑假,他和男友约会后,男友跟吴鹤年说了个秘密。自己童年时曾被性侵,他怀疑对方有艾滋病,担心自己也已经被感染,但不敢面对现实因而一直没去检测。
男友的秘密成了吴鹤年的心事。和男友道别后,他立刻掏出手机,以“艾滋病”为关键词检索。广东沿海的夏天空气燥热,马路边吴鹤年握着手机等待检索结果,弹出的信息告诉他,艾滋病的窗口期大约3个月。他切出手机的日程提示页面,设置了一个闹铃,提醒他窗口期后到医院去做检测。他没有到医院去开阻断药,现在回看,那是恐惧作祟,也有几分侥幸心理。
联系上吴鹤年时,他隐晦地问我知不知道他身份特殊,自陈是性少数群体。吴鹤年自称5岁时第一次懵懂感觉自己喜欢男孩,那时候还没有关于性取向的概念。
8岁时,中国内地上映的都市喜剧《丑女无敌》,吴鹤年对剧中的化妆师一角印象深刻:“他有点儿‘娘’,旁边的人会说他是gay。”后来他看电影《武状元苏乞儿》,周星驰在戏中拍打一个老男人的臀部,鄙夷嫌弃他“老玻璃”的场面也一直忘不掉。这些影视作品提示他,像他这样的男孩:“是丑陋的,可以被嫌弃的。”亲戚间或聊起,也说“那是一个不正常的东西”。
成长过程中,没有人教他作为少数群体如何建立自信,更没有任何信息告诉他应当如何保护自己。
父母在外省务工,吴鹤年从小跟着祖辈生活。等待的3个月里,吴鹤年正常的课余生活消失了。没有时间娱乐,一有机会,就上网搜索跟艾滋病相关的咨询。他如此描述那三个月的煎熬——
阴性?阳性?
这是百分之百和零的对决/
黑雾笼罩胸腔/
想找人倾诉却如鲠在喉/
那个词在窗口期里不能被提/
可却忍不住发疯似的去了解它/
窗口期、潜伏期、人体免疫系统......
看到这些陌生的词汇,眼神在不断闪躲/
却又忍不住去窥视……在不知道结果的日子里/
灵魂每个瞬间都在接受活体解剖
3个月间可以改变许多事物,吴鹤年偷尝禁果时对性安全知识一无所知;3个月后已经了解了所要面对的病毒,并做好了迎接它的准备。焦虑和恐惧轮番搓揉他的内心,他的成绩也从资优班的水平掉到了末流。但另一面向,3个月里什么又都没发生,譬如,吴鹤年那在外打工的父母,并未发现孩子成绩的异常,而他最终幸运地没有感染。
一场健康危机降临头上,审判他,然后令他幸存。命运用这样的方式传授给吴鹤年课堂不会为15岁少年讲授的性教育课。
农村性教育还未开始
橙必要的触碰我们不欢迎/
告诉家长然后远离/
不要伤心不用责备/
错处不在你自己
这首诗的作者李佳真,是一名普通的大二学生。2019年暑假,她报名参加学校对甘肃地区的支教项目,通过筛选,成为一支10人支教队的成员。支教对象是天水市杨坡小学100多位报名学生。
如今聊起那次支教,她第一个想起的,是一堂把全部学生叫到学校大教室里上的性教育课,她的诗歌描述的也正是那堂课上的内容。
她的学生大部分是留守儿童。抵达后的头两个周末,李佳真由学生带着去家访,接待她的十户里有四、五户人家中只有祖父母。还有一些学生父母外出务工,祖辈也不在了,只能由亲戚代为看管。一些家长无法用普通话交流,就由学生充当临时翻译。
“老一辈对这种事比较避讳,也比较淳朴,不知道世界上还有这种事(性侵儿童)发生。”李佳真说。
相比习惯使用互联网探索世界的城市儿童,偏远地区的孩子虽然也有智能手机,但大部分孩子并没有意识到手机也是一种学习工具,而是把大量时间用在了游戏和刷短视频上。她所准备的性教育公开课,成了孩子们第一次获取性教育知识的渠道。
当时,杨坡小学的多媒体教室尚在兴建。李佳真所能动用的,只有黑板粉笔,和校长办公室里的唯一一台打印机。李佳真打印了几个小男孩和小女孩的图案,这成了课上的教具。
一节课只有40分钟。比起让100多个孩子懂得复杂的生理构造,李佳真认为,还是以教授防性侵知识优先。关于生理构造的知识点,她不强求孩子们要记住:“心里有个印象就行,等自己长胡子、来例假,就知道是自己长大了。”
图 | 杨坡小学支教
孩子们对性知识概念全无。李佳真跟孩子们讲,我们的身体上有一些秘密的地方,尝试触碰或看它们的人都不怀好意。孩子们似懂非懂。“对于身体不可以被触碰这件事,我感觉孩子们应该没有太多概念。”
低年级的学生很难专注听大人说教,为了吸引他们的注意力,李佳真提前设计了一个游戏。她点了几个孩子的名,对他们提出要求:“我能不能碰碰你的XX部位/你能不能把上衣掀开给我看?”要求学生直接拒绝。她问:“如果老师现在要亲亲你的小手、碰碰你的身体呢?”一开始,孩子们害羞扭捏,不知道该做什么反应。反复训练下,孩子们学会了直接推开她。
课上,李佳真把企图性侵的坏大人们一一罗列。其中一类是亲人或邻居,她要求学生一旦察觉不妥,就得像做游戏时一样果断推开对方。如果无法反抗,得先保全性命安全,然后留下证据,记住对方的特征,安全后告知警察叔叔,记住这些特征有助于抓到坏人。
心怀不轨的,也可能是陌生人。遇到陌生人问路,你已经把路线清楚告知,对方还是执意要你带路,这是危险的信号。她教孩子,要果断拒绝,随后往家里或找认识的大人求助。
一堂40分钟的课,是杨坡小学的孩子们一整年接受的所有性教育课程。比起城市,在广袤的农村,性教育还有更长的路要走。
实际上,无论是城市还是乡村,为中国孩子提供的性教育还能更好。张锦参加完这场由诗歌串联的对话后感慨:我们的专家提供了许多美好的性教育,但这些设想尚未在现实生活完整实现。她希望大家呼吁的全面性教育能早日进入教育系统,教给孩子们。
300多首诗作,揭示了中国性教育的真相,也是一场行动。用孩子们看到的世界,来提示大人们应当如何帮孩子们度过那段对性充满好奇与苦闷的时期。
*为保护个人隐私,文中吴鹤年为化名。
- END -
撰文 | 林森菜
编辑 | 左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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