骑我的车翻译（驾驶我的车是翻译村上春树）

作者：Bryan Washington

译者：鸢尾花

校对：易二三

来源：Criterion（2022年7月19日）

翻译是一项危险的努力，但滨口龙介愿意用电影帮助我们理解。在他的电影《驾驶我的车》（2021）中，事关理解的问题在一个个场景之间流动——角色们在舞台上、吃饭时、在酒吧和高速公路上摸索着，寻找着生命的意义。

他们与婚姻的忠诚、记忆和责任撕扯着，在东京、广岛和北海道重新塑造了他们的世界。但是，尽管这些努力的结果各不相同——从被忽视的事情到意外谋杀——他们仍然在努力，尽其所能地触摸彼此。这种欲望和人们所说的话语一样重要。

电影的情节就像是为演员的表演增加纹理的一幅画布：家福悠介（西岛秀俊饰）是一名舞台导演，他擅长排演自己改编的多语种的戏剧。他和妻子音（雾岛丽香饰）过着看似平静的生活，家福同时也对妻子的不忠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显然妻子的出轨让他感到痛苦。一些波动开始影响到这对夫妻的生活：在一次车祸后，家福被诊断出了青光眼；一次偶然的归家，他看到正和情人做爱的妻子。在两人还没来得及处理他们的情感之前，音就因为突发的脑溢血去世了。

在经历了这些之后，家福来到广岛，开始在当地的剧团排演自己的下一部戏——多语种版的契诃夫戏剧《万尼亚舅舅》。戏剧节的组织者告诉他：出于安全的考虑，他不能自己开车，剧团已经为他聘请了一位名为渡利（三浦透子饰）的女司机。一开始，这似乎不能给家福带来什么慰藉，两人之间的关系很淡，但随着时间的流逝，他们互相理解，建立起了情感联系。

《驾驶我的车》根据村上春树的同名短篇小说改编，来自小说集《没有女人的男人们》。但更准确地说，滨口龙介的影像让观众想起了整个小说集的氛围——它讲述了处于不同阶段，寻找生命意义和痛苦着的男性，却没有在故事中给读者提供一个简单的答案。

电影剧本由滨口龙介和大江崇允联合撰写，故事的基线遵从了原著，但也借鉴了《山鲁佐德》和《木野》的支线情节，从而创造了一个全新的故事。村上春树的作品也时不时被其他电影导演改编，市川准的《东尼泷谷》（2004）的叙述十分忠于原著——和李沧东在《燃烧》（2018）中对小说《烧仓房》的改编一样。与前两者相比，《驾驶我的车》显得有些特别，创作者致力于呈现村上小说中的原汁原味，挖掘其优雅感，让观众沉浸其中。

对于改编，滨口龙介曾说「捕捉到村上小说中微妙的情感氛围比建立一对一的情感联系更为重要。」「我的情感体验，」他对《纽约时报》说，「是我想通过影像尽可能传达给观众的东西，是我构思这部影片的基础。」

每次结束工作后，渡利开车送家福回到住处。他们两人都在纠结自己内心的秘密，时间、路途和眼前的道路慢慢让他们解开心结，走进彼此——在这场漫长的旅程中，他们开始接受真正的自己和内心真正渴望的东西。

在村上春树的故事中，渡利和家福谈到了与他妻子有染的耕史：「你们之间是真正的朋友吗？还是说这一切只是在演戏？」家福反驳了她的疑问，并指出了另一个事实：「两者都有，」然后补充道「事情已经发生了，所以我很难区分，哪一部分是在演戏，哪一部分是在做真正的朋友。我想严肃的表演说的也是这回事儿。」

在《驾驶我的车》中，辨别行为与生活，反应与诚实之间的区别，是滨口龙介之所以能如此流畅「翻译」的关键。我们看到了家福和渡利之间不时的沉默，耕史（冈田将生饰）摇摆不定的情绪。耕史和家福的妻子音偷情被发现，尽管如此，家福仍然让他出演万尼亚舅舅这个角色。演员们在舞台上走动着，按照各自的方式靠近彼此。与此同时，滨口龙介引导每个角色走向优雅，或者至少是优雅的可能性，甚至是爱。

如果说爱一个人就是要理解对方，《驾驶我的车》也指出了这种相互理解的困难。很有意思的是，电影差几秒钟就到了3个小时，节奏感是恰当的。在努力走近他人的过程中，角色们反而对自己有了更清晰的理解。滨口的电影告诉我们，通过获得对自己的认识，我们可以更清楚地了解我们是如何以及为什么爱他人。

滨口龙介的作品一直以来专注于描摹人物的内心世界，这也是那些滨口敬仰的电影大师——侯孝贤、雅克·贝克和罗伯托·罗西里尼等人毕生努力的事情。而小津安二郎、沟口健二和成濑巳喜男对角色的细致刻画也让滨口学到了很多。尽管滨口的电影中描述了人物之间的关系，但电影的故事也紧紧围绕着主人公对自我的理解展开。

在他的第六部剧情片《欢乐时光》（2015）中，滨口讲述了四个中产阶级女性寻找和驾驭她们之间关系起伏变化的故事。在五个多小时的时间里，我们穿过神户市，跟随阿明、芙美、樱子和纯的视角，进入到了她们的日常生活，其间穿插着长时间的沉默、对话的语言和看似无关的剧情。纯和丈夫彼此不和，但没能成功地离婚，她想让姐妹们也变得独立而自省。《欢乐时光》反映了日常生活的曲折，但很快我们就能感受到，滨口在玩一场漫长的游戏，积蓄的能量一点点慢慢浮现。

《欢乐时光》（2015）

在《夜以继日》（2018）中，一个女人在与一个情人，以及和他的长相相似的男人之间摇摆时，她被迫开始思考记忆和现实。在这部改编自柴歧友香作品的电影中，关于「表演」的讨论、内疚感、长久的沉默等主题，在滨口之后的作品中不断涌现。朝子（唐田英里佳饰）和鸟居麦/丸子亮平（东出昌大饰）拉近了最初的吸引和熟悉、信任和不安、震惊和猜测之间的距离，与我们的真相可能采取的不同形式作斗争。

当朝子犯下现代电影中最令人振奋、最令人震惊的关系过失时，我们只能看着她在一瞬间做出决定、感到欣喜，重新考虑问题。和《驾驶我的车》之一样，这部电影中也有一个引人注目的契诃夫戏剧的情节，同样在探究表演和真相、真实和假装的情感的本质。

《夜以继日》（2018）

在《偶然与想象》（2021）中，通过三个不同的故事，女性在感知她们的关系和现实之间的裂痕中穿梭。

《偶然与想象》（2021）

在滨口龙介的导师黑泽清执导的《间谍之妻》（2020）中，一名日本女性怀疑她的丈夫在为美国政府工作，展现了二战时期不断变化的日本社会义务和欲望的两面性。

《间谍之妻》（2020）

在所有这些电影中，滨口都致力于探索我们为自己、我们所爱的人和这个世界之间的有限空间。他感兴趣的是我们的选择是有意识的，并有勇气描述那些无意识的部分。

在《驾驶我的车》中，人们对真理的灵活性，就像对真理的准确性一样痴迷。影片中的人物会说日语、普通话、他加禄语、印尼语、德语、韩语、韩语手语、英语和马来语。他们与整个身体交流，电影给了他们扩大心灵的空间，并让观众一同进入角色。

但与此同时，表演者们一直用他们的表演来突出和掩盖他们的真实的自我：他们在电影排练中扮演的角色在工作和生活中既是镜子，也是面纱。渡利、家福在失聪的演员李有娜和孔允洙（剧院的组织者之一）的家中吃晚餐，节日内的权力动态——舞台上和场外——在整个用餐过程中起起伏伏。

当家福和耕史在威士忌酒吧里喝酒时，他们在剧中的功能和彼此生活中的空间之间的界限开始变得模糊。表演和生活之间的紧张关系在滨口自己的排练结构中得到了体现。

他指出，他让他的演员们「用一种非常平淡、缺乏情感的风格，像读一本电话簿那样大声地朗读剧本。我让他们一次又一遍地读剧本，直到他们变得机械，直到对话真正渗入到他们的骨子里。」他说，这种表演方法带来的微妙之处在于，它允许人物的情感和反应有机地进入表演。「这样演员的表演就更加微妙——而不会过度活跃。我认为他们更容易在肢体上做出反应。」

音和耕史之间的情感随着电影的发展逐渐模糊了，家福车中放着妻子的录音，似乎指引着剧情。但当家福和耕史在车上进行对话时，人物的情感迎向了一个高潮：「即便你深爱着一个人，你还是无法完全看透那个人的内心。但如果你足够努力，你应该能很好地看清自己的内心。所以最后我们能做的，就是忠于自己的内心。」

随后，当家福和渡利沉默地继续开车时，渡利指出耕史说的是真相——或者更确切地说，是对家福来说的真相。她补充说，她之所以能够听出来，因为她是在一个充满谎言的环境中长大，她懂得辨别。

就在电影的最后一幕之前，我们在路上进入了另一个场景——家福和渡利在萨博车里过夜，汽车的音响里传来的，是音读着《万尼亚舅舅》的台词。家福问渡利，她是否厌倦了听这个排练，她说她没有。渡利喜欢音响里的这个声音，后来当两人坐在海岸上时，她才得知这是家福已故妻子的声音。

但当家福问她，这些台词的录音是否会打扰她时，她说：「不，一点也没有。」「事实上，」她开始说，停下来抽着烟，向附近公园里的一只狗扔了一个飞盘，然后把家福留在了她话语的边缘。她没有完成这个想法，而是给出了另一个版本的真相。「我喜欢那辆萨博车，我知道你一直小心地照料着它，所以我也想小心地驾驶它。」然后她转过身来，拿起帽子，说服家福说：「我们走吧。」

《驾驶我的车》获得了四项奥斯卡奖提名，包括最佳影片奖，成为第一部获得该奖提名的日本电影。它最终获得了奥斯卡最佳国际影片奖，也获得了欧美各大影评人协会和电影节的最佳国际影片奖，以及在戛纳获的三座奖杯（主竞赛单元最佳编剧奖，费比西奖以及天主教人道精神奖），滨口龙介和大江崇允成为最初在戛纳获得最佳编剧奖的日本影人。

这部电影不仅强调了翻译的重要性，还凸显了沉默。令人惊讶的是，一部取得了如此非凡成就的电影，却如此彻底地强调了我们所有人内心的不可知性。《驾驶我的车》具有滨口龙介所有作品中共通的舒适感，且扩宽了之前作品的宽度和内涵。

也许，对我来说，这就是电影和原始文本之间的相似之处最吸引人的地方：共同的理解，了解我们的内心和自己的追求可能是缓慢的、大量的和毁灭性的，但这使得它同样值得承担风险。

与其说《驾驶我的车》是对村上春树小说的改编，不如说是一种延续。因为它的改编并没有「既定」的方向，电影中持续贯穿的行为是人物在地理上的移动。

这部沉默的电影的结尾不是舞台上的家福，而渡利的笑容，这很恰当。舞台上，《万尼亚舅舅》这出戏结束了。时间已经过去，渡利发现自己正处于疫情下的韩国。但离开杂货店，她带着一只新领养的狗上了萨博车。摘下她的口罩，我们看到渡利终于承认了自己身上的负担。

想要看清事物的本质，需要极大的勇气。而要想把这个事实带到我们身边，还需要更多的时间。过一种值得付出的生活是一种艰巨的追求，这是渡利在影片中通过角色给观众带来的感受。所以在结尾，她优雅的姿态恰如其分，很适合这个角色。

我们对生活的关注得到了回应，这是滨口龙介给我们的另一件礼物。不管下一次他会用影像带我们去到何处，我们都会跟随他的脚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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