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孕了男朋友说现在没有条件(怀孕后去找男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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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孕了男朋友说现在没有条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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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到桂城那年,宝络只有十六岁。
其实算是逃出来的。
苏家往上三代虽也是体面的门户,只是子子辈辈不争气,竟带着好好一个家族往落魄户里走。家中女孩子一个个出落得出彩,家里便盘算合计着退学嫁人,聘礼正好给家里男丁娶亲。
第一个被牺牲的是年长她三岁的姐姐珠络。
珠络闹了一番鸡飞狗跳,说什么也不肯妥协,一怒之下跟家里断绝关系,出走了。逼走了大女儿,苏家这出“退学嫁人”戏码在三年后又上演了一次。生怕宝络好的不学尽学些坏的,便使唤人把门窗用木板钉死了。
宝络是在弟弟帮忙下趁夜跳墙逃了,千里迢迢来投奔在桂城谋生计的珠络。
珠络知道前因后果,气得嗓子都哑了,说什么也不肯放她回那火坑里去,软磨硬泡,把原本打了退堂鼓的宝络从春天留到了秋天。这一年立秋时,不知使了多大本事,硬把宝络塞进本地一间女子教会学校。
宝络开学的第一天早上,刚下班赶回来的珠络脸上还带着浓墨重彩的妆,她拉着哄着要给宝络梳头,两条辫子齐整整地垂在肩头,有种特别的韵致。珠络望着镜子里的宝络信誓旦旦:“哪怕讨饭也要养出个大学生来给他们看看。”
宝络心里咯噔一声,像柠檬片儿掉进苏打水里,冒着咕噜咕噜的酸泡儿。转瞬,她已来到珠络身旁,从身后环抱着姐姐,热乎乎的脸贴着她身上的冰丝绸缎旗袍,像贴着一切让她觉得安全踏实的东西。
人前风光的珠络,不过人后受罪罢了。珠络虽住在锦辉路上的一座独栋独院,带小花园的西式小洋楼,吃穿用度皆有考究,可毕竟是职业舞小姐,身份低微,遭人白眼的。
2
说起“相依为命”四个字,总是辛酸无奈多过甜蜜。在这异乡异地,谁都可以是这两姐妹身上的一把刀,但很多年后,宝络回忆起这段短短的光年,却是一直笑着的。
那时候,与珠络裹着毛毯坐在月下嗑瓜子,说心事,是快乐,与她在房间中一件一件地试着那些漂亮梦幻的衣服,软缎的、毛织的、旗袍、皮大衣……寒冬腊月里脱脱穿穿冻得手脚冰凉,竟也是快乐。
她似乎暗中与自己较劲,要争气。
桂城离香港太近,受很大西方文化影响,作为当地有名的教会学校,平日除了正常授课,还额外开有骑马、油画、打网球等课外活动。
宝络在苏州学校顶多学习女红绘画,哪精通这些,也不怕贻笑大方,只蒙着头闭着眼硬撑着上。每回回到家里,便将新的见闻说给珠络听,见她听得入神向往,心里一块大石才能安然放下。
这学校上了约莫有两个月了,宝络一周可以回家三次,珠络一定是记错那天妹妹要回来住的事,竟把朋友留到了深夜。
接近十一点的时候,珠络衣衫不整地送朋友出门,宝络一个闪身,躲到了角落处,像个见不得光的秘密。
后来她进了屋,珠络正在餐厅里收拾残酒,嘴角含笑。女人就是这点儿藏不住,见过什么人情绪全摆在脸上。宝络傻愣在玄关闷不吭声,她的心思怎么逃得过珠络的眼睛。
“宝络,喜欢一个人啊,就像喜欢月亮,如果月亮不到你身边来,就只能你向着他去。”珠络轻声说。
“那个人……”她抬起下巴,眼里涌动着倔强,“我害怕你渴望得到的是月亮,最后却只得到月光。”
“你放心,”珠络柔柔地笑起来,一只手很随意地搭在小腹上,“对了,最近你怎么没和我说说你们唱诗班里的事儿?上次你提过的混小子,还缠着你没?”
宝络似冷不丁被摆了一道,脸立刻烧了起来,心口隐隐有些疼。她稀里糊涂不知答了些什么,借口洗澡匆匆上了阁楼。坐在床上,拉开红丝绒的窗帘一角朝外看。
在那转弯的地方,宋泽元的车依旧停在哪儿。车窗里可见一点红红火光,像一颗心在跳,也许那是他夹在指尖的烟。宝络抱着双膝,头埋在臂弯,夜风轻轻吹拂着她的脸颊,可是她知道那不是风,是宋泽元的吻。
3
她还没碰到他以前,就对他的鼎鼎大名有所耳闻,毕竟宋家在桂城是有头有脸的人物,而宋老爷膝下两个儿子,一个出息,一个废物,他宋泽元就是废物的那个。
他是真正的纨绔子弟,此前在英国念了半年书就退学回来,颇使了些力气,才把他送去华南大学继续念书。偏偏这华南大学就在教会学校旁,唱班诗有时排节目缺少人手,特别缺年轻的男子,后来与隔壁学校一合计,便招了些志愿者来充数。
第一次遇到宋泽元,就是在唱诗班里。
“嘿,你是新来的?我怎么没见过你?”
在她去上卫生间之前,旁边还只是个跟她一样年纪的丫头片子,眨眼功夫,丫头片子就变成翩翩少爷了。她瞅了他一眼,却不答话,她不知自己是怎么把他招惹上的,但是她对付这样的富家少爷,早练就了一套自己的方法。
钢琴奏出饱含深情的旋律,宝络穿着分不清谁是谁的白裙,手里捧着银皮圣经,继续专心跟着大家一起低声吟唱。
明明是宋泽元最讨厌的故作一本正经的女孩,可她越不理他,他越来劲儿。他像只苍蝇一直在她耳边嗡嗡嗡,他张嘴开始唱歌时,宝络觉得天顶都塌下来了,五脏六腑快被这无敌声波震碎了。
真是非同一般的难听。
宝络倒没想自己这冷着他,竟激起宋泽元不可理喻的热情。自从上次唱诗班的“误会”后,每次宋泽元等人来学校打游击,见到宝络,他总是笑嘻嘻想跟她攀交情。
她倒不曾对他满嘴的胡言乱语认真,只是没权没势,赶不走就只能选择躲。
每当宝络看到宋泽元挂着那种特有的优雅笑容朝她走过来时,嘟哝一句“麻烦来了”,跑得比兔子还快。
他到底是她的劫。
后来学校快放假前,要举行例行酒会。每天下课,宝络都跟同学在橡树木下练习跳舞。
因没经过系统学习,手脚笨拙,起步,旋转,抬手,始终不得要领。
“就是跳大神也不是这样吧。”
宝络闻声侧头,宋泽元悄无声息已立在跟前,深灰色长大衣衬得人骨秀神清,气质高贵。
他会心一笑,笑容干净得能照亮整条街,“我教你,别的本事没有,跳舞倒是在行得很。”
宝络惊得面色绯红,咬着下唇自顾自绕开,想跑却已经晚了,只稍不留神,便被拉住手腕拽了回去,腰被他轻扶,手落到他掌心里。一种软溶溶,暖融融的感觉,随着掌心温度泛上心头。
缠绵音乐天旋地转,在他结实臂弯的引领下,手慌脚乱也渐渐摸出些门道。
后来他说:“明天我教你跳舞吧!”
宝络微有诧异:“谁给你的自信!”
“我是真的想帮你,你也不想在酒会上出丑吧?”宋泽元循序善诱,“大不了酒会结束以后我不多打扰你。”
宝络没想他这么有“自知之明”,颇有深意地看了他许久。宋泽元脸上正挂着一丝不可捉摸的含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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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不多打扰”的前提下,宝络被动接受了他的好意。然而,宋泽元显然曲解了宝络的意思,教她跳舞之余,他仍像讨好别的女孩那样,送她礼物邀她看戏。宝络则冷漠而礼貌地把礼物扔进草丛里,把戏票送给别人看。
反复几次,他摸清了她的脾气,便不再触摸她的底线。日子一天天过去,不痛不痒间,那些厌恶与隔阂也被瓦解。
这天晚上,练习结束得晚,宋泽元赖着苏宝络请客去吃宵夜,他说他晚饭都没吃来找她,她被他拿住话柄,无处伸冤。
两人在街边大排档要了两碗热腾腾的艇仔粥。结账时,她荷包里的钱不够,已经坐下的宋泽元站了起来,宝络以为他要帮忙付钱,急道:“我不要你们宋家的钱。”
“我知道。”他笑着走上前,把她拉到身后,跟老板讨价还价:“这么晚了,我们本来没准备来吃宵夜的,可是你家的粥太香了,忍不住才来吃的。我们只有一碗粥的钱,看在我们这么捧场的份上,您再送一碗给我们吧。”
他说完傻兮兮笑着,挤出一抹泪,把荷包朝着老板翻开,里面一无所有了。她斜眼瞥着他,他的卖惨卖乖,此时在她眼中有种别样的神气。就连寒风中立起来的头发,都那么可爱。
粥刚端上桌,还没拿起筷子,一句轻飘飘的“打扰了”,横隔在两人之间。
宋泽元被叫走了,与那富家小姐在离得不远的树下谈话。宝络拿着两支筷子搅合着稀粥,全无胃口,只是那双眼珠子朝四下打量,桌椅板凳来回扫了几遍,每次收回目光,都忍不住朝那人那边停顿几秒。
其实那姑娘她知道是谁,之前宋泽元煞费苦心追着的那个。
那旁两人惜别完,含笑拥抱,宝络一时竟有些晕眩。宋泽元回到桌前,若无其事地与她攀谈。
“她问我不再去找她,是不是因为你。”他用那双柔情万分的眼睛凝视着她,细长的眉目漾着色泽柔和的光彩。
宝络垂下头,宋泽元口吻顽皮,“我说是。”
“别开玩笑了!”宝络怒了,起身就走。
其实她心里无比明晰,这怒并不完全气他拿自己当箭靶,只不过是被撬开心事。刚逃出一截子路,就被拦了下来。
宋泽元突然换了副格外认真的面孔,“苏小姐明明老早就瞧出我的心思来了,却一直装聋作哑,非得让我把那些酸麻的话挑明?”
宝络别开脸,两只手捂住耳朵,“你爱说给谁听只管说去,与我有什么关系?”
宋泽元轻轻摇着她的肩,非得把话挑明了,因为他知道过了这一刻,她不会再给他任何表白的机会。
的确,眼前的女孩子没什么好,可偏偏引起他不可理喻蛮暴的占有欲,然而有了之前的劣迹斑斑,在戒备森严的苏宝络面前,简直不知该如何表明他的真诚。
“我只怕我说出来你只当我像哄别的女孩一样哄你,可你从来不知道,我从没在别的女孩子面前唱过歌,”他叹了口气,又道,“我应该早告诉你,其实第一次见到你根本不是在唱诗班,而我更不该选择那样让人误解的方式接近你。”
话音落下,态度更加坚决地俯下头来吻她。宝络抓住他的衣领,哀肯地注视着他的脸,吻重重地落在唇上,她抖得更加剧烈,脸色惨白如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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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他送她回家,宝络闷声钻进了家里,见到珠络亦是装得若无其事。回到床上,撩开窗帘往外看,宋泽元还没走。
宝络一直在想,她一定是疯了,他对她做这样无理的事,她竟然一点也不恨他。
谁说不是呢,一个人若是喜欢一个人,到底跳的是自个儿给自个儿挖的坑,她高估了自己对他的抵抗力。
翌日,她刚出门,宋泽元便从车里钻出来,隔着马路呆愣愣望着她。两个人都是红眼睛的狼狈模样,却又心照不宣地不提旧事。
那之后她对自己感情有了一种妥协,他们之间有了一种坦诚的天然的信任,多了些小小的,细碎的快乐。
她也说不上来,他到底哪里吸引着自己。可在最美好的年华,见过一个人最深情的面孔、最温暖的笑意,她已经感到很满足。晚春的天是粉蓝色的,连照到身上的光线也带着稳妥、踏实、甜谧。
宝络从没指望过他们之间的关系会有圆满的未来,这段感情如此不对等,她最会自己哄自己,看得开,可这不安竟在心里埋下种子,连做梦也是患得患失。
一天夜里,又是被噩梦给吓醒了,屋子里黑得让人发慌,影影绰绰有个人影在旁。
“做噩梦了?”
自然是珠络。宝络摸索到她的手,那手捏在手里,冰凉无力的。血亲的心有灵犀在此刻发挥魔力,宝络心下一泠。
“你怎么了?”
“宝络,祝福我,我要嫁人了。”
宝络还没开口,珠络涂着蔻丹血滴滴的手指点住了宝络,她已经不想再听任何人提到那个名字。
夏风拍打着窗子,夹着闷燥的热浪扑面而来,珠络浅笑的面孔更添惨淡,透过月光可以看到她在那些孤凄的夜晚哭得多么悲伤。宝络心里一阵阵牵痛,泪珠顺着脸直淌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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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人说的也没错,其实,对我这样的女孩来说,接近你的目的只能有一个,为了钱,”那张薄薄的,嘴角上翘的嘴,格外的温柔起来,“可是,我在你身上什么也没得到,何必浪费时间呢?”
宝络一直以为,再见一定会由宋泽元来开头,她要做的只是承担伤害。可人生就是那样蛮不讲理,主动权就这么交接到她手上。
她当然有更和平的方式来离别,偏偏是有个偏偏,她也想在他痛苦的脸上,找到一丝慰藉。可是,那时候她还很年轻,保护自己和珠络的方法,不过是伤敌八百自毁一千。尽管她毫不怀疑,这个花花公子,很快就会忘记她,投入新的感情世界。
与桂城的一切人情世故撇得一干二净后,苏家姐妹便动身去潮州,在未来姐夫的车上,潮州姐夫絮絮叨叨炫耀着自己的产业和财富。珠络正襟危坐,黑草帽檐上垂下绿色的面网也遮不住眼底的绝望。
从前宝络在学校里对宋泽元避之不及,不仅仅是因为不想与权贵扯上关系,更是因为,他是宋泽涵的弟弟。珠络与宋泽涵保持不公开的情人关系三年之久,她对他的爱固若金汤,宋泽涵却嫌她身份低下,败坏门风,选择了和门当户对的小姐结婚后,就和她断绝了关系。
女人的心怎么经得起这么一摔。碎了,恰好碰着个体贴人捧起来,便把自己稀里糊涂交托出去。
宝络望着车窗外,两旁街头的红绿灯,一个追赶着一个,桂城便在车前的玻璃里一溜就消失。
这偌大的桂城,繁华似锦,灯红酒绿,可这些都不是属于姐妹俩的。
珠络原想把潮州当做自己逃避痛苦的借口,却没想到嫁人是她在第一个错误狠栽跟头后犯下的第二个错误。来潮州后不久,她不慎滑落了一个成型的男孩,那自然是宋泽涵的孩子。
此后身体便不大好,颜色也不如从前。那人原就有七房姨太太,她是第八房。既有第八房,自然会有第九房,不到一年时间,珠络就失了宠。
姐妹俩在潮州无亲无故,又是寄人篱下,也只能仰仗别人的鼻息,吃了不少苦头。宝络的心却在这一天天难过的日子里硬了起来,自己给自己谋划出路。十九岁时,为了争取到姐夫的一点垂怜,退了学,因会点英文钢琴,说得体面话,做他的随身秘书。
偏偏这时代里,女人就算出去工作,名誉也是顶要紧的。她频繁出入社交场合,到底捂不住那些闲言碎语的嘴。
这些流言转了几个来回,再传到珠络耳里,又是另一回事。肮脏,直戳到她旧疤的心里。
珠络捏着衣服,对着宝络没头没脑地一顿狠抽:“一个女人要是拒绝不了外界诱惑,犯贱就如同家常便饭。你难道要像我一样!”
宝络不还手,也不求饶,只是等她打累了,从地上爬到她床前,跪着说:“我有什么错?我只想我们过得好一些。”
珠络把衣服一扔,趴在被子里,呜呜哭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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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络一日不回头,珠络一日不原谅她。这口恨铁不成钢的怨气压在心口,直到次年冬天病逝,都没有释怀。她病重得快不行时,都没有派人去通知宝络,等宝络出差回来,只看到仆人把她的东西抬去烧,人是早已下葬,见不着了的。
宝络牙齿忒楞楞打在下唇上,把嘴唇都咬破了。珠络的笑容像水里的幻影,在她脑海里不住地摇漾着,知妹莫若姐,那是她伤她最痛的一次。
此后,宝络搂着心里的伤终日魂不守舍,像是断了主心骨。也不知道这漫长人生该如何走下去,直到一张报纸上刊登着“宋泽涵带着长城影视公司的女演员出现在酒店”的绯闻出现在她眼前,竟把激怨一股脑全拉扯出来。
是他害死了珠络,她本能地将一切不可避免的痛楚过错全推到宋泽涵身上,“杀了他!”她在睡梦中都哭着喊着要宋泽涵偿命。
为了这个复仇,宝络非但没有收敛,反而在交际花的道上越走越远,打定主意不给自己留退路,频繁出入晚宴,茶会,牌局,因一心向上爬,结交权贵,很快被捧到风头上。
宝络与宋泽元再见时,已是五年后,那年她23岁,在社交圈里小有名气。
大厅里花香鬓影,绅士名流荟萃,宝络迈着倦舞阑珊的醉步流连于富商豪爵之间,出尽风头,宋泽元微笑着与会厅里的人们交际,同一屋檐相隔千里疏隔。
舞池里跳累后,宝络走到游廊,斜倚着油画优雅地吐着烟圈,修长且猩红的指甲盖泛着晕红的光彩,说不出的绚丽明媚。
宋泽元在走廊中故意装作偶遇,月下的紫藤花开得格外温柔,四目交汇时,宝络恍惚间感觉到曾经拥有过的一段美好韶光回到眼前。
宋泽元声音轻微,带着低沉的鼻音:“愚人节还没到,不是吗,苏宝络?”
眼前珠光宝气,一丝不乱的宝络,尽管艳压群芳,但那绝不是宋泽元希望看到的样子。这种震惊与关怀还有厌恶感,远胜过当初她给他留下的不愉快回忆。
“穷人家卖女儿,必定是因为穷,难道还是因为自己闺女干那行有出息?”她嘴角的笑纹深了,一席话,刺耳惊心。
后来她早早告离,看上去若无其事,其实多半是逃离。因为在内心深处有个声音提醒她,远离他。
8
命运就是这么反复无常,宝络为复仇殚精竭虑时,宋泽涵却发疯似的自甘堕落。那一两年,一会子闹着要开电影公司,一会子忙着和自己公司下的女明星闹绯闻,在澳门摊子上被叠码仔算计,赌钱输得倾家荡产。
老子也被气死了,房产地产早被典押出去,咽气后也一直没办法下葬。
宋家败了后,所有的债台高筑和仅剩的人命全压在这个外人眼中一无是处的少爷宋泽元身上,靠着低声下气百般周旋,那烂摊子竟也运转下去了。
他忙得焦头烂额,分不出时间去回味那个偶然的重逢。那时宋老爷尚在头七,可他还没找到拿走他家祖坟地契的卖家,虽然现在天气转凉,可老爷子尸身扛不住熬。
后来找到那个人,约了见面。一眼看见宝络从推开咖啡馆的门走进来,宋泽元便是一怔。
她在他惊讶目光中坐下,脸上堆着笑,却是冷的,“是宋泽涵不敢来见我,可明明说好的,我只跟他谈。”
宋泽元顿然明晰。
“如果你消息够快就应该知道,我大哥在澳门赌钱欠债四处躲藏,没人知道他在哪里。”他身子往后一靠,不紧不慢道,“你开个价。”
宝络拿包起身,“那你们家老爷子的尸身就这么一直晾在外边吧。”
在如今的光景下,她落井下石的举动为人不齿。可人生在世,谁不可怜,可怜不了许多。
隔了几日,宋泽元偷偷去澳门接济宋泽涵,一番旁敲侧击知道了许多他与苏珠络之间的旧事。
巧的是隔日他去明诚爵士的酒会蹭脸熟,苏宝络也在,正被人歪缠不得脱身。
宋泽元一个旋身,躲在角落,拿出烟点燃,心思在虚浮的烟中越加恍惚……五年前,她潇潇洒洒就走了,走前一席残忍的话气得他发抖,气得他风寒内郁并发了肺炎,差点拉不回来。
病愈后,他告诉自己,漫长的人生才刚刚开了个头,花花世界,纸醉金迷,那么多还等着他,与之相比苏宝络太无足挂齿……
他思考着她究竟有何种魔力,轻易扼住他的死穴,吵吵闹闹的声音把他拉回神。他扬头望去,歪缠苏宝络的人正连拖带拉要把她带离宅邸。他皱起眉头,烧了一半的烟呈一条弧线从指间飞进花园里,又拉松领带,玩世不恭的模样晃了出去。
“这不是陈老板吗?好久不见。”
那陈老板看到坏好事的人是宋泽元,笑得格外轻蔑。今时不同往日,他再不是人前人后被人众星捧月的少爷,如今连这种靠着战事发财的暴发户,也敢在他面前作威作福。
“从前我来澳门你可没少输我钱,赶巧今天手痒,咱们再来摸两把。”他裹挟着陈老板的脖子,不由分说,把他拐去牌桌前。
陈老板如今得势,自然不把他放在眼里。何况他心里还盘算着苏宝络的主意,急着想撂。
“宋少爷,摸牌可以,但先说好,不赊账,”陈老板理了理衣袖,客客气气,“别以为我在澳门就不知道桂城的事,你哪里来的钱?”
宋泽元撩开衣袖裤腿,像估价般敲了敲,“我这有胳膊,有腿,有手,还有老爷子生前给我投的巨额保险,钱都在这里了,看你敢不敢来拿!”
陈老板眼睛忽地一亮,全然是贪欲,“赌什么!”
“就赌,和美人的一支舞。”宋泽元朝着宝络的方向努了努下巴,手指拨弄着扑克,“俗话说美人一笑值千金,苏小姐的一支舞,怎么说也得值万金!”
宝络微微张着嘴,一只手缓缓摸着嘴角,沉默了一会儿。陈老板嘴里骂着“疯子”,却迫不及待让荷官派牌。
9
的确,宋家没什么钱了,可他身体的每一部分因投了巨额保险,便可以看做他本身是一笔财富。他不知道牌桌上,每到紧要关头那沉重一吓,他的千钧一发之际的转危为安,对她来说都是胆战心惊的煎熬,脑子里百转千回上千种都是他支离破碎的身体。
腿软了,手里都是汗,心里为他高兴。毋庸置疑,她还爱着他,只有生死一线,这种爱才会冲破夹在琐碎之中的恨怨情仇,格外突显。
夜晚公馆灯火璀璨,歌舞升平,舞池里翩翩起舞的人们换了一对又一对,裙角飞扬,顾盼生辉。宝络被宋泽元牵引着跳舞,旋转着优雅的圈,低着头,露出一截雪白的脖子,快溶在灯光里。
“苏宝络,如果你拿毁灭自己来回报你姐姐,我不认为她会开心。”
两人长久缄默,一曲快结时,宋泽元终于说话,只是说完后,就松开她的手,离开了舞池。宝络回头,陈老板的贼眉鼠眼直溜溜在自己身上打转。她原本和他谈生意,但显然他想跟她谈的却是别的。
很久没有人,真心实意地关心过她,大多人打她的主意,说的是言不由衷的话。
眼见着宋泽元走出大厅都快走到中庭,宝络追了出去。
“宋泽元,做笔交易吧。”
“我帮你解围纯属善意。”他背对着她,走得极快。
“可我也从不欠别人东西。”
他突然停下脚步,一语将军:“那怎么可能?你欠我一份感情和一份已经承诺好的未来。”
她愣住了,这种境况下开这样的玩笑?她紧抿嘴唇单手抱着另一只手的手肘。
“就刚才,又欠我一个幸运女神之吻。”他突然低头迫近她,轻轻吻住她的唇。
羞愤爬上宝络的脸,宋泽元及时伸手按住她的后脑,加深了这个吻。
10
宝络还是把宋家地契还给了他,但要求宋泽涵永远不能出现在桂城。宋泽元在签署协议时,随口狡黠笑道“不会白欠你”。她丝毫没往心里去,但他毫无道理的荒唐事接踵而来。
几个月后的一天,他突然从商店门口把她带走。在郊外,黄玫瑰在缠绵风里闪耀着,空气脆而甘润,再望不远处,抬头就能看到浓蓝的海——这是珠络的新住处。
宝络抚摸着珠络墓碑,因为新,便有种鲜冷的硬。以前她们姐妹俩都不喜欢潮州,但是那边家的强硬态度,宝络是带不走她的。宋泽元把她带回她身边,想必颇废了些功夫,那么那些悲戚的过往,也是应该知道了。
“我有我的路子,”他言简意赅地解释,低头原想从烟盒里拿烟,顿了顿,把烟推进烟盒,缓缓道,“不过有件事我很好奇,原本,你打算怎样向我哥复仇呢?”
山风海风悠悠吹散了宝络的声音,“让他身败名裂,走投无路,还有很多……”
“那你的心愿,很早以前就已经实现了。”泽元微带沙哑的嗓音低沉道。
是啊,是老天帮她完成的,这也让她孤注一掷的牺牲,成了白费功夫。
“尽管如此,她还是不会原谅我。”宝络又何尝不清楚,感情的事缘起缘灭根本说不得谁对谁错,她最耿耿于怀的从来不是宋泽涵的劣行,而是珠络到死也没原谅她。
“她会原谅你,因为宋家最后一个男人,卖给了你,做牛做马,甘心情愿。你嫁给我吧,虽然我现在没有钱,但是总会有的。”
一个丝绒小盒子躺在他手心,递到她眼底。
这是求婚,也可以说是赎罪。
非得在这种时刻求婚,也只有他才做得出来。可是对别人,宋泽元绝没有这么多不记前仇和做小伏低的耐心,只因为是她,才会这么莽撞冲动幼稚可笑。
哪怕五年后明明见到的是面目全非的苏宝络,他都还记得五年前她穿过的每一件衣服,这种喜欢,如同山川流过给地形留下痕迹,季节的更迭与它无关,虽然看不到,但一直都存在。
他不想有片刻犹豫,想要牢牢抓住每一个可能。
宋泽元等待着宝络的反应,如同上学时期等待考试成绩的惨淡心情。明知道是死刑,还盼着有一点点奇迹。她会骂他?嘲笑他?回去考虑一下后冷淡拒绝?不过他都不担心,毕竟他这个人,最不怕的就是磨。
然而经过一番波折,宝络心情反倒平静。出乎意料,她取下盒子里的戒指往指间套,她决定慷慨一点,如果戒指刚好合适的话,那是老天帮她选的另一条出路。
“那你可得长长久久地活着,毕竟,与你作对,是我这人下半辈子为数不多的做人乐趣。”
小小的素戒稳妥地套在无名指上,闪着比钻石还璀璨的光。桂城那阴冷的冬天早已结束,又是春天了。
11
在筹备婚礼的日子,那是一个难得平和的岁月静好。女孩子总是对婚礼的每一个细节无比挑剔,好在他是少见有耐心的。两人从礼服店里出来,进了一家法国餐馆吃饭。
宋泽元用刀叉将小羊排切成一个个整齐的方块,笑着轻轻地推盘过去,“你什么时候学会做饭的?”
宝络看了他一下,“我不做饭难道你就不吃饭了?”
素来不大正经的他少见的没在口舌上争风头,伸出手,抚摸了一下她的脸颊,没头没脑地说一句:“宝络,你对我来说,是很重要的人。”
等到宋泽元去出差,宝络在家里研究起做汤羹,研究起怎么烫衣服才能烫得熨帖,那是一种潜意识的本能。
那天,宝络原本约好陪陈探长家太太搓麻将,临时被放了鸽子,她不得不在街上闲逛打发时间。在一家咖啡馆歇脚时,先是一愣,一瞬间觉得自己站在了火山口上,被猛烈的岩浆浇灌,直至掩埋。
毕竟,她看到角落里,宋泽元和宋泽涵正在说话。
“骗子。”
墙面上摇晃着一段人影。
宋泽元抬头,手中的刀叉“齐刷刷”落到盘子上。宝络的脸扭曲得厉害,眉目之间夹杂着杀气腾腾,发白的灯光照着她绷紧的一张脸。下一瞬,她从手袋里拿出一支枪,对准了宋泽涵的额头。
宋泽元大惊失色,站起身拽住她的手。她指尖骤凉,绵得像棉花,他霎时感受到她心里的惊涛骇浪。
所以,一句多余解释也没有,他将握枪的手,扳向自己。
“他的事,我担着。”
宝络睁睁瞅了他半晌,忍不住笑了,笑融在眼泪里止不住地往外掉。信任到底比纸还脆弱。
咖啡馆里接着响起三声枪响,一枪打在壁橱上,一枪打在宋泽涵椅凳下,一枪打在宋泽元手臂上。
门从里推开了又关上,门上挂着的铃铛相互撞击叮铃作响,咖啡馆里乱糟糟的。宋泽元忍着伤痛去拉坐在地上的宋泽涵。
宋泽涵捶着瘸腿咆哮:“你要跟那个疯女人结婚?她差点杀了我!你别被她骗了,她跟她姐姐一样,只是为了钱。”
“别说了,我送你去医院。”
宋泽元陷入被人撕扯的两难境地,一面是宝络,一面是宋泽涵。宋泽涵在澳门被讨债的人追杀打骂,打瘸了腿,他责怪宋泽元不能尽快还账,不能把自己带回内陆。宋泽涵在那边缺少照顾,他是弟弟,护大哥天经地义。
原想他先把他弄回内陆,再偷龙转凤送去别的地方,可宋泽涵一回到桂城就拖延时间,不愿离开了。
然后被宝络发现……是他的疏忽,他早该知道纸保不住火。
那边宝络回到家里,左右想不明白,怨郁纠结在心,阳台上吹了一夜凉风,便倒下了。这场以身体垮掉为代价的高烧,把她困在狭小的屋子里动弹不得,痛苦、不甘心、嫉妒、郁结在体内撞击。
尚在病中,宋泽元都没有来探望过。稍微好一些,又看到报纸上刊登的绯色新闻,宋泽元和纺织大亨叶家千金在戏院门口亲吻。那张报纸压垮了宝络心里最后一道防线,她仿佛全身赤裸站在冰天雪地里供人围观。
“可笑,可笑!”她嘲笑着自己,极怒之下突然眼前一黑。
尾声
大夫告诉宝络,是脑里有淤血压迫到视觉神经导致的失明,问她以前有没有伤到过头。宝络记不清了,周大夫建议她尽快做手术,担心有并发症,就不止是失明的问题了。
“这手术不好做,快打仗了,我认识能做这手术的人都去了国外,如果你有需要的话,我可以帮忙联系。”
宝络摩挲着手指,没有立刻回答。留声机里的细细音律飘进沉闷的房间里,宝络应声向窗外望,周大夫浅笑着告诉她,是一个法国男人正在院子里和生病的女儿跳舞。
“你知道吗?一场圆舞,每一轮都会更换一个舞伴,中间要经历多少人和事,才能回到最初那个舞伴身旁,然而最后的结局依然逃不过曲终人散。”
“周大夫像是为喜欢的人有感而叹?”
那大夫拿出一支烟点燃,缓缓道:“人不应该去期待轰轰烈烈的爱情,它多半带着粉身碎骨而来。”
玉兰花瓣贴着宝络的眼睫徐徐飘零,而她只是沉默。
宋泽元好容易安抚好哥哥去找宝络的那天,刚好是她乘船离开桂城的日子。这世道很乱,这么一走,也许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回来,也许,她早就打算不回来了。
宋泽元的车正在维修,便开走了宋泽涵常用的车,开出去没多久,被两辆车从旁夹击,车翻飞出去,像豆腐一样被夹碎在建筑物之间。
不是意外,是蓄意谋害,自从宋泽涵回到桂城,昔日宿敌早盯上了。可惜,他们盯错了人。
“前边出车祸了。”
宝络的车经过时,被人群堵了去路,丫头下车打望一眼,回头来心有余悸。
“嗯,听说是死了,血流得到处都是,好吓人啊,幸好小姐你看不到哦!”
宝络下意识摩挲着戒指,司机启动汽车改道而行,轰隆声冲散了内心莫名的不安。
驾驶座上,宋泽元的意识越来越模糊,听不到外面强烈的呼喊声。
眼前渐渐浮现出他第一次见到苏宝络时的情景,是很多年前了,他路过那家咖啡馆,两旁嵌晶撤的玻璃门可以直接望到里面的客人,不经意的一望,正与珠络相对垂泪的苏宝络直挺挺地撞进他眼睛里。
那无数细细小小的柔情砸在他心头,情不自禁的,他竟伸手去擦拭玻璃后她脸上的泪痕。
假如人生不曾相遇,他一定不会相信,一见钟情。
中午的太阳暖暖地照着,白木兰花瓣飘零,仿佛随风融入了天海中的一只音符,守候的又是谁的挚爱?(原题:《回首灯火阑珊》,作者:乐玺。来自:每天读点故事APP <公号:dudiangushi>,下载看更多精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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