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欧火焰（欧洲的火）

“我已经受够了，不论是精神上还是身体上。”克里斯蒂安·福斯蒂琴科坐在法国西南部一个疏散中心的帐篷中，无奈地对英国广播公司（BBC）记者说道。

这是福斯蒂琴科今年夏天第二次被迫撤离家园。福斯蒂琴科住在法国吉伦特省一个名为圣玛涅的小镇，这个地区今年7月刚遭遇了一场烧毁了1.4万公顷土地的大火，8月上旬，又一场超级大火凶猛来袭，上万人被迫撤离。

福斯蒂琴科从8月8日晚就被转移至这个疏散中心，预计得在这里待上10-12天。在他接受采访之时，超过1000名消防员正在法国西南部参与灭火行动，来自德国、罗马尼亚、奥地利、波兰等欧盟国家的消防员也已加入了灭火队伍。

“我当了40年的消防员，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火灾。”面对熊熊烈火，法国西南部上加龙省消防队长让-皮埃尔·勒昆夫对BBC记者表示，“我们在等雨等雪等冬天。”

当地时间2022年8月13日，葡萄牙瓜达，当地山火持续蔓延。图/IC photo

比利时的五分之一

当地时间8月14日，法国部分地区迎来了久违的雨水。法国气象局预报显示，法国之后一周将迎来一系列的风暴。

“今天下了一些雨，这意味着这一波热浪应该结束了。”法国气候科学家罗伯特·沃塔尔（Robert Vautard）8月14日在接受新京报记者采访时称。

法国刚经历了今夏的第四波热浪。8月12日，多地出现超40℃的高温。但从8月14日开始，这一波热浪基本结束，尽管法国西部一些省份仍处于高温橙色预警中。

这场雨“浇灭”了燃烧多天的大火。据法新社8月14日报道，周末的雨让法国多地的大火得到控制，包括吉伦特省周边的森林大火。

但在邻国西班牙，该国东北部地区周末大火再起。8月15日，数百名消防员仍在与多场大火作斗争。法新社报道称，这场大火过火面积已超过8000公顷，超过1500人被迫转移。

西班牙是欧洲今年受森林火灾影响最严重的国家。据欧洲森林火灾信息系统（EFFIS）统计，今年以来，西班牙爆发数十起山火，累计烧毁24.4万公顷土地。英国《卫报》称，西班牙今年山火烧毁的土地面积，几乎是自2006年有记录以来全年山火平均焚毁土地的4倍。

当地时间2022年8月17日，西班牙赫里卡附近，当地山火持续蔓延。图/IC photo

与此同时，罗马尼亚山火焚毁面积达到15万公顷，葡萄牙则为7.7万公顷。法国火灾焚毁土地6万公顷，几乎是2019年全年焚毁土地的1.5倍。

2022年或将成为欧洲山火最严重的一年。EFFIS数据显示，今年1月至8月中旬，欧洲大陆山火焚毁的土地接近66万公顷，比2017年同期纪录42万公顷高出56%。《卫报》称，这一数字相当于比利时国土面积的五分之一。有分析指出，按照目前的山火爆发趋势，欧洲今年全年焚毁的土地或超过100万公顷。

之前，欧洲火灾主要是由地中海地区的国家引发的，但从2010年以来，大火逐渐肆虐至欧洲中部、北部国家，奥地利、德国等国也遭遇了罕见的山火。

肆虐的山火不仅焚毁了可吸收碳的树木，也向大气中排放了更多的温室气体，进一步威胁地球生态系统。

欧盟哥白尼环境观察项目此前宣布，法国今年夏天因为山火造成的碳排放量是2003年有记录以来最高的，从6月至8月中旬，法国山火共排放了100万吨二氧化碳。西班牙6月1日至7月中旬因为山火造成的碳排放量，已经高于2003年至2021年6月-7月排放的总量。

但欧洲的山火还远未结束。EFFIS协调员赫苏斯·圣米格尔对法新社表示，今年的干旱、极端高温已经影响到整个欧洲，欧洲目前仍处于山火季之中，形势令人担忧。8月17日，意大利、西班牙、葡萄牙等国山火仍在蔓延，部分地区出现复燃的火情。

干涸的莱茵河

发源于阿尔卑斯山的莱茵河是西欧第一大河，素有“黄金水道”之称。在德国，它也被称为“父亲河”。然而，随着今夏高温干旱持续，这条关系着欧洲多国航运的河流正陷入干涸危机。

当地时间2022年8月14日，德国，由于受持续高温干旱天气影响，莱茵河水位下降。图/IC photo

安德烈·金佩尔是德国考布镇莱茵河上的一名轮渡船长，他对莱茵河的情况感到深深的担忧。“我们水深1.5米，船吃水1.2米，也就是说我们距离河底只有30厘米。”金佩尔对BBC记者说，这种情况并非没有发生过，然而近来发生得越来越频繁了。

德国交通部发言人蒂姆·亚历山德林8月稍早前表示，考布镇附近河段的水位已降至大约40厘米，未来一段时间可能会进一步下降至大约35厘米。

对于船只而言，水位低于40厘米就无法通行，这将严重影响柴油和煤油等大宗货物的流通。据《卫报》报道，许多工业巨头已开始减少莱茵河上的运力，一些航渡服务已经停止。

欧洲正在经历一场罕见的严重干旱，而干旱导致欧洲多条主要河流的水位跌至历史最低水平，对欧洲的航运、货运、能源、工业、农牧业以及旅游业等产生巨大的影响。

在法国部分地区，人们可以步行穿越卢瓦尔河；在意大利，该国境内最长河流波河的水位比正常情况低了2米左右，多段河道干涸、海水倒灌；由于多瑙河一些河段的水位比通航水位低了50厘米，塞尔维亚、罗马尼亚、保加利亚等国正在开展疏浚工程。

当地时间2022年8月7日，法国圣米歇尔山附近，法国遭遇严重干旱。图/IC photo

据《卫报》报道，河流水位过低导致航运停止，将对欧洲经济造成巨大的冲击。2018年干旱来袭之时，莱茵河的航运暂停了六个月，这导致欧洲损失了大约50亿欧元。有专家估计，今年莱茵河水位过低或将导致德国GDP减少0.2%。

在意大利，波河影响着该国30%-40%的农业生产。然而，由于水位过低、海水倒灌，波河附近的水稻产量或将减少60%。在法国，卢瓦尔河过低的流量导致发电厂出现问题，一些电厂因此降低了产能。

在欧盟委员会联合研究中心高级研究员安德烈亚·托雷蒂看来，今年欧洲正在经历的这场干旱或成为500年来最严重的一场干旱，比2018年的干旱还要严重。

“对于欧洲来说，今年夏天是一个非常极端的夏天。”托雷蒂在接受新京报记者采访时表示，从夏初开始，前所未有的热浪、干旱就开始席卷欧洲。据统计，西班牙、葡萄牙等国有数千人因热浪死亡。此外，根据欧洲干旱观测站的数据，欧盟大约47%的土地都处于干旱警告状态，17%处于更高一级的警戒状态。

托雷蒂指出，气候变化正在导致干旱、热浪等极端气候事件更加频繁、更加严重。“令人担忧的是，这类极端事件未来必然会再次发生。”

预期内与预期外

2022年春末至整个夏季，欧洲发生了一系列极端气候事件，包括罕见的高温、持续的热浪、肆虐的山火以及历史性的干旱。在沃塔尔看来，这些极端事件的发生其实是在气候科学家的预期之内的。

“我们一直知道，气候变化正在增加发生这类极端事件的可能性。”沃塔尔对新京报记者指出，“尤其是热浪——过去几年（除了2021年），欧洲每年夏天都经历了一段时间的高温热浪，因此我们知道，热浪发生的频率必然会增加。”

联合国政府间气候变化专门委员会（IPCC）2021年8月发布的第六次评估报告曾指出，人类活动引起的气候变化已经影响了全球各个区域的极端天气与气候事件，未来极端气候事件将更频繁、更严重。报告称，自20世纪50年代以来，全球绝大部分地区极端高温事件发生的频率和强度都在增加。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今年欧洲高温、热浪、野火、干旱等极端事件的发生，恰恰验证了IPCC第六次评估报告发出的警告。”IPCC第六次报告主要作者之一、加拿大气候科学家张学斌对新京报记者表示。

但是，发生这么严重的干旱，却有些超出沃塔尔等人的预料。多位专家分析指出，欧洲今年遭遇历史性干旱的一个重要原因是，过去近两个月来，西欧、中欧、南欧地区几乎没有任何降雨，许多国家经历了数十年来最干旱的一个七月，而持续的高温热浪也导致旱情更加严重。

欧盟哥白尼气候变化服务局数据显示，今年7月是有记录以来欧洲第六热的一个7月。西班牙、葡萄牙、法国等国气温都曾突破40℃，英国更是有记录以来首次出现40℃以上的高温天气。

当地时间2022年8月4日，英国伦敦，格林威治皇家公园曾经的绿色草坪受到持续干旱的影响，现在就像一片沙漠。图/IC photo

“今年春天，我们就警告欧洲部分地区面临着高干旱风险。但是，这场干旱的严重程度和波及的范围仍超出了我们的预期。”托雷蒂也如此说道。

另一点让沃塔尔和许多气候科学家没有预料到的是，欧洲今年热浪等极端气候事件发生的强度、持续的时间出现明显增加。

“今年绝对是很不同寻常的一年。”沃塔尔肯定地说。他表示，此前几年欧洲都经历了热浪，但持续时间比较短、集中在一段时期内。然而，今年欧洲部分地区的热浪从5月就开始了，且一直到8月很多国家的热浪还在持续。

此外，从研究模型来看，气候变化导致的高温天温度上升应该为大约2℃，但今年欧洲高温天温度上升了大约3℃-4℃，这种上升幅度也有点出乎意料，沃塔尔指出。沃塔尔尤其关注英国伦敦的高温。他表示，此前几乎没有科学家预测伦敦会达到40℃的高温，这是非常罕见的一个情况。“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情况？我们也不是很明白。”

张学斌则关注到，今年夏季欧洲一系列极端气候事件几乎同时发生，导致其造成的损害更大。他解释称，一个极端事件若是单独发生，其产生的影响要比几个极端事件同时发生小得多。“今年欧洲的热浪、野火、干旱几乎是同时发生的，而且几乎蔓延至整个欧洲大陆和英国，这使得其带来的影响成倍增长，也导致防灾减灾的难度增大。”

IPCC第六次评估报告首次将复合极端事件纳入评估对象。报告指出，1950年以来复合极端事件在全球多个地区变得更加频繁，如春季干旱加剧夏季热浪，热浪反之又加剧干旱，二者叠加则导致野火爆发的可能性增加。

“新常态”带来新挑战

来自环保组织“反抗灭绝”（Extinction Rebellion）的法国气候活动家近日做了一件事：用水泥将高尔夫球场上的洞填起来。

据路透社8月14日报道，法国正在经历有记录以来最严重的一场干旱危机，多地政府要求民众避免非必要的用水行为，如洗车、浇灌花园等。然而，用水量非常大的高尔夫场地却得到豁免，引发许多人不满。

“关于高尔夫球场是否应该允许浇水引发争议，实际上反映了气候危机给我们带来新的挑战。”沃塔尔称，受干旱影响，欧洲很多河流水位都处于历史低位，水库储水不足，这导致很多地区颁布了限制用水的举措，“但是，哪些活动和项目可以优先用水，是存在争议的。这就给政府治理带来了新的挑战。”

这场历史性的干旱给欧洲带来了极大的挑战，多国颁布了限制用水的举措。法国本土96个省中，93个实施了用水限制，超过100个市镇依靠卡车提供饮用水。西班牙的水库储水量正处于最低水平，7个自治地区已宣布用水限制。荷兰此前宣布该国处于缺水状态。葡萄牙、意大利等多个欧洲国家也宣布了用水限制。

在英国，面对持续的干旱，该国西南部二十余年来首次面临“软管限水令”，违者将面临1000英镑的罚款。据《卫报》报道，从8月23日起，英国西南水务公司将在康沃尔郡和德文郡部分地区实施“软管限水令”。该公司称，其水资源储备已不足一半，难以满足该地区的用水需求。根据禁令，民众不得用软水管浇花园、洗车或是注满泳池。

当地时间2022年8月5日，英国英格兰，南部地区正经历着有记录以来最干旱的夏天。图为河床上一条死掉的鱼。图/IC photo

在此之前，英国多个地区已开始实施“软管限水令”。南方水务公司已经在汉普郡和怀特岛郡实施“软管限水令”。东南水务公司从8月13日实施限令，威尔士水务公司从8月19日起在彭布罗克希尔和卡马森希尔出台限水令。

英国正面临着严峻的干旱危机。英国气象局此前指出，今年7月是英格兰自1935年以来最干旱的一个7月。据BBC报道，英国政府8月12日正式宣布，英格兰14个地区中已有8个地区处于干旱状态。这是英格兰自2018年以来首次出现干旱。

高温干旱等极端事件影响的不仅是民众的日常生活，它还在对欧洲的电力、能源、农业、工业产生影响。2021年的一项研究显示，干旱每年导致欧盟损失90亿欧元。若是全球升温幅度达到1.5℃，这一数字将升至96亿欧元。

但一切还未结束。在托雷蒂看来，未来三个月内，欧洲仍可能面临着比以往更干燥的风险。“而若是不立即采取有效的减排行动，这类极端事件将在本世纪中叶成为一种新的常态。”

“火”已烧至眉毛

欧洲今年高温、热浪、野火、干旱系列极端气候事件接连爆发，或许是全球极端事件增加的一个缩影。

世界气象组织此前表示，2022年7月是有记录以来最热的三个7月之一。全球范围内，7月的平均气温比1991年至2020年参考期高出近0.4℃。其中，北半球陆地气温普遍高于平均水平。

美国也出现了有记录以来气温第三高的7月，大部分地区都遭遇了多轮白天温度超过37.8℃的热浪。在亚洲，中国、韩国、日本、印度等多国都出现了超40℃的极端高温。在南美洲中部和非洲南部许多地区，7月的气温均高于平均水平。甚至在北太平洋和南极半岛附近，海洋温度也高于平均水平。

高温热浪带来的野火干旱也严重影响着北美。据8月2日发布的美国干旱监测报告，美国51.4%的地区都处于干旱状态。与此同时，西部和南部平原地区野火肆虐，从今年1月1日到7月31日，全美超过570万英亩（约为231万公顷）土地被烧毁，接近往年同期平均水平的1.5倍。

在非洲，非洲之角地区正经历40余年来最严重的干旱。联合国粮农组织此前警告称，干旱可能导致埃塞俄比亚、索马里和肯尼亚部分地区超过1800万人面临严重饥荒。

“IPCC报告里已经明确写道，受全球变暖的影响，高温热浪等极端事件会越来越频繁、发生的时间也会越来越长，甚至开始的时间也会提前许多。”张学斌称，这和水涨船高的道理是一样的，全球平均气温升高，各种极端高温、热浪出现的可能性必然也会增加。

当地时间2022年8月19日，葡萄牙奥兰Urqueira村，山火蔓延，民众紧急撤离。图/IC photo

沃塔尔也表示，类似欧洲今年的情况不一定每年都出现，但未来几十年内，高温热浪等极端事件将成为一种常态。“毫无疑问，它发生的频率和强度都会增加。也就是说，我们将面临更高的温度、更严重的干旱和野火。”

张学斌进一步指出，“对于气候的预测一般来说是存在很大不确定性的，但科学家们对于极端高温等事件的预测，却正在成为现实。这其实是很可怕的一件事。”在他看来，今年夏季欧洲的遭遇对于人类而言应该成为一个警钟，即我们所有人都处在气候危机之中，IPCC报告提到的极端气候事件不只是“纸上谈兵”，它们已经成为现实。

“20年前提到气候变化时，我们说的是要关注远方的‘烟’；如今我们应该意识到，‘火’已经烧到眉毛了。”若是不采取行动，这场“火”会烧到哪里，没有人知道。

新京报记者 谢莲

编辑 张树婧 校对 刘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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