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韩讲了一个故事寻找飞鱼(老韩讲了一个故事)
十一点刚过,杜北北的电话就来了。我之前以为她忘记了,或许另有安排觉得没必要通知我。我也落个省心。百无聊赖中,我托起那只三色皮球用指尖顶着转起圈来,这是我从小练就的绝活,皮球能在指尖转很久,另一只手不停扒拉,给球加力,就是不掉,像固定在手指尖似的,上小学那会儿,在舞台上表演,引起过轰动。但时过境迁,技能逐渐生疏,球变得不听招呼,时常跌落指尖,害我不时弯腰重复,断断续续的。看着皮球转转停停,脑子里不停琢磨杜北北的电话会在何时响起。昨天下班路上,杜北北在微信里艾特我,问我在哪,是不是在下班的路上。我说,在蒸桑拿,一身臭汗。她说,骗谁呢,有蒸桑拿秒回信息的吗?我说,挺灵敏啊,确实在蒸桑拿,不过是在班车上。随即,对着密密匝匝的背影拍了一段视频给她。她回我,怎么回事,不是空调车?我说,没看见满车都挥着扇子吗,自带空调。她发来一个捂嘴的表情,你们单位福利不错啊,下班免费送桑拿。我说,冬天靠挤,夏天靠扇,以人为本,走环保路线,不给臭氧层的窟窿添乱。杜北北说,真的?我说,骗你干啥,发一脑门汗,浑身舒坦,回屋能灌三碗白水吃五个馒头,身体好,干活出效益。杜北北说,换我早中暑了。我说,铸造厂不招你这种弱不禁风的。说吧,啥事?杜北北发来一段语音,我凑近去听,也没听清,车窗都开着,呼呼的风声,听了两遍,大概意思明白了,她刚提了新车,不敢开,让人停加油站了,知道我下班顺路,让我半道下车帮她开回去。我想了一下,回了一个OK的手势。
天气热得不行,我在加油站入口下了车。挑一片树荫往加油站瞭望,树上的知了声嘶力竭地喊渴,闹得动静很大。手机响起来,是杜北北。我问在哪呢?她说,红色的,马自达,没牌。果然看见靠近出口的位置一个女人左摇右晃朝我招手,长衣长裤,遮挡到位,边上停着一辆红车。我假装没看见,左顾右盼的,她伸在酷阳下的一只手掌翻飞得更加激烈。我看差不多了,才挥手回应。她很快开了副驾那侧的门躲进车里。
我拉开车门,一阵凉意沁人心脾。我一屁股坐下说,什么情况,没听说你要买车啊?男朋友送的?杜北北不接我话,只是怪,你什么眼神,胳膊都挥疼了。我说,体谅一下老同志吧,视觉退化严重。杜北北说,请老同志帮我开回去,全程空调待遇,外加老汪家的牛肉酸汤面,行不?我说,那不用,饭钱留着你加油吧。杜北北瞟我一眼,系上安全带。我启动车子开出加油站。正是晚高峰,路上车多拥挤,我专心开车,也没怎么和杜北北说话。杜北北有个女孩,下月读一年级,为了接送方便,买了这台车。驾照拿了十年了,没摸过一次方向盘,提了车不敢上路,请店里销售开到对过加油站,说加了油孩子的爸会来。我心里一阵打鼓,感觉出杜北北对我很热情,拿话套我。
杜北北的家在城市的另一端,玻璃厂宿舍,属于老旧小区,一路约八公里,穿越半个城。我开过几年车,断断续续的,和李楠分开后,她把车拿走了。四年了,我基本没开车,更没往城里去过。之前开车也多是上班,铸造厂在北郊,路宽车稀,往返在田野,没什么红绿灯,风驰电掣似的。和城里不同,处处要观察,时刻要小心,右前有盲区,左前有死角……我把驾驶心得说给杜北北,她哼哼哈哈表示收到。进入玻璃厂宿舍是一条窄道,一旁停满了车辆。杜北北说了一句,哎呀,我明天怎么开出来啊。我说,明天是周六,用不着动车。她说,那不行,我得练手。突然冲出一辆红色摩托,我一脚刹车。杜北北惊叫一声,伸手抱住我胳膊。我按下半截车窗,嘴里骂一句,操。骑摩托的也吓了一跳,戴着头盔的大脑袋晃了两晃,又在车头绕大半圈,示威似的,最后摇摇晃晃走了。杜北北说,撞不死你,冒失鬼。隔了一会儿又说,要不明天请你陪练吧,我感觉我一个人完全不敢动车,油门刹车啥的,肯定要踩错。我忙着打轮,没做回应。
小区车位不多,挤挤挨挨的。停好车已是华灯初上,抬眼四顾,家家户户窗口透出灯光,灯下不知该是怎样的日常居家图景,各有千秋喜乐汇,千篇一律忙吃喝,剩下的都是像我这样的“孤单影只落魄人”吧……院子里一丝风都没有,空气板结了一般,人在其中浑身不自在。杜北北递给我一张纸巾说,走吧,一起吃饭去。我想了一下说,算了吧,你快回去照顾孩子吧。杜北北说,孩子在奶奶家,今晚不用我管。我说,真不用破费,已经享受了空调。她说,你就别客气了。我说,要不,明天吧,你练手,我陪着。她犹豫了一会儿说,我是求之不得,之前你没答应,我怕你想休息,你们干重活的,也累,再说,你还要写东西……我说,反正我不开车,坐边上也算休息,我也写不出什么,出去透透气也行。杜北北一笑说,行,那就明天,一言为定。我说,好,那我走了。她说,真过意不去,让你自己回去。我走出几步,回身挥挥手。杜北北也朝我挥动手掌,夜幕下,翻动的手掌像翩跹的白蝴蝶。
回到路边,看见一辆出租车慢速驶来,我一招手上去了。我住在城北花园,之前也叫工人新村,跨世纪后,不知为什么社区给改了名字,弄得老住户极不适应。那是我妈的房子,清一色小两居室,四年前,我又搬了回来。在小区门外,我下车了,返身往回走了二十米,那里有一家小面馆,我挑了一张有电扇的桌子坐下,要了一碗红油小面。时间是八点半,肚子真的有点饿了。吃上第一口,酸辣在喉头弥散,心思也牵扯出来,丝丝缕缕,一波一波,纷至沓来……
杜北北说,快下来吧,好歹算是安全到了,惊魂未定。我说,以为你不来了,这都几点了,赶上吃饭了。杜北北说,都怪你昨晚停在犄角旮旯里,害我折腾了大半天。我说,不至于吧,多打几盘就出来了。杜北北说,快下来吧,好像不能停太久,有摄像头。挂了电话,我放下皮球,去里屋拿遮阳帽,里屋是我妈的房间。屋里一阵檀香缭绕。我之前点上的,为的是跟我妈说话。我看我妈一眼,我妈没理我,眼神依旧,又像有话要说,引而不发,又像什么都说了,无需再说。气氛有些尴尬,我只好开口说,妈你看到我的墨镜没?我妈的声音在檀香里漂浮过来,是不是在饭桌的抽屉里?之前都收在那里。我说,那好,我得出去一下,有人请我陪着练车。我妈说,杜北北吧?我说,是的,才买了车,不熟练,让我陪着练胆。我妈说,事儿挺多,这啊那的,这个估计能成,总找事黏着你。我说,八字还没一撇呢,就普通朋友先处着,这个年纪,经历的事情也不少了,图的就是安定吧。我妈说,看着还行,上次来家,还和我打招呼,懂礼貌有文化,就是带着孩子,怕往后有影响。我说,想多了你,孩子有爸,常来常往的。我妈说,藕断丝连那可不行,孩子一出力,前夫一招手,落你一冤大头。我说,我也不傻,不会蹚浑水。
出了里屋,我妈再说什么也听不见了。临出门,在冰箱里拿了一瓶冰红茶,胳膊夹着,关门下楼。路边见杜北北坐在车里,开着车窗正朝我这边张望,见到我后,伸出一截胳膊又是一阵招手。我开门坐进副驾,见杜北北一袭红裙打扮,露着两条光腿,让我眼神无处安放。我说,这裙子我好像见过。杜北北说,买来了就穿过两回,上回去你家我第一次穿。我说,是觉得眼熟,挺好看,宝马配美女,相得益彰啊。眼光一斜,瞟了一眼她踏在踏板上的脚踝。那块胶布没了。杜北北说,咋耽误这么久?等得毛焦似火的。我说,和我妈说了几句。杜北北瞥我一眼说,有病吧你。我说,怎么跟师傅说话呢?说完把冰红茶递给她。杜北北说,都不知道怎么说你,我们去哪?我下楼的时候就想好了练车的地点,于是随口说,黄泥坝,我上班的地方,地广车少,有一个公墓,修得跟公园似的,景致不错,还有一家农家乐,本地鳜鱼是一绝,口味不错。杜北北说,行,就这么定。我说,你喝一口,稳稳神。杜北北喝了一口,咂吧一下嘴说,透心凉,舒服,出发。说完,循规蹈矩一番起步步骤,车子缓慢上了正道。我说,孩子送她奶家了。杜北北说,一早被她爸接走了。说完,感觉自己说得太快似的,咬了咬嘴唇。我说,慢着点,两边多看看。
大半年前,经人搭桥怂恿,我和杜北北见了第一次面,地点选的我家附近的一家餐馆,杜北北下班过来有点远,我也没多考虑,为的就是让她知难而退。之前我们互加了好友。介绍人也把她大致情况说了一下。在房管局做测绘,每天跑楼盘,戴安全帽,见人自然熟,好交流,离婚两年,带一个六岁女孩,年纪不到三十,前夫喜欢喝酒,还爱动手,两者相加,没少揍她,她受不了,找了妇联和街道,把婚离了,前夫或许有些后悔,啥也不争,抱一床被子搬单位宿舍了。条件确实不错,主要是有固定单位,年纪也轻,见第一面后,印象也好,个挺高,脸相方正,身形也好,扎马尾,显得精干,为了约会,化了妆,长睫毛能带起风,也没迟到,迎难而上准点到达。但我有顾虑,主要在年龄,我大她七八岁,个子不高,肤色也黑,加上收入不尽如人意,配不上,还有就是孩子,我和李楠结婚后一直没有孩子,有一阵子,李楠怀疑是自己落下的毛病,几次要去医院检查,都被我劝住了。李楠在单位做会计,一直受排挤,生育这事也不太积极,精力全在考注会上,想拿本了跳槽,几年了,下班就看书,有空就刷题,考前志在必得,考后偃旗息鼓,前后判若两人,弄得性情巨变。离婚前,李楠怀孕了。我心情比较复杂,想不出怀孕这事为何出现,但也没表露什么,毕竟是不错的消息,也跟着高兴起来。李楠是真的高兴,注意力从书本转移到了肚皮。加上之前跳槽成功,喜上加喜,容光焕发,重拾女性的魅力。孩子出生后我们还是把婚离了。过不下去了,都不想委屈。分开以后,我也没去看过孩子,不是不想,是不想触景生情自讨没趣,我毕竟不是亲爹。所以,我不太爱提孩子,生活里刻意回避,对别人家的孩子更没有什么兴趣。但这些我也没有深入地告诉杜北北,她也没多问,估计从介绍人嘴里也了解了一些大致情况。加上第一次见面,问多了不适宜,抱着‘行就交往,不行就多个朋友’的念头,东扯西拉一番,一顿饭吃得比较融洽,我还替她捡了落地的筷子,又跑去找服务员换了一双。我买单回来,杜北北正收拾着桌上的纸巾,我心说是个节俭过日子的女人。一起到路口等的士,街上流光溢彩灯影重重,行人你来我往相逢又分离,万般景象,显出迷幻的井市状态。我忍不住掏出一支烟点上,朝天空吐出一口。杜北北说,憋坏了吧,几次见你摸兜了。我说,有点,抽上一口,感觉踏实,不然一直觉得在半空飘。杜北北说,我也感觉像做梦,不真实。我说,初次见面有这感觉也正常。杜北北说,好像你总相亲似的。我说,确实是头一回。杜北北说,鬼信,没人说你长得像港台明星?我说,郑伊健。杜北北说,有点。但细看又不像,像山鸡。我说,去你的。一辆出租车驶来,我挥手。杜北北说,车里坐着人呢。是想早点把我打发走吗?我说,不是不是,你不带着孩子吗?一人落屋里……杜北北说,我让孩子奶奶接孩子了。我说,挺好。杜北北说,什么挺好?我说,有人帮带孩子挺好。杜北北说,也不好,断不掉。我说,断啥断,亲奶奶比什么都好。杜北北说,你能这么想挺好。我说,一晚上挺好,也挺好。
杜北北突然说,要不我请你看电影吧?我一愣说,几个意思?我这岁数合适吗?杜北北切了一声说,你以为让你看动画片啊,再说,你的岁数怎么啦,谁规定看电影限制年纪?你要还有事就算了。我说,我能有啥事,大晚上的。杜北北说,我可听人说你是工人作家,晚上时间多用来写小说。我说,这称呼不伦不类,要不是工人,要不是作家,放一块扯淡,难道还有官员作家法官作家司机作家测绘员作家?杜北北说,这话说得挺逗。我说,我就是一工人,业余爱好划拉划拉,跟作家扯不上边。杜北北说,反正挺好,我就喜欢有才华的。说实话,我对你印象不错,有礼貌,又是夹菜又是捡筷子啥的,对人挺好。我说,你套我话呢,我要不去看电影,是说我对你印象不好吧?杜北北说,你还去吗?我说,你大老远能来,我就能大老远送。杜北北咯咯笑着说,你请我吃饭,我请你看电影,扯平了。
她家住城南,紧邻着长江。去城南几乎要穿过半个城区。在车上,杜北北问我会开车吗?我说会开,但没有车。杜北北说她拿驾照十年了,出驾校门再也没摸过车。我还在想着看电影这事,答应得有点唐突,像要往下走的意思。老实说,看场电影也不算什么,女方客气,要回请,也算首次相亲的延伸内容。但我内心总有些不踏实,想独自冷静,也想回家问问我妈。今晚出门也没跟我妈说,按说她也不会不同意,总觉得折腾半夜说不过去,但现在下车更不对,显得莫名其妙让人不好理解。得了,看就看了,注意分寸也能进退有度。这一阵,我和杜北北都没说话。她低头看着手机,不时划拉着。我抬眼看了一下窗外,快速路上车辆来来回回,灯光闪耀,低处的高架上蜿蜒一条长蛇,朝无尽的前路挣脱而去,却怎么也摆脱不掉光芒的笼罩。远处江边的摩天轮像城市的怪胎,静止似的一动不动……你能给我看看吗?杜北北突然又说话了。看什么?我问。你写的小说啊。杜北北说。不怕你笑话,我说,真是写了不少,但都成了废纸,丢得到处是,缺页少角的。司机这时看我一眼,在后视镜里。我捕捉到了他的目光。其实我挺不爱在外人面前说写作这件事。写了这多年,一无所获还丢人现眼,有种被人衣衫不整地捉了现行的难堪。
看完电影回屋快十点了。屋里的檀香味已散去,我妈一定还在等我。我去里屋,开灯,我妈果然在柜台上看着我,一副有话要说的样子。我点了一炷香,檀香萦绕起来。我妈终于开口了。
这么晚才回,干啥去了?
相亲去了,看了场电影。
我猜的八九不离十,毛姨介绍的?
不是,朋友起哄,非让见一面,毛姨那儿我给回了。女的比我大,要求挺多,想找有钱的会做饭伺候人的。没结过婚,还想生个孩子……毛姨说条件还能商量,我不乐意,好处都你一人得,商量个屁,我一口回绝了。我妈似乎叹了一口气,话题绕回来说,今晚这女的啥情况,对上了?要不也不会看电影吧。我说,小我七八岁,离婚的,有个女孩,快上学了。我妈又叹一口气,无孩不行,孩子太小不行,难。我说,难啥难,都是明白人,没强买强卖,不行就拉倒呗。
那还看电影?
打算送她,没打算看,半道,没和我商量把票给买了。
该不会看上你了吧?
应该不会,人家主要是不想欠我的情。
我妈说,你不回,我的心也放不下,你从小到大,没让我少操心,按说你心思也细,会琢磨,但也感情用事,狠不下心。我说,妈,我这不回来了,你瞎操心。我妈说,委屈自己的事可不能再做。我说,看电影委屈啥,软椅子,带暖气,没看一会儿我就睡着了。我妈说,啥片子能让你睡着?我说,破案的,演得神出鬼没,追来打去,图个热闹。我妈说,哪能跟狮子王比,你最爱看的就是狮子王,百看不厌。我看着我妈,每次说话,她总能扯上我小时候的事,说起来没完没了,非常沉浸,眼神里飞扬出幸福回忆的神采。我记得上学那会,一放学,我就急匆匆地赶回家写作业。写完作业,就抱着皮球下楼,边玩球边等我妈。我妈下班后,顺路去农贸市场买菜,菜袋子就挂在自行车龙头上,到楼下,车铃一阵响。我妈头一句就问我作业写完了没,次次这么问。我说,早写完了,还多做了几题。我妈放好车,牵我回屋。进家门头一件事就是打开锁着的电视柜,往碟机里塞入碟片,放的就是狮子王。这片子我看了上百回,还是百看不厌,每次看都像第一回看。我还会模仿小狮子王的爬行和对话,演得惟妙惟肖,常常逗得我妈咯咯笑。我妈很少这么开心过了,所以每一次我都演得特别卖力认真。有一次,我妈吃完饭,没急着洗碗,而是破天荒地蹲下身子,和我一起上演了一番狮子母子的温情桥段。我妈个子高,只能膝盖跪地,让两条小腿拖在身后,她的腿长,尤其是小腿,细细窄窄,腿肚子紧绷,皮肤光滑,一前一后迈动,就像两只相互追逐的小松鼠。也就是那一次,木沙发的角檐把她的后脚跟蹭去了一小块皮,也怪我妈不小心,把脚伸进了沙发底。我忙打开药品盒,拿出创可贴,我妈不让我帮忙,可我就想为妈妈做点什么,硬是笨手笨脚地给我妈贴上,贴之前,我还像打针护士一样轻轻地揉了一下我妈瘦削的脚踝。我妈抬手擦了一下脸颊,那里流淌着晶莹的泪珠……那是我记忆里唯一的一次现实版的母子共戏,直到我妈撒手人寰,此生再无复演的可能。此际,往事再入脑海,不胜唏嘘。
我伸手擦了一下存放她照片的镜框,似乎那里又有一颗泪珠滚落。檀香燃尽,我和我妈的对话行将结束。我言不由衷说,妈,你放心,我会好好地生活下去的。我妈两眼一错不错地看着我,似乎有话要说,引而不发,又似乎早已说过,无需再言,眼神里满是关切。
洗漱回屋,我点上一根香烟。我没告诉我妈,我完全可以坚持着看完电影,而不是沉沉睡去。福尔摩斯探案,引进的大片,刺激的打斗,血腥的追逐,智力的比拼……我怎么可能关闭兴奋神经不合时宜地选择睡去?杜北北还买了热饮和爆米花(年龄差距在那摆着,也没啥好说),一切都是最好的观影模式。可我还是在熨帖着暖意和奶香的氛围里睡着了,就像被一只手牵扯着毫无抗拒地投入到某个温暖的怀抱一样,难道冥冥之中是我妈在引领和防护,因而我才如此心甘情愿?
杜北北很安静,她以为我是累的。有一刻,我是枕在她的咀嚼声中,似乎是她的咀嚼声成了我最好的催眠曲;又有一刻,迷迷糊糊中,感觉杜北北伸手揽着我的胳膊,似乎要将我拽出困境,我无动于衷,那双手才悄悄撤出。我也不知道我睡了多久,也许十分钟也许更长时间,睡得正香,突然从天空落下一只大气球,蹦蹦跳跳,还会变换颜色,一会儿黄一会儿黑,最后又是大片的白,不断转化,这球来到我身边,不走了,开始旋转起来,一阵风将我从座位上托起,很快我发现自己站在了球面上,球又蹦弹起来,人也跟着跃起落下,像体育频道上的蹦床,人不能落地,被甩来甩去,又不得不接受降落,如此反复,彼此精疲力竭,砰的一声巨响,人陷入球内,满眼漆黑,耳畔人声嘈杂,睁开眼,发现自己在做梦,而吵醒我的叫喊声并非来自梦中的气球,而是来自座位前排的吵闹,很快,还有孩子的哭闹骤响起来。
杜北北说,吵了好久了,开始小声。都怪那个女的,带着孩子,孩子哪里看得懂,又不是动画片,当妈的还大声训斥,别人能不有意见吗?说完,对着我笑了一下,还是你安静,直接睡了。我说,对不起,环境太享受,没控制住睡意。
带孩子的女人显然引发了众怒,更多的声音参与了争执,好像都在怪女人不该在影院大声说话,影响他人观影,再说还带着个不是很乖巧的孩子。影影绰绰中,也看不清孩子究竟有多大,只听到一句接一句的号哭,音调稚嫩,估计年龄不大。大厅的灯突然就亮了,几个工作人员跑进来。簇拥的人群里站起一个女人来,穿着时尚,体态匀称,一把牵过边上的一个男孩,伸着手指环视了一圈周围的人,破口大骂起来。一时间剧场成了她的独幕剧,大家都闭上了嘴。她顺势抬眼望了一眼后排,大嚷着说,你们想看是吧,休想,今儿谁也别想看了。后排的人面面相觑。我往座位深处靠了靠。杜北北说,还有理了,什么人呢。进来两个保安,目露凶光,大家都伸长脖子静观事态,也有事不关己中途退场的……我对杜北北说,要不我们也撤了吧?泼妇骂街,败兴。杜北北说,也是,觉都不让睡,扫兴。
刚出了影院,她接了一个电话,离我几步远,背过身,低声说话。很快挂了电话,走过来解释说,奶奶来的,孩子有点咳嗽,怕是感冒了。我说,要不我打车先送你过去,我再回去。她说不用,今晚不想过去了,交代老人多喂水。自己就住在附近,玻璃厂小区,走一会儿就到。我想了一下,没再提出步行送她。送来送去,没完没了了。两人站了一会儿,一时无话,看街上流光溢彩。又一会,她说,那我先走了,我说,行吧。就互相摆了一下手,说声拜拜就分开了。
我吁出一口气,拦下一辆的士,刚坐稳,手机响了,我一看是陌生号码,立即掐了。师傅问我去哪。我说,城北花园。师傅说,是工人新村吧。我说,对,热电厂那里,前几年换了名。师傅轻声嘀咕了一句。隔会,手机又响,还是那个号码。接了,一个女人的声音耳边响起:马一鸣你什么人啊电话也不接,刚才在电影院里的人是你吧?我都被人欺负得没脸没皮了,也不来帮我。我操,是李楠!前因后果一想,立马明白过来。我说,睡得正香,被人吵醒,还一肚子火呢,没想到是你,好家伙,河东狮吼震群雄,赶上大片了。李楠说,你咋还是一副酸唧唧的腔调,得了,也指望不上你。我说,是小宝吧,长这么大了,有点娇气,惯的吧。李楠说,都是老人溺爱才这样。我说,办事也没通知我一声啊,份子钱都准备好久了,是看不起人吧。李楠说,没办,就去了一趟新马泰,许总低调。我说,行了,正忙着,挂了得了。李楠说,身边有人吧,不方便?我说,我一人。李楠说,这是我的新号,你记一下。我说,其实也用不着联系什么。李楠说,跟在你后面的是你相好吧,她知道你啥情况吗?我说,操,这和你有关系吗?说着摁了电话。
李楠认识我之前,有过几段感情经历。第一段记忆深刻,也影响深远。财会中专毕业后,进了一家物流公司,朝九晚五,按部就班,上班打水,下班扫地,一切都是一副新人的谦卑样子。带她的师傅三十出头,手指纤长,按李楠的说法她是被这双手吸引而不可救药的。物流公司有他一半的股份,算合伙人。业余爱好吹口琴,嘴角扯来扯去,一首曲子行云流水般漫漶而来,常让加班的李楠神思游离,曲停了,李楠会端杯咖啡给师傅,师傅便叫住她,让她再听一曲。一来二去,也不知怎么开始的,两人就偷偷地好上了,没有不透风的墙,这事在公司渐渐传开了。两人都不承认,直到李楠的肚子大起来。最后的结局是孩子打掉了,李楠辞职了,这事让李楠身心受伤,一无是处,有半年没有工作。据说后来又谈了几段,无痛无痒,热度一过,无疾而终,都或多或少听到点什么,不在乎是假的,内心深处的微澜不息。
我三十过了,还是孑然一身。我妈挺着急,不断央人物色,那几年,她状态不好,上医院的次数超过去超市,为此十分担忧我的婚事,怕自己一旦闭上眼睛无人会关心我的生活。我妈的担心自有道理,我从小身体羸弱,生长缓慢,成年后接近一米七,穿上厚底鞋勉强达标。从小跟着我妈外出打工,苦头吃了不少。我妈也命苦,结了两次婚,都没有怎么让她舒心下来。头一个是我生父,心眼小,总疑神疑鬼怀疑我妈心里有别人。我妈身材高挑,能歌善舞,是工厂舞蹈队台柱子。一年国庆搞汇演,我妈代表工厂和请来的歌舞团的男演员共同跳了舞蹈“十送红军”,其中一段,我妈被抱着转了好几个圈,放下来以后还对红军依依不舍。观众席掌声不断。我爸一言不吭,在人群里把一双大手互相拽得发麻。我妈刚一到家,我爸就开始发作,先是谩骂,接着动手,拿铁锹柄打我妈的小腿。几次彩排,他都偷偷跑去观看,三番五次搂来抱去,妒火中烧。我妈挨打的时候一声不吭,两只脚跳来跳去地躲避,有点像是在做游戏,我爸怒不可遏,下手更快更狠,次次击中我妈小腿。我妈疼得匍匐在地,终于忍不住哭喊起来:李乐天,快来救我——我爸顿时定格,手举在半空一动不动,睁着血红的大环眼愣了一下,突然明白过来,挥手砸下一棍,咬着牙说,我让你喊,让你想,让你叫,别说小红军,就是天兵天将也帮不了你……我妈脚踝从此受伤,没再上过舞台。打完我妈,他还迁怒我,我当年四岁,吓得哇哇哭,他上前几脚踢在我小肚子上。这事惊动了厂工会,都说我爸精神有问题,并不完全是心眼小。都晓得是演戏,谁会拿舞台故事当成生活?还下毒手?我妈铁了心要离婚,不惜丢了工作也要离开这个让他恐惧的男人。厂工会也侧面打听了,借来的演员不叫李乐天,那李乐天是谁?厂里没人叫这个名字,问我妈,我妈苦笑一下不作回应,问了几次,我妈没法,只好说,是自己编的,当时就想有个人能站出来救她。人家笑她为什么不叫厂长的名字,更有威慑力。我妈说,亏你们想得出如此恶毒的念头。一个清晨,天蒙蒙亮,我妈抱着我,悄悄离开了工厂,一路坐了几天几夜的火车,到了上海。我妈一边带我看病,一边打工,第二年,我爸又因动手打人,被判了一年刑。我妈就此结束了这段婚姻。直到我进厂以后,我家情况才好点,生活步入正轨,我工作卖力,心无旁骛搞生产,很快成为技术能手,我妈也替我高兴。就爱情不顺,三十岁了,除了我妈没被什么人爱过,也没爱过什么人。不敢尝试,跨不出那一步。李楠算头一个女友。见了两次感觉不错,话不多,也能理解人,虽说知道一点她的过往,但在我看来,并非坏事。主要是她婚后暂时不考虑生养,身子受过伤,想修养几年。我比较赞同。婚后,相处得不错,周末常回我妈家吃饭,有说有笑的。那几年,我妈正式退休,身体衰老得很快,但做饭的气力还有。李楠所在的单位不景气,改制后裁员,她虽没受影响,但过得也不开心,主要是被新人排挤,处处为难她,不安排正经活儿,主要是打杂,想让她受不了主动辞职。李楠想,我偏不走,谁也别想赶我,逼急了,我让你们都不好过。李楠手上有单位违规证据,这也是没人敢动她的原因,那段日子,李楠开始了自学,注会考试。一个要好的朋友给她介绍了一家会计师事务所,对方也要人,但最好要有注册证,来了直接带队。李楠信心很足,之前她其实也开始了复习,网上也报了名。
李楠告诉我这些,我挺支持。李楠说,等我熬过几年拿了证,一定给你妈生个大胖孙子。我说,我妈这身子骨根本就带不动孩子了,别说几年后了。李楠说,要不就眼下生,我在家带孩子顺带着把证考了,两不耽误。我说,拉倒吧,一个考试就把你整得鸡飞狗跳神经衰弱了,多一个孩子你还不被逼疯?李楠说,最近状况是不好,诸事不顺,等缓一段,我去医院查查,究竟咋回事?该吃药吃药,该治疗治疗。我说,先把工作搞顺了吧,心情好起来,其他的自然就好了,至于孩子,我看,缓几年也行,再说,我们也没受啥影响,不是一样过得很好,顺其自然,强求不得。李楠看我一眼,没再吱声。
大约过了一年,朋友尽心尽力,李楠还是去了事务所,说人先过去,证留着以后慢慢考。那阵子,明显感觉李楠状态回升,脸上笑容也多了,人际和顺,工作也顺心,吃啥都香。睡眠也好,身子也丰盈起来,每天上班前,也开始往脸上涂脂抹粉,说是要学会善待自己,也是为了尊重客户。那段时间,我妈病重,我在医院陪护,李楠下班也会过来坐上一会儿,来了就接电话,左一个右一个。有时也陪着一起吃饭,就在病房,主要是我和她吃,我妈吃不成,她的病在鼻咽。李楠心思明显不在医院,左顾右盼的。医院氛围不好,我就劝她回去早点休息,第二天还有忙不完的事。后来一阵我妈水米不进,主要靠药水维系,一天昏睡,偶尔醒来,睁着眼也说不出话,定定看着我,眼角淌出泪水,模样可怜。我知道我妈的心思,去日无多,她也没办法帮我了,又舍不得撇下我。这情形和昔日出门打工不同,吃苦受累,总不会有性命之虞,苦中作乐,我一直陪在她左右,慢慢成长的期盼让她忘却生之艰难……
我妈走前一个月,陈焕武来了。我没想到他还会出现在我的生活里,曾经风流倜傥的一个人,如今也是满头白发形销骨立。我叫他一声陈叔,他犹疑地答应了。陈焕武是我妈的第二任丈夫,是链条厂的技术科长,离婚后带着一男孩,比我小三岁,叫小武。他第一次来我家的时候我妈让我叫他叔叔,我叫了,他很高兴,把随身带的糖果给了我,又伸手摸了摸我的头。我当年八岁,跟我妈从上海回来,我要上学了,必须回原籍所在地。那年我妈三十多岁,身材保持得不错,烫着卷曲的头发,好看而精致。陈焕武该是满意的,隔几日,他带着儿子来了,小武四岁多点,个子却跟我差不多,也不认生,一个劲叫我哥哥。我妈也很喜欢他,每次来,总让我带他去楼下拍皮球玩。皮球是别人送我的礼物,黑白黄三种颜色镶嵌,很好看,我自己都舍不得多玩,怕磨坏了皮面,但小武要玩,我却舍得,因为小武是我弟弟。陈焕武总梳着一个大背头,金光油亮,一张大嘴说不停,家长里短,头头是道,又帮着择菜洗碗,十分在手。我妈很中意,等了这些年,终于有了一个会疼人的人了。
在一起大半年,陈焕武的花心显现出来。在厂子里,经常和女人拉拉扯扯,办公室里也会趁人不备伸手捏女人屁股,捏完还会说,太松,赶不上我家小赵。小赵就是我妈。话传到我妈耳里。我妈心里不悦,嘴上却只字不提,她太想维持这个家了。有天晚上,我妈终于忍不住爆发了。那天,陈焕武在外吃饭,酒喝高了,一摇一歪地回来了。我和小武已经入睡。半夜,陈焕武醒来喝水,看我妈一双小腿露在外面,月光下,我妈的小腿显得特别白,月光又镀了一层银色,发出玉石般的光泽。他捉住我妈的脚踝,一手一只,我妈惊醒,低声反抗。陈焕武借酒发威,我妈只能屈服。陈焕武不依不饶,高抬着脚踝强迫我妈对他各种迎合,我妈又羞又恼,直至脚踝的旧伤发作,忍无可忍,我妈顾不得周围的动静,拼命蹬他,硬是将他踹下了床。响声惊动了我们。我妈哭泣着蹲着身子抱住我,也一把揽过小武,边哭边说,李乐天,你怎么能这么对我啊?陈焕武酒也醒了,息事宁人说,谁是李乐天?有没有搞错,你男人是我,我是陈焕武,李乐天是个什么东西,你今天是怎么了?小武挣脱我妈的胳膊,冲上前咬了陈焕武一口,陈焕武说,反了你了,小兔崽子,吃里扒外。
陈焕武在外面混过几个女人。我妈一直不想拆散这个家。陈焕武要离婚,我妈不同意。陈焕武就搬回以前自己的屋单过,小武和我们生活在一起。陈焕武也回来,但不经常,链条厂破产后,他随人去了内蒙,说是做羊毛生意,红火过一阵,电话打给我妈,语气大得很,掌控乾坤似的,也会寄钱回来,落款地点不稳定,全国各地都有,就是不想回来,外面的世界太吸引他了。
我妈走的那几天,就我一人陪她身边。下午的时候,医生过来打过招呼,让我晚上别离开病房,你妈状态很差,估计就今晚了。他的意思我明白。我叫来了陈焕武。他一来就问,你弟联系上了吗?我摇头。我并没联系小武,好多年前,小武就去加拿大了,上次见我妈,还是十年前。晚上八点一过,我妈无声无息地走了,陈焕武抓着我妈的手,白发埋在双臂间,干嚎了几声,夹杂着忏悔的成分。
有一天晚上,我妈托梦给我。我妈说,她想和我说话,但张不开嘴,话都在心里,憋得难受。我在梦里不停地和她说话,她只是晃着脑门,满脸通红。我半夜醒来,嘴干舌燥。李楠也醒了,对我说,又和你妈说话了吧。我说,梦见我妈一个劲和我说话,但我一句也没听见。李楠说,你妈可怜,走的时候该有很多话没有说。
隔了几天,我去我妈屋,时近清明,路上摆满了祭祀用具,花啊香的,品种繁多,我买了两盆黄菊花一包檀香,又选了一个小香炉。我把香炉搁在我妈的照片前。点燃檀香没一会儿,我突然听见我妈说,马一鸣,没白费我的口舌,你终于明白了,妈有了檀香的借助,就可以和你说话了。我十分惊诧,又万分喜悦。我说,妈怎么还能说话?我妈说,人是走了,可脸相声音是带不走的。我说,说的也是,总见你在屋里来回走动,一股脑儿和我说话。我妈说,想我了就来点香,和妈说话。我说,好。我妈又说,你不用担心我,我在这边挺好的,人人和善,不必为生老病死费心闹不愉快,不用吃喝,也没有买菜做饭的烦人事,整天乐乐呵呵,欢声笑语的,早来几年就值了,不用受那么多的苦累……那天,我和我妈说了很多话,前后几十年林林总总全都细说了一遍。其实,最让我妈不放心的就是我和李楠的生活,生前,她也说过,老大不小的,没个儿女,缺少点牵绊,不见李楠肚子有动静,估计还是你的问题。别看李楠无所谓,我看那是给你留面子。我说,没孩子也挺好。我妈说,现在觉得好,不等于以后还好,总有避不过去的一天。我说,你老提这事,我懒得来点香了。我妈看我一眼,摇摇头。檀香燃尽的那刻,我妈又补一句说,找个机会,直接和李楠说了吧。
大半年后的一天,李楠突然告诉我,她怀孕了。
到黄泥坝附近的农家乐,杜北北拉手刹熄火。这一路紧张得我手心冒汗,杜北北说,算是有点感觉了。我打开车门,一股热浪袭来。之前打过电话,此时闻声而来的老板立在草顶屋檐下笑脸相迎,说菜都准备好了,快去屋里凉快下。老板挺熟,加班常来点餐。接过老板的烟,我问,是野生的吗?老板说,一早才送来的,不多,就三条,保证是野生鳜鱼。我说,来两瓶啤酒,冰的。老板说,开车不能喝酒。我说,废话,我喝。老板嘻嘻而笑,低声说,不错啊,加班有红裙子陪。我说,今儿我做师傅,当陪练。老板又笑,你多喝点,下午我替你,我驾龄十八年,没带过女徒弟。我说,滚。
杜北北从洗手间回来,一边擦手一边说,老板的眼神怪怪的,看着我一个劲地笑,咋回事?背后议论我了吧?我示意她关门,说,这老板见美女就犯花痴,不用管他。杜北北半信半疑坐下。我说,这家鳜鱼做得好,一绝,你尝尝。杜北北尝了一口,连声说好吃。我说,这附近有一河潭,水冷渊深,特产一种独特的野生鳜鱼,这鱼身披长裙,常在半夜跳出水面,发出哀怨叹息,似歌似哭,异常机敏,极难捕捉。杜北北说,神话故事啊。我说,即便捕捉到了,长裙立刻消失,凡见长裙附身者,非哑即瞎。食鱼者,诳语乱言,莫不吐露内心实情,真相难掩。杜北北说,还让人吃不?我说,也有破解方法,多吃折耳根。说着我指指一边的一盘凉菜,这野山草根,长在黑暗之中,自生自灭,体内积攒喷薄扈气,百毒不侵,专克虚情假意。杜北北说,说来说去,还是一个意思,就是说真话。我说,那你还敢吃吗?她说,为什么不敢。我说,我也吃,一会儿句句掏心窝子。说完,又觉得话里带话,过于直白,容易让她误会,就说,今天运气好,老板亲自下厨做的,下回不见得有这运气了。杜北北端起茶杯说,来,以茶代酒,敬师傅一杯,又陪练又故事的,辛苦了。
一路上,我有想过和杜北北交底。有几次,话题也提到了处朋友的事上,但无论如何不敢深入展开,话到嘴边,词散句失的。语言都在外围转悠,谁提谁丢脸似的。饭桌上,我又想起刚发生的插曲。出市区上了县郊公路,车辆稀少,眼前变得空旷。天空大朵白云遮挡烈日,投射下一片黑影。杜北北驾驶不再拘谨,逐渐松弛下来,突然就叫了一声:王建伟,快看那云,镀了一层金边……阳光即将挣脱云罩,将出未出之际,在云的边界折射出一道金色的彩边,绚烂夺目。我说,确实不错,晃人眼睛,但王建伟是哪个?杜北北说,哎呀,你耳朵真灵,我以为你没在意,就一个同事,常搭伴去工地测绘。我心里一阵思磨,觉得那该是她前夫的名字,时空转换,称谓还遗留在记忆的唇边。我说,常有的事,我遇到过一回,不小心喊出了别人的名字,并不奇怪。杜北北说,还在想呢,好吧,不是同事,是孩子爸爸,不好意思,也别见怪。我笑而不语,指指前方,提醒她小心驾车。
一瓶啤酒下肚,说话兴致不减反增。越说越靠近主题,酒增酒胆,于是我说,今天怎么跟孩子说的,加班?杜北北说,是啊,孩子都习惯了我周末不在家,我们一起出门,她上她奶家,和奶奶比较亲。我也没点破她,之前她说过孩子是前夫接走的。我接着问,孩子爸又成家了吧?杜北北说,成啥,谁受得了他,老毛病不改,只要喝酒,就疯。我说,孩子想爸爸不?杜北北说,周末都在他妈家吃饭,能见上。我说,那挺好。杜北北说,婚是离了,但他还是爹,该负担的一分不少,对孩子比对我好。又说,你不和我一样,那多久看一次儿子?我晃晃脑门说,我不管孩子,他也不认识我。杜北北看我一眼说,挺特殊啊你们。我喝一口啤酒说,这样也好,两不相见,互不打扰。顿顿又说,孩子知道你又给她找爹,未必能接受,现在的孩子不比从前,心思重。杜北北又看我一眼,定住目光,嘴角也停止咀嚼,说,这吐真话的鱼我可是吃了,话不说你也明白,我哪里是给她找爹,她有爱她的爹,而我是找对我好的人,你究竟怎么想的?杜北北说话的时候我正往嘴里倒啤酒,一大杯下肚,回了一个长嗝。她说,慢点,看把你憋的。我说,上回你去我那,进门就帮着洗菜切蒜,跟回自己屋一样,让我有错觉。杜北北说,喧宾夺主?我说,不是,是屋子有了女主人的感觉,但只是一瞬间,我觉得我不该值得你这样。杜北北说,看你说的,不就打个下手嘛,几个菜都是你的手艺,你做菜有一手,点赞。我说,有点紧张,没发挥好。杜北北说,到你楼下,我还崴了脚脖子,其实也紧张,从没上过男人的门。我说,幸好我不是坏人。杜北北说,还不坏?非要给我贴药膏,又是揉又是搓的,弄得我腿肚子差点抽筋,感觉氛围怪怪的,记得不?我说,我也说句真话,其实我当成了我妈的脚踝了。杜北北掩口噗呲一笑说,白捡了个大儿子。我说,刚一上车,见你穿着红裙子,就想起你脚脖子了,你说怪不怪,哪里不好想,非要和脚脖子过不去,好透了吧?杜北北说,你没喝多吧?追着脚脖子不放了,你不说,我都忘记崴脚这事了,当天就全好了。说着,跺跺脚。我说,也是,油门踩得挺顺溜,该是没事了,你看我还瞎操心。杜北北说,给我倒点酒,我敬你。我说,别敬我,你说句真话,那天我算不算对你动手了?杜北北掩口而笑。
半月前,杜北北上家来的经过大致如此:一个周六,她送孩子去画画。闲得没事,就给我打电话,问我在干啥。我说昨晚睡得晚,这会儿才起来。她说昨晚干啥了?我说,我还能干啥,在屋里写点东西。她说,要不我们见一面,出来说说话?我有点不乐意,但也不好直接拒绝,就说,那就来我家吧,大热天的,上我家来,不用晒太阳。她说,方便?我说,有啥不方便,来了,就顺便吃个饭,一荤一素,加个汤。她说,主意不错,我算赚了。接电话的时候,我一直眼瞟着我妈,我妈定定地看着我,嘴角泌出细小的笑纹,有默许的意思。我不打算给她点上檀香了,就让她沉默地注视屋里的一切吧。我妈一定不会怪罪,她一定也特别想看看这个叫杜北北的女人。
杜北北很快就来了,穿着一袭红色长裙(手臂脖子上都是细密的汗珠),在门口一出现,整个昏暗的楼梯间都亮了。我让她进屋,递上一杯水。我说,这屋没有空调,要不去里屋坐一会儿吧。杜北北要换鞋,我说不用换,屋里好久没打扫了。她说刚在小区门口崴了脚。我只好把我的凉拖鞋脱给她,自己光着脚。她一眼就看见台面上我妈的照片,说这是你妈妈吧,感觉你像她。我说我妈年轻的时候是厂花,能歌善舞。她看到边上的小香炉和檀香,明白什么似的,问我要去打火机上香。香烟袅袅,杜北北双手合十说,阿姨,我是杜北北,马一鸣的朋友,初次登门,冒昧打扰您了。说完,还煞有介事地鞠了一躬。直起腰,满脸绯红说,请你保佑我们平安。我说,弄得蛮规矩,哪学的?杜北北羞赧地吐一下舌头,电视上看的呗。走回小客厅,杜北北变得一歪一瘸。我说,我妈怎么你了?上完香变瘸子了。我妈在我背后说,胡说什么呢?以为我听不见。杜北北说,别吓我,上楼前就崴了的。我让她在餐桌前坐下。我妈说,茶几药盒里有麝香膏。我依言拿来。杜北北说,不用,歇一会儿就好了,没事。我妈说,你好好问问,具体什么位置让她崴了脚脖子,我好向物业反映情况。我说,要不冷水敷一下。我妈悄声说,该不会是被谁追着扭了脚吧。我说,具体位置记得不,我去物业反映,就怕老年人摔了,防微杜渐。杜北北说,鞋跟高了点,走急了。我妈说,这事我有经历,年轻那会出门办事,就觉得背后有盯梢的眼睛,尤其是你爸那个死鬼,处处防范,次次尾随,让人活着难受。我说,我来帮你贴上。杜北北说,真不用贴,没那么娇气。我妈在背后说,脚脖子自己怎么贴?她是在考验你会不会疼人。我蹲下身,撕开药膏,示意她站起来,把扭伤的那条小腿曲到身后。杜北北说,要不我自己来吧。我说,你根本无法操作,还是我来。我妈说,是右腿。我说,别不好意思,你来我家崴了脚,和我有关系。杜北北只好弯膝抬起右小腿。脚踝骨滚圆突兀,脚掌瘦俏,后脚跟像一截洗净的红皮萝卜。我按部就班规矩贴上,又揉了几下,让膏药服帖皮肤。我说,外表看不出啥,大概是软组织挫伤。杜北北说,快去洗手。我说,赠人玫瑰,手有余香。我妈说,乱说一气,丢人现眼。杜北北说,屋子挺干净,看得出来,平时也是勤快人。我妈说,你的殷勤让她紧张了,没话找话了。我说,主要是我妈会管我。我妈说,我能管你啥,胡说。杜北北说,你妈怎么管你?我说,我妈盯着我,我就发虚。杜北北说,多大的人了,一嘴一个我妈我妈的。我说,你小心说话,我妈都听着在。杜北北说,妈呀,别吓我。我妈说,她的脚踝有妈的好看吗?我说,我妈也有这么一双脚踝,但没你的好看,脚还疼吗?杜北北说,还有比脚踝的?别逗了。一阵凉,感觉好多了。很快,香燃尽,我妈从我身边消失,耳根清静下来。
我去厨房准备。杜北北非要帮厨。也没什么费工夫的菜。我一人就可以应付。杜北北还是帮着洗啊切的。准备妥当,我在厨房抽烟。杜北北回里屋,有一阵没出现。我等着饭蒸好,点火炒菜。大约一刻钟,基本完成。突然想起冰箱里没有啤酒了,换上鞋下楼买酒。出门前,我说,在哪呢?我出去一下。就听杜北北在里屋卫生间应了一声。我说,我买啤酒去,一会儿就回。杜北北说,行。
一头汗水地回屋,杜北北已经布置好餐桌。我起开瓶盖,斟了两杯。杜北北说,刚才我看了你的小说了,写得挺好,就是没写完。今早上厕所的时候我带着稿子,还读了一遍,估计随手就落在洗手台上了。杜北北说,你不介意我看吧?我说,写得臭,也不像小说,别笑话就是了。杜北北说,哪有,我觉得挺好,看的时候,还想了几个问题,不明白。我说,边吃边说吧,来喝一口。
杜北北说,男人打女人说得过去,我也经历过。一个父亲对自己的孩子下重手,把孩子都踢坏了,不可信吧。我说,这男的不可理喻,对老婆疑神疑鬼,缺乏信任,总怀疑对方外面有人,嫉恨加无能,迁怒于孩子。杜北北说,那女的一定很漂亮。我说,差不多吧,能唱会跳,主要身材高,体型好。杜北北叹口气说,遇人不淑,一辈子就毁了啊。又说,结尾没完,看到孩子去了武校,为的是找他爸报仇?我说,还没想好,有个大致想法,他伤得不轻,大城市也没给彻底治好,说是以后发育了也许会好,全看个人造化吧。年少尚可,成年以后,心智大受影响,主要是无法遗忘,所以怀恨在心。没打算杀人,就想打断一条腿或者一只手啥的,动手前,他爸被仇人先下手刺成重伤,弥留之际,作为唯一的亲属他去医院善后,其父已无力睁眼,却知晓昔日儿子来访,伸出一只老手,半空中抓扯不停,儿子握上,算是彻底放下宿怨,也放过了自己。杜北北说,是个悲剧,但最后有点回温。我说,儿子将其葬于郊外公墓,墓地前身是其父生前工作单位,破败以后开发成陵园,算有始有终或者从一而终。杜北北说,你真能编。我说,确有其事,略微加工了一下。
饭吃到尾声,菜尽酒罄。杜北北也喝了两杯,满脸飞霞,时间已是午后,她该去接孩子。我收拾碗筷时,杜北北去阳台接了一个电话,几句话之后,没控制住嗓门,被我听到一截。你有完没完,爱接不接,我在哪和你有什么关系,别再跟踪我,戴着头盔我认不准,可那破摩托我认识,上回就该撞死你。后面声音渐小,直至再无声息。
送她出门回屋,我去里屋点上檀香。我妈并没急于开口,还是看着我笑而不语。我说,你都看见了,和前夫还有纠葛。我妈却说,被人跟踪这事我算料准了。我说,小说里没把伤情交代清楚,不知她怎么想。我妈说,不管怎样,知书达理,知道先和家里老人打招呼,这点比之前的李楠强多了。我说,不在一个时空点上,不能比。我妈说,脚脖子还比了呢。
李楠一下飞机就给我打电话,说她回城了,要我下班后去她公司接她,一起在家附近的商业街吃酸辣鱼。我说要不我回家做吧,出门十来天够辛苦,算接风洗尘。李楠说,不用,就在外面吃,那家的酸味还不错,我还有件事要跟你说来着。我说,电话里说吧,啥事。李楠说,先保密,下班说。
傍晚接上李楠,半月没见,脸色稍有憔悴,但整体还不错,精神还好,笑脸相迎的。上车后,伸手在我大腿上摸了一下,表达亲热,眼神忽忽闪闪。我问她啥事,神神秘秘的。她说,最近特别爱吃酸菜鱼,下午在飞机上,念头一来,抑制不住地想,所以一下飞机就给你打电话了,你看。李楠打开随身的拎包,只能先买话梅解馋了。我说,杭州就没有酸菜鱼吃?李楠说,你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吧。我说,是有点糊涂,葫芦里卖的啥药,倒出来得了。李楠说,我怀孕啦!我一脚踩住刹车,车子咯噔一下骤然停下。李楠哎呀叫一声说,你疯了,不怕后面追尾啊!怎么可能呢,我说的是怀孕这件事,你没搞错吧?重新启动车子后,我说,多久的事,你一直在出差啊?李楠说,医生说快三个月了,我也一直不太准,加上忙,没太注意。我神思有些飘忽不定,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李楠说,就那天,我半夜回来,一身酒气,你还说了我……
我想起来了。有天半夜,李楠回来,进门换鞋如厕,动静很大,把我给闹醒了。李楠不在家,我一般爱在书房卧歇。主要是看书,还能抽烟,那是属于我的小天地。有时我也会写写小说,那种无法在刊物上发表的小说,纯属自娱自乐。我以为李楠不会来打扰我,和以往一样,回大卧休息。没想到,没多久,李楠就穿着睡衣进了书房,进门就说,咋不开窗,一股烟味,你也睡得着。接着不由分说就躺在我身边了。浑身飘散沐浴露的香味。又将嘴凑上来亲我一下。一股酒味,估计又是客户请客。我没好气地说,喝多了吧,又来吵我。李楠一把抱住我,脸也贴上来,满嘴滚烫的酒气说,想我了吧,来,亲热一下,好久了都。说着就主动起来,上亲下摸的……完事后,她抓着我的手看,你手怎么这么毛糙,像砂纸。我说,干粗活的手,不能跟你们白领比。李楠说,你不是一直敲字吗,也没变细腻起来。我说,上学那会儿也算细皮嫩肉,皮肤也白,去武校练了几年,晒黑了不少。李楠说,没听你说过武校的事啊?我说,小时候总是病歪歪的,不长个,被人欺负多了,我妈就把我送武校了,练了几年,有起色。李楠说,会啥功夫?我说,刚才不是演了吗?翻来覆去的,一身汗。李楠踹了我一脚。
那天的酸菜鱼吃得也是索然无味。主要是我感觉不对。吃了几口,李楠也不吃了,说劲头一过,全不是那个味了。我思来想去,还是觉得李楠的消息不可思议,按说我的状况她该知晓,我妈曾跟她提过几句,小时候受过外伤,致使左侧睾丸破裂,或许还会影响右侧的发育,最坏结果就是丧失生育能力。医学上也存有特例,就是在以后的发育过程中逐渐好转,潜移默化地恢复了一些功能。但这种情况少之又少,因人而异,属于老天开眼的特殊情况。李楠并不十分在意,甚至认为我早已恢复正常,而迟迟没有受孕,是因为自己曾经的堕胎使然,加上工作受排挤,前途未卜,一旦有孩子后,职位不保,生活的质量会降到最低点。诸事不顺,千万别孕。李楠也常说要去医院检查,多半是考虑我妈在别人怀疑目光下的心情不好受。她要去医院,我都劝阻,我不敢面对“丈夫有病”的结论,我还是愿意活在“例外”的幻想里。
果然她说,马一鸣,对不起啊,我有一阵还怀疑过你。看来是冤枉了你。说完就笑,我看着她,一言不发。李楠说,想啥呢,不高兴?我摇摇头。李楠说,看你心事重重的。我说,是真的吗?李楠说,怀孕吗?千真万确。我说,就凭我这单筒猎枪?李楠正喝了一口茶水,听我这么一说,差点没忍住喷我一脸,就你会说话,单筒猎枪也出来了,单筒双筒,打响就是好枪。我说,一会儿你先回去,我去我妈那一趟,告诉她,我们有孩子了。李楠点点头说,妈走得早了一点,可惜见不到大胖小子了。
在我妈屋里,我告诉她,李楠怀孕了,是我的。我妈定定地看着我,眼神里流露出将信将疑的目光。我没有点上檀香。是不想点,怕我妈会说一些我害怕听到的猜想,她这人的心思有时候很古怪,这和她常年独居有关,总和自己说话,一问一答,明明几句说完的话非要颠三倒四地说上半天,乐此不疲,装点着生活的热度。我宁愿相信是与老马放下怨恨的握手感化了老天,他老人家睁开眼,让我成为复生的超人。
两个月后的一个夜晚,我加班回家。刚开门进屋,就见李楠斜躺在沙发上,一手抚着肚子,一手不停朝我招手,上下翻飞,像一只翩跹的白蝴蝶。李楠并不看我,而是一直盯着那只抚摸肚子的手。李楠喜出望外地叫,许安然,快来看,我们的孩子又在踢我了……
……
几天后,我把一份医学报告递给了李楠,我说,一切都清楚了,我不可能让你怀孕。李楠的那次失言让我们身陷在真实和谎言交战的泥淖里。医学报告就是一份停战书。我们都厌战了。李楠和曾经的师傅一直没断来往,师傅就是那家事务所的老板。她一直迷恋着那双白皙的手和一支支从口琴中为她飞扬而出的旋律……
李楠求我,让她再住半年,半年后,许安然会净身出户且迎娶她……
我同意了。在李楠行动不便的日子里,我一直扮演着准父亲的角色,直至李楠临盆……
……
搬家的那天,来了一辆黑色捷豹,开车的是一中年男人,戴着茶色墨镜。我觉得面熟。就平静地问李楠,孩子他爸?李楠说,是的。我说,有天在医院,我看着他扶着你去孕检室,有说有笑的。李楠诧然,啥时你也学会盯梢了?我说,其实也不用学,大概是骨子里的遗传基因吧。李楠说,他过来就是想跟你道个谢,大半年的,让你劳累了,我没让他下车,觉得没必要,也怕你俩争起来,毕竟……我说,其实也不用谢什么,孩子是他的,但老婆是我的,照顾你也是我应该的,要说谢,我该谢他才是,让我做了半年父亲,你知道,我这辈子不可能做自己孩子的父亲。李楠眼一红说,别这么说,我对不起你……我会让孩子叫你爸爸。我说,那倒不必,让孩子不好想。彼此沉默了一会儿。李楠打开手提包,拿出一个信封,他让我给你,你会收下吗?我说,钱?我不要,把我当什么了,给猴一鞭再给颗糖,羞辱得还不够吗?李楠说,知道你会这么想。我说,请勿呼喊陌生人。李楠说,啥意思。我说,没啥意思,突然想起这一句,觉得像一幕戏,人人演得认真,但角色不定,也不知自己会是谁,等明白点,大幕拉上了,他能回头跟你,估计那边已经谢幕。李楠说,他没离成,先给我找一房子住,看孩子方便点。我说,这房子我挂在网上卖了,房款一人一半,这里也住不下去了,左邻右舍的,有点不自在,我搬我妈那去住,有句话说,妈在,家就在。李楠说,这事随你,不必告诉我,钱我不要了。话说到此,已是尾声。我说,屋里的那个皮球,跟我多年了,不嫌弃你拿去,将来给你孩子玩。李楠说,算了,你留着吧,这么多年你都舍不得送人,夺人所爱的事我不干。我说,行,那我走了。李楠说,我们还能见面吗?我说,等你办事的时候告诉我一声就行了。
临走,李楠对我说,如果那天,我没喊错名字,你会相信孩子是你的吗?
1989年,春天。上海。
大概是这个时间段。我和我妈租住在制造局路的一条窄弄里。房东四十出头,姓钱,我叫他钱大叔。我妈在附近船厂的食堂里找了份工作,和几个外地女人一起洗菜做饭,穿着白色工作服来来回回的。白天她把我关在小屋子里,中午前后她会赶回来给我送饭,船厂几千人吃饭,中午特别忙,她只请了很短的时间回来一趟。很快就急匆匆地走了,留我一个人吃饭,吃完饭,我一般会玩一会儿玩具,或者打开电视机。电视机里下雪花,嗤嗤拉拉,难得有能看的节目。要不我就搬着小凳子站在门边的窗口往外看。我知道这是和原来住的城市不一样的地方。一个陌生的地方。街道密密麻麻,到处都是骗子,很容易让小孩子丢失,这是我妈把我关在屋里的原因。窗外是一个小夹院,院子里堆满了各家的杂物,半空中晾满了五颜六色的衣物。有时候,我会看见被大人牵着走过的孩子,孩子手里会抱着皮球或者布娃娃。我也想有个皮球,那样的话,就可以在屋里拍皮球玩了。但我不能开口问我妈要,我知道我妈的每一分钱都会用在我的身上,是的,给我看病。这是我们来上海的原因。
我妈下班以后是我最开心的时刻,我可以在小院子透气了。但只能在院子里,在我妈视线范围内,绝不可穿过弄堂到外面的马路上去。我妈会带我走出弄堂,那是每次去医院的路上,我会看见各色各样大大小小的汽车,大大小小的房子,听见奇奇怪怪的怎么也听不懂的说话声……我妈紧紧地牵着我,生怕一不留神我会被谁抢走似的。
在小院子里,我会碰到钱大叔。他有一只鸟,大概是画眉吧,钱大叔每天早晨会拎着鸟笼去公园遛鸟,鸟笼上蒙着罩子,鸟儿似乎还在沉睡,没有半点声息。中午的时候,钱大叔就把鸟笼挂在院里的一棵月桂树上,画眉跳上跳下,嘴里发出悦耳的叫声,更多的时候,它蹲在笼梁上,抬头看着一个地方,一动不动,不时发出一声单调的长鸣,好像是等待什么地方同伴的回应,但并没有同伴回应它,它不得不又叫一声。有一次,我变成了它的同伴,我在窗口模仿着它的叫声回应了一句。它先是歪着脑袋朝这边打量了一下,没发现什么,就恢复了原样,我又叫了一声,它还是没动。钱大叔听见了我的叫声,也看见了小窗口里的我。他走过来对我说,你和它一样,是个被关在笼子里的小可怜蛋哟。说完,递过来几块饼干,说,你先吃点,一会儿你妈也该给你送饭了。那天,我妈临时有事,不能按时回来送饭。她回来的时候,钱大叔已经给我吃了饭,我妈上门去谢他,他对我妈说,要不你别锁着孩子了,怪可怜的,中午跟我吃得了,我省一口也能管饱他。我妈大概是答应了,又觉得不好意思,钱大叔是房东,租房价格对我妈也优惠了点,现在又要吃他一餐中饭,感觉是占了对方便宜。但每天锁着一个孩子确实于心不忍。钱大叔见我妈为难,就说,要不,每顿你给两块钱吧,我收了饭钱,你也踏实。我妈自然应允,千恩万谢一般。从此,我便跟着钱大叔吃饭,我妈图个省心,不用来回跑。钱大叔还有一个爱好,就是打拳。听他说,年轻的时候离开上海去了山西大同,在煤矿干活,在矿上认了师傅学习拳脚。一练多年,习武多仗义,得罪了不少人。后来得了尘肺,返回故里。父母早已故去,留下老宅两间。自住一间,出租一间。每日遛鸟练拳,日子平淡实在。
我跟上钱大叔后,他也教我打拳。我身体羸弱,细皮嫩肉,似乎天生一副被欺凌的模样。钱大叔先是带我围着院子跑步,循序渐进,每天增加一圈。跑完就是扎马步,举砖块,冲拳,跺腿,基本功做起。后来我进武校,招生的一看我的站姿就知道我曾练过,也没嫌我个矮,直接通过了。
我跟钱大叔两年,这两年我没生过病,感冒咳嗽都没有。主要是人变得机灵了,肢体的协调性不像一个学龄前的孩子。我妈很感激钱大叔,不上班的日子里,总不忘多做几个菜,让我叫来钱大叔,连吃带喝感谢他。有一天,钱大叔背着手进门,见我就说,一鸣,猜猜,看我给你带什么礼物了?我猜了几样,都没有猜对。我妈说,老钱,菜都凉了,你别逗他了,拿出来吧。钱大叔就从背后变戏法似的拎出一个网袋来,里面是一只黑白黄三色的皮球。抱着球,我就跑到夹院里,迫不及待地拍起来,我妈也不叫我吃饭,而是和钱大叔面对面地坐下吃上了……我那时小,大人之间的变化看不见摸不着,只顾着玩。就觉得钱大叔很帮衬我们,有求必应,我妈也想尽一切办法去感谢他。
我七岁前,我妈要带我离开上海,我要上学了。那时候的政策是必须回原籍入学。临走的前两天,钱大叔忙前忙后地帮我妈打包行李,那天夜晚,钱大叔请我们在饭店吃饭,还叫了院子里其他的几个帮忙的邻居。吃饭的时候,大家纷纷向我妈敬酒,当然也会顺带着敬钱大叔。钱大叔喝了不少酒,一个劲地说,对不起啊,没把事情办好,没能让一鸣留在上海念书。我妈劝他,说真的不能再麻烦你了,这些年你帮了我们太多,外籍入校这件事,像我们这种阶层的人是办不成的。其中有一个人忍不住说,其实有个办法,也简单,就是你们两个……那个人伸出左右手的食指,慢慢地靠拢,最后并在一起。其他人或许早已有此想法,只是不便说出口,现在有人借酒提议,自然引得大家异口同声地赞同,都说好。
钱大叔摆摆手,使不得使不得,小赵心里早就有人了,我配不上配不上的,趁人之危的事我老钱是做不出来的。
大家面面相觑,还是那个人说,小赵,这几年没看见你跟什么人来往啊,原来心里藏着秘密呀,看不出来。另一个忍不住说,难道不是老钱,那会是啥人?
我这时不知深浅地插了一句,我知道我知道,是李乐天。
李乐天是谁?大家又相互对望,钱大叔说,别听小赤佬乱讲,来,喝酒……
我妈表情复杂,低头不语……
夜里,我起来上厕所,身边不见我妈。我去窗口看了一眼,院子被月光照得银白一片,钱大叔家的灯还亮着,我想我妈一定还在和钱大叔说话。躺下没一会儿,我听见门响,我妈回来了。她悄悄地推开门,大约是看见我还在沉睡,就放下心来地转身关门。她穿着白色的睡衣,裤子有些短,露着两个脚脖子,透窗的月色下,两根小腿柱像竖起的白兔的耳朵,警觉而神秘……
离开黄泥坝的路上,我对杜北北讲述了这一段尘封多年的往事。之前并没有要讲述的预设,完全是不自觉的流露。我也弄不懂为什么要说起这些。也许,人生长河里,总有让我们为之动容的瞬间值得永久记住,又或许,我们正在经历的也会成为今后值得他人记忆的瞬间。而我妈嘴里的男人“李乐天”,不过是她内心理想丈夫的化身……
说完故事我陷入沉思。杜北北也一言不发,专心驾车。突然有这么一瞬间,我有想过去看看黄泥坝公墓,公墓就在附近,回城的途中会路过。也不为别的,就是去走走,或许墓园的氛围能让人沉静,也许不会,什么感觉都不会有……但我很快就放弃了,起念一刹那,去念也是一刹那。透过车窗,我注视着远处起起伏伏的山峦,日头西斜,层层叠叠的山峦在金色的光芒下像波浪似的,涌动不止,向远处荡漾而去,最后归于缥缈……(作者 宋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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