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浒传第三十一回到三十五回(绘卷水浒传第23回)

文:森下翠

图:正子公也

翻译:董一撞

宋江和石勇到达沧州横海郡的时候,季节已经流转到了冬天。

在纷飞的细雪之中,柴进亲自到门口,来迎接两位疲惫的客人。

水浒传第三十一回到三十五回(绘卷水浒传第23回)(1)

“宋大哥,欢迎光临。”

明明没有见过,但柴进却马上一口说出了客人的名字,郑重地行了礼。

“为什么,知道我的名字……”

宋江慌忙从马鞍上滑下,犹豫地拱手还礼。

站在侍童举起的伞下,柴进婉然微笑。

“因为,我这里是集合风言风语的场所啊。”

水浒传第三十一回到三十五回(绘卷水浒传第23回)(2)

这样说着,柴进带领两人走进宅邸深处,酒宴早已备好。

房间里的家具看上去很朴素,但如果是业内行家就能看出,随便装饰的一幅山水画,一个普通的白瓷花瓶都是无价的古董。

“江湖之上,宋大哥早就威名远扬了。在我家寄宿的食客之中,也有很多人将您作为恩人景仰和敬慕……比如这位『石将军』就是。”

柴进投出了微妙的视线。

“前年的冬天,他追捕被通缉的罪犯,力尽倒在雪中……只是,这一次,他自己也变成了通缉犯。”

柴进取过酒杯,优雅地微笑。

“所谓人生无常,谁也不知道下一步会发生什么……”

但是,宋江只是低头坐着,喝不下酒

——所谓丧家之犬。

大概就是这样了吧。

柴进也积极地向客劝酒。

“宋大哥也是,想必身怀了不起的武艺吧。请务必让我听听您的精彩事迹!”

“……什么也没有……可以拿出来说的故事,什么都没有。”

宋江眼里渗出了泪光。

像这样的逃亡者着实罕见。

『及时雨』宋江。郓城县的押司,帮助了很多好汉,是名满天下的义人。

但柴进觉得眼前的本尊,简直是和传闻完全无关的人。

石勇还是一如既往地面无表情,看上去与之前相比没什么变化。但是,柴进明显能感觉到,现在包围他的外壳,非常的单薄脆弱。

谁也不想和主人目光交汇,也不想伸手拿酒。

这两个人,大概就是这样沉默着,一路旅行到沧州。

柴进用既不是失望也不带讽刺地低语道——

“简直……像是葬礼一样。”

是哀悼过去,哀悼自己,还是哀悼原本平静的未来呢?

好像紧紧抱住了棺材,泫然欲泣。

「倒也很有趣……。」

这种不需要祭品的吊唁,也很有趣。

柴进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举起了杯中冰冷清澈的酒。

“……那么,就让我们尽情哀悼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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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个人一直默默地饮酒,直到半夜。

已经到了三更时分,宴席上还是一如既往的沉默。但是,能明显感觉到气氛比起之前能稍微放松了一些。

“……好安静啊。”

宋江面色微红,松了口气般地叹发出叹息,低声嘟哝道。

外面刮着摧树折叶的寒风。远处不时传来犬吠声。

房间的角落里放着火盆,缓缓地散发出温暖。

被小小的炭火和微细的灯光照亮的房间,仿佛一个封闭的小世界一般。

这样的寂静之中,突然传来人的呼喊声和陶器被打碎的声音。

“老爷……”

有人脚步杂乱地跑来。

走廊的对面,叫骂声、悲鸣声、扑通地踩过地板的声音、打坏家什的声音相继传来。

“什么事?”

看到闯进房间的下仆的身姿,柴进皱起眉头。

仆人的头巾掉了,衣领也被扯歪。

“这是怎么了?”

“还是那家伙……”

“柴进殿,发生什么事了?”

感到不寻常的宋江也询问了

“是什么……野兽吗?”

石勇也听到了外面侍从们的惨叫声,还混杂着像闹腾的虎熊一样的咆哮声。

“并不是野兽,而是……”

柴进正笑着解释的时候,又有两个仆人跌跌撞撞跑了进来。

“老…爷……”

这次的仆人鼻子被打破,血一直淌到了脖子。

“那家伙好像是因为不满意好酒只送到这边的酒宴上来……”

下仆张着掉了牙齿的嘴含泪诉说。

“确实……倒也挺像野兽的嘛。”

柴进笑着命令佣人们。

“想要好酒的话,随便他喝多少就是。不过,不要让他靠近这边。”

仆人一副还想说什么的样子,但还是闭上嘴,转身背向柴进勉强地走出了房间。不久,走廊的骚动也平息下来。

“那么,我们继续喝酒吧!”

柴进像是什么也没有发生一样大大方方地给宋江斟酒。宋江之后也没有再听到什么。其他声音,于是又喝了两三杯。

宋江不胜酒力,已经完全醉了。中途离席,准备去一趟茅房。

柴进叫来侍童,拿了提灯,送宋江到位于东廊尽头的厕所入口。宋江一个人进了走廊,因为醉意摇摇晃晃,不知不觉走错了路。

柴进的宅邸很大。一片漆黑之中,很多样子相似的走廊交错。宋江找不到来时的路,注意到这点的时候已经走到了一个无人的荒凉角落。

「……这下麻烦了……」

虽然能看到庭院的树荫,但还是找不到回去的路。

「找一个人问一下吧……」

宋江这样想着向黑暗中迈开步伐,但脚尖好像踢飞了什么坚硬的东西。

然后,有什么东西抓住了自己脚。

“喂!”

宋江感觉到,在黑暗之中,似乎有什么巨大的猛兽撑起了身体。

被宋江踢飞的酒瓶,咕噜咕噜地滚到了走廊下面,掉进庭院里摔碎了。闻到了好酒的芳香。

宋江一屁股向后倒去,有什么人抓住了他的脚,拖向自己的方向。

粗暴的酒气,热腾腾地迎面扑来。

“救,救命!!”

感觉好像会被吃掉一样,宋江尖叫起来。

“……宋江殿!!”

远方的走廊处燃起了灯火。

柴进看到了飞奔而去的石勇的身姿。

石勇的绳镖划过宋江身边,向前卷去。

从绳镖的另一边传来了信号。

锁链编成的绳镖卷住了猎物,绳子也随之绷紧。

石勇借着张力,向拽住宋江的人扑了过去。

但是,比那更快的是从黑暗中飞出的巨大的拳头,直直打向石勇的下巴。

千钧一发之际,石勇侧身避过,但是被惊人的拳风扫得失去了平衡,摔倒在地板上。

“……武松殿。”

投去教训般俯瞰的目光的柴进脚下,石勇瘦长的身子滚了过来。

提着灯笼的侍童终于追了上来,灯光照耀着身材高大的男人。

宽阔结实的肩膀,肌肉发达的胸膛。

还很年轻。

仰望过来的眼睛黑如点漆,像是聪明而野性的野兽。

水浒传第三十一回到三十五回(绘卷水浒传第23回)(3)

被称为武松的男人大大咧咧地直起身子,唰地扯下卷住脖子的石勇的绳镖。

宋江屁股着地,一脸茫然地眺望着男人。

“这位是……”

“清河县人,名叫武松。”

柴进一边说一边扶起了宋江。

“因为杀了当地官员逃亡至此,是一个气性很大的男人。”

“……什么啊,这家伙。”

武松单手提着酒瓶,一手抱着膝盖又坐了下来

宋江在武松对面坐下,像是看到不可思议的东西一样窥伺着对方的脸。

“居然是人类,吃了一惊。”

宋江一下子愉快地笑出声来。

“啥?”

“没什么,我真的吓了一跳。还以为要被喝醉的野兽吃掉了,当时真的这样想来着……”

“……啥啊,这傻逼是谁啊?”

柴进带着很有趣的表情眺望着两人。

“郓城县的宋押司殿,不知道吗?”

“没听说过。”

这期间,宋江环视了两人的四周。

武松周围,除了被宋江踢飞的之外,还有数十个喝光的酒缸滚在四周。

“真是海量啊!”

“就喝了一点而已。”

“拿什么下酒?”

“臭豆腐。”

“很好吃吧?”

“很臭。”

“你喜欢吧?”

“很讨厌。”

“为什么拿讨厌的东西下酒呢?”

“就是因为讨厌。”

“……他是个乖戾的性情中人。”

柴进笑着拉起了宋江的手腕。

“起来吧。在我的屋檐之下,不管是怎样乖张的人,都有放飞自我的权利。”

“乖戾什么的……其实并不是。”

武松喝起瓶里的酒。

“那么,只是个醉汉咯?”

“那也不对。”

武松向后坐倒,眉间映现出深深的皱纹。

“我是……想喝醉……但醉不了。”

“有什么……”

宋江弯下腰,凝视着武松深黑湿润的眼睛。

“有什么悲伤的事情吗?”

“你说啥?”

听到这句,武松第一次正眼看了宋江。

阴郁的眼神,碰上宋江关切的眼睛,像是要甩掉一样避开了。

下一个瞬间,武松突然挥出的巨大的拳头,在宋江的鼻梁上炸裂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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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安先生在就好了……”

第二天,宋江的房间里,柴进抱歉地说道。

宋江脸上贴着膏药躺在床上,石勇站在一旁。

昨夜,挨了武松一记破颜拳的宋江当场晕厥过去。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太阳已经很高了。

“不不,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宋江一边揉着跌倒时扭伤的腰一边爬起来。

那个时候,幸好脚下一滑向后踉跄了一下,不然鼻子就被直接打碎了吧。

“作为道歉,设了新的酒席为您压惊。”

柴进让下人准备酒菜期间,宋江靠着石勇的手撑起身,勉强地上了桌。

“那个人……”

宋江尽量不动声色地动着筷子问道。鼻骨幸运地没有折断,但是,说话的时候还是很疼。

“是位了不起的壮士啊!”

“其他的食客,上百人也不是他的对手。”

柴进搓着胡须的末端。

“但是,让宋江殿受伤……考虑要不要暂时让他离开宅院一阵子?”

“不,请等一下!”

宋江慌忙阻止了。

“昨天我也喝醉了,说了些让人不快的话吧……”

“莫非您很中意那个男人吗?”

柴进好像稍微感到意外一样问道。

“总觉得……那是个很难理解的男人。”

“所以,感觉格外的担心。”

“原来如此……”

柴进兴趣深厚地说话时,石勇已经快速地挡在宋江面前,站在门前摆开架势。

“哦?”

宋江的脸闪出光彩。

那个身高足以堵住门楣的男人正在看向房间里面。

“你太矮了,鼻子打起来不顺手。”

“你这混蛋……!!”

石勇沉着脸向前挺了一步。

“请住手!”

宋江介入了对峙的石勇和武松之间。

石勇的视线越过宋江的背,仰望着武松。

“我正想着一定要和你喝一杯,你来得正好啊……”

武松用那仿佛看见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东西一样的目光,眺望着贴着膏药的宋江的脸。

柴进和石勇,一脸惊讶地看着两人。只有宋江,一边无忧无虑地笑着,一边把武松引进了房间。

“无论如何,请和我喝一杯。没关系吧,柴进殿?”

柴进还没有回答,宋江已经把自己的座位让给了武松,强行让他坐下。

「宋江殿是不是,稍微有点那个……迟钝啊?」

就连柴进也不禁开始这样思考。

武松坐下来以后,感觉也不像刚开始那样居心不良的样子了。在宋江的百般搭话和劝酒的过程中,逐渐开口谈及自己的事情。

“你是清河县人吧,还有家人在老家吗?”

“有个大哥,一个人在家乡做小生意,总是对无聊的家伙低头,吭哧吭哧地埋头吃饭,过着无聊的生活。”

“还有个哥哥啊!”

“身高三寸钉,肤色黑树皮。是个连孩子都看不起,每天都跟在后面偷偷嘲笑他的男人。不过,就算那样子挣扎,百般艰难,还是把我从小带大了。说起来……”

武松的目光转向宋江。

“他那个黑的程度……倒是跟你蛮像的。”

说到这里,突然大笑起来。

一旁的石勇脸色很难看,但宋江却高兴地笑了。

“看到我,所以想起你哥哥了吗?”

“是啊。”

“我也有个弟弟哟。什么都能干的弟弟,真的……也不知道他现在是不是平安无事……”

宋江看向远方,叹息着嘟哝道。

见到此情此景,武松扔掉了酒杯。

“算了算了,不说烦心事。反正你也是犯了什么无聊的罪逃来的吧。反反复复地,说多了真让人胃痛。你那个好弟弟,没有你这样的大哥在身边一定过得清爽多了!”

武松给并排的大碗里倒满酒。

“要哭的话,还不如上吊死了干净!”

他大口喝光杯中的美酒,不小心被淋湿了胸口。

“哭哭啼啼地,打算一生逃窜吗!”

“你不也是一样……在逃避吗?”

石勇低沉的声音打断了武松的话。

因为醉意而浑浊的武松的眼睛,和石勇仿佛贯穿一切的黯淡目光碰撞在了一起。

“你是什么样的男人我不知道,但是,忤逆亲兄弟,打死官员,装疯撒野,随便哪个年轻人谁都能做到。不过,这种一边撒野一边逃跑的家伙,反正我是看不上。”

石勇的眼睛和嘴唇几乎不动声色,就这样继续淡淡地说道。

“逃跑的家伙内心其实是胆怯的。把那份胆怯隐藏起来,对别人居高临下,动不动就发火出气……一旦自己稍微有所不爽,马上就乱吵乱闹起来。”

石勇凝视着武松,微微冷笑。

“所有人还不是一样?”

“好胆量啊。”

水浒传第三十一回到三十五回(绘卷水浒传第23回)(4)

武松粗壮的手臂隔着桌子抓住了石勇的衣领。酒瓶被碰撞而翻倒,盘子也从桌上弹飞。下人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慌忙赶了过来。

武松举起手腕,把石勇的身体拎离了地面。

但石勇只是露出嘲弄的笑容,继续说下去。

“不过,我不会逃。我啊……最了解逃跑的家伙的痛苦了。所以我,即使被捕,即使被杀,也绝对不会逃避。”

水浒传第三十一回到三十五回(绘卷水浒传第23回)(5)

“那就去死吧……!!”

看到拳头迎面飞来,石勇还是一动不动。拳风卷起了额前的头发,眉心要被拳头打中……但石勇,只是静静地看着这一切。

即将落在皮肤上的拳头突然停止,石勇飘扬的前发轻轻落下。

“……果然好胆量!”

石勇的身体落回到地板上。武松的手臂,慢慢伸向酒杯。

石勇面无表情地拽直衣领,向伫立的宋江挺直身子。

“……宋江殿,我要走了。”

“去哪里……”

“到你家去,通知他们你已经平安到达。”

“那样太危险了。随便派别人去就好。”

“正因为危险,所以我才要去。”

石勇飘然地说道,取出了早已在昨天晚上就准备好的小件行李。

“但是……”

宋江想要阻止而伸出的手,被石勇静静地抓住了。

“不用担心我。够如果幸运的话……我会回来的。”

“……喂!”

武松持酒在手,不高兴地叫住了准备离开的石勇。

“一定要回来啊!”

石勇像是回应一样微微一笑,像影子一样悄无声息地走出了房间。

在门口目送的宋江,也重新回到了房间里寂静的酒席里,眺望着默默喝空酒瓶的武松。

就这样,中途柴进也离开了,最后只留下两人无言地继续对饮,一直喝到夜幕降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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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那以后,武松在宅邸里引起骚动的次数明显减少了。

虽然与佣人和其他食客间的纠纷仍然存在,但每次宋江都从中劝解,没有进一步发展出更大 冲突。日常的酒菜也被柴进一一解决,同时慰问被武松殴打而抱怨的人,并出钱补偿。

“您似乎相当喜欢那个人啊?”

柴进难掩惊讶地说。宋江露出了无瑕的笑容。

“嗯……感觉像与兄弟重逢一样。”

不过,武松好像觉得这样蹭着自己的宋江很碍事。

每次一看到宋江,就突然消失。

但是,就算白天不现身,到日落以后还是会不知从哪里又冒出来,找个喜欢的地方喝酒。

不过,在他身边,一定有宋江的身影。

「……真是奇妙。」

柴进饶有兴致地注视着这样的两人。

默默地喝酒,任何时候都只会冷淡地回答的武松。还有始终笑眯眯,漫无边际地继续闲聊的宋江。

看着就像一对完全没有默契,但又不可思议的相声组合一样。

水浒传第三十一回到三十五回(绘卷水浒传第23回)(6)

不久之后,季节进入隆冬,厚厚的积雪覆盖了沧州大地。

新年正月将近,宅地内到处都匆匆忙忙起来。佣人们忙于料理除夕的年夜饭,新年的服装,到处都在准备过年。因罪行而逃离的食客之中,也有人冒险回到故乡去。

宅邸中到处飘扬着喧哗的气氛。

那一天,柴进少见地访问了武松的房间。

这几天都没有看见他的身影。

柴进看向房间里面,武松正在床上辗转反侧,枕着自己的手眺望着天井。

拧紧的眉间很焦躁,像是感觉到哪里有什么不可靠的危险。整个人看起来,简直就像个大孩子一样。

「……和以前不一样了啊。」

柴进这样想道。

以前包围着的他的,那种像是没有去处的奔流一般的气息消失了。

与其说消失,不如说是被压抑在了体内一样。

“最近,似乎非常安静啊?”

柴进出声试探。

“有吗?”

看到柴进,武松随便地撑起身,一脸无聊地把玩着手中的空酒瓶。

“身体不舒服吗……还是说……”

柴进一瞥对方像的是闹别扭一样的侧脸。

“因为宋江殿呢?”

“……怎么可能?”

武松的嘴角微微抽动了一下。

一副越来越不高兴的样子。

“那厮吵死人了……”

武松耸耸肩,走到窗边。

“天气真不错。我现在要去午睡了。”

武松这样说着,踩着窗框,一手抓着屋檐跳上了房顶。脚踩过瓦片,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就这样继续往高处爬去。

「……真是刚愎自用啊。」

柴进苦笑着走出房间。

刚从走廊里走出,就看到宋江过来了。

身上穿着柴进赠送的毛皮外套,正想出门改一下大小。

宋江见到柴进,高兴地打了招呼。

“啊,柴进殿。武松他在这里吗?”

“谁知道呢……不知道会在哪里。”

“我想叫他一起去城里来着,果然又逃了吗……没办法,我一个人去好了。”

“我叫个仆人陪你一起吧?”

“不用了,没问题。我改完马上就回来。”

虽然这样说着,但宋江似乎一副仍然不死心的样子,继续向忙碌往来的佣人们打听武松的下落,就这样逐渐消失在了走廊的对面。

柴进抚摸着精心打理的漂亮胡须,露出了难得的宁静微笑。

“每逢佳节倍思亲——”

吟诵着诗句仰望着远方的天空。

一直下到昨天的雪已经停了,春节临近,天空晴朗明亮。空气澄澈,被空气中蕴含的春意滋润,庭院中红梅的根部虽然还有积雪,但伸向天空的花蕾已经绽放出鲜艳的殷红。

水浒传第三十一回到三十五回(绘卷水浒传第23回)(7)

“果然佳节将近,人们都会越来越思念家人吗……”

柴进没有家人。

即使迎接了很多的食客,依然没有朋友。

哪怕是当做是朋友的人,最终也一定会离开。

柴进并没有觉得不知足,只是今天,稍稍感到了一点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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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时候,武松正躺在屋顶上,眺望着晴朗的天空。

明亮清澈的蓝天上,有碎云流过。

风很冷,屋顶上银色的光芒倾泻如注。

武松全身沐浴着阳光,安静地眺望着流云。

住在这间宅邸的生活很轻松。

什么也不需要担心,有喝不完的酒,吵架的对手也不缺。

这就是梦想的生活。

尽管如此,最近不论是喝酒还是吵架,都提不起精神来。

「都是因为那家伙来了……」

不管是喝酒暴走,还是寻衅滋事,怎么样都是笑嘻嘻的,用像是看孩子一样理解的目光看着自己的男人。

和下仆们畏怯的眼睛,食客们反感的眼睛,柴进远远守望的眼睛都不一样。

「……真让人不爽……」

遥远的高处,云朵放出雪白的光辉,像是在奔跑一样漂流而过。

那些流云,一旦飘走,就不会再飘回来了。

要离开这里吗,武松思考着。

然后稍微想起了石勇。

就这样一边思考着,一边目送着小而蓬松的云朵流逝而去。

水浒传第三十一回到三十五回(绘卷水浒传第23回)(8)

「我……」

想像云一样活下去。

水浒传第三十一回到三十五回(绘卷水浒传第23回)(9)

不管做什么都不想被阻挡,就这样随心所欲地活下去。

也是打算就这样做的。

「但是——」

武松坐起身,仰望天空。

逆风吹拂着脸颊。

胸膛感受着冷风,尽情地吸入着空气。

「我想——迎着风。」

而不是乘风而行。

晴朗的天空之下,武松就这样全身沐浴着强力的,如同狂岚一般的烈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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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松殿?”

听到柴进的声音的时候,已经快要傍晚了。

“什么事?”

武松从屋檐跳下庭院,柴进带着提了灯和斗笠的侍童站在那里。

“宋江殿到城里去了,但是现在还没回来。麻烦你去找一下他。”

“为什么是我?”

“因为如果是你去,我就很放心。”

“……真没办法……”

武松自顾自地嘟哝着,从柴进那里接下提灯和斗笠,沿着积雪的道路向街上走去。

冬日的暖阳在刹那间就从地平线落下了。到达城镇的时候已经完全是晚上,雪花也纷纷扬扬地降落下来。

武松带着斗笠,提着灯,就这样在雪中走了五六里路,终于看到了客栈街。旅馆、酒店和商店的房子,沿着街道排列着。

冬天旅客很少,镇子在雪中沉默着。

武松走过一条没什么人气的街道。

“喂,你有没有见到一个黑矮的汉子?”

武松不断地询问着偶尔擦肩而过的行人。街道狭窄,有不少人看到过,武松按他们的指点,走向街道之外。

但是,一直来到孤零零生长着松树的街外,也没有宋江的踪影。

“是不是走错了……”

这么想着准备返回的时候,听惯的嘈杂声传进了武松耳中。

声音是稍稍偏离街道的古庙背后传来的。武松低头看了看雪地,有很多人踩乱的足迹。

武松沿着足迹接近寺庙。

“……不行……这个是……”

宋江的声音,还混杂着嘲笑和威胁的男人们的咒骂声。

「真麻烦……」

“喂!”

几个从庙里跑出来,打算夺走宋江紧抱着的行李的流氓跳入了武松的眼帘。对着无论如何也不肯放开行李的宋江,其中一人挥起了棍棒。

武松手上的提灯飞了起来。

然后,比落下的棍棒更快地,武松一拳打在男人脸上。

连惨叫的时间也没有,也没有逃跑的余裕,男人们的脸被打烂,手臂也被折断,一个接一个地纷纷倒在雪地上滚动。

“哼……”

武松踢翻了已经晕厥过去的流氓,伸出手扶向坐在雪中的宋江。

“……真是的,一个人大晚上在这种不认识的街上,还敢到处乱跑。”

“……谢谢。”

抓住手站起身的宋江,露出了无暇的微笑。

“得救了啊!真的,很谢谢你。”

“…没关系…”

武松的脸色僵硬,满怀困惑。

短暂的道谢之后,宋江邀请武松一同进了酒店,这之后,二人就再也没有开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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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了?”

坐在小酒馆的桌边的武松,一直保持沉默,也不伸手拿酒。

仿佛一直在沉思着什么。

“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啊?”

“我说你这个人……”

武松抬起了怀疑的视线。

“你刚才,说什么?”

“没什么……我就随口一问……”

“再之前的那句?”

“……谢谢你。得救了。好像顺序搞反了呢……”

“……真让人吃惊。”

“怎么了……”

“那种事情,不说也罢。”

武松的唇边露出了自嘲的笑容,终于向酒杯伸出手。

“我以前也做过同样的事情。当有人被批发商欺骗的时候,被流氓收保护费的时候,每次我总能出手相助……揍翻那群家伙,抢回钱,帮助别人。然而,每次都因为这个被大哥说。告诉我不要再这样干了,不然就做不了生意,大家都是街坊邻居。甚至哀求我,以后别再这样做了。从来没有人因为我这样做向我道谢。”

武松一口喝干了杯中的酒,长长地叹了口气。

“我总觉得,自己做的是正确的事情。但是,大哥总是责备我。不,不光是大哥他一人。”

喝完一杯,又添上一杯,武松接连不断地喝光杯里的酒。

但是,他的脸上和声音都没有露出丝毫醉意。

“就像那家伙说的那样。”

武松仿佛恍然悟道地痛饮。

“我一直在逃避。只不过,以前对付的人里,没有官员罢了。我……只是想做我自己。”

武松凝望着杯中酒映出的自己的脸。

无论什么时候,无论在哪里,都感觉不到自己在自己该在的地方。

但是,去哪里才好呢。

一直想不明白。

武松喝干了杯中映照着的自己的酒。

酒馆外面,大雪开始静静地降落。

店主拿来点着的火盆,默默地放在一边。

小小的炭火在微燃的灰烬中燃烧。不知道从哪里传来了调试胡琴的弦音。

店里只有他们两个客人。店主坐在角落的椅子上打瞌睡。

宋江看着武松赤裸的肩膀,露出了微笑。

“……你衣服袖子破了。”

“反正早就破破烂烂了。”

“没关系的……”

宋江拿过放在旁边的布包,轻轻打开。出现的是可以用做冬衣的厚外套。

“怎么样,穿穿看合不合身?”

“大哥,你……”

武松困惑似地苦笑,又喝下了一口酒。

“算了……没什么。”

武松低语着,一口气喝干了杯子。

「我啊……」

不管在哪里,我都是我。

不管做什么,我都是我。

宋江只是笑嘻嘻地看着。

“再喝点吧。”

武松伸出了酒杯。

今晚的酒,不像往常那样,满是灼烧胸膛的味道,而是像熏香一样的甜味,慢慢在武松的体内蔓延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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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松说要返回故乡,是在几天之后的早上。

“真的要回去了啊……”

宋江和柴进都有过挽留,但武松已下定决心。

“……我想回老家去,看看我大哥。”

武松身穿宋江做的冬衣,怀里揣着柴进送的银子,站在门口。

“之前对你说了那些话,对不住啦。”

“说什么呢!”

“你的弟弟,一定也很担心你。”

宋江的眼里浮起了泪光。

“是啊……你的哥哥一定也很担心你。我不会再拦着你了……我们,一定还会再见面吧?”

“只要彼此都活着就好,有缘再会了。”

水浒传第三十一回到三十五回(绘卷水浒传第23回)(10)

武松笑着,转过身背向送别的两人。

在初春的阳光下,笔直延伸的高大背影,渐渐地远去。

两人一直目送着,那迈着充满自信的步伐的武松。

“猛兽,已经被你驯服了啊。”

不久,柴进情不自禁的发出了感叹。

听到这句话,宋江露出有点意外的表情摇了摇头。

“不,其实他一点也没有改变嘛。”

武松,自始至终,都是武松。

“原来如此……”

宋江有些寂寞地凝视着武松逐渐远去的身影。

「这个人啊……」

感觉就像在照镜子一样。

明明连自己本人都无法看清,但是,却能够映出他人真实的姿态。

柴进终于明白了,眼前的男人,为什么被称为『及时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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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沧州到清河县,武松的旅行已经持续了一个多月。

正月在这段时间过去,随着不断向南进发,季节也日益转向春天。

风和日丽的午后,武松到达了距离清河县很近的阳谷县。离故乡已经只有几天的脚程了。

连吹来的风也是怀念的感觉。

被杂木林包围的和煦田埂上,武松意气昂扬地沿着道路前进。

温暖的阳光照了过来,步行已久的武松,明显感到了喉咙干渴。正想着要不要找地方喝一杯时,前方山麓下飘扬的蓝色酒旗映入了眼帘。

「真难得……」

靠近之后,武松看到了对于这样偏僻的地方来说难得的气派酒店,入口处站着上了年纪的店主,正在支起招牌。

『三碗不过岗』。

当武松抬头仰望招牌的时候,老店主也默默走过来迎接。

“欢迎光临!”

“老爹,这招牌什么意思啊?”

“我家的招牌就是喝了三杯就会醉倒,无法越过山岗的烈酒,这样的意思哟!”

“那最好不过,立刻倒上来吧。然后,那边大锅里煮着的牛肉,也切个两三斤来下酒。”

武松在阳光照耀的店头桌上放下了行李。

酒和牛肉立刻端上了桌。店主在桌上并排放好三只碗,满满地斟上了酒。武松连干三杯。

“好酒!”

一饮而尽之后,还能感觉到残留的酒香。

“是吧!这是我家祖传秘方酿的,唤做‘透瓶香’,也被叫做‘出门倒’!”

“再给我倒一杯!”

武松向着滔滔不绝地自豪夸耀的老人,亮出了空碗。

“不行,三碗以上就不能加了!”

“为什么?又不是不给你钱!”

武松把沉重的钱包拍在桌上。

“客人,你读了招牌上的字吧?”

“读过啦,快倒吧!”

被强迫的老人勉强地又倒了三碗酒。

喉咙的干渴得到缓解的武松,这次则是一边嚼着肉下酒,一边慢慢地细品。

“这酒吃的口滑。喝多少倒是无所谓,但是,一走出大门就醉,马上就会倒下。”

“那倒也不错!”

武松一脸轻松地吃完了肉。

一边吃,一边又推出了空碗。

老店主没办法,又倒了三碗。

已经九碗了。

“不能再加了!”

“能不能加,由我定!”

武松坦然地亮出碗。

十二碗。

老人像是见到了什么珍稀动物一样,站在旁边,眺望着武松的喉结上下移动。

“感觉怎么样?”

“就算喝光店里的酒,我也能过冈!”

武松面色一点没有变化。

“是吗。可是现在,就算一碗没喝,也不是那么容易过冈了……”

老人对武松伸出的酒碗视而不见,手在酒罐上来回搓着。

“怎么了?”

武松伸手提起酒罐,随意地倒满三碗,又喝干了。

现在已经是十五碗了。

老店主看了一眼空掉的酒罐,感叹地发出了一声叹息。

“这前面的景阳冈,最近有吃人的老虎出没……”

“吃人的老虎?”

老人带着威胁一样的表情,深深地点了点头。

“像妖怪一样巨大,可怕的大老虎。晚上啸叫的声音连在这里都听得到。已经有好多行人被吃掉了!”

“官员们不管吗?”

“县里已经悬赏捉拿了啊,可是连厉害的猎人,也有好几个被咬死分尸了……”

“嚯。”

“因此,旅客们为了安全,都要很多人聚在一起,在太阳最大的时候,敲锣打鼓才能过冈。看样子今天马上就要天黑了,不是说出来吓你的,今晚在我家留宿……”

“打算吓我挣出住宿费,你就直说呗!”

“明明是亲切地提醒你好吗?”

但是武松还是摸出碎银子,扔在桌上。

“不识好人心,太不像话了!这样脾气坏的家伙的肉,老虎也不想吃吧?想走就走呗,我不管你了!”

“哦,那我这就走了。”

武松拎着行李站起来。

“不过在走之前……有葫芦吗?”

“有啊。”

“那么,请给我装满酒。一个应该不够,帮我装两葫芦吧!”

店主什么也没有再说,只是默默地装满两个葫芦的酒,收了钱。

“你可别后悔啊……”

“才不会!”

武松愉快地抿嘴一笑,在阳光中迈出了步伐。

“因为我可是——说走就走的男人!”

“真是的……欸,钱给多了!”

数着碎银子的老人慌忙地呼唤时,武松却没有回头,一直向着远方隐约显现的景阳冈走去。

————————————————————

景阳冈,是被阴气森森的杂木林覆盖着的高山岗。

武松右脸沐浴着斜照的阳光,一步一步地登上了石子垒成的道路。

「好热啊……」

虽然道路不是那么险峻,但是呼吸却很困难。

身体越来越热,心脏也开始剧烈地跳动起来。

武松用背阴处剩下的积雪洗了把脸。抓起水汽很重的雪,擦了擦敞开的胸口。

尽管如此,热度还是一点没有降低。

头脑逐渐麻木,脚步也变得沉重。

终于,步履蹒跚的武松伸手搭住了树荫下的大石头。

冰冷的石头,摸起来感觉很舒服。

「先在这里休息一下吧……」

武松突然想起,自己从早上开始就一直在赶路了。

就这样慢慢的爬到岩石上,躺成一个大字形,几乎在一瞬间就睡着了。

不久,暮色降临在景阳冈上。

飒飒风声在枯萎的树梢上鸣响,乌鸦嘎嘎地叫着飞过。

从树隙映入的晚霞,锐利地刺向武松的眼睑。

武松感觉到炫目的光芒而醒来,撑起了身体。

耳边听到了树枝啪啪的折断声。

连站起身的空暇也没有,有只什么巨大的生物,从草丛中逐渐出现。

隐隐约约发出了踩踏着枯草的沉重脚步声。

以及轰鸣般的气息。

然后,听到了那似乎来自在喉咙深处的咕噜咕噜的咆哮声。

「难道——」

已经要逼近到自己的身边了。

武松紧紧闭上了眼睛,但马上又睁开。大字撑开的四肢似乎使不上力气。

因为醉的厉害,无法立刻起身。

巨大的气息在周边徘徊,不时用鼻子凑过来,来回闻着武松的身体。

武松仰面看到的视野边缘,是金色和黑色并排的,艳丽条纹的皮毛。

武松屏住了呼吸。

老虎慢慢地转过头去。

「——就是现在!!」

武松跳起身,扭转身体用力一踢。

使尽全身之力,踢向老虎的肚子。

但是老虎像猫一样轻松地伸开身体,武松一脚踢了个空。

「挺厉害啊!」

间不容发地,又用另一只脚踢向老虎的脑袋。

武松遂即跳下石头,连续地踢击。

但是老虎无视武松的攻击,直接跳上了岩石。

「不好!!」

以岩石为踏脚跳起,老虎的前脚猛地一跃,扑向武松。

一击瞄准了武松的肩膀。

武松就那样被仰面压倒。

爪子深深地嵌入了肩膀,那张腥臭扑鼻、牙齿巨大的嘴也已经逼近了脸。

武松被野兽巨大的身躯压住,一动也不能动。

老虎站在措手无策的武松身上,像是宣告胜利一样大吼一声,准备一口咬向猎物的喉咙。

武松全身集聚的力量终于在一瞬间爆发。

就那样尽情伸长脖子,孤注一掷地用脑袋撞向迎面而来的老虎鼻尖。

老虎狂啸一声,表情扭曲地跳开。

尽管如此,老虎的斗气没有丝毫减弱,仍然弓身弯向大地,露出牙齿,伸出利爪,仿佛燃烧起来的金色眼睛瞪着武松。

“呵……那家伙把我当成同类了么?”

武松一跃而起,啐了一口淌到嘴边的血。

武松与老虎就这样互相怒瞪着。

不知为何,笑声自然地涌了上来。

那是从体内深处涌出的,响彻全身的哄笑。

那一瞬间,武松能清楚地感受到风的气息。

“死什么的……”

遂一口吸入寒风。

肩膀和胸膛上的肌肉,像是安上了盔甲一样紧绷,高涨起来。

染血的肌肤被夕阳映的殷红。

“死什么的……才没那么简单!!”

武松举起了拳头。

老虎也一跃跳起。

水浒传第三十一回到三十五回(绘卷水浒传第23回)(11)

“呜嗷嗷嗷嗷嗷嗷嗷!!”

水浒传第三十一回到三十五回(绘卷水浒传第23回)(12)

黄昏的景阳冈上,两头野兽的怒吼响彻了整个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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