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所真正怀念的是那逝去的青春(献给你们与我们的芳华)
青春怀旧类影片大都以追忆青春的形式设计当下的主体认同, 探讨新时代如何构建新型个人主体, 即新形势下该如何自我定位。相较于其他青春怀旧类影片, 电影《芳华》在创伤叙说和个体介入历史方面均有其独特之处, 一方面围绕个体青春呈示了身体的敞开与遮蔽, 以及特定年代下的精神创伤, 另一方面又试图以两个异质时空的对话来缓解或抵消创伤, 并提供了弥合历史与现实的新型主体形象。
近年来, 国产影视剧主要聚焦两个方面:一是国家形象与国家情怀的彰显, 如《湄公河行动》《战狼》《人民的名义》《智取威虎山》等;二是个体青春的记录与追忆, 如《致青春》《匆匆那年》《春风十里不如你》等。
但究其实, 它们都关乎主体重建, 即崛起的中国如何向世界言说自己, 每一个中国人在新形势下又该如何自我定位。
无论集体还是个人, 自我认同的出发点都是“对自己的过去和对自己所属的大我群体的过去的感知和诠释”, 并且, 这也是人们当前———着眼于未来———决定采取何种行动的出发点。
(1) 因此, 回忆过去不仅在《人民的名义》《智取威虎山》等作品中有所展示, 更直接成为青春怀旧类影片的出发点。
不过, 这类作品往往以小我视角铺展家庭创伤和爱情挫折, 并以媒介参与的方式将社会、时代与历史后置, 塑造出脆弱与怅惘的主体形象, 进而折射出自我主体与国家/历史主体之间的深层焦虑或精神分裂, 以及最终的顺从与妥协。
(2) 就此而言, 同为青春怀旧类影片的《芳华》在创伤叙说和个体介入历史方面均表现出独特之处, 并提供了弥合历史与现实的新型主体形象。
敞开与遮蔽之间的个体青春
电影《芳华》的青春叙说是从身体开始的, 这是人类青春觉醒的普遍规律, 在青春期的无尽遐思中, 暗涌着纷飞的荷尔蒙, 由此标示身体的成熟与自觉。
关于青春身体的叙说, 电影《芳华》交替呈现出三种情况:纯美、诱惑与暴力。
当镜头刚进入文工团时, 人们看到舞蹈演员正在练习, 她们身着短袖上衣和短裤, 动作轻巧柔美, 神情沉浸迷人, 服装恰到好处地透露出女性身体的曲线之美和青春之美。
而当镜头对准澡堂、泳池时, 又出现了一些半裸露的身体和富于诱惑的事物或事件, 如何小萍被水雾笼罩的身体、女澡堂里的女式背心、泳池跳水, 以及五个女性在室内训练场讨论胸部大小的问题等。
后来, 萧穗子又经由墨镜、时装在镜子前发现并惊叹自身之美, 这是身体美的自觉。
接下来是西南边境战场上的血肉横飞, 无数残损与焦化的身体, 以及刘峰因伤势过重被截除的一条胳膊等, 展示了战争暴力对男性身体的屠戮与戕害。
再后来, 文工团解散前的慰问演出重现昔日身体之美, 并以一种怀旧的情态成为疗治何小萍精神创伤的良方。
此后, 身体退场, 同时宣告青春离席。
多种身体叙说的交替呈现导致影片中的个体青春始终处于敞开与遮蔽之间。
在罗兰·巴特看来, 正是“这忽隐忽现的展呈, 令人目迷神离”。
青春的身体隐含了以个体为中心的一面, 这与特定时代的价值观不符, 因此, 后者努力禁止和规训身体的公开出场, 从而形成了另一种敞开与遮蔽的局面, 即在交替呈示身体的同时, 又不断对其加以遮蔽。
具体表现为:影片开始时, 为舞蹈演员伴奏的军乐团成员个个穿着严实、整齐的绿军服, 神情庄严肃穆;
平时训练可着短袖上衣和短裤, 正式演出时则穿军装或民族服饰;
即便是讨论胸部问题, 郝淑雯也欲去性别化, 体现出鲜明的时代特征;
萧穗子暗地试衣还唠叨着别被团长知道;
战场上刘峰喊着服从命令是战士的天职;
文工团最后一次表演是为了慰问从前线归来的伤残人员。
此外, 影片背景中随处可见的画像、口号与标语等也对个体青春的叙说形成了一定的遮蔽。
对青春身体的遮蔽本质上是对个体与个性的压制, 而过分的遮蔽和压制则一定会导致人们的精神创伤。
特定年代下的精神创伤青春记忆里既有充满欲望的身体表征, 也有难以抹去的阴影和创伤。
战争中的暴力其实已涉及身体创伤, 同时也谈到了身体遮蔽可能导致的精神创伤, 但影片更在意的却是下述两种时代特征明显的精神创伤。
何小萍的创伤实际源于家庭, 父亲下放后, 母亲为生存随即改嫁, 她从父亲的宠儿变为新家庭的累赘, 饱受继弟妹的欺侮。
所以, 何小萍寄希望于参军, 这样不仅可以光明正大地从家庭出走, 而且还能期待一种自我价值的证示———我不是累赘, 而是有用的人。
然而, 在初到文工团的表演中, 她却摔倒了。
虽然开场失败, 但敏感、倔强的何小萍仍试图以一种弄拙的方式获得集体的接纳与认同。
分到宿舍后, 不够规范的军礼惹来他人的笑意与纠正, 而在不久之前, 刘峰已纠正过。
此后, 在文工团, 何小萍始终未能摆脱弱者的尴尬, 并逐渐被边缘化。
长期的压抑与忽略对比后来突然而至的英雄光环与万人瞩目, 巨大的反差令其精神彻底崩溃。
其实, 这种家庭创伤源自时代, 具有普遍性, 如萧穗子的父亲同样被下放, 她的内心也多有落寞与不甘。
更为显著的创伤是英雄与普通人之间的割裂乃至对立。
在那个特殊的年代, 英雄作为普通人的一面被有意遮蔽或视而不见, 这便是刘峰的创伤所在。
创伤的具体表现就是刘峰触摸林丁丁及其后续效应。
先是在女生宿舍, 刘峰偷听邓丽君的情歌后感叹“太好听了”, 情感被激发后, 他邀请林丁丁去看自己制作的沙发, 以在女性面前显示自己的能力。
在又一个封闭的空间里, 林丁丁自如地勾毛线衣, 穿来复去的丝线似乎不断挑人情丝, 其白皙的颈脖、慵懒的坐姿都释放出缠绵的情愫。
或许正是由于这些信号的误导, 刘峰不但向林丁丁深情表白, 而且还触摸和拥抱了她。
爱情表白与身体触碰让英雄跌落神坛, 理想甚或信念的幻灭使林丁丁感到崩溃。
林丁丁的强烈拒绝以及后来自己被盘问, 及至放逐伐木连, 对于刘峰, 都是深深的创伤。
为了洗刷精神污点, 战场上, 伤痕累累的他怀着必死之心留在战友们的尸体旁, 以近乎自残的形式赎罪, 任由鲜血不停流淌。
表面上看, 何小萍与刘峰的精神创伤最后都得以治愈, 或许这也是一种遮蔽, 但他们的青春却早已逝去。
对于这些创伤, 故事的讲述者萧穗子始终以历史后视的目光加以评说, 因为“一个有障碍或残缺的记忆, 它的漏洞、破绽和空隙是旁观者眼里的情景”。
或者说, 影片提供了一个与创伤发生相异质的时空进行参照。
青春追忆里的断裂与延续与其他青春怀旧类影片相比, 电影《芳华》的特别之处在于, 它不仅以身体角度揭示个人与时代之间的张力, 以创伤叙说凸显时代的精神症结, 更力图以青春追忆的方式, 通过两种异质时空的并置与连接来缓解或抵消创伤。
即故事的叙说者萧穗子处在当下与过去对话, 两个时空序列有断裂, 也有延续, 前者意味着新事物的出现, 后者则意味着历史和生存的某种规律。
断裂主要来自身体。
岁月剥落了何小萍、刘峰的青春容颜, 他们苍老、斑驳的面容与神态里浸透人世的艰难, 身体已然失去了价值。
美丽的林丁丁在成为华侨的妻子后, 摇身变成胖阿姨, 这表现出创作者的嘲弄。
郝淑雯则由中性装扮转变为长发、浓妆、时尚的女性装扮, 原因可能在于她已为人妻、人母, 且丈夫挣钱能力强, 这也表明创作者对女性的角色认定。
对比可见, 影片中既有身体的失落、沉默与退场, 以及未被消磨的精神世界, 这是跨过青春进入成人世界的进阶之路, 是对当下物欲世界的警醒与批判, 也有对消费身体的讽刺, 对母性身体的颂扬与赞美。
唯一没有太大变化的是影片讲述者萧穗子依旧美丽动人, 众星捧月, 过去是被其他演员簇拥的主角, 现在是受读者喜爱的美女作家。
究其原因, 这种不变是为了确保两段讲述的统一性。
两个顺延时空的内在同一性是创伤的延续。
郝淑雯的丈夫忙于挣钱, 连陪家人吃顿饭的工夫都没有, 刘峰的妻子嫌他不能挣钱, 抛下女儿跟长途车司机跑掉, 家庭创伤依旧上演, 只不过根源不同。
与此同时, 刘峰不仅承受着来自家庭的创伤, 而且还有来自生存的伤痛:为抚养女儿, 他到海南做书贩, 送货的三轮车被没收, 须缴纳三倍于车钱的罚款, 他前去讨车, 不但没有讨回, 反而被推倒在地。
影片中, 人们承受了各种伤痛, 但在主人公刘峰身上却始终标举着一种永恒的“善良意志”, 这种意志和精神最终也感化了何小萍等人, 成为对抗精神创伤的武器。
不过, 仅凭个体的善良, 创伤就能消除吗?这是影片留给观众的思考。
正是通过内在的创伤延续与外在的时空延绵, 影片成功消弭了代际差异。
正如片尾字幕所示“谨以此片纪念你们和我们的芳华”, 人称为虚指, 既可指影片中的人物, 也可指包括导演、编剧在内的影片创作者以及所有观众。
换言之, 这是一部力图抹除代际差别的影片。
相比之下, 代际特征在《致青春》等同类影片中却十分突出, 如奥特曼玩偶、小霸王学习机、小虎队、北京奥运会等。
在电影《芳华》中, 有人看到了战争、英雄, 有人看到了嫉妒、仇恨, 有人看到了青春、友谊、爱情, 与此同时, 时代对个体的冲击与伤害同样令他们感同身受。
由此, 影片提供了一个包含多重张力的开放性文本, 这些张力至少可以包括个人与时代、理想与欲望、青春与成长、历史与当下等, 进而为观众留下多种解读的可能。
这种互文一方面体现了影片构思的巧妙, 即在有限的文本内述说诸多深刻、复杂、重大的内容, 另一方面, 混合的张力在一定程度上又减弱了每一层意义的效果, 因此, 影片看似涵盖多种意义, 但每种意义又都不确定、不确切。
此外, 影片的另一个成功之处在于塑造了讲述者萧穗子的形象, 一个站立在敞开与遮蔽之间, 尝试历史与现实对话的青春女性形象。
通过这一女性形象, 我们见证了激荡的青春芳华, 获得了一种情感慰藉, 也梳理了植根于个体, 充满疼痛的时代褶皱, 明白了创伤治疗的根源所在, 同时还唤起了人们的现实感, 即以对物质的克制与对精神的追寻来实现自我救赎。
并且, 女性性别还打破了男性主导的单线序列叙事, 为叙说增添了温厚与包容的内涵。
不过, 对于现实的处理, 影片仍有不足, 不免透露出犹疑与含混, 如郝淑雯一边指责丈夫光顾挣钱不陪伴家人, 一边用丈夫挣来的钱帮助刘峰缴纳罚款, 未来则更是被悬置, 又如结尾时萧穗子仅用几句话就交代了刘峰与何小萍后来的生活, 且说原谅不展示老去的生活等。
总之, 影片充满浓郁的怀旧气息, 从历史反思和现实批判最终滑向浪漫情怀。
在这浪漫理想之下, 影片极力维护刘峰的完美形象, 而不像原着小说那样去展示他后来海南生活的某些“堕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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