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曾让我感动过的电影们(我们才好说本大国电影也不都是行活儿)

2019年7月29日,FIRST青年影展颁奖典礼上,谢飞和田壮壮登台,颁发一个压轴大奖:年度面孔荣誉奖。

田壮壮介绍谢飞:这是我学电影的恩师,谢飞老师。

谢飞介绍田壮壮:这是我最喜欢的学生,现在既是导演又是演员,田壮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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互相介绍完毕,他们专注于介绍接下来这个人。

田壮壮说,这是最后的一个奖项,我觉得这个奖挺重的。应该发给一个非常特别的人。这个人是具有FIRST精神的,是目光敏锐的,是一个不妥协的,坚持自由创作精神的人。

此人,娄烨。

娄烨上台后,问候过谢飞,随之与田壮壮热烈拥抱的一幕,令当天网络上的影迷久久不能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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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源@新浪电影

接过奖杯,娄烨说,两位都是我的前辈和老师,我在不同的时候,得到他们非常大的支持。

娄烨永远记得,1993年《蓝风筝》(田壮壮导演)被禁以后,他与田壮壮的几次见面。

或多或少,这让他在2006年遭遇相似的命运时,既有些措手不及,也似乎早有预习。

谢飞在介绍田壮壮的时候,想必会回忆起,1990年,在中国电影资料馆结束放映自己执导的《本命年》后,这位学生拉住自己的手说,真棒!谢老师完全把我震住了。

彼时,田壮壮还没从《盗马贼》(1986年)委曲过审的打击中走出来,拍了几部自认为“特别烂”的片子,意气消沉。

田壮壮和娄烨,也是谢飞于2012年,写给国家电影局关于“以分级制代替审查”的公开信中,着重提及的名字。

7年过去,谢飞、田壮壮华发丛生,依旧壮心不已。娄烨一部接一部,用电影持续解决自己的“说话”问题。

而谢飞那封公开信里的吁请,由于技术原因,至今无人应答。

01

欲与前人争短长

谢飞出生于1942年,比共和国长了7岁。

谢飞的父亲是中共“延安五老”之一、法学家谢觉哉,建国后,曾任最高人民法院院长、中国政法大学校长。

谢飞不懂法学,但是多年以后,这位法学家之子,面对诡谲莫辨的电影审查制度,用一句“法无禁止即可为”,捅出第一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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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飞说自己并不了解父亲,直到72岁才开始“尽孝”:整理出版父亲的家书。家书里,父亲常与董必武等友人诗词唱酬,谢飞疏于此道,对无法领略那个更丰富的世界感到遗憾。

但是这位法学家父亲文采风流的衣钵,于“三男一女,飞飞列列,定定飘飘”一众儿女中,独谢飞接了过去。

在北京四中念书那会儿,谢飞热衷剧本写作和戏剧表演,曾在话剧《蔡文姬》中反串女角。后来受痴迷电影说明书收藏的姐姐的影响,与电影对上了眼。

高中毕业,留学莫斯科电影学院研究俄罗斯文学的愿望,因中苏关系恶化,未遂。退而求其次,谢飞于1960年考入北京电影学院导演系,学制5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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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大学,谢飞一边接受系统的苏联模式的导演教育,一边在上上下下的政治运动中抛掷了一年半载的时光。

即便如此,谢飞说,文革前的6届学生成材率特别高,将近 90% 的毕业生在“文革”后都当了导演,“区别就是艺术生命的长短和作品的多少 ”。

1965年,谢飞北电毕业,直到当年年底才上班:随演出队到三线铁路慰问演出。三个月后,文革到来。

下放白洋淀,转“五七艺校”,后又在北京电影制片厂拍了一年半样板戏。一身本事,无计可消除,谢飞再次回到北京电影学院,执起教鞭。

这一憋,就是10年。

不能拍电影,但还可以琢磨电影。1976年,政治气氛松动,谢飞活了当导演的心思。

当时能拍的题材,分两类。一类是“批判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一类是从革命战争题材里找故事。

随后,时任上海电影厂文学部编辑的郑洞天,向他推荐了叶辛的小说《高高的苗岭》,两人一拍即合,决意联合执导。在广西柳州少数民族山区拍摄时,当地驻军派了一个排的战士全程协助。

1978年,影片上映,名叫《火娃》。趁热打铁,两人于1979年再度推出遵循“以阶级斗争为纲”为指导思想的《向导》。

文革后头两年,一年一部,谢飞出了口长气,也暴露了短板:实操经验缺乏。《火娃》拍完,剪出来的样片,尚不足80分钟。北影艺委会的老导演谢铁骊看了,留下一句点评:看来用胶片写剧本是不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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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飞自此不敢疏忽案头准备工作,后来一有机会,就提起这句话,以作警策。

论起来,谢飞一共执导了9部电影作品。但是他自己认可的,只有六部。被剔除在外的,便有《火娃》和《向导》。他认为,这两部电影是阶级斗争和英雄人物论的产物,其内容与形式与他个人的艺术理想并无太大联系。

谢飞真正意义上的处女作,是1983年的《我们的田野》。影片讲的是五个北京中学生,在北大荒开垦荒地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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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0年读到剧本草稿时,谢飞难掩激动,他要通过这部作品,为一代青年立传,替刚从十年动乱中走出来的同代人说出心里话。

这个故事激发了导演谢飞的创作激情,但他不得不先压住这份激情,拿出人民教师的冷静——先带领学生,将之拍成联合实习作品。

1982年,谢飞和一帮正在北大荒农场拍摄实习作业的78届学生,起了争执。

争执的起因是,身为辅导老师的谢飞,不自觉由辅导而为主导,引发了学生们的不满。

拍短片,数人为一组,有导演,有摄影。导演、摄影皆不止一人,于是一部戏数等分,人人有份。自己的那份,可实行民主专制。

其中有一场戏的内容,是垦荒队员站在两座新坟前,缅怀战友。谢飞运筹帷幄,他的拍摄方案是,一个摇镜拍群众,一个近景拍男主角。两个镜头,足矣。

这时,摄影组一个叫顾长卫的学生急了眼,因为他的方案被否决了。顾长卫抱住摄影机不撒手,说,这段戏是分给我拍的,我就提这个方案。不让我照这个方案拍,大家都甭拍。

北电教授倪震说,谢飞不避越俎代庖之嫌亲自上阵,实因其创作力遭“文革”浩劫压制太久所造成。

师生如此用心用力,明面上,是要拍出一部优秀的实习作品。暗地里,也是在和一个人“较劲”。

此人名曰,田壮壮。

田壮壮的联合实习作品《小院》摄制组,导演组有田壮壮、谢小晶、张建亚和崔小芹;摄影组有张艺谋、候咏、吕乐和张会军。

这个组合,在干将如云的北电78届,独孤求败。以致有人早早放弃,“田壮壮的班子还用说?谁能跟他比?”

担纲本片摄影的张艺谋,白天看田壮壮他们导戏手痒,晚上就默一遍戏解馋,“要是让我来导,应该怎么拍。”做完导演梦,他把自己拉回现实:不过这都是将来的事了。

田壮壮生于1952年,父母都是著名演员,典型的电影世家子弟。

父亲田方是首任北京电影制片厂厂长,后任文化部电影局副局长。母亲于蓝是受过周总理当面表扬的“永远的江姐”(《烈火中永生》里的女主角),60岁办儿童电影制片厂,直到80岁才退休。

田壮壮考进北京电影学院前,先是在农村插了一年队,接着在部队当了五年兵。头三年当的炮兵,业务能力,连队排头。后二年,拿起了相机,给领导拍照。

迷上电影,是后来在北京农业电影制片厂那三年。带他的摄影师傅人特好,放手让他拍。

田壮壮说,守着摄影机就像守着一个恋人一样,特别愉快。

1978年,田壮壮报考北电。本想考摄影系,年龄超了,不成。另一层缘故是,他看了张艺谋的摄影作品,觉得自己拍的照片,根本不行。转考导演系,如入无人之境,影片分析一场,30分钟交卷。

监考老师不解,田壮壮心里不免自得:分析的影片,正是父亲田方主演的《英雄儿女》。

出了考场,他在小卖部抽着烟嚼着冰棍,等一个发小——陈凯歌。

后来走出考场的陈凯歌,一扫此前报考北大中文系失利的颓唐之气,感到这回可能考上了。

陈凯歌形体、表演都不行,以文字博得北电老师赏识。

这个7岁起,即在母亲严格管教下日日习字诵诗不绝的年轻人,是78届导演系公认最具文学才华的一位。

1993年,78届十周年聚会,陈凯歌站到讲桌前,慷慨赋诗:

遥想当年 朱辛庄内

一百五十三同学

少年无忌 十足狂妄

评点今古 奋发向上

欲与前人争短长

十年过去 世称"五代"

小有气象 而今相聚

白发有添 豪情无减

一笑仍然是童颜

热爱艺术 忠实生命

泪洒人生 开发人道

再干十年 还要再开风气先

决不食言

而在学生时代,担得起“欲与前人争短长”重任的,唯有田壮壮。

在接受电影教育前的八年时间,田壮壮已经完成了一个没有成人、没有家庭、没有学校的社会教育。

他认为在中国当导演,须具备两方面素质。一个是,要有强大的毅力,另一个是要善于处理人际关系。他说,我开始做导演时,在这两方面已经有十年基础了。这个是学不来的,是社会赋予你的。

1980年,念到大二的田壮壮,领头拍起根据史铁生小说改编的短片《我们的角落》。

他在朱辛庄(北电旧址)一间农学院宿舍内,熬着酷暑,蚊蚋环伺,改了八稿剧本,才得到老师点头。历经三个月拍摄制作完成,被认为是北电导演系两年学习的检阅之作。在学校一放,田壮壮的名声从此打响。

有论者说,这要比后来广为人知的《一个和八个》《黄土地》,更能标志中国新电影的开端。

田壮壮对此看得很淡。他说,开端与否并不重要,但是能够标志出当时对传统电影的一种革命或反叛,起到这个作用,就够了。

1981年,《小院》后期阶段,在母亲于蓝的支持下,田壮壮拿着儿影长给的500块钱,和张建亚、谢小晶,远赴云南,忙于为联合拍摄的第一部剧情长片、毕业作品《红象》取景。

张建亚说,田壮壮是点火的点火,灭火的灭火,因为大家都服他。

张艺谋依然是本片的摄影。日后功成名就,被问起当时的感受,他说,我们剧组那时候是壮壮说了算,都是跟着他们干的,没什么特别的感受。

大学4年,张艺谋作为破格录取的旁听生(准予上两年,然后分配工作),凭借惊人的勤奋,有惊无险拿到通读四年的通行证;

陈凯歌则忙于到各个电影制片厂实习。

距离他们成为大导演的日子,已经在倒数,但还没有到来。

而在这4年里,田壮壮已经交出3部导演作品。这个记录,迄今无人打破。

谢飞对这位学生不吝夸奖:最能干的还属田壮壮。

北电教授倪震说,从学生时代看第五代电影的前史,田壮壮是一个无可争议的轴心人物。他不但导演了《我们的角落》《小院》《红象》,形成一个电影系列,而且还把张艺谋、候咏、吕乐团结在自己的身边,显示了重用良才、深谋远虑的韬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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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第五代紧张攻读的时候,困顿十年、终于迎来创作力解放的第四代导演,已经不再年轻。他们迫切感到时不我待,并且对于振兴中国电影,责任重大。

他们甚至在“北海读书会”写下宣言:发扬刻苦学艺的咬牙精神,为我们的民族电影事业做出贡献,志在攀登世界电影高峰。莫道海角天涯远,但肯扬鞭有到时。

有人说,这代人太沉重了。

但第四代代表导演吴贻弓袒露过心声:“文化大革命”剥夺了我们最富创造力的年华,十一届三中全会以后,我们甩掉了“倒霉”的帽子,有了透气感,必然要以巨大的热忱和精力投入创造。

这份热忱,体现在电影创作的方方面面。吴贻弓的《巴山夜雨》《城南旧事》导演阐述,是拿出写论文的气力写的。

另一位第四代大导演张暖忻,实践和理论两手抓,一手拍出《沙鸥》《青春祭》,一手和著名电影理论家李陀合写一篇《谈电影语言的现代化》,开篇一个自问自答,向当时的电影界开出第一炮:

问:为什么要强调对电影语言的研究?

回答很简单:因为我们目前有很多影片的电影语言太陈旧了。

由此掀起电影界大讨论,影响至今。

而自1983年《我们的田野》之后,导演谢飞也开启了自己的电影语言探索之路。

1986年,谢飞着手拍摄改编自沈从文小说的《湘女萧萧》。他想要刻画一出在“童养媳”畸形婚姻制度下,情欲遭遇扼杀的悲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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拍摄过程中,他遭遇一个关于“尺度”的问题:寡妇偷情被捉住,按湘西风俗,要裸体沉潭——影片到底要不要表现“裸体”?

为此,他找到小说作者沈从文。沈从文当时已经八十多岁,由于中风,话说不太清,勉强能说一点。老先生说这是他在湘西各处看到听到的,所以就如此写道。

谢飞听了,心里惭愧,“1929年,年轻的沈从文就写出了真实,50年过去了,我都还不敢拍,那也太没志气了”。自此放开手脚。

1986年到1987年,谢飞在美国南加州大学电影学院做访问学者,顺手把《湘女萧萧》报给了当年的戛纳。戛纳主席感到惊讶:怎么你们自己把电影送来了?

不同于谢飞的积极主动,田壮壮似乎对这种报名参赛,有点看不懂。

1984年,田壮壮拍出一部被王朔形容为“犹如大耳贴子似的贴在中国观众的脸上”的《猎场扎撒》,辗转被当时在北京筹备《末代皇帝》的意大利导演贝托鲁奇看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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贝托鲁奇看完,对他说,你把这个寄到威尼斯吧。田壮壮说,我寄威尼斯干嘛呢?贝托鲁奇不得不亮出真实身份:我是威尼斯电影节主席。

田壮壮最终没寄。理由是:我觉得很贵,我没什么钱。到了1989年,贝托鲁奇再次见到田壮壮,依然对此耿耿于怀,止不住埋怨。

至此,以谢飞和田壮壮为代表的第四代、第五代导演,来到一个同台表演、竞放异彩的时期。

1993年,谢飞的《香魂女》(还有李安的《喜宴》),荣获第43届柏林电影节最佳影片金熊奖。

1993年,田壮壮的《蓝风筝》,荣获第6届东京国际电影节最佳影片大奖。

1993年,陈凯歌的《霸王别姬》,荣获第46届戛纳国际电影节金棕榈奖。

紧接着,张艺谋的《活着》,荣获第47届戛纳国际电影节评审团大奖和最佳男演员大奖。

1993年前后的中国影坛,大事发生,惊天动地。

而在1993年的6月,一个28岁的无所事事的年轻人,由于固定节目——每周四到上海科学教育电影制片厂看电影越发无聊,朋友来的越来越少,想了一个法子把大家再次聚到一起:住进华东师范大学的招待所,开始准备自己的第一部电影,《周末情人》。

这个年轻人,叫娄烨。

*文章太长,分为上下两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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