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间故事为何要下死手(民间故事真假密杀令)
真秘令夺假遗诏,准太子以身犯险;大阴谋套小伎俩,血滴子临阵脱逃生疑窦查源头,个中玄机难以置信;求正名追元凶,幕后主使匪夷所思,今天小编就来说说关于民间故事为何要下死手?下面更多详细答案一起来看看吧!
民间故事为何要下死手
真秘令夺假遗诏,准太子以身犯险;大阴谋套小伎俩,血滴子临阵脱逃。生疑窦查源头,个中玄机难以置信;求正名追元凶,幕后主使匪夷所思!
楔子
月黑风高,紫禁城内外万籁俱寂。
三更时分,位于东华门秀里胡同的罗家大院内,一桩秘密交易正在进行。交易的一方是一名锦衣公子,他身边带着一名保镖。另一方是白莲教京城分舵的徐香主和右护法。
“钱带来了吗?”徐香主的声音压得很低。
“德隆钱庄的银票,九省通兑。”锦衣公子的声音更低。
堂屋里,火折子亮起,徐香主拿过银票看了半晌,郑重其事地从怀里取出一只锦盒,微笑道:“不错,我这就把东西取给公子……”
话音未落,屋门“砰”的一声被撞得四分五裂,一股冷风伴着一个黑影冲进来,剑芒直射锦衣公子。
锦衣公子身边的保镖反应迅速,佩刀“呛啷”出鞘,连人带刀堵在锦衣公子身前。
黑衣人右手一扬,只听到“嗖”的一声,站在靠门位置的白莲教右护法身体沉重倒地,众人看得分明,尸体头颅已经不见,伤口齐脖颈,鲜血汩汩流了满地。
徐香主吓得手足冰凉,颤声道:“血……血滴子……”
不错,今晚前来执行任务的,正是京城传说中最恐怖的杀人魔鬼血滴子!
血滴子高来高去,来无影去无踪,其兵器能取敌人头颅于千里之外。凡血滴子想杀的人,无论隐匿于深巷小院,还是戒备森严的天牢大狱,往往深夜头颅不翼而飞,只留下血迹斑斑的无头尸。
“二更时分,罗家大院,在场者皆格杀,提头复命。”这就是黑衣人今晚接到的上峰的秘密指令。
刹那间,堂屋里乱成一团,锦衣公子向后疾退,徐香主紧紧抱住锦盒,保镖抽刀飞攻黑衣人。
黑衣人右手抵住皮囊袋口的边缘,皮囊在玄奥莫测的指法下滴溜溜地飞速旋转;左手剑则挡住保镖的攻势。“铮铮铮”,刀剑相交溅出一溜火花。刻不容缓间,黑衣人已快速刺出三十多剑。保镖稳如泰山,一一接下,且守中带攻,隐隐有反击之势。
与此同时,皮囊的角度、方向和转速均调整到位,黑衣人双指一弹,皮囊飞旋而出,转瞬间追上锦衣公子。
接下来一系列动作将在电光石火间完成:暗索绞住颈脖、机括弹出利刃、高速旋转的刃口瞬间割下头颅。
一直背对外面的锦衣公子惶急中转头,瞬间,黑衣人看清了他的脸,胸口似遭重锤猛击:锦衣公子竟是宝亲王、未来的太子弘历!
难怪保镖是内家高手,原来是大内侍卫!
几乎是下意识地,黑衣人立即撤回已罩到弘历额头的皮囊,由于催发皮囊特殊的内力反噬,黑衣人气血翻腾,一口鲜血涌到喉口,差点儿喷出去。
但与所遭遇的恶劣处境相比,这点内伤根本不算什么!
黑衣人呆在原处,脑中一片混乱:弘历为何偷偷与叛贼交易?格杀指令是否知道弘历参与?谁想要弘历的性命?
一时间,黑衣人有落入陷阱的感觉,很明显,这一切不是意外,而是有人精心布局。
徐香主和保镖均是身经百战的行家,抓住难得的机会左右夹击,弘历则因过度惊吓而僵在原处,半晌不能动弹。
刀剑攻到面前,扑面而来的寒气使黑衣人猛地惊觉。
不行!不能就这样算了!
他持剑荡开两人的武器,由于反应滞后,右侧露出破绽,但徐香主和保镖畏惧直取头颅的皮囊,不敢放手进攻。黑衣人突然跃起飞攻弘历,吸引保镖回撤,再陡地改变角度,闪电般连攻十多剑,将徐香主逼到墙角。他右手一扬,徐香主以为皮囊来袭,赶紧挥剑护住脖颈,孰知这回竟是软鞭,黑衣人的鞭梢灵活地卷住徐香主手中的锦盒,用力一抽,紧接着拖鞭一直退到院里。
不战而退,这可是血滴子从未发生过的事情。
两名听到动静赶来的暗桩从门外猛扑上前,黑衣人身体微侧,剑光乍起,两名暗桩只觉得眼前炸出千万点星星,然后咽喉一凉,“扑通”倒地。
黑衣人如火箭般冲上墙头,人在半空巧妙地调整角度,闪电般逃向民宅最集中的东城区。
他心里很清楚:从这一刻起,他将要踏上漫漫的逃亡路了。
梧桐巷里痛燹祸 赤水桥下觅生机
风一阵紧似一阵,扑到脸上隐隐有刮面之寒,夜空中星星消失得无影无踪,片片小雪花打着旋儿飘下来。
据密报,罗家大院今天交易的不过是一幅古画,但为何堂堂的宝亲王愿意冒险,微服去与白莲教的叛贼交易呢?血滴子副统领海布格下达格杀令时,是否知道有宝亲王参与?谁在幕后操纵今夜的行动,谁想要取宝亲王的性命?
来不及考虑这些堵在心头的疑问,首席血滴子聂锋脚下不停,直奔德胜门梧桐巷的家。虽没想清楚事情的真相,但有一点毫无疑问,既然涉及到刺杀宝亲王,自己肯定已被卷入一桩可怕的阴谋之中,从这一刻起,想要自己命的人肯定不止一个……
赶紧回家收拾东西,避过风头再说!
刚出了秀里胡同,不远处灌木丛中冉冉腾起一股淡紫色的烟雾,烟雾中的声音若远若近:“聂锋,你来了……”
京城第一高手雷度!
他是武当派弟子,轻功和剑法登峰造极,擅长以烟雾掩护身形,在京城五年来参与过一百多场决斗,未尝有败绩。
今晚的事雷度凑什么热闹?他又如何能叫出自己的名字?莫非行动之前就有人请雷度在此伏击?
聶锋一瞥周围,隐约有人影在晃动,知道这不是一场公平的较量,而是群殴与猎杀。
他身形保持不动,原地一旋,将屋顶旋开一个大洞,身体和着瓦片、碎泥、木头等坠入屋内。这一招大出雷度等人的意料,他们纷纷扑入民宅内,堵住聂锋的去路。孰料聂锋反身又从破洞中弹射而出,箭一般冲出包围圈。
他一路疾奔,抵达临潼街前几棵高大茂盛的松树时,远远看到几里外火光冲天,利用夜色掩护潜至梧桐巷附近离自家四五十尺的屋顶,见巷子前后人影幢幢,血滴子们把守着交通要道,家家门户紧闭。
熊熊大火笼罩着宅院,火“噼噼啪啪”地烧着,旁边还有人在往院里扔油包、油料。院子对面的屋檐下立着几匹高头大马,不消说,都是监视和指挥今夜行动的血滴子高层。
大火一直烧到五更天,聂锋由始至终伏在屋顶,看着火势一点点地弱下去,直到自家院落变成一片焦黑。这段时间里他想了很多——平时要么磨砺技艺,要么执行任务,根本没有思考的闲暇。
首当其冲的问题是到底哪个环节出了问题?无论宝亲王微服与白莲教交易,还是血滴子的格杀行动,源头只有一个——雍正皇帝。大内侍卫作为保镖,证明这次行动是雍正授意的,否则,以雍正对皇子管束之严厉,以及宝亲王在即将荣升太子的敏感时期,断然不可能招惹这种杀身之祸!另一方面,每次雍正发布指令,从堆秀山到雍王府再分派给血滴子,每个环节都有详细的文书记录,造假无异于自寻死路。
想到这里,聂锋觉得一阵后怕。
幸亏弘历在千钧一发之际侧过脸得以被他认出,否则无论什么理由,单刺杀亲王这条罪,就足以使他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宝亲王弘历……
自雍正登基之日起,弘历便毫无争议地成为太子第一人选。倘若他被刺杀,谁会成为受益者?长期封闭训练,只管执行指令无须问为什么的血滴子自然难以弄清其中的玄奥,雍王府里唯雍正指令是从,任何反对者只有死路一条。
作为首席血滴子,聂锋处境稍好些,阅历和见识也略胜过同伴。一方面他效力血滴子多年,积累了赫赫战功,深得粘杆处(管理血滴子机构的名称)高层的信任;另一方面,他年龄超过三十岁,在人才济济、精力充沛的血滴子阵营里已非巅峰状态,照例要转任御前侍卫,弄个品衔过正常人的生活,这也是粘杆处特批他在德胜门梧桐巷置业的原因。
聂锋很清楚,雍正虽然已登基当了皇帝,暗中反对他的势力却从未歇过手,数年来,以廉亲王为首的议政大王大臣们,一直在和雍正明争暗夺京城的实际控制权。而太子之位,虽说局势基本明朗,紫禁城内还是暗流汹涌,据说早年深得康熙宠爱的弘皙都蠢蠢欲动,押的自然是万一弘历横遭不幸,谁能取而代之。今夜这一出便是明证。
天色泛白,晨曦渐现,推车做小买卖的、买菜卖菜的、提笼架鸟遛弯的陆续出现,街面很快热闹起来,血滴子们见状,打了个呼哨撤哨收兵。远处监视的聂锋松了口气,并不急于动身,而是掏出抢来的锦盒,小心翼翼地打开,想看看宝亲王甘冒风险与白莲教交易的宝贝到底是什么。
翻开盒盖,一层层打开折叠的绸缎,里面竟然是空的。
聂锋惊呆了,瞬间以为自己花了眼,用力揉了揉眼睛再看,真是空的。
他索性掀起下面的垫层,可是除了绸缎,什么东西都没有。他把整个锦盒悬在半空中抖了几下,转念一想,或许秘密就在绸缎上。于是,他把绸缎摊到屋面,一寸寸地检查,结果发现并没有夹层,缎面上也没有图案和文字。
这是什么意思?
白莲教肯定不知道宝亲王的真实身份,难道他们是故意设局,意在骗取钱财?或者夜里行刺宝亲王就是陷阱的一部分,所谓交易纯属乌有?
聂锋越想越迷茫。
蓦地,他感觉到周遭有一股强烈的杀气。来不及多想,他的身体腾空跃起,与此同时,“嗖嗖嗖”,数十支长箭射在他刚才栖身之处,紧接着,五六条人影将他围在中间,为首者乃是血滴子总教头宗大峰。
一一看过昨天还共同切磋技艺、研究杀人方案的同伴,现在却成了敌人,聂锋黯然道:“弟兄们,你们……都是来抓捕我的吗?”
宗大峰冷峻地说:“血滴子的规矩你比谁都清楚,多说无益,快快束手就擒,回去自然会把事情弄明白。”
聂锋苦笑道:“各位都在血滴子混了数年之久,回去到底有没有说话的机会,恐怕彼此心知肚明。与其费尽心思抓我,还不如回去当面问问海副统领,那张指令到底……”
“住嘴!”宗大峰打断他的话,“事到如今,你还在狡辩,混淆是非!拿下!”
话音未落,聂锋双手齐挥,激出数十片碎瓦,分射各人,同时冲向实力最强的东南面有铁锤之称的阿章。阿章手舞铜锤当胸劈下,聂锋以剑尖在锤头一点,借力飘到右侧,一剑挽出九朵剑花,逼退左右夹攻的血滴子,然后故伎重施,使出千斤坠身法落入屋内。
血滴子们身经百战,岂会上当,当即身体如飞鹰般扑击而下。聂锋不等身体落地,半空时单脚在房梁上一蹬,改变方向,从屋檐翻身上墙,疾走几步,闪到右侧屋脊后面。孰料宗大峰在屋面等个正着,暴喝一声,双锏带着风声砸了下来。聂锋情知总教头这一招势大力沉,不可硬拼,便侧步以剑卸力,滑向左前方的巷子。
几步开外人影一闪,数名衙役堵在巷口。倘若硬冲,收拾这几个自然不在话下,但会耽误宝贵的逃亡时机,重新被血滴子包围。聂锋深吸一口气,脚尖挑起一只大缸,急抛向屋面。宗大峰一愣,下意识地挥锏砸裂缸底。缸裂瞬间,聂锋鬼魅般从缸里冲出来,剑光如满天流星暴泄而下。宗大峰手忙脚乱地护住要害,下盘在急攻中难以立足墙头,不得不狼狈地半摔半跳到地面。
突破宗大峰镇守的防线,聂锋旋风般向西北角狂奔,血滴子们穷追不舍,街道两侧呼哨声此起彼伏,不断有人影掠过。显然,血滴子以他家为中心布下了天罗地网,专门等他上钩。
聂锋左推右挡,拼足浑身的力气杀出一条血路,踉踉跄蹌地冲入不远处的民宅密集区。
这一带胡同狭小而曲折,巷道犬牙交错,四通八达,别说外地人,打小出生在胡同里的老街坊若是多喝了几杯,都会找不着道儿。因为这片地方是聂锋每天回家的必经之地,时间长了多少记得些线路,七绕八拐,很快把追兵甩到身后。
倚在墙角,聂锋捂着伤口大口大口地喘气,然后忍痛取出金创药快速敷药包扎。刚才短短的工夫,他的身上已经多了十多道伤口。
远处传来猎狗的狂吠声,他一惊,暗想连步军统领衙门下的神机营都参加抓捕了,阵仗好大啊!
被那些畜生缠住了可是大麻烦!
聶锋扎紧衣服,把身上的武器重新调配位置,提气跃上墙头。
刚露出小半个身体,“嗖嗖嗖”,三支响箭破空而至,几个方向均传出示威的哨声,立即有几十条人影凭空出现。
聂锋吐气低头,直往正东方向冲,挡住去路的是顺天府的三名捕快。双方甫一接触,均是以快打快,眨眼工夫有的负伤,有的被击飞兵器,聂锋几乎没有滞碍地冲过第一道防线。再往前是两名血滴子加一名大内侍卫,缠斗数回合后,聂锋肩头、大腿各添了道刀伤,锐气大减,不得不佯攻数招,从右侧绕开。
他拼尽全力,一连闯了六道防线,等捱到赤水桥下一处隐蔽的杂草丛时,全身上下已是血迹斑斑,十多处伤口在汩汩流血,关节剧痛,连吸气都牵动得五脏六腑绞痛不已。
这会儿,哪怕没练过功夫的汉子都能轻易活擒他!
刚喘了两口气,桥洞里人影一闪,一名黑巾蒙面的血滴子站到他跟前,手里的长剑闪烁着惨白的光。
“师……妹……”他吃力地辨认出,这是血滴子里最小的师妹晏小安。
晏小安也不说话,径直蹲到他身边,手心展开一枚淡绿色的丸药,喂入他口中。顿时,一股清凉辛苦的味道直冲其胸腹,他的精神很快振作起来了。
晏小安取过他的剑,毫不犹豫地倒转刺入自己的肩头。
聂锋大惊,失声道:“师妹,你疯了!”
“追兵来了,快走!”晏小安脸色惨白地倚在树边,连连挥手催促道。
聂锋深深地瞅了她两眼,疾走几步,一头扎入水中,等大批捕快“呼啦啦”地赶到河边时,水面上只泛着一圈圈波纹。
一顶官轿飞快地上了桥,还未停稳,顺天府尹刘统勋一个箭步从轿里出来,站在桥头喝道:“传令封锁河道,货船停运,拉渔网搜捕!”
“喳!”官兵们齐声应道。
查谜案府尹夜巡 问隐情板爷透底
怡亲王胤祥已传话顺天府、九门提督、巡城府、内务府等衙门倾巢出动,因此,顺天府尹刘统勋已率部封锁了整个秀里胡同,仵作在罗家大院内看了看,几乎不用验尸就能断定,这又是血滴子的杰作。之所以说“又”,是因为四天前莲花弄堂里也发生了一桩无头命案。
按惯例,凡血滴子犯的命案,顺天府一概转给内务府,但内务府也只是名义上对血滴子有管辖权,真正能够发号施令的,只有雍正皇帝。
其实,血滴子这个称谓,在正式公文以及机构设置里并不存在,而是一个含混且模糊的称呼——粘杆处。
在刘统勋的部署下,所有船只靠岸停泊,衙役、捕快和步军统领衙门所属人马在两岸搜查,河面上的渔夫们撒下大网,一寸寸地向前推进。宗大峰分析聂锋身负重伤,且从夜里开始逃亡至现在,体力意志临近崩溃,不可能在水里藏身太久,上岸则是自投罗网,因此必须不间断地保持高压态势,让聂锋完全没有喘息的机会。
刘统勋坐镇桥头,将一系列命令吩咐下去,在桥上来回踱了两圈,突然想起莲花弄堂就在桥南不远,便唤来秦通判一同前往。
莲花弄堂无头尸案共有六名死者,包括户主傅壁、其妻李氏、儿媳、孙子孙女,是典型的灭门惨案,傅壁的儿子傅山遥因到山东采购薄荷,幸免于难,目前还没有回京城。
死者的头颅均不知所终,颈部切口整齐光滑,为利刃所割;家里的衣柜书橱被翻得凌乱不堪,说明凶手在寻找什么。傅家差点儿毁于火灾,只是凶手纵火时恰巧被经过的更夫发现,他遂敲锣喊来街坊邻居将火扑灭。
据邻居反映,傅壁为人和蔼儒雅,写得一手好字,自六年前购下莲花弄堂里的宅子后,便深居简出,偶尔到附近的私塾里指点书法,却从不肯收取任何酬谢。
傅山遥经营一间薄荷店,小本生意,常年往返于京城与山东之间,一年大概只在家两三个月。问起傅家以前在何处从事何业,邻居们都表示傅家人从不谈及往事。
一般来说,血滴子暗杀的对象仅限于被卷入皇权争斗者,严重威胁或影响力让雍正觉得不安,他才会亲自下令铲除。范围大抵是八旗王公贵族、朝廷重臣、京城守备核心将领以及他们的高级幕僚。杀得隐密,死者家属也心知肚明不敢张扬,草草下葬了事。相比之下,傅家就显得非常特殊,一则跟那些权贵们毫无瓜葛,就是普普通通过日子的老百姓;二则傅家儿媳虽老实本分,娘家小舅板爷徐却是京城有名的刺头痞子,滋事打架、勒索碰瓷、为抢地盘大打出手,都少不了他的份儿。板爷徐可不管什么血滴子,纠集一帮兄弟到顺天府鸣鼓喊冤,要求把凶手揪出来法办。因此,刘统勋承办此案,而不是移交给内务府,实有几分骑虎难下的意思。毕竟事情闹大了,须得有个说法,否则板爷徐有的是工夫,还会闹个没完。
再度来到傅家,门上依旧贴着封条,短短几天,院里铺了一层厚厚的落叶。书房虽小,却布置得简洁雅致,墙上的字画、桌上的文房四宝、赏玩架上的陈列,全是出自名家之手,刘统勋在古玩方面造诣不深,也看得出价值不菲。
刘统勋冷不丁地问:“秦大人以为,凭傅山遥的小薄荷店,做多少年才能积攒下这些宝贝?”
秦通判失笑道:“下官早派人查过薄荷店的账,去年不过净赚十多两银子,其中还赊欠四两,养家糊口绰绰有余,要说置这些值钱的家当,那肯定不够。”
“如此说来,傅壁的身份就可疑了,必须着人查清楚他的来历。嗯,把那个板爷徐抓起来严加盘问,女儿嫁过去都生了孩子,不可能对亲家的情况一无所知。另外就是私塾,问问私塾先生从傅壁的言谈举止中发觉了什么端倪。”
“刘大人所言极是,下官马上到衙门部署。”
不多时,衙役将私塾先生带到傅家书房。这是位老成识体的长者,须发皆白,举止间有读书人特有的睿智和书卷气。
刘统勋先闲聊了几句,然后话锋一转,问他对傅壁印象如何。
私塾先生慢慢想了会儿,说傅壁虽然为人温和可亲,笑眯眯完全没有架子,但不喜与人交谈,对于往事讳莫如深,可能因为平时要陪孙子玩,又讨厌和街坊邻居拉家常,才跑到私塾打发时间,一来让孙子和年幼的孩子玩耍,二来指点书法,谈论他最擅长的经书诗文,算是他的乐趣所在。
“先生觉得傅老以前是干什么的?”刘统勋问。
私塾先生略一犹豫,道:“老朽妄自揣测,以傅老端良厚重的气质,满腹经纶的学识,超脱常人的谈吐和见识,至少做过高官幕僚或王府师傅!”
刘统勋点点头,不作评价,又扯了几句闲话后,遂让私塾先生离开了。
正午时分,顺天府在西街菜市口捉到板爷徐,起初他态度极为蛮横,喷着唾沫星子大吵大嚷,扬言隔几天找几千个弟兄围堵顺天府衙门,被衙役们按在地上一通杀威棒打下去,又灌下两大碗凉水,他才像霜打的茄子,耷拉下脑袋不吭声,身体蜷缩成虾米,窝在囚室的角落里。
刘统勋沉着脸进来,劈头就问:“傅壁在你家藏匿了什么东西?”
“什么?没有吧。”板爷徐一脸愕然。
“你想死是不是?凶手在傅家翻东西,没找着才放火泄愤,傅壁在京城就你一个亲戚,你说凶手下一步会找谁?”
板爷徐急切地说:“真不关我的事!不错,我女儿是嫁到傅家了,可我跟傅老头脾气不对付,每次见面都说不上两句话,所以几年来我们双方走动的次数不超过一个巴掌。”
“你女儿嫁到傅家时,傅壁是做什么的?这门亲事如何结成?你對傅家的底细了解多少?快快从实招来!”
“报告青天大老爷,小的确实对傅家一无所知。大概五年前,有媒婆找上门替傅山遥提亲,说是我女儿到他店里买过几次薄荷油,看中了眼,当时只说是书香门第,家里有些薄产,提亲聘礼很阔气,院子挺大,家里就傅山遥一个儿子,所以没多考虑,我就稀里糊涂地答应了……”
刘统勋见从板爷徐嘴里挖不出有价值的线索,便随便问了几个问题,示意捕快为他松绑。
板爷徐起身活动筋骨,整理衣服的当口儿,刘统勋随口问了一句:“据你所知,傅壁跟外面哪些人有往来?”
“没有吧,他是典型的书呆子,除看书之外,没有其他的爱好,顶多转到旁边的私塾呆会儿……对了,有一回晚上倒是出去过,是被一辆马车接走的,第二天大清早才回来。”
刘统勋警觉起来,连忙问:“大概什么时候?马车什么装饰,是否看出了对方的身份?”
“黑漆黑马,赶车的穿着黑衣,明显不想被外人看出身份,小的本来就是拉板车的,正常情况下没小的认不出的车儿,不过日期倒记得。”板爷徐不假思索道,“康熙六十一年十一月十三日。”
“为什么记得如此清楚?”刘统勋很惊讶。
板爷徐咧开大嘴笑道:“大人忘了,那天正是康熙爷驾崩的日子啊!”
刘统勋全身一震。
一丝若有若无的线索终于出现在眼前。
走投无路入险地 刀口舔血识红颜
从河水里仓皇逃出来的聂锋,拧干湿透的衣服,重新敷药并包扎好伤口,勉强定定神,集中精力考虑逃亡的路线。从搜捕阵仗看,规模和强度前所未有,所以,少林寺在京城开设的武堂以及晏小安的师姐家,这两处原先设计的临时藏匿地点不能去了,否则无异于自投罗网。
其他还有可藏身的地方?聂锋这才发现京城之大,居然连一个朋友都没有,这恐怕是血滴子最大的悲哀。拼死拼活为血滴子杀人放火,到头来还被血滴子追杀,让天下人知道了要笑掉大牙——这也是聂锋一直想早日退出血滴子的原因,要是这样一直杀戮下去,他迟早会发疯!
思来想去只剩下一个地方,而且不能确定是否安全,但这是聂锋在紫禁城之外唯一勉强可去的地方。此时,鲜血依旧从布条里渗出来,大量失血使他昏沉沉提不起劲,视线也越来越模糊,若不在半炷香内安顿下来,他肯定支撑不住。
不管了,只能冒险一试,生死听天由命!
聂锋艰难地穿过荆棘丛,铆足劲在树林间穿插闪跃,于黄昏时分逃逸出包围圈,潜入一片鳞次栉比的居民区,穿过狭窄曲折的胡同,直奔德胜门右侧的旗杆巷。
进了巷子没多远,迎面便是高大巍峨的正门楼,布满铜钉的双开铜门上,金环闪闪发亮,两边凸目含珠的貔貅活灵活现,按建制应当是重权在握的贝勒府。
聂锋脚不打停地从右侧岔道绕了一大圈,拐到府院后面,从围墙跳入后院。此时到了饭点儿,包括府内侍卫、仆役、丫环和健妇都到中院用餐了,偌大的后花园里悄无一人。从花径回廊过去,闪入宽仅数尺的暗巷,斜插进一座精巧幽静的别院。门虚掩着,他大踏步刚到滴水檐前,便听到东厢房里传来悠扬婉转的笛身,当下心头一松,巨大的昏眩排山倒海般呼啸而至,身体收势不住,竟结结实实地撞到台阶边柱子上。
瘫倒在地的瞬间,聂锋喃喃地叫道:“贝格格……”
无尽的虚空,深不见底的黑暗与沉沦,旋转,旋转……
聂锋悠悠醒来,满鼻是绵软清丽的香气,睁眼看到镂空雕花掐丝嵌银红木床,四角悬挂着银质流苏铃铛。全身还是剧痛不已,但显然敷了上好的药膏,清凉而舒爽。他扭了下头,上方突然出现一张青春明亮的笑脸。
“你终于醒了!感觉怎么样?”
顿时,一股暖流从心头涌起,千言万语,无限感慨,只化为一句话:“多谢贝格格。”
女孩开心地笑了,歪着头说:“可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
聂锋,这个名字从今天起应该响彻京城,成为海捕文书和悬赏榜上最醒目的人物吧?
他苦笑了一声,说:“关于我的秘密……太可怕了,我会慢慢地讲给你听的,只要你……不觉得恶心。”
“怎么会呢?”贝格格双手托腮,眼珠瞪得滚圆,“从亲眼目睹你杀人,我就猜到你是血滴子,前天晚上看到你血人似的倒在门口……”
“前天?”聂锋惊道,“我……我昏迷了两天?”
“是啊,一直高烧不退,还说胡话。我吓得一步不离床边,单冰块就用掉了三大盆。”
“给贝格格添麻烦了,实在过意不去。”满清王室恪守礼教,尤其注重男女大防,王府、贝勒府里格格的闺房,即使父兄到访,都必须事先通报,得到许可后方可进入。贝格格收留连名字都不知道的陌生男子在闺房里连睡两天,实属惊世骇俗之举。
贝格格丝毫不在意,笑眯眯地道:“什么麻烦,老朋友嘛。对了,你饿不饿?我叫丫环熬了莲子银耳百合粥,清火润肺……我来喂你吃。”
“别,别!”聂锋吃了一惊,“我我我,暂时不饿,只想静一靜。”
此刻,他脑子里乱成一团,确实需要安静。躲在贝勒府养伤是神来之笔,估计搜捕他的人挖空心思都想不到。但贝勒府非久留之地,伤好后栖身何处?宝亲王与白莲教交易一事异常诡异,存在诸多不合理的地方,究竟从何查起?血滴子内部陷害自己的会不会就是副统领海布格,他又是受谁的指使?
想了半天毫无头绪,他的思绪却跳到两年前与贝格格相识的经过。
那是盛夏的一个夜晚,天气十分燠热。聂锋收到的指令只有六个字:格杀果睿贝勒。
果睿贝勒属于大清朝开国元勋克勤郡王家族,克勤郡王是十二位铁帽子王之一,世代继袭王爷爵位,在朝中颇有势力,是历代皇帝拉拢和安抚的对象。在皇子夺嫡大战中,克勤郡王保持其家族圆滑世故的风格,不偏不倚,竭力置身事外。康熙很欣赏这一点,特意下谕肯定其中立的立场,要求其他王公大臣效仿。然而,克勤郡王的几个儿子却不甘寂寞,纷纷投奔各自看好的皇子,其中三儿子果睿贝勒是康熙十四皇子胤禵的忠实支持者。
聂锋获得的情报是:当晚克勤郡王府琬怡福晋五十寿宴,嗜酒如命的果睿贝勒必定喝得酩酊大醉,等他睡着了,割下头颅就行。
未承想,这家伙散席后没回自家院子,而是跌跌撞撞地去了尔佳郡主的住处——寿宴结束作客的公主、格格们难得出来透气,全部聚到那里喝茶聊天,打算玩到明早回去,果睿贝勒想混进去瞅个顺眼的,过几天送帖子娶她做侧室。聂锋尾随其后,打算耐心等到他返回时动手。
两人一前一后,来到第四进院落的凉亭时,诚惠贝勒的掌上明珠贝格格迎面匆匆过来,她是散席时被琬怡福晋拖着多说了几句,落单了的。
果睿贝勒早就垂涎贝格格的姿色,此时酒壮色胆,便上前胡言乱语。贝格格吓得连连退缩,竟被逼到聂锋藏身的假山旁边。果睿贝勒瞅瞅四下无人,索性饿虎扑食般将她压在身下。
聂锋别无选择。
如果不出手,听任果睿贝勒奸淫贝格格,满族女孩个性向来很强,不可能忍气吞声把委屈咽在肚里,何况贵为格格,岂肯罢休?闹起来的结果很可能将果睿贝勒扭送宗人府监禁听候处理,那他的任务就泡汤了。
“嗖”,皮囊如同一道黑色闪电,在空中划了个弧圈,飞旋着套中果睿贝勒的脑袋,用力一勒便收回腰际。再看果睿贝勒,像干瘪的布袋瘫软在地,脖颈上只剩个大血窟窿在汩汩地流着血。
普通人乍见这种场面,第一反应是尖叫或吓得瑟瑟发抖,何况涉事不深的小女孩?孰料贝格格的神经好像是铁打的,坐在地上好奇地打量聂锋一会儿,竟然甜甜地一笑,像模像样地抱抱拳,道:“多谢大侠的救命之恩。”
这一笑真的救了她自己。按血滴子的内部规定,格杀现场的目击者都得死,不允许留活口,一直以来聂锋都是这样执行的。可贝格格的笑太动人了,黑暗中仿佛一朵绽开的荷花,单纯质朴,天真无邪。从小到大,聂锋从未见哪个女孩对他这样笑过,刹那间,他被打动了,于是缓缓松开皮囊的手柄,转瞬消逝在夜色里。
又隔了几个月,一天,御前侍卫人手不足,他被临时抽调过去充当宝亲王弘历的侍卫,不知怎么来到诚惠贝勒府。闹哄哄中,突然有人在人缝中拉了拉他的衣角,转头一看,居然是贝格格。
她俏皮地眨眨眼,悄声道:“是你,对不对?我认出来了。”
他大吃一惊。须知果睿贝勒之死惹了很大的麻烦,雍正险些被胤禩等皇子逼得脱不了身,后来经隆科多从中调解,由克勤郡王的另一个儿子接手畅春园才算了结。
倘若贝格格再抖露出此事,雍正又得头疼了。
“嘘,别声张,你住哪儿?夜里我去找你。”他试图先稳住她,等夜深人静时灭口。
“我就是这府里的,住西南角的小院子。”她丝毫没怀疑什么,笑眯眯地道。
当夜,聂锋一身黑衣,手握夺命皮囊跳入贝格格屋里时,贝格格已经准备好茶水、水果点心,像见了老朋友似的,喜滋滋地迎了上来。
刹那间,聂锋的心又软了。
然后,两人在窗口相对而坐,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不觉呆了两炷香的工夫,以至于聂锋回雍亲王府时,差点儿难以自圆其说。
之后好像养成了习惯,每隔一段时间,聂锋便找机会悄悄过去,有时是傍晚,有时是清晨,更多是在半夜。只要在窗沿轻敲三下,贝格格便会第一时间反应过来,笑得两眼弯成可爱的月牙形,披着衣服为他打开屋门。
他从不谈及自己,她也心有默契地不问,就絮絮叨叨说些小女孩生活中的琐事。她说得认真,他听得入神,就这样一杯茶一续再续,直喝到茶色发白,才惊觉应该离开。偶尔安排不凑巧,隔两三个月才去,她并不问原因,照样笑靥如花,细细述说这段时间发生的新鲜事儿。
直到现在被重重围堵追杀,聂锋才猛地醒悟到,原来在自己的内心深处,贝格格是可以性命相托的人!
这个念头让他有点儿惘然和不安。
查源头红粉殒身 被跟踪高手搏命
京城的夜晚,最热闹的当数八大胡同,熙熙攘攘,街上各式风味小吃一字儿排开,什么香味儿都有。开始一段路还看到绸缎庄、金石字画、香粉首饰铺之类,再往前听不见吆喝,但千余盏大红灯笼高高挂起,隐隐有脂粉香和莺歌燕语之声,沿途轿来轿往行色匆匆,车幕遮得严严实实,就到点儿了。
聂锋头戴宽檐毡帽,一袭黑袍,边缓缓下轿,边警觉地四下扫了一眼,迅速进入右侧一个幽深安静的胡同里,里面靠墙一溜停着样式不同的轿子,角落里还系着几匹高头大马。
刚走几步,有个汉子从暗处迎上来,锐利的眼光在他身上扫了扫,问:“干什么的?”
“果辰贝勒府的,找金二娘。”
这是贝格格事先教好的说辞,果辰贝勒是出了名的花心少爷,八大胡同最受欢迎的贵客,更难得的是出手阔绰,挥金如土,他府上的人随便往哪儿一站,保准七八位老鸨脸笑成花似的围上去。
“没预约?”
“贝勒爷突然想到了,我们做奴才的有啥办法?”聂锋说着,往对方手里塞了块碎银。
大汉语气立即松动,说:“二娘忙了一下午,正在休息,一般不见客……果辰贝勒府的,要不我带你进去吧。”
走到第四进院落,一排三居室的平房里,只有左侧厢房里亮着淡淡的粉红色的灯光。
大汉示意他留步,先到里面通报,然后出来使了个眼色,便悄无声息地走了。聂锋整整衣冠,深呼吸了几口气,平稳地走了进去。
左侧厢房的门关着,他轻轻地叩了两下,再一推,里面的布置使他一怔,右腿悬在半空竟迟迟没落下去。
厢房并不大,两盏灯均用粉红镂空绣花罩着,屋内帷幕、窗帘、地毯乃至墙上的字画都是粉红色的,空气间弥漫着若有若无的甜香。正对门软椅上半躺着一个女人,一袭粉红色纱裙,却露出两只雪白粉腻的胳膊,在一片粉色中格外晶莹夺目。
“金二娘……”聂锋试探地叫道。
那女人懒洋洋地道:“没良心的东西,一百多天没踏咱家门槛半步,还以为被狗吃了呢!说说看,今晚想点哪个丫头?”
聂锋低着头上前两步,慢慢说:“我家贝勒爷吩咐……”才说了几个字,身体陡地如绷开的弹簧直扑对方。
金二娘入白莲教前,乃江湖八大门之一的册门弟子,又长期厮混于风月场所,江湖经验丰富,临危不乱,她翻身滚落软椅的同时,右手扬出两柄飞刀。聂锋速度、姿势不变,手指准确地弹开飞刀,继续追击。金二娘凭借柔韧的技巧,从两张太师椅间穿过,直接钻进八仙桌下,看似光溜溜的胴体冒出飞煌石、梅花针、铁弹子等暗器,暴雨般泼洒过去。
她只想争取眨眼间的工夫,就能逃出屋子呼救。
此时,外面虽有两名小厮等待伺候,听到里面的动静,却习以为常地一笑,闲聊起白天有趣的事儿。
聂锋抓起椅上的绸缎挥抖一下,所有暗器悉数收拢,然后身体硬生生地将八仙桌撞得粉碎,带着木屑和碎片压在金二娘身上。整个出手简洁紧凑,没给金二娘半点儿机会。
“徐香主藏在哪里?”他冷冷地问。
“我……我不认识什么徐香主,你找错人了。”
聂锋拿匕首在她脸颊边信手一划,说:“这是警告!下一刀就是整张脸!”
金二娘的意志立即被摧毀,惊慌失措地说:“别……别……”
“少玩花样!”聂锋在她耳边道,“白莲教的情况我早已了如指掌,罗家大院是你们的分舵,晴怡楼这里是中转站,帮白莲教赚经费的同时掩护教徒活动……告诉你,这次徐香主惹的是天大的祸,你罩不住他!”
金二娘喃喃道:“我不知道……真不知道……反正这次他挺害怕的,啥都不说,一个劲地要我联络可靠的朋友……”
“他藏在哪儿?”
金二娘略一踌躇,似乎想讨价还价,聂锋拿匕首在她脸上轻轻一按,顿时把她吓住了,连忙道:“乐祥戏班,在天桥那边……这下总该放了我吧?”
聂锋点点头,说:“天桥……”手中匕首挥起,割断了金二娘的咽喉,她没来得及哼半声,便香消玉殒了。
不让任何人见到真面目,这是血滴子的原则。
出了晴怡楼,聂锋敏感地觉察到八大胡同里多了不少形迹可疑的人,赶紧放缓脚步,装作悠然的样子四处闲逛,走到暗处,冷不丁闪身进了偏僻的胡同,纵身上墙,往天桥方向疾奔。
刚越过两条巷子,心中突起警兆,随即发现右后侧有条淡淡的白影。
以他的敏锐居然没发现白影何时出现,可见对方身手之高。
聂锋身体急拐,掉转方向后再次折转,然后一个鹞子翻身,蹿到前方院落的天井里,再贴着树干滑到相反的方向,箭一般射到十多尺远的屋脊上。这串动作干净利落,具有很强的隐蔽性和反跟踪性,是血滴子秘密训练时的必修课程。
然而,白影似乎吃定了他,始终飘飘荡荡地跟在他后面,距离也保持在他出手偷袭的范围之外。
聂锋能在高手云集的血滴子中脱颖而出成为首席,自有过人之处。短短一个回合的较量,他已大抵判断出对方的身份,接下来只有一个目的:把对方引到郊外格杀!
两人一前一后来到京城西北的乱坟堆,旷野的寒风凛冽如刀,到处弥漫着淡淡的雾气,树林里、草丛中、坟堆间不时传出凄厉的叫声,平添了几分恐怖诡谲的气息。
稳住身形,聂锋回头道:“雷度?”
雷度的白袍被夜风吹得猎猎作响,傲然道:“本公子知道你故意引我到此地的用心,也罢,给你一个公平决斗的机会,免得你死不暝目。”
聂锋凝视对方,说:“这么说,你得到的指令是杀我灭口,而非活捉?”
“闲话少说,放马过来!”
“你身为武当派的掌门弟子,在京城的几年里,江湖声望扶摇直上,可谓前途光明,何必蹚这趟浑水?”
雷度冷笑道:“传说中的血滴子竟也如此婆婆妈妈,亏你还是什么首席,是不是怕了本公子?”
聂锋一哂,道:“你是京城第一高手,但不是紫禁城第一高手!”说着,他身体突然向后疾退。
雷度叱道:“别想逃!”人剑合一,化作一道白芒直射其后背。
聂锋反身数剑,格开必杀的一击,借力轻飘飘地跃上了树干。雷度以剑尖撑地,两个筋斗腾空到树顶,再折身而下,剑势挟着下坠之势,竟是武当绝技的“鹞鹰九斩”!
“鹞鹰九斩”意为凌空下击,每遇一次抵挡则飞得更高,剑招威力愈大,飞至第九次时,天下无人能破解。
聂锋右手一扬,一团灰色物体“唰”地迎了上去。
传说中取人首级于无形的血滴子皮囊!
雷度不敢怠慢,长剑化刺为绞,剑光大圈套小圈,密密匝匝地迎了上去。甫一接触,那物被剑气绞得四分五裂,里面飞出无数小黑点,“嗡嗡嗡”扑面而来。
不好,野胡蜂!
这是野性最强、毒性最高,即使冬天也能在极度低温中存活的塞外胡蜂。
雷度头大了数倍,忙不迭地运剑如飞,将胡蜂悉数斩落,就这耽搁的工夫,聂锋已逃逸到半里开外。雷度正待追击,陡地察觉附近隐隐传来杀气。
难怪聂锋把自己引到这里,原来事先藏有伏兵。雷度自忖能单挑聂锋,倘若旁边多个对手,局势就难说了,遂无奈地摇摇头放弃了。
聂锋一路疾行,穿过坟堆,绕到护城河附近的小山坡背后,止下脚步道:“谁?”
“我。”
月光下,一黑衣蒙面人从树林里钻出来,腰间同样挂着令人胆寒的皮囊。
聂锋轻轻地吁了口气,完全放松下来,说:“小师妹……”
她“嗯”了一声,将蒙面巾连同头巾都拉掉,霎时,一头乌发堆云砌雪般洒落到肩头,露出清秀可人的容貌,果然是同在血滴子效力的晏小安。
“伤都好了么?”她上前急问。
聂锋点点头,沉重的压力堵在心头,两人都没了温存的兴致,呆呆地彼此看着对方。
过了一会儿,他问:“府里情况怎么样?”
“皇上下令严查,海布格连夜抓捕堆秀山值班的和分派格杀令的人员,不过四个人都……”
“都死了?”
晏小安黯然地低下头,说:“……海布格也头大,三天两头向皇上报告,府里人人自危,连宗教头都遭到了调查……可是大家都不明白,你到底为何中断任务并潜逃?”
“咦?”聂锋诧异地反问,“府里真不知道那天夜里交易者的身份?”
“不知道啊,那个有关系吗?”晏小安显然并不知情。
聂锋眉毛纠成一团,话到嘴边又刹住,转移话题道:“你见过那份格杀令,上面怎么写的?”
“格杀逆首徐香主。”
“就这七个字?”
“是啊,有问题吗?”
聂锋脑中急剧地盘算,缓缓道:“小师妹,你不觉得奇怪吗?往常格杀令可曾有过只杀一个而放过在场其他人的先例?”
“没有,不过……”
“这不是我中断任务潜逃的理由,对吗?”聂锋怜爱地抚摸着她的脸庞,“那晚我遇到一点儿意外,具体原因你就别问了,知道的话,以后你经不住海布格的盤问!总之,我受了天大的冤屈,必须全力挖出真相。”
晏小安用力搂住他,说:“我多少猜到了几分,府里很多人也都说你不会无缘无故叛逃,可是我很害怕,你毕竟势孤力单,要和整个血滴子还有京城那么多的高手……连雷度都……”
提到雷度,聂锋不禁问:“这回他怎么掺和进来了?”
“听说是诚惠贝勒推荐的……”
诚惠贝勒就是贝格格的父亲、豫亲王的三儿子,九门提督下辖的护军营统领,护军营也就是俗称御林军的,负责守卫宫殿门户和皇帝出巡的护卫,权重位高,是贝勒爷里比较有权势的一位,他推荐京城第一高手参与围剿,于情于理都说得过去。
“雷度为人孤傲,极为爱惜名气,按说不会轻易卷入这种漩涡。”聂锋沉思道,“总觉得此人的出现有某种不同寻常的意涵,关于雷度,以后帮我盯着点儿。”
“嗯……聂锋……”晏小安泪汪汪的,欲言又止。
聂锋搂着她的肩头,说:“放心,我不会有事的。”
“要不……我不回去了,陪你一起追查真相!”她突发奇想。
“不行!这件事诡异凶险,多个人反而是累赘,何况你在府里能多打听些消息。注意,别流露出什么,海布格很狡猾的。”
“我真的很害怕……”
晏小安紧紧地埋在他的胸前,泪水打湿了衣襟,可怜楚楚的模样哪有半分像杀人不眨眼的血滴子?
和晏小安分开后,聂锋来到天桥,其时已是深夜,天桥比白天还热闹。聂锋换了身破旧的便装,毡帽也破了两个洞,拿串糖葫芦边走边吃,随着人流东瞅瞅西望望,一脸好奇。
不是装的,他真的很好奇。
长期艰苦卓绝的训练,紧张刺激的任务,时间都是掐着点儿算,脑子里成天琢磨怎样高效无痕地杀人,根本没心思也没精力放松自己在天桥这种地方闲逛。
或许,这次逃亡正是一个契机。聂锋暗暗感慨,若继续在血滴子干下去,不是被杀,就是被逼疯。
走着走着,前面响起密集的锣声,聂锋踮起脚远远看去,只见火把旁边飘着一面大旗,上面写着四个大字:乐祥戏班!
空锦盒暗指宫闱 真遗诏牵涉皇上
帐篷里锣鼓喧天,精彩纷呈的表演使观众时而大笑,时而惊呼,时而呐喊,气氛空前热烈。
聂锋坐在靠近表演区域的侧面,静静地等到吹火节目,全场火把熄灭时,他在黑暗中灵巧地向下一伏,快速而隐蔽地掀起帐篷一角,匍匐着钻到戏班后台。在两支熊熊火把的照耀下,戏班弟子们正进行紧张的准备工作,虎、狮、猴等野兽则焦急不安地在笼里转悠。他藏在帐篷暗处四下观察片刻,很快将目光锁定在东南角的小帐篷。他贴着帐篷一点点地向那边挪动,但野兽的嗅觉何等灵敏,闻到生人味道后立即狂躁起来。戏班弟子们意识到有人潜入,举起火把四下巡查,小帐篷门口两名大汉也站起身,右手紧紧地按在刀柄上。
“嗖”,聂锋飞蹿出去,一个照面便将左侧的大汉挑翻在地。右侧大汉咆哮着冲上来,聂锋一闪一挂,剑尖准确地刺中其心口。与此同时,帐篷里跃出个黑影,直奔野兽栖息区,聂锋猜到对方欲放出野兽制造混乱的意图,两个起落反抢到黑影前面。
“徐香主!”聂锋道。
旋风般追上去,两个回合就将他擒住,点了穴道,倒拎衣领飞驰而去。
来到一处废弃的院落,聂锋把他扔到地上,冷冷道:“徐香主,我们又见面了。”
“又见面?”徐香主眨眨眼,上次聂锋是蒙面出手,因此他并不认识。
聂锋取出怀里的皮囊晃了晃,徐香主“唰”地脸色惨白,牙齿格格地直打战,颤声道:“血……血滴子?你是血滴子?”
“现在,你该明白我想知道什么了。”
徐香主长长地叹了口气,发出一阵苦笑,道:“那天晚上……我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至今都稀里糊涂的,所以,我确实不明白大人想知道什么。”
“先从盒子说起,”聂锋掏出锦盒,“为什么是空的?”
“啊!”徐香主惊得差点儿跳起来,“不可能,绝对不可能!我亲眼看着温道长贴身的小道士把东西放进去的!”
“什么东西?”
“一……一幅字……”
“撒谎!”聂锋以匕首抵住他的咽喉,“你大概只听说过血滴子杀人,没听说血滴子折磨人的手段!”
徐香主一副豁出去的样子,说:“落到你手上,我压根没活下去的念头,只求速死而已。”
“如实交代,只废你一条胳膊。”
“真的?”
“血滴子只杀人,不骗人。”
徐香主可意外保住性命,顿时喜出望外,脱口道:“盒子里本应该是一份遗诏。”
“遗诏?”
“康熙爷临终前留下的真遗诏。”
这回轮到聂锋震惊得差点儿跳起来,说:“什么?宣告当今皇上继位的那份遗诏难道是假的?”
“嗯。”徐香主遂说出事情的来龙去脉。
白莲教一直致力于向紫禁城内部渗透,因此设法结识了一些内务府低级人员,前段时间,通过某章姓人员引见,认识了经常在宫内行走的温道长。皇太后信奉道教,隔三岔五请温道长进宫布道打醮,多少了解一些后宫的秘辛。上个月,温道长鬼鬼祟祟地问徐香主,想不想冒抄家杀头的危险,发一笔横财。徐香主正为经费入不敷出的事情伤脑筋,便一挺胸脯,说:“白莲教反清复明,本身就是抄家杀头的死罪,一颗脑袋能砍两次?当然干!”
温道长说:“后宫内库的太监监守自盗,偶尔偷些宝物委托我卖给外面的藏家。太监大都不识字,也不懂鉴赏,每次专挑不显眼、极少被调阅的下手。这回居然偷出了康熙爷的真遗诏,上面很明确地写着:传位于十四阿哥!”
“外面的传闻竟是真的!”徐香主吃惊地说,“既然雍正凭假遗诏登基,为何不索性把真遗诏毁掉?”
“宫中诡谲莫测,勾心斗角之激烈远超出你我的想象,也许雍正想销毁,底下的人却暗暗收藏起来了,也许出于别的考虑。本道长请翰林院鉴定过,印章、笔迹都是真的。”
“可是……哪个藏家敢收藏这东西?不能和朋友赏玩,还时刻有满门抄斩的危险。”徐香主为难地说。
温道长笑道:“有一个人敢,雍正!”
徐香主眼睛一亮,说:“不错,倘若雍正知道这事儿,肯定要不惜代价买回去,哈哈哈哈。痛痛快快地宰皇帝一刀,太过瘾了!”
“以雍正的个性,真遗诏落到任何人手里都会被满门抄斩,唯独拿白莲教没办法,人家就是反清复明嘛,况且眼下他根基不稳,诸皇亲虎视眈眈,哪有精力对付白莲教?”
徐香主深以为然,轻捋胡须道:“行,这笔交易能做,烦请道长在宫里放风吸引雍正注意,顺便开个大价钱。嗯,事成之后道长分三成如何?”
“钱乃身外之物,无量天尊。”
事情进展得非常顺利,真遗诏流出宫外、落入白莲教之手的消息传到雍正耳里,很快有秘使通过种种渠道与温道长联系,几经协商,最终约定成交价为五十四万两白银,交易地点定在罗家大院。
动身之前,温道长叫贴身弟子把真遗诏放入锦盒,徐香主接过后揣入怀中,直到被聂锋抢走,中间没经过其他人的手。徐香主也担心雍正派遣血滴子或得手后血洗罗家大院,事先在秀里胡同布下很多暗桩,并通知院内住户提前撤离,准备赚足钱后,放弃这个分舵。
然而,一是没料到血滴子身手比想象的高出太多,白莲教的高手们根本不堪一击;二是没料到事态发生了离奇的变化,血滴子抢得锦盒后,居然叛逃了。
听完叙述,聂锋陷入了沉思。
重金购回真遗诏,这等大事由雍正最信任的弘历出马符合情理;以雍正睚眦必报的性格,交易的同时派血滴子灭口也符合情理;“格杀白莲教逆首”应当是雍正最初的指令,只杀徐香主和右护法而放过弘历。
由此说来,是血滴子高层出了内奸,故意向聂锋发出了错误的指令,意在杀掉弘历。
此外,難以解释的是真遗诏的下落,怎么会不翼而飞?
“温道长住在哪儿?”聂锋问。
“每回都是他主动到罗家大院,从不透露住处,不过,内务府章使吏熟悉他。”徐香主遂提供了那人的住所,随后试探地问,“该说的我都说了,大人……”
聂锋二话不说,单掌劈在徐香主肩关节上,“咔嚓”一声,徐香主的右臂顿时软塌塌地挂了下来。徐香主强忍剧痛,鞠了一躬,起身往外面跑。聂锋抬手一剑刺中了他的后心,徐香主身体一僵,随着剑尖倒在地上。
“我是答应废掉你一条胳膊,但没说不杀你。”聂锋仔细拭去剑上的血迹,飞奔向章使吏的住处。
夜半时分,聂锋来到东祠胡同,远远听到唢呐、小号的吹打声,心中暗叫不妙,贴着墙头靠过去,果然,章家在办丧事,死者正是章使吏!
根据灵堂奠文上的日期,今天是头七最后一天,也就是说,章使吏死于聂锋叛逃的次日。
从血滴子内部四人到章使吏,灭口计划进行得有条不紊。
回到诚惠贝勒府,贝格格还没休息,独自在灯下刺绣。见她强忍疲倦的样子,聂锋心中愧疚,低声道:“明天起我就住到外面。”
“啊,你伤势还没完全好……是不是嫌我照顾不周?”她着急地说。
“不不不,我是担心连累你!”他解释说,“收容朝廷钦犯,且男女居于一室,传出去有污格格的清誉……”
贝格格紧咬嘴唇,说道:“我都不怕,你怕什么?何况……何况我是自愿的!”
聂锋深深地叹了口气,默默收拾东西。
贝格格上前,劈手夺下布袋,灯光下泪光盈盈,神情却直白而坚决,说道:“知道吗?从见到你的第一眼起,我就喜欢上了你……”
聂锋轻轻揽过她的身体,轻轻抚摸着她纤长柔滑的秀发,又叹了口气。
“这几个夜里我都没睡好,耳边听着你沉稳的呼吸声,我……我恨不得钻进你的被窝,用尽全身的气力搂着你,我想我是疯了!可是……相比那些娘娘格格,我至少还有疯狂的机会,不像她们只能想想而已,所以聂锋,我不在意后果,只想……只想就这样开开心心地陪你……”说着,她突然扬起脸,冰凉的嘴唇和着泪水压到他的唇上。
聂锋吃了一惊,下意识地想推开。她却不管不顾地越搂越紧。他空有一身好功夫,却敌不过柔柔弱弱的女子,任由潮水般的愉悦和眩晕所笼罩……
“咚咚咚”,外面陡地响起敲门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特别刺耳。两人急忙分开。贝格格吓得浑身发抖,聂锋则紧握剑柄。
丫环打开门,故意抬高声音道:“贝勒爷……”
“嗯,格格还没休息?”院里传来诚惠贝勒的声音。
“回贝勒爷,格格正在刺绣呢!”
贝格格双手在发烫的面颊上捂了一阵,匆匆出门迎上去,说:“阿玛,这么晚还没睡?”
“唔……刚才屋里有人说话?”
“没……没人,就我在屋里刺绣。”
诚惠贝勒点点头,说:“阿玛刚巡夜回来,听侍卫说,最近时常有黑影在贝勒府附近出没,特意到各处转转……没事就好,以后早点儿休息,别熬坏了身体。”
“是!”贝格格送父亲出门,边走边问,“以前阿玛巡夜没这么迟,这些日子怎如此辛苦?”
“皇上将去天坛祭祀,各项准备工作千头万绪,另外,紫禁城跑掉了一个血滴子,闹得满城风雨,护军营还须抽调兵力参与搜捕……唉,多事之秋啊!”
“阿玛慢走。”
回到内屋,聂锋已打好地铺盘膝而坐,见了她,笑道:“老规矩,你睡床,我睡地。”
她靠过去,跪坐在他对面,眼波流动,双手捧住他的脸,柔声道:“其实你可以……”
“不!”他打断她的话,“否则我立刻离开这儿。”
“你知道的,我并不在乎……”
“不是你的问题,是我的问题,我不能对不起你。”
她定定地看着他良久,然后小鸡啄米似的在他额头上亲了一下。
这一夜,两人都久久没能入睡。
小侍卫无心泄密 大忠臣刻意揭底
章使吏的宅院是个很简陋很普通的院子,与京城任何一家普通百姓的四合院没什么区别,前院东侧长着生机勃勃的月季、芍药之类的花草,西侧墙根一溜放着荷花大缸、蓄水盆、窖石,门窗因年久失修,多处油漆剥落,厨房门边堆着晒干的花椒。
这是聂锋连续第四夜伏在屋脊上监视。头七过后,章家媳妇似乎不愿继续住这儿,便收拾细软回了娘家,只留下空荡荡的宅子。
三更时分,预计不会有人闯入,聂锋小心翼翼地跳入院中。堂屋里满地狼藉,稍稍值点钱的东西都被拖走了,书房里更是一塌糊涂,到处散落着书籍、稿纸和册页。他燃起火熠子细细搜寻,每本书、每个夹缝都没放过,不知不觉埋头苦干了一个多时辰,却一无所获。
不会的,肯定不会!
内务府的小官吏见惯宦海風云,做这么大的事不可能不留点儿证据防身。
正当他出神之际,前院突然传来“嘎吱”的开门声,聂锋赶紧跃上屋脊,再移到方便监视的隐匿处。
来者是两名贝勒府侍卫打扮的汉子,夜闯民宅却大大咧咧的模样,手燃火熠子四下张望一番,只听左边的侍卫埋怨道:“早说不会有人来这死过人的地方,偏不信,害得咱俩几夜没睡觉。”
原来一直有人在暗处监视这儿。聂锋心中一凛。
右边侍卫道:“贝勒爷说得也不错,姓章的跟内库那个死太监打得火热,没准东西就是经过他流出去的,这条线索很重要。”
“人都死了,重要个屁!”左边侍卫骂骂咧咧道,“活该咱俩倒霉,总轮不上快活差事,天天猫在外面喝西北风,他娘的!”
“什么快活差事?”
“明晚昆明湖的花船会,那该有多热闹,跟在贝勒爷后面就算不能喝酒打牌,瞟瞟俊俏娘们儿也好啊!”
右边侍卫失笑道:“想得美,咱家贝勒爷是大忙人,一晚要奔波几个地方,花船会无非是瞅宝亲王的面子点个卯罢了。”
“那倒是,”左边侍卫悻悻道,“说来也怪,最近晚上差事特别多,从大内侍卫到各王府,个个忙得连轴转,到底有没有消停的时候?”
“等万岁爷天坛祭祀结束吧。”右边侍卫漫不经心地说。
两人屋前屋后转了两圈,见无异状,便带上门离开了。
聂锋伏在屋面琢磨着两人的对话,愈发觉得有名堂,再联想几天前诚惠贝勒无意透露的信息,不由打了个激灵。
阴谋,一桩继罗家大院之后再度针对弘历的阴谋!
聂锋随即绕了个大圈,躲开暗桩的监视。出了巷子,经过正德门时,正好碰到一顶八抬大轿匆匆掠过,轿前灯笼上写着:顺天府尹刘。
深更半夜的到哪儿去?看样子做大官也不容易啊。聂锋暗想。
此时,顺天府尹刘统勋坐在轿里忐忑不安,不知道等待自己的是福是祸——刚刚内宫太监传旨,说雍正皇帝召他即刻进宫。
任京官多年,刘统勋深知紫禁城入夜后门户紧闭是条铁律,天大的事除非有叛军打到北京城外,否则禁开宫门。雍正登基后勤勉政务,通宵达旦批阅奏章文折是有的,但绝少深夜召见臣子。
到底为什么事?
刘统勋凭官场的敏感,首先想到的是跟这几天侦查的罗家大院以及莲花弄堂的血案有关。
根据捕快衙役在秀里胡同走访调查的情况,街坊邻居都怀疑罗家大院的住户是白莲教徒,一是他们行事诡异,很少与左邻右舍来往,夜里常有陌生人出入;二是院内家家户户都供奉着弥勒佛和明王像,还有“真空家乡,无生老母”八字教义;三是有人隐约听过大院里击渔鼓、打竹板配民间小调唱传教词。
对于包括白莲教在内的京城地下活动组织,一直处于官府密切监视之中。信教者大都为低层苦力、劳役,分布非常广泛,若镇压打击,反而会形成强力反弹,甚至逼迫他们揭竿而起,造成更大的动荡,因此,只要这些组织表面上安分守纪,保持在可控范围,官府是不会轻易出手的。
不过正如血滴子所掌握的,顺天府也有白莲教北京分舵徐香主和骨干人员名单,刘统勋一声令下,立即包围晴怡楼、乐祥戏班等重要据点,将关键人物全部捉拿归案。
虽然参与交易的徐香主、右护法以及负责联络的金二娘都死于非命,但一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却使案情柳暗花明。
他叫花斌,是案发当晚在秀里胡同的暗桩之一。
花斌供认当晚有笔重要交易,白莲教能从中赚取一大笔钱,似乎是内宫某件失窃的物品,其他的徐香主不肯透露。
更重要的是,花斌是第一道暗桩,负责盘查交易者,他看到了两名交易者的模样!
刘统勋如获至宝,立即派画师根据花斌的描述进行素描。画像送到面前,刘统勋看了半晌,久久沉吟不语。之后,刘统勋换了个画师,令其按自己描述的模样素描,再混入其他不相干的画像里,一起让花斌指认。花斌毫不犹豫,指着刘统勋描述的那幅说:“就是他,我记得很清楚!”
糟了!刘统勋的心一沉。
花斌描述的交易者,与刘统勋描述的是同一人,即宝亲王,众所周知的未来天子!
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当朝太子,深更半夜跑到罗家大院与白莲教叛贼接头,本身就足以身败名裂了。何况双方还秘密做着某个交易,隐隐与内宫失窃物品有关!
刘统勋越想越心惊,全身不禁起了层鸡皮疙瘩:太子秘密交易也就罢了,血滴子不是皇上的人吗?干吗掺和进去杀人并且逃亡?
这到底演的哪出戏?
与此同时,莲花弄堂的傅家血案也有了新进展,其隐约可见的内幕更让刘统勋如芒刺在背。
根据私塾先生对傅壁有可能是高官幕僚或王府师傅的分析,刘统勋带着其素描画像来到翰林院,几位老翰林一见,便脱口说:“曾太傅!”
“曾……太傅?什么时期的太傅?”刘统勋感觉自己的头一下子大了数倍:看来自己被卷入最可怕的宫闱争斗了。
“当今皇上的啊!”老翰林道,“曾太傅先在翰林院供职,将颜体和柳体融于一体自成蹊跷,写得行云流水,似蛟龙出海,深得圣祖的好评。后来入了雍王府,教授诸贝勒贝子,还时常蒙召入宫,与圣祖一道鉴赏点评书法之作。”
“后来呢?”
老翰林面露迷惘,说:“具体不太清楚,大概因身体有疾,他主动请辞太傅一职,告老还乡了。之后过了数年,雍正爷才登基。唉,终究没享到太傅的福分呐……对了,刘大人如何得到他的画像?”
“唔,替朋友打听下落的……”刘统勋心乱如麻,随便敷衍了几句,便匆匆告辞。
官至太傅,因而化名傅,说明曾太傅内心深处很怀念在雍王府的生活。
究竟是什么原因使他托病隐退,偏偏还停留在京城呢?康熙驾崩那晚,曾太傅被谁接走,去干什么?血滴子为何时隔六年之久才将其满门灭口?他们是否奉了雍正的命令?
所有这些疑问背后掩藏的真相,对于自幼读孔孟之道、熟记君臣之仪的刘统勋来说,非但不敢继续追究,连稍微想一想都觉得大逆不道。
正当他打算封存档案的当天夜里,内宫太监紧急上门传旨,命他立即进宫,不得有误。
养心殿里灯火通明,时值四更天了,彻夜未眠的雍正仍神采奕奕地挥毫疾书,面前堆着几大沓奏章文书。两位皇子弘历、弘时满脸倦容,累得似乎眼睛都睁不开了,一个研墨,一个拆封,丝毫不敢有半句怨言。
见刘统勋进来,雍正问了几句闲话,随后吩咐两皇子回去休息。
“都不在了,殿里只有你我君臣二人,有话直说吧。”雍正道,“最近查血滴子的案子,有何眉目?”
“微臣惶恐,事先不知……”刘统勋跪下欲辩解。
“来龙去脉朕都知道了,闲话不必多讲,直接说查的结果。”
刘统勋略一躇踌,说:“微臣冒死禀报,罗家大院血案死者身份已查清,乃叛贼白莲教北京分舵右护法。然而,当夜与之交易者,竟是……竟是宝亲王……”
刘统勋遂将案情细细地说了一遍,一直说到怀疑傅壁就是雍王府的曾太傅。
开始以为雍正会雷霆万钧,至少会表示惊讶,谁知他听后脸色如常,坐在龙椅上安如泰山。
“以上是微臣侦查所得,其中尚有不详尽之处,还待证实,微臣未及时向皇上禀报,罪该万死,请皇上降罪。”
雍正表情高深莫测,缓步来到他面前,示意平身,然后喟叹道:“今晚才知延清(刘统勋的字)‘简傲梗直四字非浪得虚名,有你这样的忠臣,实属本朝的福气!”
“嗵”,刘统勋心中的石头重重落地,心中直叫侥幸,嘴里道:“微臣受之有愧……”
“事涉血滴子,常人躲避三舍,你却敢查;事涉弘历,常人第一反应是跑到宝亲王府邀功,你却无动于衷。仅此两项表现,足以证明延清之光明磊落,忠心可嘉!”雍正道,“至于两桩案子,朕的想法是……”
刘统勋抬眼紧盯雍正,以为会听到“到此为止”或是“不可泄露”,然而雍正嘴里却吐出四个字:“照章辦理。”
“照章办理?”刘统勋呆头呆脑地重复了一遍,突然悟到对面是皇帝,不可能解释太细,连忙跪倒道,“微臣遵旨。”
“嗯,天色不早了,回去歇息吧,朕还有几封加急文书没看完。”雍正说着又坐回原处。
刘统勋见状,一阵感动,真心实意道:“皇上保重龙体,皇上龙体康健才是大清社稷之福。”
雍正难得地笑了笑,没说什么,继续翻开手边的奏章。
出了紫禁城,刘统勋回望黑黝黝中威严高大的城墙,不觉神思恍惚:照章办理,照什么章?怎么处理?
真是君意难测啊!
蒙面人勇退刺客 贤亲王笑逐恩公
花船会是昆明湖民俗表演的重头戏,宝亲王弘历本来就喜欢热闹,自然要莅临观看。
弘历和礼部官员坐在最突前的一号观台,这里视野开阔,又能清晰地看到表演者的神态细节,是引人注目的嘉宾席。弘历虽是微服观看,京城王公大臣却通过各种渠道提前获悉,就算对活动不感兴趣,也要专程跑过来打个招呼,然后根据弘历的喜好跟风——每只花船表演结束后会沿着所有观台跑一圈,船上监督官则高声通告:“一号台赏银五两”、“七号台赏银三两”等等。那些奉承者随即跟风打赏,等于捧弘历的场,此乃与赠送字画古玩异曲同工的雅贿。
大内侍卫和礼部差役早早封锁一号观台入口,来者须递上名刺,入内通报并被许可后方能进入。不远处的昆明湖观光亭、假山、树林一带,还部署了二十多名前锋营军士,随时策应意外事故。
来自吴江的丁捌号花船表演完毕,船头转过来领赏。弘历对明眸善睐的送亲女郎颇有好感,不假思索,命人扔过去一锭十两的纹银。监督官随即大声道:“一号台赏银十两。”
接下来附近打赏声此起彼伏。
“四号台廉亲王府赏银十两”、“九号台督察院右都御史赏银十两”、“十二号台掌銮仪卫事大臣赏银十两”……
礼部钱侍郎凑近弘历笑道:“廉亲王明明打了个转就走了,如何看表演,还打赏银子?”
“这么多金子他都赏得起。”弘历笑道,对此等官场积弊了然于心。
紧接着,松江花船上的送亲女郎更是妩媚,弘历看得目不转睛,连连鼓掌叫好,待花船漂过来领赏时,他拿着钱侍郎准备好的二十两纹银,亲自送过去。
那女郎似乎猜到弘历的心思,故意拿水汪汪的眼睛一个劲地瞅他,笑得粉面含春,脸上盛开鲜花一般。弘历更是心醉,三步并作两步来到观台边,手里的银子还舍不得扔,试图跟她搭讪两句。
这时意外发生了!
送亲女郎身旁头戴斗笠、身披簑衣的艄公陡地扳断撑竿,抽出藏在里面的长剑,跃至半空,白光一闪,刺向弘历。
这一着显然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大内侍卫、差役以及前锋营军士本将防御重点放在岸上,根本没考虑来自花船的攻击。一方面,花船上非老即女,应该不构成威胁,另一方面,花船入水前已经过仔细搜查,确定未藏匿武器。
危急关头,幸亏弘历自幼习过拳法和剑术,多少有些武功底子,他向右后侧疾退两步,躲过必杀的一剑。两名贴身护卫的大内侍卫当即抽刀上前,与刺客厮杀成一团。
与此同时,一群酗酒闹事的醉汉堵住观台入口,大内侍卫和前锋营军士被隔阻在外面,场面乱成一团。
观台上,刀光剑影五六个回合,两名大内侍卫均被刺中要害,倒在地上。钱侍郎想护住弘历,胸腹中了两剑,被踹到一边,侍候的丫环早已四处逃散,观台中央只剩下刺客和弘历。
刺客狞笑一声,逼上前,欲一剑结果了这位未来太子与天子。
蓦地,脑后传来一股轻微而锐厉的风声。刺客何等反应,身体急急地平移数尺,“呼”,带着血腥气的灰色皮囊堪堪擦着刺客的面颊掠过,凌厉的杀气刺得刺客皮肤生疼。
“血滴子!”刺客瞳孔收缩,定定地看着鬼魅般现身的蒙面人。
蒙面人并不搭话,左手持剑飞攻而上。
刺客见招拆招,连挡十多剑,飘开几步叫道:“你到底是谁?”
“出乎你的意料,对吗?”蒙面人低沉地笑道,继续猱身而攻。
一时间,刺客大感头疼。
诚如蒙面人所说,今晚暗杀行动经过精心策划,每个环节每个步骤都作了大量铺垫性安排,刺客要做的只是完成最后一击。这当中,血滴子的出现是所有可能性中最不可能发生的。
凭剑术,刺客有把握几十个回合里击败蒙面人,但能否令对方彻底丧失战斗力,刺客不能确定。何况蒙面人的杀招不在剑,而是令人闻风丧胆的血滴子,刺客不得不有所防范。
入口处,大內侍卫和前锋营军士正逐个制服醉汉,越来越多的差役、军士听到警讯后纷纷跑过来。面对纠缠不休的蒙面人,刺客一咬牙,连挽十几朵剑花,压住对方的攻势,反身一路疾退,跳上花船,箭一般撤离了。
“多谢侠士!”弘历不卑不亢,拱手道谢,虽然刚刚经历生死大劫,却不失雍容大度的皇子气度。
蒙面人抬头静静地看着弘历,保持左手剑右手血滴子的进攻姿态。
“如果本王没猜错,侠士应该是上次已经谋面的粘杆处高手,聂锋!”弘历道,“对不对?”
果然厉害,康熙爷眼光非同一般!聂锋暗叹道。
昨晚他听了王府两侍卫的对话,联想起诚惠贝勒所说的安排,敏感地觉察到一桩针对弘历的阴谋即将发生。原因很简单,天子的天坛祭祀是大事,按常规,血滴子将倾巢出动,对天坛周边地区、附近住户以及沿途线路作细致模拟和调查;而各王府侍卫被安排差事,以及全城抓捕聂锋,造成的直接后果是削弱保护弘历的力量,偏偏弘历参加花船会是官方安排,早为大家所知。聂锋第一反应是,既然幕后那股势力利用血滴子暗杀失败,还会有第二次、第三次……花船会应该是最好的机会,故而早早潜伏到一号观台附近。
“王爷为何与徐香主交易?”聂锋直截了当地问。
这时,一众侍卫扫清了入口的障碍冲过来,弘历抬手示意他们止步,只让人抬走钱侍郎急救,独自与聂锋交谈。
“朝廷密事,非本王擅自所为。”
“但锦盒是空的,难道王爷事先没有预计到对方可能有诈?”
弘历略一沉吟,说:“拿到锦盒,本王自会开盒查验。”
“明知必定如此,徐香主还敢耍诈?”
“可惜……本王都没碰到锦盒。”弘历笑了笑。
“在下确是聂锋!”聂锋道,“在下以列祖列宗起誓,事先我并不知道王爷的身份,且收到的指令是格杀在场者,若非及时识出王爷,后果不堪设想。”
弘历还是笑道:“你已救过本王两次了,很好。”
“王爷不想调查幕后黑手是谁吗?真遗诏一事是否属实?”
弘历收敛笑容,若有所思地朝他看了一会儿,道:“听本王说一句……趁早离开京城,远走高飞,若缺银两,可到宝亲王府来取,那件事到此为止,不必追查!”
“为什么?”聂锋脱口问道。
“你执行过那么多格杀令,可曾追问过为什么?”夜色下,弘历的目光深邃而复杂,“很多事不能深究,很多事将永远湮没在黑暗里……你走吧,赶紧离开京城。”
看着弘历身后黑压压的侍卫,聂锋不再多问,返身跳下观台,借助木板,在湖面几个起落,跳上附近的花船,很快消失在夜幕中。
捋思路心生凉意 杏墨吏身遭重围
夜里,聂锋正盘膝练习吐纳之术,突然脸色一变,信手挥出一道掌风熄掉油灯,几乎同时,院外传来隐隐的说话声。
黑暗中,贝格格笑了,说:“别紧张,是我阿玛临时安排的巡夜,说是近来外面不太平,小心为妙。”
聂锋轻吁了一口气,耳边听着巡夜侍卫的交谈,仿佛触动什么似的,猛地跳起来,如敏捷的猎豹一样蹿出屋门,一个起纵跃到院墙上。月光下,他细看巡夜侍卫的背影,心里咯噔一下:他俩就是上回夜闯章使吏家的贝勒府侍卫!
诚惠贝勒居然卷入此事,倒让聂锋颇为意外。康熙晚年,豫亲王府与雍王府走得很近,康熙移居畅春园养病期间,豫亲王在他面前说了胤禛不少好话,正因为此,雍正登基后重用豫亲王府派系,尤其任命诚惠贝勒为御林军统领,足见对其信任。
以聂锋所知,诚惠贝勒对廉亲王派系态度较为冷淡,与前任上司隆科多也格格不入,一心忠于雍正,按说不会卷入暗杀弘历的阴谋。
但宫闱争斗的事谁看得清?今天是密友,明天就有可能兵戎相见。信誓旦旦,歃血为盟,抵不过切身利益!
首先,京城第一高手雷度的出现就是问题,聂锋刚刚中断格杀逃亡,就遭到其阻截,回想起来雷度似乎早就潜伏在附近,专门等着伏击。然而血滴子行动向来极度保密,知道准确时间地点的连同雍正和执行任务的血滴子在内,不超过三人,倘若雷度是诚惠贝勒请来的,如何事先知道?
其次,雷度的态度很奇怪,见面就施以杀手,根本不问理由,不想活捉,与他平时自诩的侠客风度判若两人。
还有就是关于弘历的安全问题,近来诚惠贝勒统领的护军营一半调到天坛,其余除了负责紫禁城日常的守卫,都参与搜捕聂锋,有意无意疏忽了弘历的安全,正因为侍卫人手不足,才临时抽调并不擅长执行护卫的前锋营军士。
挖空了心思,却没留意眼皮底下的危险!聂锋自责道,不过,诚惠贝勒是贝格格的父亲啊,自己能侥幸捡回一命,全靠贝格格不顾女孩子的清誉收留,岂能忘恩负义,倒打一耙?
聂锋伏在屋面上思潮起伏,呆呆想了很久,直到刺骨的寒冷差点儿吹僵四肢才惊醒过来。回到屋时,贝格格已沉沉入睡。听着她香甜的呼吸声,还有屋里萦绕的淡淡的女儿香,他愈发觉得惭愧。
失魂落魄地站了半天,他终于想起要去京城西北乱坟堆看看,或许晏小安已有消息。
他匆匆带齐武器,系好皮囊,顶着呼啸的西北风疾驰而去。
其时,晏小安已在瑟瑟寒风中等了他一个多时辰,面颊冻得通红,双手像两坨冰块。聂锋又是痛惜又是埋怨,责怪她应该生堆火御寒。晏小安来不及撒娇,迫不及待地告诉了聂锋两个最新情况:一是雷度已由诚惠贝勒推荐给弘历,有可能成为宝亲王府总教头兼贴身侍卫;二是雍王府里现在已经风平浪静了,大家该干什么还干什么,浑然忘了有个人叫聂锋。
“很奇怪,以雍正爷的脾气,断然不会放过此事的,除非……”聂锋喃喃道。
“除非什么?”晏小安急问。
聂锋目视苍茫黝黑的夜空,说:“除非有一桩更重要的事让雍正不得不装糊涂,或者说暂时忍气吞声,我想……是否有必要使出极端手段,逼雍正爺亲自过问。”
“喔,怎么做?”晏小安一下子来了精神,“需要我配合么?若真有必要,我有把握说服府里更多兄弟参与。”
“这是自然,以我俩在府里的人脉关系,关键时候会有兄弟施以援手,比如上次铁锤阿章就只使出七分的力气,还有……”
晏小安会心地笑了,说:“还有宗总教头!你当时扔出一个水缸,居然就打败了他!”
聂锋点点头,感激地道:“我知道他们跟你一样,都是在暗中帮我!”
“快说说你下一步打算怎么做吧?”
“具体计划还没考虑成熟,过阵子再说,我先追查另一桩事。”说到这里,他问,“对了,府里有没有关于温道长的资料?”
“我回去帮你查。”
谈完正事,两人温存了一会儿,晏小安惦记着赶紧回府报到,匆匆忙忙道别。聂锋看看夜色,决定去找下一个目标:苏查济。
吏部考功司主事苏查济,官衔不过从四品,却负责在京官员的考察、奖惩记录,是实权派人物——他是睿亲王府的包衣奴才,靠睿亲王的面子才得到这个好差事。苏查济虽在吏部,因考核京官方面事务与内务府往来密切,具体联系的便是章使吏。由于两人在满人官吏中算粗通文墨,历年礼部主持会试都抽调他们担任主考官或同试官,时间久了,二人的关系越来越亲密,成为至交好友。
凭着十多年的交情,即使苏查济没介入章使吏干的勾当,起码有所耳闻,而有关温道长的细节,也应当知晓。
四更天,苏宅内一片漆黑。
苏查济突然从恶梦中醒来,然后发现并非恶梦,因为一只铁钳似的手死死地卡住了他的脖子。
接着有人在他耳边轻声道:“我是血滴子,来调查章使吏的事,愿意回答问题就点头。”
苏查济忙不迭地连连点头,脖子上的压力才稍稍减轻了些,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头一次觉得生命如此宝贵。
“温道长住哪儿?真实身份是什么?”
“不知道……”
才说出三个字,脖子又被重重一压,苏查济两眼发黑,双腿乱蹬,喉咙“咕咕”直响,一口气没接上,差点儿憋晕过去。
緊接着听那声音说:“再说一个‘不,就是你在世上说的最后一个字,明白吗?”
苏查济哼了两哼,点头的力气都没了。
“回答刚才的问题!”
“咳咳……我说,我说,温道长很神秘,只跟章使吏单独见面,从来没有第三个人参与。我问过多次,章使吏不肯透露,但……但从他表情看,其实知道温道长的真实身份,道长不过是个幌子。”
“这么说,你对温道长的情况一点儿都不清楚?”
听出对方话中浓浓的杀机,苏查济吓得差点儿尿裤子,搜肠刮肚想了半天,说:“他……他们见面的地点在……马家茶舍,每次都是……不信去问马老板,没准他记得……”
马家茶舍,就在诚惠贝勒府后门对面!
说明什么?温道长藏身在贝勒府,或者以贝勒府为中转,既能随时监视马家茶舍的动静,又方便行动,防止有人跟踪。
还有雷度,居然是诚惠贝勒推荐给弘历的,而罗家大院那夜第一个在附近现身的就是雷度!
这样看来,诚惠贝勒在整个事件中介入的程度相当深!想到这里,聂锋的心头无比沉重。
“章使吏伙同皇宫内库太监窃取财物,你是否参与?”
“没……没有,我只隐隐听说到传闻,为此还劝过他。”
“他怎么说?”
“他说身不由己!”苏查济解释道,“章家日子很拮据,章老太恶疾缠身,章夫人体弱多病,七年前又遭遇了一场火灾,凭章使吏那点儿微薄的收入,养家糊口哪够?不过交谈中似乎……温道长也知道他做的事……”
“噢?”聂锋直觉里面有名堂,“为什么?”
“因为言语中他好像对温道长很畏惧……我怀疑他有把柄落在人家手里……”
聂锋还待追问,陡地全身一凛,心中突地腾起一股强烈的不安。这是多年血滴子生涯,在生死边缘锻炼而成的对危险的超强感觉,常常在刻不容缓之间决定一个或多个人的生命。
他当即挥掌拍晕苏查济,腾身破窗而出。就在他双脚快要落地的刹那,两股刀光夹击而至,刀锋又急又狠,角度刁钻至极,力图一刀毙命。
换作一般人,即使勉强躲过此劫,也得身受重伤,然而,聂锋毕竟是首席血滴子,是强手中的高手。
他反手一转,长剑撞开左侧刀光,同时身体向后急仰,右侧刀光堪堪从他鼻尖上掠过。两名偷袭者本来铆足劲想将他立毙刀下,出手不留余地,此时全身都是空当,可轻松两剑取他们的性命。
但聂锋瞥见宅院四周黑影幢幢,并伴有低低的呼哨声,立即作出两个判断:第一,这是血滴子布下的埋伏,此地不可久留;第二,这批血滴子是新人,出手不会留情,小心为上。
他不再耽搁,闪电般跃上墙头,击倒一名偷袭者,翻过屋脊向西南角狂奔。一时间,四下里响起尖厉的呼哨声,这是血滴子发出合围歼剿的暗号——足以证明搜捕自己的行动一直在暗中进行,但包括宗总教头、晏小安等与他关系亲密的人都被排除在外。
更有甚者,晏小安已暴露身份,被血滴子暗中监视,今夜他们通过她发现自己的行踪,这才得以调集人马赶到苏查济宅周围部署埋伏。想到这里,他内心深处竟有些庆幸:倘若直接回去休息,肯定会连累贝格格及整个贝勒府,不仅是女孩子清誉的问题,将会招来抄家杀头之祸,那份罪孽将终生无法弥补。
不知不觉跑了七八条街,雪下得越来越大,雪花旋转着落到身上即被热气熏化,和着汗水将衣服浸得透湿。血滴子紧追不舍,似乎铁了心要抓他,丝毫没有收手的意思。漫天雪花使他视野受阻,加之屋面湿滑,体力消耗极大,饶是每天保持大训练量的聂锋也微微气喘,速度明显迟滞。
不过这段路并非盲目逃亡,与上次一样,他将追兵引至乱坟堆附近的小山坡,那里地形复杂,长满半人高的灌木和野草,再往深处,还有一片野果子林,便于藏匿和甩脱追踪。
密密匝匝的雪花很快掩盖了他的脚印,泥泞不堪的山地,茂密的荆棘野草,还有聂锋神出鬼没的反击,使得初出茅庐的血滴子们举步维艰,漆黑一团里如同没头的苍蝇,搜索行动越发没了章法。
聂锋悄无声息地在灌木丛中穿行,很快绕到血滴子包围圈的后方,微微松了口气,身体贴着草皮疾奔向几丈开外的野果子林。穿过这片树林,便能泅渡护城河支流,彻底甩掉追兵。
就在他前脚踏入树林边缘时,身后掠起一阵疾风,从暗处射来十几点寒星。
聂锋挥剑“叮叮当当”击落暗器,右手射出两柄飞刀还以颜色。偷袭者见行踪已露,索性从石头堆后跃出来,挥起软鞭与聂锋斗成一团。此时大雪渐止,乌云蔽月,山间伸手不见五指,双方全凭超人的听觉和机敏的反应出手相搏,招招致命,场面险象环生。
闷斗了六七招,聂锋突然道:“海大人在荒郊野岭与属下玩命相搏,不嫌丢份儿吗?”
“捉拿朝廷钦犯,海某自当身先士卒。聂锋,既知本官亲临,为何不束手就擒?”血滴子副统领海布格语气冰冷道。
缜密算歧路亡羊 巧摸瓜一举两得
傅家灭门血案仍在继续侦查中,由府尹、通判亲自坐镇,指挥捕快差役以莲花弄堂为中心,挨家挨户走访打听线索。
这是刘统勋彻夜未眠后作出的艰难决定。
“照章办理”到底是什么意思?雍正为何作如此模棱两可的要求?刘统勋反复掂量后,突然冒出一个念头:弘历微服与白莲教交易,肯定经过雍正授意——京城没有秘密可言,刘统勋已得知真假遗诏之事,弘历前去应该是重金购回内库失窃的遗诏。当夜血滴子夜袭罗家大院,也是雍正发出的指令。以弘历的素养学识、风度仪表,以及从康熙起就倍受宠爱的程度,雍正立弘历为太子,将来继承皇位是铁板钉钉的事儿,决计不会设圈套去暗杀弘历。退一万步说,君叫臣死、父叫子亡,办法多的是,何必让堂堂宝亲王死于叛逆之手?传到民间,帝王面子往哪儿搁?
“啊!”聂锋大出意料,“属下效力血滴子多年,位居首席,执行任务数百起从无失手,即使不算大大的功臣,也不该……”
海布格深有感慨,叹息道:“说是异类,就因为你太正常了,正常得不像血滴子……自雍王府创立粘杆处以来,大凡血滴子执行过数十起任务后,或沉醉于血腥杀戮,残忍变态,或终日自责,抑郁低落,而你是第一个主动且多次申请退出的,并在外置了家宝,想过结婚生子的生活,这也太不可思议了!雍王府不能允许动摇军心的异类存在,你想想,若血滴子都向往居家生活,还能坚决执行格杀令,出手丝毫不留余地么?明白本官的意思了吗?”
聂锋咀嚼着他的话,良久道:“话虽如此,海大人本可以随便找个迟钝的、听话的血滴子,在罗家大院发现不对劲,也坚决予以格杀,也许还能乖乖地回去复命,岂不皆大欢喜?”
“不错,在人选问题上,本官考虑欠妥……”海布格懊悔地拍拍额头,随即意识到说漏了嘴,脸色一变,“你很狡猾,要是继续活在世上,真会造成太多的麻烦!”
聂锋无所谓地耸耸肩,说:“属下已落到这个境地,不多这两句恐吓的话,倒是海大人要留神,卷入暗杀宝亲王一事,注定没有好下场。”
“本官自有保身之道!”海布格冷冷地说。
聂锋还想追问,突听到两侧草丛中轻微的窸窣声,知是血滴子们包抄上来了,他猛地大吼一声,几十道乌光疾射而出,身体向后急掠的同时,凌空击落两名跃起的阻挡者。人甫落地,又有七八道刀光飞卷而至,聂锋稍一耽搁,草丛里又飞起两道剑芒。
聂锋退入野果子林,依靠茂密的树木且战且退,虽凭丰富的实战经验应变迅捷,狡计百出,也战不过初出茅庐的血滴子悍不畏死,刀光剑影如蛆附骨死死盯在身后。不断的阻截,不断的恶斗,加之树木里泥泞湿滑,不利于起纵跳跃,聂锋体力急剧下降,身上伤口平添十多道,行动开始迟缓起来。
雨越下越大,很快蔓变成瓢泼大雨,京城的冬天很少下这么大的雨。雨里、地上、草丛中跌打滚爬,所有人都狼狈不堪,刀光剑影中不时有人倒下,又有人继续扑上去,双方在拼尽最后一分气力苦战。
绞杀中,聂锋几乎耗尽内力,连最基本的格杀动作都不能做到位,这时,右侧正方两名血滴子不知是支撑不住还是误遭了同伴的暗器,突然“扑通”倒地。聂锋大喜,提起最后一分力气从空当冲过去,眨眼间跑出十多丈远。年轻的血滴子陡地失去对手,原本勉强憋着的气一下子松懈掉,一个个萎靡不堪,瘫倒在地。
“一群没用的东西!”
海布格咒骂道,提起身法追了上去。刚才混战时他一直在后面督阵,很好地保存了体力,很快便在一块巨石下找到了聂锋。
此时聂锋已是强弩之末,身体折成弓形,伏在石頭上大口大口地喘气,多达十多道刀剑伤口不停地流血,豁了无数个口子的长剑扔在一边,显然无力再战。
“看在共事一场的份上,本官给你个痛快,够意思吧?”海布格胜券在握地说。
聂锋惨然一笑,想要说话,刚张嘴便喷出一大口鲜血。血滴子练的独特内功心法最忌讳吐血的,轻则元气大伤,重则武功全废。海布格见状,更加放心,卷起长鞭,抽出腰间的短刀,一步步逼上前。
聂锋深深吸了口气,说:“死在海大人手下,亦是属下的报应。”
海布格微笑道:“本官职责所在,请见谅。”
聂锋勉强挤出笑容,说:“属下原本就……没指望大人高抬贵手……”
这时,半空中突然响起衣袂声,海布格一惊抬头,却见一点剑芒犹如天马行空破空而至,临近地面时绽开千万朵剑花,每朵剑花中心跳跃着海布格的影子。
海布格脸色大变,脱口而出:“幻灭千杀!”
“幻灭千杀”是峨嵋派镇山绝技,可想而知此时出现的必定是晏小安!入雍王府前,她在峨嵋派已习修五年,以她的天资和素质自然得到掌门的格外青睐,从而得传镇山绝技。
不消说,刚才野果子林里两名血滴子突然倒地也非偶然,而是晏小安在暗中出手相助。
海布格江湖经验足,知晓此招的厉害,何况被晏小安从空中攻击已失先机,当下紧绷着脸,一手挥起长鞭,化鞭为枪,直直地刺向对方,一手持短刀,瞬间挥洒出雪亮的刀幕护住要害。
“铮铮铮铮”,一连串摧金碎铁声,剑花所及之处将长鞭一截截绞断,然后千万颗火花铺天盖地地洒向刀幕。
海布格全身衣衫向外鼓起,须发皆张,眼睛瞪得快渗出血来,紧咬牙关承受“幻灭千杀”暴风骤雨式的冲击,向后退了一步、两步、三步……每退一步,嘴角就沁些鲜血,退到第七步,他终于支撑不住,“扑通”坐到地上,长剑破势而入,深深地刺入他的肩窝。与此同时,他无法压制住气血翻腾,喷出一大口鲜血。
海布格与聂锋练的是同一内功路数,一旦流血,功力就会大减。峨嵋剑以“薄、细、尖”闻名,且运剑时以内力相辅,形成独有的颤栗,使得伤口深且受创面积大,难以愈合。
因此,晏小安一击得手便彻底击溃了海布格。
她缓缓地抽出长剑,鲜血从剑尖一滴滴地往下滴,秀目圆睁,眼眸中充满了杀气。
“好,很好。”海布格捂着肩膀惨笑道,“如聂锋所说,死在亲手培养的血滴子之手,是本官的报应。”
“去阎王那里报到吧!”晏小安不客气地说,举剑便刺。
“慢!”聂锋吃力地阻止道,“留他一条狗命。”
“为什么?他刚才想杀你!”晏小安问。
“毕竟……他对咱们有……培植之恩,得饶人处且饶人……”说到最后一个字时,他已是呼吸急促,脸色惨白如纸。
晏小安连忙跑过去扶起他,一手按在穴道上,源源不断地催入内力,一手飞快地点穴止血,然后将他背在身后,狠狠地瞪了海布格一眼,道:“算你走运!”
出了野果子林,晏小安不住地追问聂锋以前的藏身之地以便疗伤,但此时再去诚惠贝勒府风险很大,再加上晏小安的特殊身份,聂锋觉得极为不妥,索性装作神智不清,不予回答。
无奈之下,晏小安背着他横穿了小半个京城,在一处破落的贫民区里觅了处废弃无人的破草屋,堆草生火,打来干净的井水为聂锋冲洗伤口并敷药,同时推宫舒脉,协助聂锋进行内息调整。忙完这些,外面天色微明,四处响起了鸡鸣狗叫声。
见聂锋精神略有好转,晏小安叙说了为何出现在野果子林的原因:两人在乱坟堆分手后,她放速疾行回雍王府。刚到府前大街拐弯处,铁锤阿章突然从阴影处闪出来拦住她,急切地说:“你疯了吗?还敢回府,刚才有人一路盯梢并通知海布格,这会儿大批人马已去围歼聂锋了!”
晏小安脑袋“嗡”的一声,下意识地问:“我……已经暴露了吗?”
“是啊,海布格早就安插亲信秘密监视你,我也是刚刚才知道,所以冒险躲在这儿等你……”
“多谢,我赶紧回去策应聂锋!”
由于不认识苏查济宅,她费了好大的周折才找到野果子林,见聂锋已呈强弩之末,遂暗中出手助他脱围,并伺机发动对海布格的雷霆一击。若在海布格有准备的情况下单打独斗,晏小安肯定不是他的对手。
“我还是想不通你为何不杀海布格?”晏小安气鼓鼓地说,“要不是我及时赶到,你就死在他的刀下了。”
“我收到的假格杀令,毫无疑问出自他手,就算配角,也是血滴子这条线的关键人物,杀掉也不过是一条狗命,留着他倒能挖出更多的线索。”聂锋解释道,“当时我身负重伤,也来不及逼供,只能放他一马。”
晏小安柔声道:“嗯,无论如何,你养好伤是最重要的,其他的都可以放到一边。”
“线索全无下落,倒把你拖下了水,真是过意不去。”
“说什么呀,这叫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啊!”晏小安说着脸一红,扭身跑出去打水。
躲到第三天时,聂锋的伤势已基本稳定。
深夜时分,晏小安背着聂锋悄悄地来到德胜门附近的武扬镖局,这是峨嵋派在京城的秘密据点,趟子手大都是峨嵋派外室的弟子——京城大多数镖局背后都有江湖大门派暗中支持:一来有个靠山,押镖途中遭遇劫镖时亮出旗号起到震慑作用;二来在京城打探消息,及时掌握朝廷对江湖门派的态度,抓住机会壮大门派的势力。晏小安入雍王府时留了个心眼,没向任何人透露与武扬镖局的关系,偶尔执行任务时匆匆路过那儿喝杯茶,交谈几句,几乎不露痕迹,如今预留的后手派上了用场。
镖局自然备有效果最好的金创药,镖头们也是最好的外科大夫,在他们的悉心照料下,聂锋很快恢复了元气。消息方面,镖局每天有不少江湖人士出入,京城内外乃至紫禁城里的动静都能猜个八九不离十。
连续几天傍晚,晏小安都女扮男装成书僮,混到天桥一带溜达,寻找能逼真模仿各种声音的街頭卖艺人。寻觅到第六天,有位号称“铁嘴鹦鹉”的安徽老艺人颇合要求,当即被她带到了武扬镖局……
这段日子里,京城最轰动的消息是写有“传位十四阿哥”的真遗诏流落民间,各方势力都千方百计要得到它。据说它一旦公布于众,雍正皇帝将主动退位!
由于议政大王大臣会议(康熙在位时设置)的牵制,以及年羹尧几十万大军的异动,雍正如坐针毡,不得不放低姿态,让以廉亲王为首的隆宗门值班房拥有更大的权力。廉亲王趁机大施拳脚,一方面让怡亲王、弘历等人坐冷板凳,另一方面以缉拿血滴子聂锋为由,从顺天府强行接手罗家大院和莲花弄堂两桩血案的调查,同时勒令步军统领衙门等全力追查真遗诏的下落。
各方势力都卷入这场前所未有的寻找真遗诏的行动之中,一直潜伏在京城的江湖各大门派纷纷站队,或投靠王府贝勒府,或受雇于顺天府等衙门,或被隐于幕后的势力所收买。街头巷尾到处转悠着来历不明的人,猎犬般嗅着哪怕一点点可疑的迹象,稍有风吹草动便猛扑上去。
京城里不断冒出假遗诏,每回都引发大批江湖豪客参与争夺,大打出手,血腥场面惨不忍睹。刘统勋对此忧心忡忡,给雍正上奏,说遗诏引发的血案,平均每天六起,规模至少十人以上,最严重的一天死伤三十多人,累及无辜百姓甚众,使得京城门店商铺一到日落就得关门歇业,造成百业萧条、人心惶惶的局面,长此以往将影响民生大计,导致时局动荡。
雍正批阅奏章折子是出了名的耐心细致,善于从官员的汇报中发现问题,有时更能察觉出言外之意,批注也格外认真,有时洋洋洒洒数百字,有时会夹杂浓烈的情绪,或严厉批评,或大加褒奖,且几乎每折必批。奇怪的是,这回他只批了四个字:朕知道了。
看着高深莫测的批语,刘统勋陷入迷惑和愤怒。
就在一筹莫展之际,刘统勋接到捕快截获的一封信——傅山遥从山东托人带回的,信中说不日将返回京城。
俗话说知子莫若父,反过来也能理解为知父莫如子。傅壁再深沉老道,也不会把所有秘密都带进坟墓,多少会在儿子面前透露一点点。也许,傅山遥是解开谜团的关键!
刘统勋正忙着部署人手抢先到河北境内截住傅山遥——倘若他入了京城,必定被幕后势力盯住,性命堪忧,这时手下来报,粘杆处总教头宗大峰拜见。
血滴子总教头!他在这个敏感关键时刻来干什么?刘统勋嘀咕道。但他还是穿好了官服,安排到衙门暖厅里会客。
假令智赚穷途客 真辞巧诱野心王
雍王府,夜三更。府内大树繁茂遮天蔽日,密集成林,除正殿、中殿前后有宽阔的空地,其他地方仰头都看不到天,整个王府弥漫着阴森森、压抑窒息的气氛。
雍正登基后,按惯例下诏雍王府为雍和宫,属于皇帝行宫的“龙潜禁地”,不过殿顶琉璃瓦并未按建制换成黄色,仍沿袭王府的绿色,雍正也从未回来过,一直住在养心殿。雍王府实际上成为戒备森严的特务衙署,也是令人生畏的血滴子活动的大本营。
海布格独自坐在东侧偏殿厢房,边喝闷酒,边抚摸还包扎着纱布的臂头,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最近不顺心的事太多,行动屡次遭遇意外,多次受总管内务大臣的训斥。雍正对海布格的态度也冷淡起来,已连续十多天没单独召见询问血滴子事务,若在以前简直不可想象。
问题出在哪儿呢?
诚如聂锋所说,关键时刻选错了对象,不该在处理罗家大院那种大事的时候还想着顺便解决掉聂锋,结果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唉,聂锋,聂锋!真是老子命中的克星!想到这里,海布格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然后恶狠狠地将杯子砸了个粉碎。
这时,殿外有两名拜唐阿匆匆进来,大声道:“报——皇上下达最新格杀令!”
“呈上来!”海布格唰地站起身接过邸报,撕开封口,却见雍正遒劲刚正的一行字:三更时分,紫桐雨轩,捉拿诚惠贝勒,入府地牢。
捉拿诚惠贝勒!
看到这六个字,海布格顿时出了一身冷汗,呆在原地半晌没动弹。雍正为何毫无预兆地对诚惠贝勒下手?诚惠贝勒掌管着御林军大权,一度是雍正最信任的臣子啊!还有,是捉拿而非格杀,更让海布格不寒而栗。身为血滴子副统领,他很清楚雍王府地牢的残酷和暴虐,多少英雄豪杰、有志之士被关进去后,即使活着出来也折磨得不成人形,比死还痛苦万倍。诚惠贝勒是正宗的亲王子弟,含着金匙出生,享尽荣华富贵,哪吃得了那种苦?别说受刑,看一眼就吓晕了,还能守住秘密?这才是海布格最担心的!
俩拜唐阿诧异地对视一眼,其中一个壮着胆子提醒道:“海大人……海大人可分派任务?”
海布格如梦初醒,道:“喔……分派任务?此事……非同寻常,本官要掂量掂量,你们……呃,先下去听候吩咐。”
“喳!”俩拜唐阿低头退出。
捏着雍正亲手写的格杀令,海布格的脸在火光跳跃下忽明忽暗,阴晴不定,拳头紧了又松,松了又紧,迟迟无法下定决心。
过了一会儿,有执行完任务的血滴子進殿复命,解开皮囊,里面是血淋淋的头颅,犹自双目圆瞪,似乎死不瞑目。平时不知见了多少头颅的海布格竟硬生生打了个寒噤,微微退后半步。
霎时,海布格仿佛预见到自己的命运。
不管曾经受过多少恩宠,不管为朝廷出生入死卖尽力气,不管加官晋爵到哪怕加封亲王,一旦高高在上的皇帝改变主意,眨眼间便可将你从天堂打入地狱!
既已迈出那一步,索性一条道走到黑!
海布格一咬牙甩掉棉斗篷,穿上血滴子装束,扣紧皮囊,拎着长鞭大步走出去。殿门口两个听候命令的拜唐阿齐齐躬身道:“海大人有何指示?”
“任务事关重大,由本官亲自执行。”
“喳!”
踩在坚硬光滑的琉璃瓦上,迎着凛冽的寒风,海布格心情从未如此糟糕。记不清曾有多少个夜晚带着任务离开雍王府,每当那时,他的内心总是无比自信和坚定,对于格杀者、格杀计划、行动线路等等都了然于心,自己就是阎罗王旗下的勾魂使者,杀人就像在生死簿上打个勾似的轻松,然后便吹着口哨,踏着晚风回府复命。
这回却完全不同。
格杀任务与他休戚相关,不,诚惠贝勒跟他就是拴在一根绳子上的俩蚱蜢,出了事谁都跑不掉!
所以,雍王府里任何人都不能插手,必须由他亲自前往。
抵达紫桐雨轩时,街头刚好传来三更梆响,海布格轻轻吐了口气,将长鞭扎到后腰,手握皮囊,像秋风落叶般轻巧地飘到二楼东首窗前,“吱”地推开窗棂。这是紫桐雨轩装修最精美、布置最豪华的包厢,又配有茶艺技术最精湛的侍女,诚惠贝勒每次必来这间,偶尔心血来潮临时光顾,老板也得千方百计劝走原来的客人。
贴着空隙窥视屋内,出乎海布格的意料:里面没陪客,没侍女,就诚惠贝勒孤零零地背朝窗户坐着,壁灯、宫灯等全部熄灭,只剩桌上一盏豆花大小的油灯,衬托出包厢的昏暗和沉寂。诚惠贝勒一手提酒壶,一手举酒杯,正自斟自饮,长吁短叹。
难道他已听到风声,预感逃不过今夜?海布格忖道,索性大模大样地拉开窗户,“咚”地跳了进去。
“海大人,果然是你。”诚惠贝勒头也不回,声音低沉而嘶哑。
海布格干笑道:“贝勒爷神机妙算,海某佩服。”
“海大人亲自出手,是要取本贝勒的性命?”
“皇上有令,海某也没办法,得罪之处,他年必定到贝勒爷坟上多烧些箔子。”
“皇上再糊涂,也不会对本贝勒下格杀令,怕是海大人急欲灭口吧?”
海布格一滞,表情渐渐变得狰狞可怕,道:“贝勒爷,这么说就没意思了,当初若非贝勒爷怂恿唆使,海某怎会面临两难选择?贝勒爷说,像海某这样一无靠山,二无绝顶武功,混至血滴子副统领就算到顶了,那又怎样?还得跟普通血滴子一样值夜班、接受格杀令、执行突击任务,随时可能负伤不说,等到年老力衰彻底没用的时候,还不是被一脚踹到旁边?海某正是听了劝说才动心的……”
“罗家大院的事被海大人办砸了,否则不可能是今天的局面。”诚惠贝勒冷冷道。
“事已至此,海某有什么办法?”海布格无奈地摇头道,“海某虽是血滴子出身,却忽略了血滴子处于逆境时爆发出的能量,海某承认低估了聂锋那个可恶的家伙!不过,即使换别的血滴子也未必有用,开始传过来的消息是弘历只身前往,谁晓得居然带了大内侍卫!贝勒爷,这才是罗家大院失败的根源,因为以大内高手的实力,血滴子纵使抢得偷袭的先机,也难在强手环伺的情况下取弘历的性命!”
“唉,海大人可知是谁给的消息?”
海布格叹息道:“还用说,当然是……”
说到这里,他突然一个激灵,右手按住皮囊,左手抓住长鞭,厉声喝道:“你到底是谁?转过身来!”
那人呵呵一笑,缓缓转身,赫然是满城通缉的聂锋!
海布格惊得魂魄丢到九霄云外,情知中了圈套,当下挥出长鞭,身体后蹬蹿出窗外。
脚跟还没着地,耳边响起熟悉的声音:“海大人!”
定睛一看,院子正中站着刘统勋和一干捕快、差役,四周墙头则是总教头宗大峰率领的六七名血滴子。
聪明如他者,霎时想通前后关节,全身上下汗涔涔的。
这时,聂锋站到窗前,居高临下地瞅了海布格一眼,再朝宗大峰拱拱手,然后对刘统勋道:“刚才的对话,刘大人可曾听得清楚?”
刘统勋微笑道:“一字不漏,多亏聂侠士的好主意。”
原来,晏小安找来艺人“铁嘴鹦鹉”后,聂锋便开始布局整个计划。他先暗中联系宗大峰商量好细节,然后由宗大峰出面找刘统勋说明事情的原委——虽然是血滴子内部的事,若没有刘统勋这等在朝野均有分量、敢于直言真相的朝廷大员作证,根本无人肯信。
两名拜唐阿自然是宗大峰的心腹,雍正的格杀令也很好办,只须拿存档的格杀令挑出相应的字,请书法高手临摹即可。聂锋算准罗家大院的事是诚惠贝勒和海布格沆瀣一气,倘若揪出诚惠贝勒,海布格必定不会让他活在世上。
地址是诚惠贝勒经常光顾的紫桐雨轩,使得海布格先入为主,认定背对他的人就是诚惠贝勒。而聂锋在“铁嘴鹦鹉”的调教下,模仿诚惠贝勒说话几乎能以假乱真了。
不过,海布格毕竟江湖经验丰富,当问到最核心的问题时,他蓦然醒悟过来,使躲在院里通过铁筒传音偷听的刘统勋扼腕叹惜。
聂锋转向海布格,野果子林殊死搏斗的凶险场面历历在目,他平静地说:“海大人,属下失礼了。”
海布格深深地吸了口气,说:“刚才海某都是肺腑之言,海某确实低估了你,遭此失败是咎由自取,不能怪任何人。”
“谁是幕后主使?”聂锋问。
“刚刚……海某已说得够多,不能再……”海布格惨然笑道,“宗总教头,海某可否拜托你一件事?”
宗大峰一拱手,说:“只要属下力所能及。”
“海某子女均在外地,家里尚有七十多岁久病卧床的父亲,海某索性连后事都托付了,烦请宗总教头多费心。”
“属下当尽心竭力。”宗大峰明白他的意思,肃容道。
刘统勋也看出海布格欲自行了断,使个眼色,指示捕快们一拥而上欲将他拿下。然而,未等大家有所动作,海布格反手一刺,短刀深深地扎入胸口,喉口咕咕两声,向前踉跄走了半步,便扑倒在地。
清晨,刘统勋率先进宫请求面奏,太监通报后,回说皇上偶感风寒,不能接见臣子,有急事直接到隆宗门值班房。
刘统勋蹙眉咂嘴在宫门外徘徊,正好被廉亲王遇着,将他拉到值班房说话,此时弘历、弘时已端端正正地坐在案前看奏章,见了他都起身打招呼。
刘统勋暗忖夜里那么大的动静,凭廉亲王耳目之灵通不可能不知道,刻意隐瞒反而不好,便从聂锋说起,将夜里发生的事原原本本地讲了一遍。廉亲王显然心中有数,手捻胡须微笑不语,倒是弘历、弘时两人大为震惊,面面相觑却一言不发。
事涉雍正一手培植的嫡系势力血滴子,又隐隐与暗杀弘历有关,而且牵连到保卫紫禁城的御林军统领诚惠贝勒,身为皇子,哪敢轻易发表意见?
廉亲王“啪”地一拍桌子,满脸怒容道:“有延清和那么多捕快、粘杆处侍卫在场作证,诚惠贝勒勾结海布格制造罗家大院血案的罪名已经坐实,还用等什么?立即捉拿归案,逼他供出幕后主使!”
刘统勋道:“捉拿贝勒爷须得向皇上面奏,交宗人府查办……”
“皇上正染病休养,难道坐视凶手逍遥法外,等幕后凶手从容销毁证据甚至杀人灭口?”廉亲王厉声道,“隆宗门值班房不是传话筒,有自主决定军国大事的权力,况且本王就掌管宗人府,有权处理八旗皇亲国戚!”
“王爷说得是。”刘统勋立即附和,无论哪个衙门出面,抓住诚惠贝勒就意味着案情向前进了一步,至于后面怎么发展,再见机行事。
弘时却急急地道:“御林军掌控紫禁城内外,一旦走漏风声,逼诚惠贝勒铤而走险,极易酿成兵变,请皇叔三思!”
廉亲王冷笑道:“京城就他一支护军营?我们手里还有亲军营、前锋营、步军营等精锐人马,别说对抗,踏平小小的贝勒府都不在話下!兵变?借颗豹子胆给他也不敢!”
“京城内兵戎相见会造成混乱,民心不稳。”弘时还是竭力阻止,“跟海布格不同,诚惠贝勒偌大的家当在那儿,能跑到哪儿去?不如暂时削弱其兵权,等皇阿玛病愈后再定夺。”
廉亲王突然转向弘历,问道:“皇侄怎么看?”
弘历表情恬静从容,沉稳地说道:“回皇叔,侄儿认为皇阿玛养病期间,隆宗门值班房以稳定大局为要,至于谁指使暗杀侄儿,幕后有何玄机,都无足轻重。”
此言一出,刘统勋顿觉惭愧:自己为官十数载,历经宦海起伏,见识还不如年方二十的弘历。这段时间一心想着侦查两桩血案,揪出幕后真凶,却忽视了当前动荡微妙的政局,新皇根基不稳,亲王心怀叵测,年羹尧兵马异动,京城犹如压满火药的炮膛,一根小小的导火索便能引起大爆炸!
与弘历相比,自己太短视了。
“唔……”廉亲王没料到弘历也反对大动干戈,刚才话说得太满,一时不好收回,沉吟片刻道,“捉拿一个小小的贝勒还用得着那么大的动静?本王就带几个亲兵前去贝勒府,看谁敢阻拦?”
“王爷何必以身犯险?此事再从长计议。”刘统勋连忙给他台阶下。
廉亲王点点头,道:“也罢……皇兄那边,烦请两位皇侄多催催,延清在贝勒府周围多部署些人手日夜监视,发现异常立即通报。”
“下官立即回衙门安排。”刘统勋道。
出了值班房,刘统勋不禁长长吐了口气,不知为何,他总觉得廉亲王和弘历、弘时三个人之间弥漫着诡谲莫测的气味,说不清道不明,却使他如芒刺在背,一刻都不想多呆下去。
回到顺天府衙门,总捕头上前密报,说昨晚在河北固安县城找到傅山遥,连夜带回京城,秘密安置在衙门后院并重兵把守,不准任何人接近。刘统勋表示赞许,随即快步来到后院,示意总捕头看好院子,严禁有人靠近或偷听。
傅山遥躺在床上呼呼大睡,昨夜数百里快马疾驰,他实在被折腾得全身快散架了,到了衙门,茶没喝一口就睡着了。刘统勋并不催促,坐在桌前,边喝茶边回顾刚才值班房里的较量,愈发觉得宦海莫测。
等傅山遥醒来时,已近正午,刘统勋叫人送来饭菜,傅山遥却坚决不肯动筷子。从昨晚到今天,捕快们只一个劲地催他快点儿回京城,其他问题一概不回答。越是这样,他心里越不安,预感到家里出了大事儿。
刘统勋以实情相告他家被灭门的情况。乍听到噩耗,傅山遥一头栽倒在地,昏厥了过去。刘统勋赶紧唤来有经验的捕快掐人中急救。傅山遥好半天才悠悠醒来,随即号啕大哭,折腾到傍晚时分,情绪才勉强平静。刘统勋遂问起傅壁生前有无透露什么秘密。
傅山遥擦掉眼泪,商人的精明狡猾一点点地回到脸上,他要求在捕快的保护下回家处理后事,然后顺天府将他送出京城之外安全的地点,才会说出秘密。他说其实这是父亲早就安排好的,现在只是遵嘱而已。
刘统勋欣然同意,但说眼下京城才是最安全的地方,否则仅凭顺天府无法提供保护,等结了案子,自然会送他秘密离京,到山东或其他地方。
谈妥了条件,傅山遥感于刘统勋的诚意,主动说出了傅壁的往事。
傅壁真名曾夷垚,供职于翰林院,康熙尤为喜爱其书法风格,经常拿他的字临摹赏析,之后康熙书法深得曾夷垚的精髓,两人的作品放到一起,乍见根本分不清轩轾。胤禛何等精明,当即投其所好,聘请曾夷垚入雍王府教授诸贝勒贝子,名为太傅,实想通过他有经常入宫和康熙在一起的机会打探消息,并择机替自己美言。时间久了,曾夷垚不堪重负,以身体不适为由告老还乡。但胤禛聘他为太傅是经过深谋远虑的,岂肯轻易放走?遂约定退而不休,仍留在京城随时听令。
康熙驾崩那夜,一辆马车将曾夷垚紧急送到畅春园,根据胤禛的命令,他模仿康熙笔法写下:传位于四阿哥!
听到这里,刘统勋“扑通”坐到椅子上,失神地说:“遗诏……果然是假的……”
“圣祖病情是突然恶化,事先毫无准备,因此根本没有真遗诏……”傅山遥接着说下去。
伪造圣祖遗诏,曾夷垚本已做好被灭口的准备,谁知胤禛盯着他看了好久,突然笑了笑,说:“此事谅太傅不敢泄露丝毫,否则……”
后来雍正居然把他送回家,还捎带大批赏赐。曾夷垚情知深沉老道的胤禛留自己一条性命必定藏有后手,但逃离京城又不可能,只得让儿子经商,每年有大半年在外避祸,并娶妻生子延续曾家的香火,京城莲花弄堂的家反倒是捱一日算一日,不作他想。
“噢,原来你家外有家,在山东还有栖身之处!”刘统勋恍然。
傅山遥垂泪道:“可京城的家人也是我的至亲,如何不难过?”
刘统勋安慰一番,起身出门,关照守在外面的捕快严加守卫,不得怠惰。然后,他回到后花厅,独自苦思冥想一个问题:
时隔六年,雍正还召曾夷垚前去干吗?难道还有比伪造遗诏更严重的事,以至于派血滴子满门灭口?
临悬崖惊恐勒马 近真相反陷迷惘
再度回贝勒府,聂锋是经过激烈的思想斗争,并在晏小安面前撒了谎才出来的。一方面,他觉得不打招呼突然消失很有些说不过去,另一方面则是诚惠贝勒面临严重的危机,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必须提前通知贝格格谋求退路。
二更天,深夜下的贝勒府还有很多屋子亮着灯,黑影进进出出,说话声都刻意压得极低,到处弥漫着不安和惶惑的气氛。
来到贝格格的小院里,如他预料,她还没有休息,正在灯下认真地刺绣。见了聂锋,她只是莞尔一笑,像往常一样淡淡地道:“来了?我给你泡杯茶。”
聂锋一把抓住她的手,道:“别再客套,形势万分危急,你父亲将有灭顶之灾,快想办法逃出去!”
“逃?”她清澈纯净的眼睛不含一丝杂质,反问道,“逃哪儿去?谁敢收留我?”
“但……你父亲犯的是抄家的大罪,不出意外肯定满门遭殃,轻则流放北疆荒夷之地,重则……”
贝格格笑了笑,說:“你说的,这几天贝勒府上下都知道……外面捕快、军士层层包围,贝勒府里哪怕买菜运水都要经过七八道关卡盘查,护军营那边的差事早被廉亲王的人接管,如今父亲赋闲在家,坐等圣旨拘拿。”
“别的我管不了,但必须带你走!”聂锋终于说出来意,“相信我的实力,背着你突出重围不算什么!”
“你有小师妹啊,我能一辈子跟着你么?”她问。
聂锋一滞,不知她如何得知了小师妹,竟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以前我说过,身在皇家终究是这个命,谁也无法抗拒……”说到这里,她眼眸中渐渐蒙了一层雾气,眼神变得迷离朦胧,“抄家那天,或许我会自行了断,总比受尽侮辱折磨好,但告别人世前,请务必答应我一个……请求……”
“什么?”他隐隐觉得不安。
“我……只想和心爱的男人在一起!”她声音越说越轻,身体也越来越软,“体验春宵一刻值千金的幸福,就算死,也不枉到世间走一遭!聂锋……”
烛光下,她的俏脸妩媚无比,雪白的皮肤透出一种强烈的诱惑味道。刹那间,聂锋全身血脉贲张,竟一时无法自制,禁不住用力揽住她盈盈一握的细腰,横抱起她大步迈向雕花大床。
“贝儿睡了吗?”院外蓦地响起诚惠贝勒的声音。
睡在偏房的丫环赶紧起身开门,贝格格飞快地整理衣衫,冲出屋门迎接。
诚惠贝勒独自站在院子中央,神情古怪地与贝格格对视片刻,冷不丁挥手叫丫环回屋睡觉,然后走到贝格格身边,轻声道:“进屋去,我要见你的男人!”
“啊!”贝格格惊叫一声,下意识地捂住嘴,倒退了两步,又害怕又震惊地看着父亲。
诚惠贝勒不再管她,猛地掀开帘子跨入里屋,上下打量一脸尴尬的聂锋,目光惊疑不定,突然问:“你是谁?”
“在下……聂锋。”
“聂锋!”
诚惠贝勒顿时颓然,默默叹了口气,坐到对面的椅子上。贝格格冲进来,跪在父亲膝前,满脸泪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贝勒爷,在下……”聂锋试图解釋,然而深更半夜出现于女孩子的闺房,在女孩父亲面前,任何理由都显得苍白无力。
“除了不知道你是聂锋,其他的我都了如指掌!”诚惠贝勒语气消沉无力,神态像衰老了十岁,“试想,一个大男人在女儿的闺房连续呆了二三十天,做父亲的居然被蒙在鼓里……这样的人还能当御林军统领么?之所以装糊涂,一来我向来纵容贝儿,嫁人前胡闹一阵子就罢了,别玷辱门风就行,二来也存着私心,万一事败……贝儿好有个托付。可惜啊,千算万算没料到是你!唉,命中注定亡我诚惠满门啊……”
聂锋上前拱手,铿锵有力道:“在下今晚来,就是想带贝格格逃离此地!”
“真的?”诚惠贝勒眼睛一亮,“你果真愿意对贝儿负责?”
“在下承诺……”
聂锋话未说完,贝格格却紧紧搂着父亲的双腿,哭泣道:“贝儿不走,贝儿要守在阿玛身边!”
诚惠贝勒抚摸着女儿头发,眼中隐隐闪动着泪光,叹道:“乖女儿,随他去吧,城门失火殃及池鱼,这场大祸碾压下来,贝勒府将毁于一旦,趁早走吧。”
“不,我心意已决。”贝格格一脸坚毅,“我会一直陪伴阿玛,哪怕最终死在一起。聂锋,感谢你的好意,但我绝对不会弃阿玛而去!”
“贝儿……”诚惠贝勒俯身搂住女儿,泪珠终于忍不住大滴大滴地落下来,父女俩依偎在一起,哭成一团。
“贝格格……”
聂锋还待劝说,诚惠贝勒抬手阻止,等情绪略为平静后,说:“皇上下旨前尚有变数,不必忙于这一刻,倘若降旨查抄贝勒府,那时想必我已身陷天牢,生死难测,到时请出手相助。”
“聂锋必定全力而为!”
“诚惠先在此谢过!”诚惠贝勒在椅子上欠欠身体,然后叹道,“侠士也是罗家大院血案的受害者,多日以来遭缉拿追捕,还能反戈一击扳倒海布格,实属不易。”
“关于罗家大院和莲花弄堂两桩血案,贝勒爷应该有话要说。”
诚惠贝勒搂着贝格格沉默良久,缓缓道:“身为御林军统领,皇上心腹重臣,我肚里装了太多太多秘密,有的永远不可以泄露,宁可湮没于尘世,你多次执行过格杀令,想必明白我的意思。”
“但刺杀宝亲王应该不是皇上的本意!”聂锋冷笑道。
“确实,这当中发生了变数,不过有些事不是做臣子的能左右,有些事身不由己啊!”诚惠贝勒伤感地摇了摇头,“海布格落马,你的冤情迟早会翻案,尽可放心,但作为长辈私下劝你一句,借此机会离开血滴子,离开京城,躲得越远越好,皇上的脾性你是了解的……至于两桩血案更隐秘的内幕,不知道是最好的。”
聂锋略一思忖,道:“贝勒爷用心良苦,在下受教了,只是在下被卷入罗家大院事件程度颇深,仅凭海布格一条性命就想脱身谈何容易?须得将此事查个水落石出才行。”
诚惠贝勒久久不语。
“阿玛帮帮他吧。”贝格格在他怀里央求道。
诚惠贝勒惨淡地笑道:“如今阿玛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能帮得了谁?你若实在要搏一下,不妨……只是……其实当下置身事外乃最佳选择,那条路祸福难知……”
“即使离京,在下也必须清清白白地走,不想留一世遗憾。”聂锋态度坚决。
“唔,”诚惠贝勒又犹豫了一会儿,道,“听清楚了,乾宁观东首偏殿神像背后有个八卦图,大力推压会打开密室,按入口位置数右七下九是块活动地砖,下面藏着罗家大院那夜交易的遗诏——别问真假,也别问来历,取到之后立即找观主,就说本贝勒安排的,求见温道长,他会告诉你一切。”
聂锋张嘴想问什么,诚惠贝勒摇摇手,续道:“雷度守在道观,但不知藏的是遗诏,更不知具体位置,只须说出本贝勒的名字他便会放行,其余的你可便宜行事。”
“温道长是谁?”
诚惠贝勒额前皱纹更深,脸上表情灰暗,道:“我只能说这些,接下来全凭你的造化……记住刚才的承诺,你去吧。”
聂锋深深地瞅了贝格格一眼,躬身道:“贝勒爷保重。”说完倒退出屋,腾身消失在夜色里。
果然如诚惠贝勒所言,雷度没有作任何抵抗,便将遗诏交给了聂锋。稍后,聂锋径直找到道观观主,说明来意,便被带到一间幽静的禅室里呆到天黑。
大约一更天的光景,他坐上了一顶破旧的软轿,四周蒙着黑布,轿夫熟练且无声地快速行走着。
不知穿过多少个胡同,拐了多少个弯道,轿子直接进入一个大院落的小厢房里,屋内站着几名虎背熊腰的壮汉,桌上有几件衣物。聂锋知道这是防止夹带暗器之类,遂从里到外换上衣衫,出门后由壮汉带着又转了两个方向,再从夹巷斜插进一座精巧幽静的别院。行至滴水檐前时,壮汉止步,抬手示意他进去。
进了屋,十多支明晃晃的牛油烛亮得刺眼,东厢房门口摆着小方桌,外侧有只镂空雕花马凳,不消说是留给他坐的。对面则是稀疏有间的珠帘,珠帘后坐着的人全身隐在阴影里,看不清面目。
无论怎样,这等排场都不像一个道长所能具备的。
这位神秘的温道长到底是谁?
聂锋突然间口干舌燥,预感到一个天大的秘密即将揭晓!
“请坐。”珠帘后的人说。
聂锋一拱手,说:“谢谢温道长。”
珠帘后的人仿佛笑了一声,道:“除了‘温道长三个字,对于我,你还知道什么?”
聂锋一滞。蓦地,脑海中闪过似曾相识的声音,那个声音……跟温道长应该风马牛不相及,或者说处于敌对的立场。
“想起什么了?”珠帘后的人带着笑意。
聂锋吃吃道:“你……你是……”
珠帘慢慢掀开,里面赫然坐着当朝雍正最信任的怡亲王胤祥。
一时间,聂锋脑子完全乱了,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
怡亲王似乎早料到他的反应,微笑道:“诚惠贝勒眼光不错,最终选择了你,也算是立了一功。”
聂锋艰难地咽了口唾沫,说:“在下不……不太明白……”
“不必太明白,但以后会明白,遗诏呢?”
聂锋取出油纸包,一层层打开,里面有张折得方方正正的宣纸,怡亲王接过去,当着他的面打开,上面清清楚楚地写着:传位十四阿哥!
霎时,聂锋屏住呼吸,急忙将目光移开,心里怦怦乱跳。
怡亲王却不以为意,将宣纸平铺在桌上,像欣赏古玩似的围着它转了两圈,道:“空灵飘逸,龙飞凤舞,皇阿玛的一手好字啊,聂侠士以为呢?”
“在下……只会玩枪弄棍,没……练过书法。”
“很好,若能说出名堂,本王倒要重新考虑人选了!”怡亲王收起宣纸递到他面前,一字一顿道,“现在,把它送给廉亲王!”
“啊!廉亲王?”聂锋怀疑自己听错了,瞠目结舌地看着对方。
“除了来过我这里,其他的照实说,不要隐瞒任何细节,他们神通广大,知道很多秘密。”
“可是……”
“聂侠士有何顾虑?”
聂锋定定神,鼓足勇气,说出最担忧的问题:“据说廉亲王和恂勤郡王是一路的,倘若遗诏落到他们手里,会不会对皇上不利?”
怡亲王高深莫测道:“聂侠士只管按本王吩咐的去做,明日定见分晓,而你也将是第一功臣,前途无量。”
“谨遵王爷指令。”聂锋躬身受命,退了出去。
辨遗诏高手赢棋 泄秘札庸主败北
是夜,京城里发生了两桩事:一是聂锋夜访廉亲王府,之后,胤禟、隆科多等相继赶过去,大约隔了两炷香的工夫,二十多匹快马驰出廉亲王府分赴各个方向;二是刘统勋查抄了海布格的私宅,搜查行动一直持续到天亮。
清晨,久病初愈的雍正难得在养心殿接见臣子,还没说几句,太监便接二连三地递来牌子,全是议政王大臣,雍正表情淡定地吩咐全部进来。
“廉亲王满面春风,想必有值得庆贺的事要告诉朕吧。”雍正道。
廉亲王信心十足,上前一步,道:“上次提到民间传闻真遗诏一事,臣弟多方追查,日前终于水落石出。”
“喔?”雍正眉毛一挑,等待他继续说下去。
“遗诏确有其事,并且臣弟已经设法取到了真迹!”
此言一出,养心殿顿时静得可怕,太监们吓得全身瑟瑟发抖,大气都不敢喘。
雍正还是一脸镇定,道:“是吗?拿出来看看。”
廉亲王慎重地取出遗诏,一点点地平铺到桌上,霎时,所有人都看到了,上面确实写着:传位十四阿哥。
“咦,今天十四弟没来?”雍正在人群里找了一圈说。
怡亲王应道:“十四弟昨天身体小恙,已告假了。”
雍正点点头,踱到遗诏前俯身细看,廉亲王微微移了半步,全身戒备,防止雍正突然撕毁遗诏。
“关于它的真假,廉亲王怎么看?”雍正问。
“皇阿玛的笔锋风格,皇兄、臣弟、九弟、十弟,以及在场各位大概都很熟悉,依臣弟所见,此遗诏是真的!”
“喔,那皇阿玛驾崩那夜,隆科多宣读的遗诏是假的?来人,去内库取出传位诏书!”
“喳!”两名太监领命而去,不一会儿便捧着一个黄缎红绸的锦盒进来。雍正当众开启盒子,取出传位诏书,上面清楚地写着:传位于四阿哥。
众人面面相觑,谁都不敢吭声。
“从字迹分析,廉亲王认为哪个是真,哪个是假?”
廉亲王沉着道:“臣弟只能断定传位十四阿哥那幅是真的,其他的难以判断。”
雍正冷冷道:“话虽如此,皇阿玛英明神武,睿智远瞩,断然不可能写两份意思完全不同的遗诏,其中必定有真有假!”
“皇兄的意思是?”廉亲王将了雍正一军。
“把翰林院学士们召来鉴定,若他们都辨不出真假,养这些人何用?”雍正杀气腾腾道,在场诸人听得心中一寒,纷纷垂头低眉。
廉亲王早料到会有此一着,立即掏出名单道:“请皇兄圈定人选。”
孰知雍正看都不看,道:“廉亲王挑三位,老十三挑三位,一起宣!”
太监迅速跑出去,一级级地通报。
就在等待的工夫,雍正仍有闲情,问道:“倘若传位遗诏为假,如何论处?”
廉亲王还是那句话:“请皇兄裁决。”
雍正表情有些伤感,道:“朕继位以来,自诩勤于理政,整饬吏治,清查亏空,充盈国库,取缔陋规,不敢说明君圣主,起码是兢兢业业力图创新,为大清朝盛世奠定基石。若逼朕退位,诸位扪心自问,谁能比朕做得更好?”
他锐利的目光一个个扫过去,众人皆眼观鼻,鼻观心,一言不发。
“若传位遗诏为真,臣等必定拥戴皇兄共创祖业,振我大清王朝。”廉亲王巧妙地回避了尖锐的问题。
雍正失望地叹了口气,不再搭理他们,专心致志地披阅奏章。隔了一会儿,刘统勋求见,然后进殿呈上一封奏折。雍正仔细看完,表情严峻地坐了一会儿,让劉统勋暂退到一侧。
等了两炷香的工夫,众人站得腰酸背疼之际,六名翰林院学士匆匆赶到。怡亲王将他们带到案前,两份遗诏并列而放,尺寸大小都一样,只故意遮住“于四”和“十四”四个字。
经过反复鉴定、商讨,最后,六位翰林学士一致认为左真右假。
廉亲王听了,一个箭步上前揭开遮盖的砚台,脸刷地变得惨白。左侧遗诏即为“传位于四阿哥”那一张。
到底怎么回事?哪个环节出错了?瞬时,廉亲王额前渗出一层冷汗,全身仿佛置于千年冰窟,一直高悬的心往下坠落、坠落……
雍正道:“廉亲王,这回恐怕是你弄错了。”
“是的,臣弟错了,错得很离谱……”廉亲王仰头长叹,似乎预见到未来的命运。
“无事先散了吧,朕有些乏了!”雍正挥手让大臣们离开,然后又道,“老十三、延清,还有弘时,你们留会儿。”
等众人离开太和殿,雍正语气陡地变冷,喝道:“弘时,跪下!”
弘时吓得全身一颤,“扑通”跪下,脸色惶然。
“延清,说说罗家大院血案调查结果。”雍正道。
刘统勋道:“微臣昨夜查抄海布格私宅,发现大量私人往来信札,其中有一封是弘时皇子所书……”
“什么内容?”雍正问。
“暗示海布格择机刺杀宝亲王。”
雍正脸色铁青,指着弘时骂道:“好你个狼子野心,居然用如此下作的手段谋害亲弟弟,人伦何在?良心何在?罗家大院的事分明是你一手谋划!”
弘时急忙以额头撞地,哭泣着辩道:“儿臣只是一时糊涂,在信中说了些气话,没想到……海布格就真的……真的对弘历下手……”
“放屁!”雍正一脚将弘时踹倒在地,“若非你一再通过诚惠贝勒唆使,海布格会吃饱没事干?事到如今还推诿狡辩,朕对你彻底心寒了!来人,把不肖子押送宗人府地牢听候处置!”
“皇阿玛,皇阿玛!十三叔,十三叔救我……”弘时边嘶声大叫,边被两名大内侍卫拖了出去。
刘统勋见雍正情绪很差,生怕触了霉头,赶紧找个理由告退了。
接着,怡亲王又将太监、宫女和侍卫打发得远远的,空荡荡的大殿里只剩下他们兄弟俩。
雍正突然沉声道:“老十三,干得好!”
“都是皇兄运筹帷幄,周密部署。”怡亲王笑道。
“一切都在意料之中,唯一没想到的是弘时这个逆子在中间搅事。”雍正恨恨地道,“若非弘历福缘泽厚,真要死于那逆子之手!”
“皇兄,皇阿玛晚年,皇子争嫡的血雨腥风历历在目,您还是宽恕为上,从轻处理弘时吧。”怡亲王劝道。
雍正紧握双拳,恨声道:“正因为皇子争嫡的教训,朕才不能放过弘时,否则以后还会兴风作浪,给弘历制造麻烦。这回老八的威胁还小吗?幸亏咱俩未雨绸缪,棋高一着!”
雍正孤傲冷峻的脸上难得挤出一丝笑容,紧紧握住怡亲王的手。
几个月前,廉亲王发动皇亲大臣步步紧逼,形势迫在眉睫,雍正遂与怡亲王密议引蛇出洞之计——即利用假遗诏转移廉亲王等人的注意力,使反对势力悉数浮出水面,便于他一网打尽。
第一步,密令曾夷垚模仿康熙笔迹,写下符合民间传闻的“传位十四阿哥”的遗诏,却故意留下宣纸、印泥等破绽。
第二步,怡亲王假扮为“温道长”联系徐香主,通过白莲教转卖假遗诏。
第三步,弘历微服购买遗诏,血滴子中途暗杀徐香主而放过右护法,这样一来交易失败,但遗诏的事却传出去了。因为弘历亲自到场,廉亲王等人必定深信不疑,过段时间怡亲王再选择可靠的人将假遗诏传递到廉亲王府,促其与雍正摊牌。
原本天衣无缝的计划,却在诚惠贝勒这个环节出了岔子。
雍正对诚惠贝勒非常信任,从秘密联络曾夷垚到配合怡亲王假扮“温道长”,以及罗家大院整个行动,都是诚惠贝勒一手操办。
可惜,诚惠贝勒藏了私心。他与弘时暗中交好,一直密谋暗杀弘历,让弘时登上太子之位,自然不会错过这难得的机会。于是,他伙同海布格篡改格杀令,意欲借血滴子之手杀掉弘历。等血滴子离开罗家大院,将遭到雷度截杀灭口,再不济还有后续血滴子围剿。
可惜,海布格又藏了私心。
一直以来,海布格处于升迁无望,现有位置却遭到宗大峰、聂锋等深受雍正青睐的血滴子的威胁,他也想借此次事件顺便除掉聂锋。
然而,正如海布格所说,他低估了首席血滴子聂锋的能力,使得聂锋临时调整格杀计划,并在动手时认出弘历,遂果断中止了行动。更具讽刺意味的是,聂锋撤离罗家大院,躲过雷度的拦截,并艰难地逃出诚惠贝勒和海布格布下的天罗地网后,居然藏匿在诚惠贝勒府里养伤!
雍正的引蛇出洞计划出现意外,但大格局并没错,廉亲王依然钻入假遗诏的圈套,开始设法寻找。因此从雍正和弘历的角度出发,其实并不愿意刘统勋、聂锋等人深入调查,以防打乱整体部署,但如刘统勋所揣测,他们又很想知道到底是哪股势力从中插了一杠子,胆敢暗杀弘历。
随着海布格被揭出真面目,刘统勋和聂锋不约而同追查到诚惠贝勒那里,诚惠贝勒意识到大势已去,出于对家人安危的考虑,他决定选择聂锋传递假遗诏,完成雍正交办的任务,争取朝廷赦免其家人。
最终如预料的那样,聂锋以叛逃血滴子的身份,获得了廉亲王的信任……
尾声
七天后,弘時被勒令吞金自杀。
十天后,雍正以“大不敬”等罪下旨拘禁廉亲王胤禩、敦郡王胤、贝子胤禟,剥夺爵位,削除宗籍。恂勤郡王胤禵因参与程度较浅,且与雍正乃一母所生,下重手恐遭天下人腹诽,遂从轻发落去看守皇陵。
半个月后,隆科多和年羹尧相继被撤职查办,直至被逼身亡。
诚惠贝勒畏罪自杀,贝格格服毒自尽,府上其他老少被流放疆北。
雍正赦免了聂锋刺杀弘历和叛逃之罪,任命其为血滴子总教头,但聂锋已经厌倦了血滴子的生活,以身体不适为由,辞职不受,和晏小安一起离开京城,挑了个山清水秀的地方隐姓埋名,过起了夫唱妇随的生活。
过了数年,两人收了位身负血海深仇的徒弟,名叫吕四娘,那已是另外一个故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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