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渊明山海经原文及译文(任继昉先生序山海经译注)

既释其然又释其所以然

——于振报《山海经译注》序

任继昉

《山海经·西山经》:“华山之首,曰钱来之山,其上多松,其下多洗石。”对“钱来之山”,当今各种译注本多不出注,读者不免疑惑:这“钱来之山”是什么样的山?难道山上能来钱不成?对这种“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的疑惑,一般的《山海经译注》之类的古籍读物,常常不予解答,让人心有缺憾。现在好了,终于有人明明白白地注释道:

钱来山:毕沅云:“……古者‘钱’、‘泉’通字,钱来之山以泉来得名欤?”古代称钱为泉。《周礼·地官·司徒》“泉府上士四人。”郑玄注引郑司农曰:“故书泉或作钱。”贾公彦疏:“泉与钱,古今异名。”《汉书·食货志下》:“故货,宝于金,利于刀,流于泉。”颜师古注引如淳曰:“流行如泉也。”

哦!原来“钱来之山”就是“泉来之山”!《广韵·仙韵》引《周礼注》说得更明白:“钱,泉也。其藏曰泉,其行曰布,取名流行无不徧也。”先前“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的疑惑,一扫而空。如此注释,有理有据,令人颔首。

这种注释,出自何书?出自于振报先生的《山海经译注》。

于注《山海经》,自有特色。大略言之,有以下几点:

一.探求语源

语源,指语词的声音和意义的起源。就单个语词来说,也可称为“词源”,即语词的源头、来源。语词的意义解释是第一层次,说明“其然”,即“是什么”;语词的来源解释则是第二层次,说明“其所以然”,即“为什么”。于注《山海经》的最大特色,就是不仅注出了第一层次,说明了“其然”即“是什么”,而且注出了第二层次,说明“其所以然”即“为什么”。这是区别于其他人所作《山海经译注》的最为鲜明的特色。

《西山经》:“其馀十七山之屬,皆毛牷用一羊祠之。”于注:“牷:色纯而完整的祭牲。”为什么“色纯而完整的祭牲”叫做“牷”?于注引用文献加以阐明。《左传·桓公六年》:“吾牲牷肥腯,粢盛丰备,何则不信?”晋·杜预注:“牷,纯色完全也。”唐·孔颖达疏:“《周禮·牧人》:‘掌共祭祀之牲牷,祭用纯色。’故知牷谓纯色完全,言毛體全具也。”这是暗示“牷”的牷”的语源是“全”,即“牷”来源于“全”。这就不仅说明了“牷”是什么(一种祭牲),而且说明了这种祭牲为何叫做“牷”(毛體全具)。

这样“既释其然又释其所以然”的注译,在于注《山海经》中“一以贯之”,随处可见。如《中山经》:“东北百里,曰荆山,其阴多铁,其阳多赤金,其中多犛牛,多豹、虎。”于注引证文献后注释:“犛牛、斄牛、旄牛,牦牛。盖因其毛黑,故名犛牛;因其毛长,故名牦牛。”这就不仅解释了犛牛为何叫“犛牛”,还顺带解释了牦牛为何叫“牦牛”。

《海外西经》:“大运山,高三百仞,在灭蒙鸟北。”为何古代有“仞”这个长度单位而现在却不用?于注:“仞:《说文》云:‘仞,伸臂一寻,八尺。’段玉裁注:‘度廣曰寻,度深曰仞。’周制,八寸为一尺,十尺为一丈。一丈大约相当于现在的160—170厘米,为一个成年男子的身高,故称成年男子为丈夫。两臂伸展开的长度等于身高,故一仞即一人高。”原来“一仞即一人高”,故用为长度单位,现在还说庄稼等“长有人把高”,“仞”即来源于“人”(顺带还解释了成年男子被称为“丈夫”的缘由)。人有高低长短,难以划一,现在有了极为精确的度量单位和工具,以人为仞的度量长度和高度的老办法自然不用了。

不仅探求单音词的语源,于注还注意探求复合词的语源。如《海内经》:“南方苍梧之丘,苍梧之渊,其中有九嶷山,舜之所葬,在长沙零陵界中。”于注在引证郭璞云“其山九谿皆相似,故云‘九疑’”后注释:“‘疑’有‘似、像’义,李白《望庐山瀑布》诗:‘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又《静夜思》诗:‘牀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疑是’,似是,像是。”这就说明,“九嶷”因为九座山峰相似难以分辨、使人疑惑而得名,“嶷”则来源于“疑”。

再如《北山经》:“又北五十里,曰县雍之山,其上多玉,其下多铜。”于注:“县雍山:郭璞云:‘今在晋阳县西,名汲甕。雍音甕。’汲甕,提水之瓮。县雍山,即悬瓮山。……《晋祠志》载:悬瓮山‘山腹有巨石如甕形,故名。宋仁宗时地震,巨石摧崩,無復甕形矣。’县 ,‘悬’的本字。……‘瓮’,亦作‘甕’‘罋’。甕、罋皆从雍得声,与雍通。瓮,一种陶器,腹大,底和口较小,古代器型较小,主要用来汲水,后器型变大,用来盛粮食、酒、水等。”这样读来,读者对地理名称不仅知其然,而且知其所以然,饶有兴味,兴趣盎然。

二.系联词族

词族指一种语言中的一组同源词。相对于有源流先后关系的语源来说,词族侧重于一组词的同源平面关系。因一组同源词同处于一个词族之中,为区别于同一语系中亲属语言的同源关系,宜称为“同族词”。于注《山海经》中常有系联词族的例子。

《中山经》:“神计蒙处之,其状人身而龙首,恒遊于漳渊,出入必有飘风曓雨。”于注:“飘风:即猋风。旋风;暴风。猋,本为群犬疾奔貌,引申为疾速。《诗·大雅·卷阿》:‘有卷者阿,飘风自南。’毛传:‘飘风,回风也。’又《小雅·何人斯》:‘彼何人斯,其为飘风。’毛传:‘飘风,暴起之风。’《禮记·月令》:‘(孟春之月)猋风暴雨緫至。’郑玄注:‘回风为猋。”《汉书·韩安國传》:‘且匈奴,轻疾悍亟之兵也,至如猋风,去如收电。’颜师古注:‘猋,疾风也。’”“飘”与“猋”,难分源流,只是共处于一个词族之中的同族词。

《海外南经》:“周饶国在其东,其为人短小,冠带。一曰焦侥国在三首东。”于注:“周饶:侏儒。《大荒东经》:‘有小人国,名靖人。’袁珂云:‘靖人、僬侥、周饶、侏儒,并一声之转。’”“靖人、僬侥、周饶、侏儒”,是由一组难分源流的同族词构成的词族。袁珂先生的这一论断虽然简略但,引用它对于理解“周饶、侏儒”的关系大有好处。

三.破解通假

通假是指用音同或音近的字来代替本字。“假”即“借”。通假之字,古书常见。一经破解,豁然开朗。

《南山经》:“又东五百里,曰区吴之山,無草、木,多沙、石。”于注:“区吴:即句吴。区,通‘句’。《莊子•天道》:‘万物化作,萌区有状。’杨树达《积微居读书记•莊子拾遗•天道第十三》:‘“区”当读为“句”。《礼记•月令》云:“季春之月,句者毕出,萌者盡达。”《莊》云“萌区”,即《月令》所云“萌者句者”也。“句”“区”音近相通。’句吴即吴国。《史记•吴太伯世家》:‘太伯之犇荆蠻,自號句吴。’司马贞索隐:‘颜师古注《汉书》,以吴言“句”者,夷语之發声,犹言“於越”耳。’”古书中“句吴”多见而“区吴”少出,乃至词典缺收,故注曰“区,通‘句’”则便于理解。又如《南山经》:“有鱼焉,其状如牛,陵居,蛇尾有翼,其羽在魼下,其音如留牛,其名曰鯥,冬死而夏生,食之無肿疾。”其中的“留牛”,郭璞注:“《庄子》曰‘执犁之狗’谓此牛也。”今本《庄子·天地》作“执留之狗成思”,曹础基注:“留,留牛,又称斄牛。”于注:“留牛:瘤牛。颈部有瘤状突起物,故名。”这一注释能够得到文献的支持。《尔雅•释畜》“犦牛”晋·郭璞注:“即犎牛也。领上肉犦胅起,高二尺许,状如橐驼,肉鞍一边,健行者日三百余里。今交州合浦徐闻县出此牛。”《晋书•张骏传》:“西域诸国献汗血马、火浣布、犎牛、孔雀、巨象及诸珍异二百余品。”唐·玄应《一切经音义》卷十四:“《汉书•西域传》有犎牛。邓展曰:‘脊上有肉鞍如橐驼。’”《汉语大词典》“瘤牛”条:“牛的一种。形状跟普通牛相似,肩上有瘤状突起。力气大,用做力畜。肉和乳均可食用”,并配有插图。这就辩明了留牛不是斄牛。

四.说明谐音

《北山经》:“又北百里,曰绣山,其上有玉、青碧,其木多栒,其草多芍药、芎。”于注:“芍药:《诗·郑风·溱洧》:‘维士与女,伊其相谑,赠之以勺药。’毛传:‘勺药,香草。’清·马瑞辰《毛诗传笺通释》:‘古之勺药非今所云芍药,盖蘼蕪之类,故《传》以为香草。’按:蘼芜又名江离,其根曰芎,又曰川芎(因以四川所产者最为著名,故名)。”那么,郑地的男女幽会,“赠之以勺药”有何深意?于注:“‘江离’谐音‘将离’,‘药’谐音‘约’,故男女将要离别时互赠‘勺药’。”哦!通过这一细节,我们似乎能看到这样的场景:男女一方递给另一方一把芍药,意思是:将要离别了,下次还约吗?另一方毫不犹豫地也递给对方芍药,爽朗地表示:“约!”你看,这顺便一注释,动人场景跃然纸上,平添了多少阅读情趣!

五.说明事理

世上一些事物的道理,记录者未必清楚,阅读者也不一定明白,就需要注译者特别说明。

《南山经》:“有鸟焉,其状如鸱而人手,其音如痺,其名曰鴸,其名自號也,见则其县多放士。”于注:“其名自號也:它鸣叫的声音就像它的名字。人们最初往往摹拟动物的叫声来给动物命名,如鸭(古音读如‘啊’)、鹅、布谷等皆如其鸣叫之声,故《山海经》中多云‘其名自号、其名自訆、其名自詨”。先有动物的鸣叫声,人们再摹拟其鸣叫声为其命名,而不是先有动物的名字,动物再摹拟其名字而鸣叫。”这样厘清了先后源流关系,等于是把古人颠倒了的认识再颠倒过来了。

又如《北山经》:“是山也,廣员三百步,其名曰發丸之山,其上有金、玉。”于注:“步:古代谓左脚起右脚落为一步。现在的一步,相当于古代的半步,古人谓之跬步。《大戴礼记·劝学》:‘是故不积跬步,無以致千里。’”这样厘清了古今有别的关系,等于是把今人容易误解的现象还原为古代现象。

说明事理,就要不盲从,多思考。《海外南经》:“南方祝融,兽身人面,乘两龙。”怪哉!一人怎能骑两龙呢?于注:“两条龙怎么个乘法呢?明代蒋应镐绘的祝融图:两龙并排,祝融像骑马那样骑在两条龙背上。清代汪绂绘的祝融图:两龙并排,祝融两足各踏一龙,站在上面。在我看来,两种乘龙的姿势都舒服不了,第一种姿势硌得腚慌,第二种姿势站得腰酸腿疼,这神仙当得忒受罪。”在广泛引证文献中有关“乘”的记载后,于注得出结论:“可见‘乘’有‘以牲口驾车’的意思。《礼记·月令》:‘天子居青阳左个,乘鸾路,驾仓龙。’郑玄注引《周礼》:‘马八尺以上为龙。’综上,所谓‘祝融乘两龙’,可能是祝融乘坐着由两匹骏马驾着的车。”这种事理的分析,令人拍案叫绝!如果没有丰富生活经历和实践经验,或者不是好学深思,是绝然难以作出这样细密的分析的。

要说明事理而让人信服,还必须以事例证之。《海外西经》:“刑天与帝争神,帝断其首,葬之常羊之山。乃以乳为目,以脐为口,操干、戚以舞。”于注:“人被砍了头,必死无疑,断无再舞之理。这里的‘刑天’,可能是他的后人。为了纪念他,后人化装成那个样子而舞。现在我国西南地区的一些少数民族,还有类似的舞蹈。”少数民族的类似舞蹈,例如傩戏,就是活生生的证明。

于先生《山海经译注》的特色,并不限于以上五点,此乃就其荦荦大者概而言之。其他如订正讹误、明断是非、综合分析等,书中亦有不少,只是限于篇幅,只好存而不论。最后再提点可商之处,以为商榷。《北山经》“其中多滑鱼,其状如鱓,赤背,其音如梧,食之已疣”,注曰“鱓:郭璞云:‘鱓鱼似蛇。音善。’鱓鱼,即黄鳝。”按:黄鳝只是鳝鱼的一种,此外还有白鳝,余幼时曾经亲见,但因其细长黏滑,难以抓获。而词典编者一律指为黄鳝,乃以偏概全,误导读者。又,《东山经》“有兽焉,其状如菟而鸟喙,鸱目蛇尾,见人则眠,名曰犰狳,其鸣自訆,见则螽、蝗为败”,注曰:“为败:为害。造成灾害。”此处“为败”,余以为也可读为“为(wèi)之败”,即这种兽吃败了蚱蜢、蝗虫这些害虫。这样,就与译文“犰狳是以蝗虫为食的,是一种益兽”对接了。此乃鄙人一时联想,未及普查文献证明,未必即是,尚祈明察。

草成于2016年11月15日

任继昉,河南省固始县人,文学博士,中南大学文学院教授。中国训诂学研究会会员,中国语言学会会员,国际中国语言学会会员。

陶渊明山海经原文及译文(任继昉先生序山海经译注)(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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