俩个瞎子(瞎九两只手拽住六嫂嘴里嚷着)
李天岑
说到瞎九你肯定已猜出他排行老九。没错,他是在姊妹中排老九。他娘这辈子一连生了九个,生下他后才刹住车。姊妹九个中六女三男。兵荒马乱的年代,女子怕匪兵强奸,男子怕抓去当炮灰。九的大哥被国民党抓去当壮丁,不到半年传回战亡的消息,二哥吓得跑得杳无音信,到底不知是死是活。九这年十三岁,他知道根据中华民国政府1933年颁布的兵役法,他够不上派兵、抓兵或是买卖兵的年龄,所以他不怕,没跑。他年龄虽小,身个却蹿得高,差不多算五尺汉子。当时他的眼没瞎。他几个姐姐让日寇和白军糟蹋的糟蹋了,没糟蹋的也出嫁了。大哥死了,二哥没影了,爹娘都气下大病卧床不起,他十三岁就得挑起家庭重担,担水劈柴,喂牛,下田干农活。这年夏天的一个上午,他正在高粱地里施肥,猛不防身后窜上来两个人,一个人扭着他一只胳膊,往他眼上蒙块黑布,然后就被架走了。
不知什么时候到了什么地方,他眼上的黑布被解掉后才看见两间房子里塞满二三十个都是十七八岁或是二十大几的小伙子,隔门缝看见门口站岗的士兵,他明白自己是被国民党抓了壮丁。屋子窄小,天气炎热,连窗子也被用土坯垒住了,不透一点儿气,简直要闷死人。晚上的时候进来一个小军官训话,说是在此地训练两天就准备上前线打仗。他听完小军官训话就吓得浑身如筛糠似的抖。他一是怕落个大哥同样的下场,二是还惦记着爹娘二老。他急得真想找来切刀把右手二拇指剁掉扣不了扳机就会放他回家,可根本找不来刀。夜里他狠狠心用牙咬二拇指,想一口把那个二拇指咬断,可是牙齿只能咬烂血肉咬不断手指骨。这一咬糟了,被小军官发现了,等于是暴露了目的,因为在国民党兵营里出现类似情形多了,就把他看管得更紧了。白天在村子里学校操场上训练,他总想伺机逃跑,可那阵势谁也别想跑掉,四周站了不少真枪实弹的士兵,逃跑就会被一枪打死。训练中,他唯一的收获是得知这村名叫高河头,距他家也就十二三华里。他就想晚上生办法逃跑。可是吃了晚饭,他们那一杆子人又被统统圈进这个黑屋里,屋子里连个床也没有,一个个不是站着就是蹲着,打瞌睡的就和衣躺地上。门岗看守由原来的两个增加到四个。而且看守单单没收了他穿的鞋子,把他的两只脚并在一起捆上草绳。这显然是防止他逃跑。第二天早晨才解开他脚上的草绳,还了他的鞋子,再他去吃饭,吃了饭再去训练,每天就这样循环着。他更是想逃跑,但他纵是有天大的本事也跑不了的,好像“插翅难飞”这个词就是专为他造的。九心急如焚,加上黑屋内又闷又热捂了一身痱子。他一连三夜没眨一眼,一门心思想着咋偷跑。越急越睡不着,越睡不着越急。历史上曾有伍子胥一夜白了少年头,可怜的九娃三夜急瞎了一双眼。第四天要开赴前线了,吃了早饭就要上路,九的两眼却什么也看不见了,走路摸不着方向了,尿尿也尿不到尿罐里,撒了一地。国民党小军官知道他人小心刁,认为他是装瞎的,把铁棍烧红说是筷子让他捏,他一捏手指烫伤了,又递给他一块抹了大粪的馒头,给他吃他也往嘴里塞。小军官验证他两只眼睛真瞎了,把他扔下,带上其他新兵蛋子走了。九眼瞎了,摸不回家了,就跪在路边,不管有人没人就不停地哭喊着,我家是九曲河的,哪位父老兄弟姐妹往九曲河那边去,行行好,把我带回家。终于有一位老人把他这个瞎娃带回了家。
回家后,有人还喊他九,更多的人,多半是平辈的人,还有那些不懂事的孩子们都喊他瞎九或瞎子九。从此,他瞎子九的绰号就传开了。
九眼瞎了也不能吃闲饭,爹娘年迈卧床不起养不了他,二姐婆家村里有位算命先生,就介绍九弟去学算命。瞎九心灵,也学的用心,半年就能背诵“三命通会”“四柱命理”“麻衣神相”,九个月就出师了,能给人测八字算吉凶。方圆三五里谁家起房盖屋,娶媳嫁妇,安葬下土,祭祀移柩,纳畜买车,掘井开渠,修灶出火,除服拆卸……也都找他择日子。但是,兵荒马乱的年代,人们三天两头逃老日,来择日子的人也很稀少,十天八天不定碰到一个,糊不了口。于是,他就跟人帮工,别的活他没眼干不了,唯有推磨推碾可以,这活儿抱着一根磨杠或碾杠绕圈转,连驴也会干。村子里找他干这活的人有几家但次数不多,唯有六嫂经常找他推磨推碾。
六嫂是个寡妇。六嫂娘家虽不是大户,也算殷实人家。当年她父亲看中了申家,申家在驿道旁开有骡马店。父亲就让她嫁给了申家的儿子申小六。申小六在堂兄弟中排行老六,实际是棵独根苗。十八岁上父亲就让他跟着在骡马店招呼生意。那年那天那半夜,来了三个人骑着三匹马,带着两个伤员,说要在店里住几天。机灵的小六窥见他们包袱里露出的衣服像是八路军的衣服,立即说给父亲,父亲“嘘”一声,不让他说话,只让他多割草喂好马。小六心里喜欢八路军,因为八路军抗日呗!所以他不但白天割好多草,夜里还陪着客人喂马,并给马加了豌豆饲料。不知什么时候,那群人马不见了,小六也不见了,小六爹只见账桌上搁几块钢洋,明白小六大概是跟那些人一起走了。过了一年多有人传来消息,小六在抗日战场上阵亡,而且身子被日本鬼子的机枪打得稀巴烂。六嫂公公听到这个消息患了大病去世,婆婆也得下重病卧床不起。骡马店也倒桩了。六嫂就带着一个六岁一个四岁的孩子和病婆婆过日子。六嫂缠过小脚,一对“三寸金莲”,普通庄稼活还能凑合着干,推磨推碾这活儿真干不了,走不了几步脚就疼得要命。因此,每隔三五天,六嫂不是请瞎九帮她磨麦子玉米,就是托瞎九帮她推碾轧薯干碾谷子。磨麦子面时六嫂就给瞎九烙个油饼或做碗捞面条吃,碾谷子了就给瞎九做米饭吃。回家时,还让他给爹娘也带点吃的。所以,每次六嫂请瞎九帮忙,瞎九也很乐意。
冬天了,六嫂为了防止皮肤干裂,“货郎担”来村里时,她剪掉几缕头发换了一盒蛤蜊油。那天下午要轧薯干,因为碾是在外边两个山墙角处露天盘着,她怕寒风吹裂了嘴唇和两只手,就擦了蛤蜊油,包括脸上也抹了一点儿。推了一会儿碾,瞎九笑微微地说:六嫂你抹香香了?六嫂愣了一下,心想,这东西没啥味,瞎子还能嗅到?鼻子尖!蛤蜊油是放在贝壳内的,也有个名称叫贝壳油。她笑了一下说:我怕嘴唇冻裂了,抹了一点点贝壳油。
瞎九是有记忆的。六嫂嫁来时,是四个人用大花轿抬来的。村子里大人小孩成大群挤着看,他那年才七岁挤不到跟前,看不清新娘子啥模样,只见她穿得花花绿绿的,头上顶着红盖头。到了九岁那年,有一次娘带着他到六哥家借米,他才看见六嫂长得好漂亮哟!白净净的瓜子脸,红樱桃似的小嘴唇,元宝耳朵糯米牙,葱管鼻子柳叶眉,乌黑的两条辫子耷拉到双胸下……直到六哥的母亲把挖的米递到了娘手里,他还在盯着六嫂看。娘猛地拍下他的头,凶巴巴地训斥道:愣个啥?然后手扯上他的胳膊就往外走。从此他再也没见过六嫂。现在经常见六嫂了,双眼瞎了却看不见六嫂模样了。在他心目中,六嫂还是当年看见的美模样。瞎九停下推碾站住了。
六嫂一愣:咋停住了?
瞎九说:让我挨挨你嘴唇上抹的贝壳油,也防止我嘴唇冻裂了。
六嫂手“叭”地拍他一巴掌:快推碾,别乱!
瞎九咧嘴笑笑,又开始推碾。
推了一会儿,瞎九又停住了。六嫂问:咋又不推哩?
瞎九说:手冷,你给我暖暖手。他说着手就往六嫂身上摸。
六嫂一把推过他,悄声说:有人。
俗话说,聋子眼明,瞎子耳聪。瞎九能听出来周围并没有人,知道六嫂是骗他的,嘴噘上了,很不情愿地推着,但推得很慢。本来半个时辰能干完的活,他竟磨了一个时辰。
六嫂明白瞎九起了坏心,十八九岁的男人了难免对女人起坏心。她回想起他八九岁那次眼盯着她看得走了神,心里骂道,瞎九你个坏家伙,黑心歪肝的,瞎你不亏你,很瞎你,让你瞎一辈子!她不打算再找他推磨推碾了。气归气,等她冷静下来的时候,她想想,以后还得找瞎九推磨推碾。因为村里已没什么男人了。许多男人都上前线打老日去了,有的是自愿参加了八路军,有的是被国民党强行抓去当了白军;有的打仗死了,活着的没上前线的成年男人也都跑光了,或躲起来了,村里现有的男人不是鳏寡老人就是伤残军人。她又想想,瞎九正青春年少的,虽眼看不见,但喜欢女人是男人的天性,也见怪不怪。瞎九也没爹没娘了,孤苦伶仃怪可怜的。她便把当年要给丈夫做衣服的棉花和布料从箱子里翻出来给瞎九做了一套棉衣和一双手套,也算从另一方面给他个安慰和补偿。到了需要请瞎九推磨那天,她把衣服和棉手套拿给了瞎九。瞎九却以为是六嫂对他有意了,没意能给做棉衣服?就在六嫂把棉衣棉手套往他手里递时,瞎九两只手拽住了六嫂,嘴里嚷着,摸摸,摸摸。六嫂用双手扑打着他说:摸屁!
瞎九打着哈哈说:不摸屁,摸奶子。
六嫂恼了,说:瞎九,我是你嫂子,你别欺负我!小叔子跟嫂子嬉闹正常,况且六哥已死多年了……没等瞎九说完,六嫂声色俱厉地说:瞎九,你别忘了,你和你六哥是一个申字,一家人,如果这样就乱宗了。瞎九嘿嘿一笑说:咱两家早就出五服了,不算乱宗。咋讲道理,瞎九也不依,仍无礼纠缠。六嫂无奈。她知道自己身上肉皮厚,也就拉瞎子九的手伸到了自己脊背后。
瞎子九一摸,说:你骗我的,你这儿不是肚子是脊梁。
六嫂拿哭做笑的开句玩笑,说:九啊,你不知道你六嫂是个打谷场。
瞎九恼了,说:六嫂,咱打开窗户说亮话,九我眼瞎心不瞎,手更不瞎,我手能摸出是啥货。瞎九说这话不是吹牛的,他的确是高手。他的知觉和大脑的判断力很强。谁找他算命,给他块钢洋,他能摸出是四川钢洋还是袁大头,或是大清银元,而且能摸出真假和面值。给他张民国政府纸币,他能摸出面额是千万的还是上亿的。他去谁家串门子,听耳音捣着那根五尺竹棍,叭叭嗒嗒准能摸到。有人逗他,瞎九,走错了,他笑笑,根本不回头。
六嫂宁屈不辱。一怒之下回家自己推磨,没推几圈,两只三寸金莲咋也走不下去。没办法,她给孩子婆婆煮小麦玉米籽儿吃。干粮食籽不容易煮烂,她就在擂臼里将麦籽儿玉米籽儿捣碎煮饭吃,娃娃们能吃得下去,年迈的婆婆吃了消化不掉拉肚子。她也曾想到过买头毛驴拉磨,可她没钱,根本买不起毛驴。无奈,她又开始想办法,找瞎九推磨。她给自己定一条原则,坚决不让瞎九摸那俩奶子,并且一辈子得守身如玉。至于九嘛,反正他是个瞎子,总会有办法糊弄住他。想到半夜,有了主意。第二天,她宰了两只公鸡,鸡肉炖炖让娃娃们和婆婆吃了,鸡汤也喝了。她将两个鸡尿脬吹大,在半干不湿的时候将两个尿脬用根粗线绳拴到腰间,又去到瞎九家请他推磨。
瞎九这次不客气了,单刀直入,说:不让摸不推!
六嫂“嘿”一笑说:九,去推吧,去到磨坊准让你摸。因为无论在你屋我屋摸都不合适,磨道里是驴转圈的地方,到那地方咱就不讲人性了,算咱叔嫂俩驴性吧!
瞎九一听是个理儿,心里暗喜,跟着六嫂去磨坊。磨坊是单独通着的两小间草房,一边是磨盘,一边是箩面箱。一进磨坊瞎九就提出要摸。六嫂说,先推磨,推了再摸。瞎九说,摸了再推。六嫂最后让了步,说,推到一半再摸。瞎九也让了步,同意。
瞎九推磨多了,能计算出磨几升粮食需要在磨道转几圈的。麦子磨了两遍后,他戛然停住了,要摸。六嫂停住箩面,非常无奈而又尴尬地走到他身边,让他的手摸住两个鸡尿脬。瞎九虽然从来没摸过女人的奶子,但眼瞎之前见过哺乳期的妇女奶孩子的样子,知道奶子是有弹性的。一摸尿脬不是肉团没弹性,压根没一点点儿手感。他知道又上当了。六嫂的一再糊弄使他恼羞成怒,他一句话也没说,气冲冲地到门旮旯摸住他那根竹棍杖,翻白又翻白着那双瞎眼叭叭嗒嗒往院外走,走到院中间,骂了一句:娘那个腿,真把老子当瞎子了!
六嫂哆嗦着胸脯一起一伏地站到磨坊门口骂道:瞎子九哎!你个挨枪子儿的,你眼咋瞎的?你忘了?他申小六要是打八路军死的,别说让你摸一下,我让你摸一百下!就是跟你睡觉也可以,我也不嫌你瞎子!我就给他戴个绿帽子!可你六哥他是当八路军打老日牺牲的,是烈士,我们不能玷污他,应爱护他的名誉!你明白不明白?你瞎子九个挨枪货,你当人不当人?
六嫂的一顿臭骂,让瞎九顿悟,他站住了,怔了一会儿,又捣着竹棍棍叭叭嗒嗒地拐回磨坊接住推……
刚推不大一会儿,不远处传来枪声,六嫂声音紧张地说,九,不推了,快藏!老日又来了!
瞎子九又是怒气冲冲地说:日他娘的,老子不藏!你快藏吧!老子要继续推!我瞎子看不见老日的枪子儿!
你别犟,快藏……六嫂声音未落,大门外“咚咚”几声枪响。日本鬼子马上就会闯进院子。说时迟,那时快,瞎九停住推磨,猛转身,两只胳膊抱住了六嫂的腰,六嫂不明白瞎九的意思,以为他还要使坏,连声吼着:不要……不……要……别……别……瞎子!瞎九不听她叫喊,边把她往面箱里扔边说:“别让日本兵糟蹋了你!”只听“扑通”一声,六嫂被扔进了面箱里,面粉“嘭”一声冒出一丈多高,像是一团白雾。紧接着,瞎九又严丝合缝地拉上面箱的盖子。这一连串像风一般麻利的动作,谁能想到瞎九是瞎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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