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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第一章 莱娜

唤醒她的是雪。柔软而冰凉的雪花落在肌肤上,刺痒却并不难受的触感把她拽出了黑暗的梦境。过了好一阵子,等她找回支离破碎的记忆,一幕幕画面轰然袭来,恐惧和困惑顿时占据了身心。伊尔提斯咆哮着冲上前去,长剑寒光闪闪……金铁大震……一记重拳向她的嘴角横扫而至……还有那个人……那个烧着了她的男人。

她张嘴欲喊,却只是低低地呜咽一声,接着喘了口气,冰冷的空气立刻灌进胸腔。她似乎从里到外都快要结冰,先前烧得那么猛烈,眼下却有冻死之虞,这种感觉着实怪异。

伊尔提斯!脑海中突然冒出这个名字。伊尔提斯受伤了!说不定死了!

她企图仅凭意志力驱动手脚,站起身来,以女王的全副威仪召唤医师。然而,她只能轻声呻吟,微微抖动手指,任由冰雪肆意抚摸。她不禁怒火中烧,连胸口的寒意也驱散了。我要起来!我不能像条遭人遗弃的狗,活活冻死在雪地里!她又断断续续地吸了几口气,拼尽所有的力气,鼓起满腔的愤怒,放声尖叫。那是激烈的喊叫,女王的喊叫……然而在她自己听来,不过是齿间涌动的气流,以及不知所谓的杂音。

“……最好给出一个说得过去的解释,军士!”有人厉声喝道,语调铿锵有力,发音简省利落。说话者是行伍之人,另有靴子踏雪的嘎吱声为证。

“守塔大臣说要好好照料他,队长。”回答的人带尼塞尔口音,年纪偏大,没有前者那般掷地有声,“还说要尊重他。对待来自海角的其他居民也是一样。而且他好像特别急切,结结巴巴的,一次只能蹦两个字出来。”

“海角的居民,”队长的声音柔和了许多,“我们应该感谢他们,夏末竟然下雪……”话音未落,嘎吱嘎吱的脚步声不见了,代之以匆促跑动的声响。

“陛下!”有人按住她的肩头,轻柔而急切,“陛下!您受伤了吗?您能听见吗?”

莱娜只能发出呻吟,手指再一次抖动。

“阿达尔队……队长,”是军士在说话,吓得语不成句,“她的脸……”

“我长眼睛了,军士!去找守塔大臣,请他去凯兰兄弟的帐篷!派人把大人送过去,别提女王的情况,懂了吗?”

雪地上又有不少靴跟声响起,她感到有某种柔软且暖和的东西从头盖到脚上,然后自己被抬了起来,冻僵的后背和双腿阵阵刺痛。队长抱着她狂奔而去,她却陷入黑暗之中,丝毫不觉颠簸。

第二次醒来时,他守在身旁。她的目光沿着顶棚流转,发现他坐在床边。尽管他的眼珠和昨天一样,依然蒙着一层血雾,却明亮异常,神情专注。他凑过来,乌黑的眸子似要透过她的面皮,向深处观察。他烧着了我……她闭上双眼,别过脸,强忍泪水,待稍稍平息了胸口的痛楚才回头望去,见他跪在一旁,垂首低眉。

“陛下。”他说。

她吞了吞口水,试图开口说话,原以为发出的嗓音必定虚弱沙哑,不料竟有几分高亢刺耳。“艾尔·索纳大人。相信你今早一切都好。”

他抬起头,表情严肃,眼神依旧凌厉。她很想说,无论对方是不是女王,他这样目不斜视是无礼的表现,但她也知道,若是真讲出来,反倒显得沉不住气。出口之言必须字斟句酌,父亲如是说。佩戴王冠之人所说的每一个字,皆将为臣民所牢记,即便这样,也会有曲解本意的可能。所以,我的女儿,有朝一日若是这顶金圈压在你额头上,那些不符合女王身份的话,一个字也别说。

“……很好,陛下。”维林应道,始终单膝跪地,听凭女王起身。她没想到肢体竟能活动自如。有人替她脱掉了昨晚所穿的长裙和斗篷,换上一件长及脚踝的棉布常服,料子舒软怡人。她轻抬双腿,坐在床边。“请起,”她对维林说,“早在太平盛世之时,我便以为仪式沉闷乏味,我们俩私下相处更无行礼的必要。”

维林闻言起身,目光却未离开她的脸庞。他把椅子拉近了些,坐在对面。这一举动似有几分犹豫,他的手也略有颤抖。此时两人相距不过一臂之遥,是夏令集市之后最接近的一次。

“伊尔提斯大人状况如何?”她问。

“受了伤,但无性命之忧。”他说,“只是左手小指冻伤,凯兰兄弟不得已将其截断。他好像毫不在意,只是一个劲儿地要来见您,拦住他可是相当不容易。”

“在交朋友这件事情上,我这一路上的运气好得出奇。”她顿了顿,深吸一口气,硬着头皮说出了...

“有一个问题特别想问。关于您……受伤的经历,外界流言蜂起,据说事故发生在麦西乌斯王驾崩的同时。”

“麦西乌斯是遭奸人谋害,凶手是第六宗的弗伦提斯兄弟。我为此杀死了他。”

她注意到维林大受震动,好似被一把冰冷尖刀刺中要害。他佝偻着背,双眼失神,喃喃自语道:“我想当兄弟……我想跟你一样。”

“他旁边还有个女人,”莱娜接着说,“和你的兄弟一样,伪装成逃跑的奴隶,漂洋过海而来,编了一个惊心动魄的冒险故事。我杀死弗伦提斯兄弟后,从她的反应判断,他们的关系似乎异常亲密。爱情使人疯狂,倒也不稀罕。”

他打了个冷战,悲痛莫名地闭上眼。“杀他可不容易。”

“我和罗纳人相处过一段时间,学了一点特殊的技艺。我看见他倒地,然后……”火舌蜿蜒着舔过她的肌肤,犹如野猫的利爪,喉咙里满是皮肉焦糊的臭味……“看来我的记忆力终究有其局限。”

维林陷入沉思,许久没有作声,面色比以往更加憔悴。“我知道他回来了,”最后他轻声说道,“但不是为了这种事。”

“我以为你会要求我解释另一件事,”莱娜一心把他拽出阴云密布的记忆,“你在尼莱什城所受的待遇。”

“不,陛下。”他摇头道,“我向您保证,我不要求任何解释。”

“那场战争是巨大的错误。他们抓住了麦西乌斯……我父亲的判断……失常了。”

“我认为雅努斯王几无判断失常的可能,陛下。至于战争,您早已告诫过我,我还记得。”

她微微颔首,心脏却剧烈地跳动起来。我曾那么确信他会因此恨我。“那个人……”她说,“那个拿绳子的人。”

“他名叫韦弗,陛下。”

“韦弗,”她复念一遍,“我认为他是某个邪恶势力的探子,趁我们元气大伤之际,潜伏在你的军队里,等待时机发动袭击。”

维林微微往后靠去,满脸的悲伤变成了迷惑。“陛下,您说袭击?”

“他救了我,”她说,“打倒了那家伙,然后又烧伤了我。我承认这件事很奇怪,不过我逐渐明白了一点——这些怪物的行为根本不可捉摸。”她喉头一哽,回想起那个强壮的年轻人把自己拉近的一刻,随后烈火灼烧,热力逼人,比王座厅那日的恐怖场景更有过之。她抬起头,鼓足勇气迎上维林沉稳的目光。“有什么……不对吗?”

对方吐出一声轻叹,伸过密布老茧的粗糙手掌,抓向她的双手。她以为只是一种抚慰的表示,随之而来的将有什么可怕的消息,但维林握住她的手腕,举了起来,向她的脸庞贴去。

“不要!”她企图挣脱。

“相信我,莱娜。”他柔声说道,把手指按到脸上……那是光滑而完好的皮肤。待他抽回手,莱娜情不自禁地摸索每一寸肌肤,从眉毛摸到下巴,又摸到脖子。哪儿去了?她疯狂思考着,既找不到粗糙而斑驳的疤痕,也感觉不到烧灼的剧痛——尽管贴身女官每天为她在烧伤处涂抹药膏,疼痛依然无时无刻不在折磨她。我的脸怎么了?

“我知道韦弗的天赋非常强大,”维林说,“可这种程度……”

莱娜紧紧地捂住脸,强忍着抽泣的冲动。出口之言必须字斟句酌。“我……”她欲言又止,然后从头开始,“我要你……召集军事会议,尽快……尽快……”

这时,她感到泪水滑过脸颊,一双强有力的胳膊搂住她的肩膀。她将头靠在他胸前,哭得像个孩子。

镜子里的女人摸着满头色泽暗淡的发茬,皱起光洁的眉头。能长出来,她知道。这次或许不留那么长了。莱娜的目光在烧伤最严重的地方梭巡,发现皮肤虽然愈合,却并非完全恢复如初。眼睛附近有些极细极淡的线条,杂乱无章地从眉毛延伸至发际。她想起玛莱萨所使用的那具可怜而又混乱的躯壳,那天在圣山底下说的一句话。现在还没有……你那些伟大的印记啊。

莱娜稍稍站远了些,左右摆头,借着从帐篷开口处透进来的阳光观察印记的样子——不知为何它们淡去了不少。镜中有影子闪过,她看到伊尔提斯出现在身后,捏着那只吊在胸前的缠满绷带的手,目光躲闪不定。一个钟头前,他步履蹒跚地走进帐篷,一把推开本顿,跪在她面前,磕磕巴巴地请求原谅。当他抬头看到莱娜的脸,便立刻闭嘴了。

“你该卧床休息,大人。”她说。

“我……”伊尔提斯眨眨眼,泪光闪闪,“我将寸步不离您左右,陛下。这是我发过的誓言。”

我成了他的信仰吗?莱娜颇为好奇,只见镜中的大汉摇摇头,晃晃身子,强行挺直脊梁。原先的信仰确实令人失望,所以如今他又在我身上找到了奉献的热情。

帐篷的门帘一分为二,维林进来鞠躬致意:“军队已准备就绪,陛下。”

“谢谢,大人。”她伸手示意奥瑞娜——女官手搭一条带兜帽的狐皮斗篷,瑞瓦小姐热情满满地提供了成堆的衣物,这是她从中选出来的一件。奥瑞娜应召上前,把斗篷披到她肩上,米欧尔跪下来,为她尊贵的玉足奉上一双华而不实的鞋子。“好了,”她说着,踩进鞋子里,拉起兜帽,“我们开始吧。”

帐篷外已备好一辆高大的无盖马车,维林一边陪同莱娜走过去,一边伸出手来。她扶着维林的手登上马车,同时提起斗篷下摆,以免绊倒。一想到在这种场合摔个狗吃屎的情景,她差点咯咯发笑,幸而及时忍住了。出口之言必须字斟句酌。

她一路扶着维林的手,伫立在马车上检阅这支新军。来自北疆的胖子兄弟早就汇报过——那家伙说话时眼睛瞪得滚圆,不断偷瞄她的脸——目前北疆大军将近六万男女,外加附近的三万瑟奥达人和俄尔赫人战士。列队迎候的各军团大多仪容不整,像是一盘散沙,远不如瓦林斯堡阅兵式上的疆国禁卫军那般整齐划一。阵中确实有少量疆国禁卫军,与其战友形成鲜明对比,他们位于队列正中,由凯涅斯兄弟坐镇。不过,这支新军的主力仍属马文伯爵率领的尼塞尔人、维林从北疆征募的军队,以及沿路加入的新兵。莱娜发现军容极其杂乱无章:盔甲和兵器五花八门,大多来自不计其数的倭拉死人;旗帜也是临时凑合的,色彩单调,意义不明,远不如疆国禁卫军的军团旗。

瑟奥达人聚在队列右翼,无数战士默然而立,好奇是他们脸上唯一的表情。俄尔赫人列队其后,大多跨骑高头大马,同样悄无声息。瑞瓦小姐接受了莱娜的诚挚邀请,带领已不足三十人的家族侍卫队出席阅兵。备受战火摧残的弓手似乎也全员到齐,他们在女总督身后排成两行长队,个个背挎长弓,体格健壮,眼神坚毅。跟随瑞瓦小姐左右的是女参事、弓手总兵安提什,以及年事已高、长髯飘飘的戍卫军司令,眼见莱娜驾临,无人流露出哪怕一丝敬畏之色。队列右翼是以海盾为首的梅迪尼安船长们,但船王埃尔-努林故意越过海盾,站在其前方几英尺处,海盾则抄着胳膊,歪头瞧着莱娜,那一抹惯常的笑容比以往任何时候都灿烂。遗憾的是,她只希望那笑容赶紧收敛为好。

在整支军队背后,是黑烟尚未散尽的岛城埃尔托,雪花仍在飘落,大教堂的两座尖塔积上了一点沾染尘灰的脏雪。

此时,马车上的莱娜微微一怔,看见了身材娇小但外表与众不同的达瑞娜小姐。她就站在北疆戍卫军的前排,身旁是阿达尔队长。莱娜在阅兵现场吸引了万千目光,唯有达瑞娜例外,她直勾勾地望着维林,眼里饱含热情。发觉到这一幕后,莱娜不由感到维林的手掌也有些发烫,于是顺势松开,面朝军队,拉下了兜帽。

一阵躁动如涟漪般在队列中荡开,各种响声混杂其间,有畏怯的喘息、誓语和祷告,还有克制不住的惊叹。士兵们惊疑不定地交头接耳,导致本就松散的队形越发凌乱。只有瑟奥达人与俄尔赫人是个例外,他们依然无言,不过神情上明显有所戒备。等到私语声愈来愈嘈杂,莱娜抬起了手,然而一时之间,噪声竟未减弱。她担心需要请维林协助维持秩序,好在阿达尔队长一声令下,将官和军士立刻行动,队伍总算安静下来。

莱娜扫视着全军,目光扫过之处,有人不敢与她对视,低眉垂首,浑身战栗,也有人一脸惊讶,并无别的表情。

“我此前没有机会在你们面前讲话。”她的嗓音洪亮有力,透过冷冽的空气,传得很远,“也许有人还不知道我姓甚名谁,对其而言我的头衔太多,就不一一列出、叨扰诸位了。简单地说,我是你们的女王,守塔大臣艾尔·索纳大人和库姆布莱女总督瑞瓦小姐也是如此称呼我。不少人昨天见过我,看到的是一个满脸烧伤的女人。此刻你们却看到了一张完好无损的面孔。我以女王的身份发誓,我决不对你们撒谎——所以我诚实地告知诸位,是黑巫术治愈了我的烧伤。我不会说我得到了逝者的祝福,也不会说是受到了某位神祇的青睐。我如今能重展旧颜,现身于诸位眼前,是因为一个拥有天赋的男人,而我不能假装自己理解这种天赋。此事并非出自我的命令,亦非事先谋划所致。不过,我并无理由后悔,惩罚此人更不在情理之中,毕竟他是好心助我。想必许多人已经发现,军中还有人拥有类似的能力,那些善良而勇敢的人,只因与生俱来的能力就被我们狭隘的律法宣判了死刑。鉴于以上种种,我在此以女王的身份下令,所有禁止使用天赋——俗称的黑巫术——的律法,全部废除。”

她顿了顿,以为有人会起哄,会高声抗议。结果众人沉默不语,每一张面孔都是那么专注,那些原先避而不视的人,此时也挪不开目光。他们有所触动——莱娜明白过来。好事。

“在场的诸位,无不曾经受苦难,”她接着说,“在场的诸位,都有爱人、孩子、朋友或父母被杀害。很多人和我一样,尝过鞭子的滋味。很多人和我一样,挨过恶人的欺凌。很多人和我一样,受过烈火的煎烤。”

这时,一阵咆哮声陡然响起,有人怒不可遏地低声念叨。莱娜看到诺塔的队伍当中有一个女人,面目狰狞,龇牙咧嘴。此人是被解救出来的奴隶,瘦小嶙峋,却身佩多把匕首。“我们的国家因多方联盟而得名,”莱娜又说,“但只有傻瓜才会认为我们有过真正的联盟,接连不断的愚蠢内战令我们流血不止。如今,这种局面结束了。敌人登陆海岸,带来了奴役、折磨和死亡,却也带来了一份礼物,而他们必将为此抱憾终生。他们促使我们巩固了长久以来名存实亡的联盟;他们把我们锻造成一把无坚不摧的利刃,直插他们乌黑的心脏,有诸位在,我定叫他们血债血偿!”

咆哮声突然化作激愤的号叫,一张张面孔因仇恨和怒火而扭曲,拳头、长剑、斧枪高高举起,喧哗犹如海浪汹涌而来,这种震撼心灵的力量着实令人沉醉……那正是权力的滋味。你在爱它的同时,还要恨它。

她抬起手,他们又一次安静下来,唯有低沉的余音。“我要说,胜利从来得之不易,”她提醒众人,“我们的敌人不仅凶悍冷血,而且诡计多端。干掉他们并不容易。所以我敢担保,我们所能收获的,无非苦战、流血和公道这三样东西。除此之外,凡是随我奋起抗争的勇士,不应再奢求更多的奖赏了。”

那个佩挂匕首的瘦小女人昂起头颅,手执双刀,直指苍天,口中念诵:“苦战、流血和公道!”一眨眼的工夫,从队列的一头到另一头,所有人都高声应和:“苦战、流血和公道!苦战、流血和公道!”

“五天后,我们进军瓦林斯堡!”莱娜高喊,与此同时,人们仍在复诵,声音越来越响亮。她抬手指向北方。要敢于增添一点戏剧效果,老阴谋家曾在某次册封仪式上说——这种场合需要他将宝剑赐给根本不够格领赏的人。王室从来都是表演家,女儿。她再次高喊,然而激愤的欢呼声冲破云霄,盖过了她的言语。“进军瓦林斯堡!”

在狂热的浪潮之中,她张开双臂,稍事逗留。父王,您得到过这样的待遇吗?他们爱戴过您吗?

呼声依旧。莱娜走下马车,正要扶住维林的手,忽然瞟到海盾神色异样。他脸上的笑容如愿消失了,此刻他眉头深锁,忧心忡忡。莱娜不禁有些怀疑,他是否还愿意跟随女王赴汤蹈火。

“瓦林斯堡远在两百英里之外,陛下,”马文伯爵对她说,“供给马匹的粮草仅够五十英里之需。我们的库姆布莱朋友在销毁物资方面的能耐绝对无人能及。”

“烧掉总好过进了敌人的肚子。”桌子对面的瑞瓦小姐回应。

维林的帐篷里摆了一张宽大的地图桌,全体高级将官,连同瑞瓦小姐和俄尔赫人、瑟奥达人的战斗酋长统统出席了这次会议。俄尔赫人的领袖是一名体形瘦长的骑手,估摸着有五十来岁。瑟奥达人相对年轻一些,个头比他的大多数同胞都高,精悍如狼,生有一张鹰脸。他们似乎能听懂众人所说的每一个字,但一言未发。莱娜还注意到他们的目光不断地在她和维林之间来回跳跃。是有所疑虑吗?她心想。或者只是好奇?

马文伯爵花了大半个钟头解释目前的局势。她向来不喜欢乏味的军事史,只好从一堆不知所云的行话中挑出相关内容来理解。根据能听懂的部分推测,他们此刻的处境难以令渴望乘胜追击的女王满意。

“话是如此,小姐,”伯爵对瑞瓦说,“但也导致我方物资奇缺,更别提两个月后就入冬了。”

“那我这样理解对不对,大人。”莱娜说,“我们拥有一支强大的军队,却哪儿也去不了。”

伯爵摸了摸锃亮的光头,脸颊上那道缝线的伤疤似乎更红了,他挫败地叹了口气,不知如何回答为好。

“是的,”坐在桌子另一头的维林答道,“行军还不是唯一的问题。如果我们找不到足够的物资过冬,整支军队都会饿肚子。”

“我们缴获了倭拉人的补给。”莱娜说。

“的确,陛下。”胖乎乎的霍伦兄弟开口了。与在场的其他人一样,他的视线似乎很难离开女王的面庞。“十二吨粮食、四吨玉米和六吨牛肉。”

“没有这些,我的人民熬不过冬天,”瑞瓦小姐说,“我已经重新开始了定量配给……陛下。”她补充了一句,显然仍不熟悉礼节。

莱娜的目光落在地图上,循着通往瓦林斯堡的行军路线,可见沿路原有不少城镇和乡村,但如今大多已成废墟,无法提供任何补给。距离瓦林斯堡两百英里,她一边思考,一边凑近观察地图。半程都是海岸……以及大海。

她抬起头,在将官外围找到了海盾。他站在帐篷后部,半边脸隐没在阴影中。“埃尔-奈斯特大人,”她说,“我想听听你的建议。”

他略一犹疑,走上前来。封地领主达瓦斯的孪生外孙主动腾出地儿,两人恭恭敬敬地鞠躬致意,他却未还礼。“陛下。”他轻声应道。

“你的舰队船只不少,”她说,“是不是可以运送军队前往瓦林斯堡?”

他摇头道:“蛇牙之战后,半数船只被迫返回群岛修补。我们也许可以运送三分之一的军队,但顾不上马匹了。”

“人数太少,打不下瓦林斯堡。”马文伯爵说,“如果倭拉女人所言属实,那里的驻军数量庞大,还有从海外和仑法尔运送过去的补给。”

莱娜的视线飘向瓦林斯堡。那是王国的都城和重要港口,大部分财富来自与倭拉的贸易。她指着瓦林斯堡的海上贸易通道,抬头问海盾:“大人,你在这片水域捕获过船只吗?”

他看着地图沉吟了一会儿,点头道:“几艘而已。南方的贸易路线不那么容易得手。国王的舰队对瓦林斯堡的财货守得很严。”

“眼下没有舰队护航,”莱娜提示他,“考虑到敌人在蛇牙的损失,那儿的财货应该多得很,不是吗?”

他再次点头。“确实很多,陛下。”

“你昨天送给我一艘船,今天我还给你。但有一个请求——我需要你率领舰队出海,捕获或是烧掉来回瓦林斯堡途中所遇见的倭拉船只。你愿意吗?”

队长们闻言一阵骚动,凌厉的目光纷纷投向海盗。他们不喜欢看到女王谈条件,莱娜判断。以后我私下找他说。

“我要跟手下们谈谈。”他思索片刻,应道,“我们出海是为保卫海岛,如今任务已经完成。”

船王埃尔-努林上前一步,彬彬有礼地向她鞠躬。“我不能代表海盾的人,陛下。但我的人已经准备好了,只要您开口,我们愿随您前往乌德诺厅,天涯海角,无处不至。经历蛇牙之战……又见您烧伤痊愈,无人胆敢拒绝。”他扭头望向海盾,目光满怀期待。

“正如船王所说,”须臾,海盾咬牙切齿道,“我们岂有拒绝之理?”

“很好。”莱娜再次查看地图,“本周内必须准备妥当。那么,我军不必北上,而须东行,前往海边。我们通过沿海港口进军瓦林斯堡,梅迪尼安盟友为我们提供补给,倭拉统治议会给他们的驻军送什么,我们就要什么。还有,港口应有渔民,我相信他们会非常好客。”

“前提是还有人活下来。”瑞瓦轻声说。

“我在此宣布以下任命。”莱娜并未理会女总督的言论。“请诸位原谅,此次任命不举办仪式,我们没有时间浪费在繁文缛节上。我任命维林·艾尔·索纳为战争大臣,统领女王护国军。马文伯爵为疆国之剑和副统帅。霍伦兄弟为御用财政大臣。阿达尔队长、奥文队长和诺塔队长为疆国之剑,晋升为领军将军。阿瑟兰·埃尔-奈斯特大人,”她又一次与海盾对视,“我任命你为联合疆国的舰船大臣和旗舰统领。”她环顾四周。“以上任命的职位享有联合疆国律法所规定的一切权利及特权,战事结束后再行封赏与封地。我请问诸位,是否领受此番任命?”

维林是倒数第二个同意的,海盾则等了好久方才鞠躬表态,嘴角隐隐掠过一抹惯常的笑意。

“诸位大人,好先生们,还有别的事情吗?”她问。

“关于俘虏的问题,陛下。”领军将军奥文说,“保住他们的性命是越来越困难了。尤其是我们库姆布莱军队个个弓术高超,”他说完瞟了瑞瓦一眼。

“据我推测,留下这些人是为了获取情报吧?”莱娜问。

哈力克,也就是那位弱不禁风的老兄弟,举起了瘦骨嶙峋的手。“那是我负责的,陛下。他们当中有一些军官,我还没来得及讯问。不过,根据我的经验来看,他们的用处微乎其微。”

“他们可以干活。”维林望着她说。他的眼圈虽红,目光却异常坚定。“重建被他们毁掉的房屋。”

“我不能留他们在城内,”瑞瓦摇着头,插嘴道,“人民绝不会饶过他们。”

“那我们带他们走,”维林回答,“他们可以当搬运工。”

“同时多了吃饭的嘴巴。”莱娜对哈力克兄弟说,“还请你完成讯问,兄弟。等你办完了,由领军将军奥文绞死他们。大人们,先生们,各司其职去吧。”

莱娜找到他时,他正坐在河畔,看样子不过是一个身强力壮的普通士兵,唯独编绳子的手法异常灵活。维林早就提醒过,别对他抱有正常的期望,所以当他手忙脚乱地站起来并漂漂亮亮地鞠了一躬时,莱娜吓了一跳——那姿态比大多数天天鞠躬的朝臣都要标准。

“卡拉说我应该鞠躬,”他说,宽阔而英俊的脸上挂着灿烂的笑容,“还教了我怎么做。”

莱娜看向右边,只见另外三个来自北疆的天赋者正在张望。因为昨天使用了天赋,女孩卡拉仍然脸色苍白,疲惫不堪。她深锁眉头,充满疑虑地打量莱娜。旁边那个牵着她的手、皮包骨头的年轻人,以及两人身后那个毛发茂密的大汉也有同样的表情。他们以为我是来惩罚他们的吗?

韦弗走上前来,伸手触碰她的脸颊,本顿忍不住按住剑柄。“没事的,大人。”她吩咐这位从前的渔民,然后纹丝不动,任由对方的指头在五官上游移。昨晚热得像火,此时却冷得似冰。

“我特来致谢,先生,”她对韦弗说,“我要封赏你为贵族……”

“您已经赏赐过了。”他说着抽回手,笑容倏忽不见,继而伸出一根手指,点了点因为困惑而紧皱的眉头。“从来都是这样,有东西回来了。”他微微睁大眼睛,仔细观察莱娜的瞳孔,“您给得很多,比别人给得多。”

一阵近乎恐惧的感觉忽然袭来,攫住了莱娜的心脏,她在玛莱萨的圣山有过同样的冲动,渴望逃离某种虽不能理解却必定暗藏凶险的未知事物。她慢慢地呼气,硬着头皮迎上年轻人的目光。“我给了你什么?”

他又笑了,扭头坐下,捡起绳子。“你自己。”他低声说道,双手继续忙活起来。

“女王陛下。”她闻言望去,看见伊尔提斯走了过来。他的脸颊仍无血色,却依然拒绝休息。远处站着凯涅斯兄弟以及四个平民,两个年轻女人是城里的居民,还有一个尼塞尔士兵,一个诺塔大人麾下的自由军士兵。看到他们,三个来自北疆的天赋者神色一凛,忧心忡忡地彼此相望,大汉甚至挥起随身携带的短棍,护在女孩前面。

“领军将军凯涅斯请求单独接见,陛下。”伊尔提斯鞠躬致意。

莱娜点点头,招手示意凯涅斯上前,并从韦弗身边走开了一小段距离。她驻足片刻,望着结了冰的冷铁河水,又扭头瞟了卡拉一眼,那个女孩瞪着单膝跪下的凯涅斯兄弟,毫不掩饰内心的憎恶。卡拉拥有在炎炎夏日冻结一条大河的本事,却如此惧怕这个男人。

“陛下,我恳请您留意……”

“是的,没错,兄弟。”她摆摆手,示意对方起身,然后指向卡拉等人。“你好像吓到我的子民了。”

凯涅斯兄弟扭头看了看天赋者们,眉头微微皱起。“他们……怕的是我即将告诉您的话。”他回过头,挺起胸膛,“女王陛下,我谨代表本宗,发誓为您而战。我们服从您的调遣,决不逃避责任,一心只求胜利。”

“我从未质疑过第六宗的忠诚,兄弟。虽说我希望你们的人数再多一些……”莱娜欲言又止,她再次望向那几个平民,在她的审视下,人人神情戒备,紧张至极。“但他们给我的感觉不大像第六宗的新人。”

“不是,陛下。”他应道。莱娜感觉到对方背负着难以承担的职责,熬到今日非直面不可。“我们属于另一个宗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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