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心险境第5章(白云上第五章迷雾)

二零一六年六月到七月,在与现实的连接里,我算是有着段值得一提的奇妙旅程当时,为了能找到一份确保自己不至于饿死的工作我几乎把贵阳这座陌生城市从南到北,又昏头转向似的从东到西走了个遍也就是在那个时候,我才在忙忙碌碌的穿梭里头一次去思考往后的生活,思考接下来该做怎样的事这些在此之前,在那些自己都不知道怎么过度的二十四个年头里不曾有半秒想过反而一度认为人就该沉沦过去,那才是真挚、炙热,今天小编就来说说关于地心险境第5章?下面更多详细答案一起来看看吧!

地心险境第5章(白云上第五章迷雾)

地心险境第5章

二零一六年六月到七月,在与现实的连接里,我算是有着段值得一提的奇妙旅程。当时,为了能找到一份确保自己不至于饿死的工作。我几乎把贵阳这座陌生城市从南到北,又昏头转向似的从东到西走了个遍。也就是在那个时候,我才在忙忙碌碌的穿梭里头一次去思考往后的生活,思考接下来该做怎样的事。这些在此之前,在那些自己都不知道怎么过度的二十四个年头里不曾有半秒想过。反而一度认为人就该沉沦过去,那才是真挚、炙热。

这里没有亲人,又不想到任何朋友那里投宿。也就走到一处,睡到一处,网吧,青年旅社,火车站附近简陋而廉价的招待所。

身无分文时,就向朋友预支部分。已然毕业,实在没法向父母开口。虽然自高中毕业后很少联系,但好在我这人还算值得信奈,对方很快答应下来。面试通过后,我到医院做了体检,利用周末寻找住所。

生产类工厂大多设有员工宿舍。可一想到自己已经告别学生身份,就毫无兴致再过那类枯燥、乏味的集体生活。再者,衣食住行全在高墙之内,与学校无异,我就恐在无理由与社会保持任何联系。前思后想,还是觉得独立生活更为妥当。

工作地点确定,寻找住所自然简单许多。只稍一天时间,我就在离公司二十来分钟远的小村子租到了一间民用房。这样每天只需要步行一小段路就完全足以应对早九晚五的生活,不至于迟到,也不会回来得太晚。更何况还可以一面吃着早餐,一面享受着幽静小道上的新鲜空气,工作节奏无需太赶,也不用在拥挤的公交车里你推我攘,对我来说再好不过。

真要挑些什么毛病,就是住所没有独立厨卫。而且由于当时房源缺乏,我只得暂住在位于屋顶的铁皮房里,打雷下雨总免不了一阵吵闹。好在房东太太承诺再有一个月就能腾出更好的房间来。

个人而言,我对于居住环境一向无太高要求。可一想到自己曾向美惠提过的二人生活,多少感到勉强。老太太一再保证能办好,上一个客人只是把行李锁在了房间里而已。想到周一就要到公司报到,我就只好暂时答应下来。这样,给付了三百元房租后,老太太就颇为满意地将房门钥匙递给我,又亲自跑下楼搬来木板和铁钉,让我愿意的话自己做一个书桌。然而我认为这完全没有必要,自己仅是在这里度过晚上和为数不多的三四个周末而已。因此她刚走出门,我就把这些没有必要的东西全丢在角落。

放下行李后,我开始扫地、铺床,来回两趟将垃圾丢进焚烧池。看看时间,七月二十五日下午两点,就疲惫地倒在床上。想到自己上次住在这种简陋的屋子里,还是读高中的时候,我不知不觉陷入漫长的昏睡。

连日的高温和东奔西走我简直累极。再次苏醒,已是黄昏。到楼下餐馆点了饭菜,回到屋顶,一面吃,一面仔细打量起周围来。

屋子正面三十米处是一面扎着玻璃碎片的高墙,高大而豪华的建筑从那里冲出大半个身子,以一种及其高傲的姿势向四周俯瞰。至于住着些什么人?有怎样的面孔?穿着打扮如何?不得而知,一切只是一如既往的冷清和寂寞。屋子背面是红枫工厂,工人们规律地过着早八晚六的生活。每天我回到住处,独自在楼下的餐馆里吃晚饭时,都能准时听到标志着放工的歌曲《我爱祖国的蓝天》和《弹起我的土琵琶》。在夕阳铺满街道的午后听到这样久远的歌谣真是件耐人寻味的事。几乎只是富有磁性的女高音和洪亮快捷的男歌声响起时,就会不由自主地让人卸下疲惫,慢慢品味起来。

相当长一段时间,我很喜欢坐到屋顶上,一面读《血色浪漫》、《香水》,一面感受街道富有节奏的热闹,叫卖声、歌声以及驱散行人避开的汽笛声。偶然还会有一群鸽子落到阳台上,起先还有些怕生,但没过多久就能在不远处悠闲地舒展起羽毛来。然后又成群结队飞向工厂上空,像一条丝巾在风中飘动那样,疲倦的时候又停留在阳台上,回到我的身边。我们一起享受夕阳、听古老歌声,沉浸在午后时光。

可能是由于七八十年代工作体制及待遇的关系,工业区和居住区完全泾渭分明地隔在马路两边。进入这片区域的水泥道在我所住的那栋楼前二十来米的位置才分作一个“人”字型路口,窗户下正对着的一条是菜市场,每天都是各种农商摆卖着蔬菜、猪肉、以及水果。另一条通道上是一家包子店,由一对年轻夫妇经营,他们的孩子刚好一岁半。早上的时候,父亲守在店铺里,母亲时常背着孩子在马路的另一面摆摊,我每天都会在她那里买上一份花卷、馒头和一杯热豆浆。包子店的旁边是一家酿酒厂,很少独自喝烈性酒,他们的生意我倒是一次也没有光顾过。

那条通道再往前一些是监狱。如此,你也就能够明白这是多么偏僻的地方了。要不是存在着一个几百号人的工厂,很多工人也都在对面的老居住区安家落户,真不敢想象会是何等寂寥。所以,每天我都会抓住唯一热闹的机会,五点四十以前准时赶到一家由东北人经营的小菜馆。这时候工人还没下工,我基本上会是走近店里的第一个客人。无需多等,饭菜就摆到桌上,每吃到一半,悠扬的歌声就响起来。然后在不到一分钟的时间里,两百来号穿着同种深蓝色制服的工人就从高墙内一涌而出。或是回到住宿,或是三三两两坐到我旁边的餐桌上闲聊,就工作、生活上的琐事笑个不停。整个过程像极了学校门口的午后场景,只是临近八月很难看到这样的群体了,而且远处的学校也都空落落的。

想到暑假已然过去大半,我就靠着栏杆,望向远处惆怅起来。我曾给美惠打去电话,但都没有接通,没有回电,也毫无信息。一时间里,我以各种理由推辞掉周末毫无意义的加班,凝望着敷着厚厚报纸的玻璃,躲在白天也如黑夜的屋子里那也不去。即便这样会从原有工资里扣掉三十元也毫无所谓。

实在的,对于这份近乎打杂一样的工作,我简直毫无兴趣。每天不是拆卸电机,就是给陈旧的仪器除锈、布置电线、焊接。在我到来之前,这些机器已然丢在露天场地风吹日晒大半年,工作一天下来,衣服上永远沾满煤油和铁的腥味,而且氩弧焊的电光也常常叫人在深夜里双眼仍疼得泪流不止。

虽然我从未学过机械,但就是那么鬼使神差地干起了设备部的工作,更为难以理解的是整个部门里懂得机械维修的也就一个七十多岁的老工程师。我和同事渔夫都是药学毕业,另外一个女孩亦是如此,只不过她在两个星期后就因为工作内容与期望完全不同离职了。而渔夫之所以留下来,也仅仅是想度过年关而已。

“喂喂,我说,你没有觉得这里始终笼罩着某种诡异气息?搞不好这里以前是个乱葬岗哦,岌岌可危呐。”一次我和渔夫被叫到行政楼和保洁员一起给楼梯扶手,贴着墙上的公司简介以及卫生间做打扫时。他趁着四下无人,偷偷靠到我耳边颇为神秘地说。

“何出此言?”我刚开口问,他便摆出一副比我更为困惑的表情。

“呜呼,不是吧!真不知道?可这是抬眼一望便能知晓的事实。必然是建立的坟墓上的。否则,和尚不会成老板,这里也没必要装修得像寺庙一样。呜呼哀哉,想想看,这世上除了神佛外,谁还能让我们卑躬屈膝地干这活?”说到最后,渔夫摆出一个僧人问路的动作。而我环视金碧辉煌的装饰以及蒲团一样铺在靠椅上的坐垫。竟觉得渔夫所说有种再契合不过的感觉,甚至语言里也有一种文学的美妙感。

我们把一至四楼的走道打扫、拖洗。又将每个楼层男女蹲坑放水冲上一遍,又疲又累地将工具放到储物间去。

“我是因为临近春节才暂留下来,你知道现在不比三四月份。就业吃紧。”

“这么说你没多久你也要离开?”我问他。

“那是当然啦。”他无所谓地回答,随即想起什么似的喝掉一大口水,小声又谨慎地问我是否有此打算。我说大可不必如此,自己什么想法也没有,只是为了能够养活自己而已。这样,他才又喜笑颜开起来。

“果然嘛,我就说了,这里面只有我和你还能够独立思考而已。其他的全是靠着“谎言”、“大饼”生活的可伶虫,头脑简单的爬虫而已,单纯又愚笨。”

“可伶虫?”

“对啊!随眼一看就知道了。”渔夫用夹着抽了半只烟的手,指了指正在装卸货物的搬运工,抱着文件夹跑上跑下的文员,对着电脑屏幕分析杂质含量、忙得抬不起头来的检查女工。

“所有这些都是啊。”

“可大家只是为各自生活忙碌,总不会有错吧。”

“可是那样没有思想,没有思想就只会成为奴隶,被人利用而不自知。这是忠告。”

“那么谢了。”我说,然后大脑里某个符号变得沉重且巨大起来。然,无可辩驳,便随渔夫去好了。没准他早以对这个社会暗熟于心也说不定。而之所以乐意与他交谈,也并不出于任何目的,只是觉得比起与七十岁老头谈文化大革命时上山下乡的事更具现实意义而已。

渔夫比我年长三岁,算上实习已然工作满四年。但在这个收入低、消费高的城市反倒欠下了不少外债。两年前渔夫有一个交往了四年的女朋友,他们属于同乡,又在同一所大学,向来感情很好,已到谈婚论嫁。但后来因为工作原因分了手。此后,渔夫全把时间花在吃喝玩乐上,对世界近乎抱着一种冷眼旁观的态度。

“看来对你打击不小。”

“呃,其实也算不大上了。”他勉强地说,“只是任何人遇到这种事,多少有些难过。不过,无论怎么讲,我永远都是她生命里的第一个男人,这谁也改变不了。”

“当我没说。”我笑起来。

因为整个部门就我和渔夫年纪相仿,每有加班,我们都会一起到他住宿附近的夜市去。那里有个海鲜市场,龙虾螃蟹远比其他地方便宜得多。兴尽时,我们就无所不谈地喝到深夜。因为公司并不额外给付加班费,第二天也就全部调休。

再者,正如你所见,任何悲伤至极之事只要经过渔夫脑子稍一过滤就能转变得极具乐趣性,尽管这种乐趣有时带着恶趣味,你却不得不接受。

所以。即便此刻,我也无法认清渔夫是个怎样的人,出现在我生命里有何意义。他既普通又平凡,高尚又庸俗的灵魂共存一体,连内在也只是任何人都拥有的卑劣私欲而已。他的行为举止也仅仅局限在一个再普遍化不过的轨迹里。且不论这个固定轨道正确与否,只要你稍有偏离,人们就会齐刷刷地用一种异样的目光向你看来。

既然无法跳出轨迹之外,想要像人们所说站在一个很高的高度去了解一个人就难上加难了。甚至你越是想用清晰的语言归纳、总结你就越会成为那混沌的一部分,往往只会让自己愈加苦恼而已。好在,我这个人足够慵懒,从不有太过深入的思考,也不会对事物加以联想和想象,出现与消失意义如何。

我想起他:一是他房间里供奉起来的切·格瓦拉肖像和那句“生当如斯夫,死而无悔矣。”的题字,二是因为他那种异于常人喜爱阅读的特殊兴致。这点,在我遇到的所有人里,唯独对渔夫钦佩之至。想来任何人只要走进房间,看到他那对着床头、足以淹没灯光的书墙,必然无不对他另眼相待起来。相较而言,一毕业就把书按斤处理的我,实在自惭形秽。至于渔夫为何住到那里都像孔夫子搬家?实在难以明言。不过有一点值得提醒,如果你是一个女孩,且单纯想看看书,大可不必到他房间里去。

刚离开学校那半年里,我喜欢读尼古拉·奥斯特洛夫斯基、路遥以及杨益言的作品,后来又慢慢喜欢阿加莎·克里斯蒂和东野圭吾。难以想象地,尽管渔夫的房间和一个小型书馆无异。但自始至终,能在他脑海里排得上号的作家却只有张爱玲一人而已。

“为什么只喜欢她?可能是那句“通往女人灵魂的通道是阴道”深得我心吧。”当我表示困惑时,他就这样说,并用一种诧异的目光看向我这个没读过张爱玲作品的人。

如此,我便慢慢找到渔夫能在我脑海里形成记忆的另一个因素了。那就是即便大多时候我们都处在一起,但我从来没曾数明白他到底同时交往着几个女孩。唯一感到苦恼的就是他总在你耳边诉苦不知该和其中哪个私定终身以及到了年底我仍旧身无分文。

倒不是我这个人花起钱来大手大脚,只是每每和渔夫交往的女孩带来闺蜜或是朋友相会时,你便不可避免地尽量表现得慷慨。况且,不妨想想看,当渔夫那黑黝黝的脸上挂着一个笑嘻嘻的表情对着你说:喂,为了给你介绍女孩子,我今晚特地约了个聚会噢。你实在连AA这样的词都没法说出。

无可奈何,实在没法拒绝,也没法跳到快速运行的“轨道”之外。执意如此,必被异议。甚至这种异议里会被冠以身体上心理上存在缺陷,性格偏激,取向扭曲之类。你是否也觉得可怕?但事实就是这般存在且不合理地运行。

这样,在连续好几个夜晚凌晨归家,次日又上一整天班后,某个疑点就不由得膨胀起来了。总感觉那些高高矮矮,或胖或瘦的女孩逐渐在意识里模糊、麻木。虽然她们因为我是渔夫的好友,总是对我客气又热情。另一方面,初来乍到,没有什么朋友的情况下,我也乐意与她们交谈。可想到她们只是短暂出现,对于接受那份好感就无所适从起来。

在跳出“轨道”还是带着欺骗地接受好意而愧疚?挣扎许久后。我还是决定问问渔夫,究竟将她们中的哪一个看着是长期伴侣。毕竟长此以往,兜兜转转再遇到时总会叫人心生难受。

“噢,这个呀!该怎么说好呢?”渔夫喝完一大口酒,脸上露出个灵魂脱离肉体很久才回过神的表情。“真要下个定义的话,就有的是,有的还不是吧。”

“此话怎讲?”

“就我个人而言的话,其实是不是无所谓啦,我并不是那种喜欢追求某种固定形式或关系死板之人。之所以这样做,只是想要解决内心苦闷和寂寥而已。再说了,女孩们本身就是寂寞的,有时候这两种寂寞碰在一起,就会产生类似于“负负得正”的效果。换句话说,既解决能自身需求,又拯救了她们。”

“高尚嘛!”我说。

“不过,按照“泡学界”的定义来说,就有的算是,有的不是”

“泡学界?”我在脑子里兜了一圈,怎么也得不出个大概来。

“最近兴起的一个青年组织。”渔夫 继续倒满酒说,“叫是这样叫,让外人觉得像考古界、艺术界那样高尚,但说白了只是一个研究如何搭讪女孩的组织而已,所传授的也只是教人如何在不犯法的情况下,理所当然地与女人干那事而已。个人觉得其中某些观点很有必要解释给你。”

“洗耳恭听。”我说。

“就他们看来,如果你不是一个富裕之人,和女孩聊天就避开现实,往世界观上发展。毕竟女生是慕强择偶,所以说呢这个时候你就需要一些谎言,当然了他们更愿意说是包装。但其实就是谎言而已,譬如,高薪工作,丰厚阅历,温柔有爱心之类。简而言之,即便你身陷困境,也要让她们看到你的价值,以一种伪装的手法传达富有爱心的生活模式,积极的思想观念,良好的个性样本,从而建立信任,这样才能更快地达到情感共振。这是TD前的第一步,TD之后才是一段感情的开始,才会考虑到你之前所说是否长期发展。”

“TD?抱歉,英文不好。”我说。

“这可不是英文,只是“推到”的拼音缩写。”渔夫喝着酒说,“在“泡学界” 或者美化而来的恋爱学里还有很多类似的词,譬如:ioi、iod、dhv、dlv、afc等等。关于这方面他们还会撰写相应的文章,观点无外乎爱情里必不可少的是做爱,换言之,做了爱才是爱情的开始,甚至只是一种目的。”

“所以只有做了那事之后才能勉强算是一段感情的开始?否则就另当别论?”

“和你聊天果然相较容易。”

“谢谢,如此一来,除了科学家以外,我又有敬佩的第二类职业了嘛!因为在我看来,感情完全是件复杂的事,他们能研究得如此透彻且分为一、二、三步去做真是了不起。”

“那么你就是按照这些步骤试着去爱?”我问他。

“可这个世界根本就容纳不了真正的感情了呢。”渔夫喝一口酒,轻轻把杯子放到桌上。

“你不会是有喜欢的人了吧。”两秒不到,他受到惊吓似的看向我,眼神里带着某种仿佛要将我疏远的感觉。他为何带着此种眼神?我一时难以明了。就抽着烟,沉默不语。

“苦于通过哪种方式,将关系发展下去?更进一步?”

“那倒不是,我们从小相识,一年多以前见过一面,最近又见过一面,但情况十分复杂,难以解释。”

“给你个忠告如何?”

“尽管说。”

“任何关系还是不要弄得太过复杂为好,如果只是单纯想要睡睡觉,现在有大把机会。她们也很乐意,反正只要玩得开心,各取所需,生活上也不会互相干扰。况且这还是一类,而非一个,无论再怎样沉闷的人也能在概率上更容易进入女孩们的世界。”

“进入女孩们的世界用得好嘛。”我哑然笑道。“只是有时觉得和自己喜欢的人在一起才算真正活着,做任何事也才有意义。”

“所以这就是你我之间的区别。你只想做有意义的事,正确的事。把我看着俗物,甚至想纠正我的生活方式。但恰恰相反,痛苦的是你而已。可不要妄想给生活定准则。”他抽出一张纸巾,揩了揩嘴,优雅得像一个超凡出世的智者。我使劲摇了摇昏沉沉的脑袋,拿起啤酒啜了一口,又仔细地看向他,他果然连眉头都不皱一下。相较而言,反倒我则显得太过忧虑了。

“你不曾迷茫?陷入难以选择的境地?”好半响,我还是决定问。

“如你所见。”渔夫摊摊手,完全一副胜利者的姿态。

“令人羡慕嘛!”

我们继续喝酒,将虾壳放到一边,吃凉拌黄瓜和花生。远处的轨道上传来火车“哐当哐当”的响声时,我忽然想起一五年赶回南京上学与美惠在车站相遇的那个夜晚。她为何托着行李在冬雨里孤身一人?为何与我发生关系又逐渐将我疏远?我努力顺着记忆朝她看去,怎么都觉得当时的她并非是她自己。而我们做那样的事也恰如渔夫所言只是为了短暂的解脱。如此想着,我就倍感失落起来。

酒喝到一半,我便感到自己不如往常清醒,就起身拿起头盔告诉渔夫自己有事先行离开。

“周末想和我外出的话,尽管打电话来。”

“好啊。”我答应他,就骑上摩托,穿过车辆极少的贵惠立交桥,沿着机场往小河方向的干道返回住处。站在桥顶昏黄的灯光下,我给美惠打去电话,仍和半月前一样并未接听。

看看时间,午夜十二点。郊区的夜晚就是这样,毫无人影,连车辆也少得可伶。我靠着栏杆,抽烟,眺望,远处鸡鸣声传来时,就仿佛一脚踩空似的掉到某个不断塌陷的深渊里。那是一个奇妙空间,伸手不见五指,也无法传递任何声响,有的只是我这样一个生命体在不断掉落着,在漫无目的地等待着。

一时间里,我开始自顾怀疑、害怕、不安、失落。

如此,我过完炎热而干燥的八月,矮胖的房东老太太告诉我已经可以搬到二楼去。此时此刻,我的世界总算有声音传来,但不知怎地,我迫不及待地推开门时,这声音却没有给生活带来任何起色。我也就像做着一件与己无关的事那样机械地从铁皮房里卷起铺盖到另一个房间里和衣难眠。紧缩身子,无力地感受着日月交替,昼夜流逝。

不知下了几场暴雨,天空又由阴转晴后。我渐渐听到屋子里有窸窸窣窣的走动声,侧过脸,睁眼望去,是晏在门前进进出出,他不断清洗抹布,擦沙发、墙面,移动火炉、桌椅。约过了两小时,待一切平息下来,便走到床前,用询问病人似的口吻问我是否喝水进食?我摇摇头。

“感觉不到饿,也没那种心思。”我说。任何事都不想做。

“这就让人琢磨不透了呀,体温正常,能言会语,根本不是身体原因。”

“这不明摆,四肢健全。”

“嘿嘿”晏突然一改那种老医师找不到病因的愁态,“那么,反正闲躺着也是闲躺着,拜托你一件事怎样?可还有力气?我刚把买来的绿萝分了枝,你将它们分装在水瓶里如何。反正那些随意摆放的矿泉水瓶迟早丢掉,何不用绳子拴起来挂到墙上?再放进水和绿萝,没准会成为一种别具匠心的装饰噢。”

我一面听着他说话,一面打探起这个从走进来就没怎么在意的环境。怎么都有种铮铮发亮的感觉,那种蜘蛛网和灰尘相得益彰的灰色情调仿佛一夜之间被大水冲到另一个世界。晏这家伙何时变得如此勤劳起来?左思右想,毫无结果,以往我只把他当作一个只会喃喃自诉的意识形态而已,就像你会把某些存在当作不会与现实世界产生任何化学反应的空气一样。但不得不承认,这种空气偶尔吹起来,竟有种凉爽之感。

“怎样?是不是比起那个需要通过往地面洒水来避暑的铁皮房好得多?”我看着绿萝,夜来香,海棠花点点头。

“可……可我总感觉冷冷清清还差些什么似的。到底差些什么呢?”他抓抓脑袋。

“对了,要是再养些小动物怎样?喜欢小猫?还是小狗?可是真要养了小猫,小狗,上起班来总会没法照顾。还是养些可以放在罐子里的好,你说鱼还是乌龟?”晏自言自语一番,转而望向我。

“喂,你说鱼、乌龟还是其他什么?毕竟是你的房间嘛,还是由你做主为好。”

“随你喜欢好啦,难得你乐意。”我说,“不过,你干嘛把所有东西都推在南墙上?”

“哦哦,这个呀。嘿嘿,为了醒目嘛,要是有人不小心撞上去岂不很可怕?这世上总会有人不知不觉就撞上去的,所以我才想再养些小动物,就把他们放在中间的位置,这样就算真要撞上去,也会顾及到无辜了。是不是颇具创意?现在,既然你能动弹,不妨和我到外面逛逛如何?可是雨过天晴,阳光明媚噢。”

“那你安排的分装任务怎么办,不至于分成两半来用吧?”

“也是。”他又笑起来,“其实之所以一遍遍麻烦你,打扰你,只是想让你将一切按照自己喜欢的方式进行而已。得是你喜欢的方式才行,而不是我的。”

“已经说过了,随你乐意,你尽管去做嘛。”我又重复一次。他便又恢复以往那种沉默,黯然退出屋外。

如此折腾,自然没法再睡,我索性站起身来,随手抓过桌上的剩面包吃。烧水喝,洗脸,刮胡子。脱掉身上有味道的衣服,将它们清洗,晾在窗外。

做好一切,我便靠在阳台上,听《清晨》,《安妮的仙境》。闻闻空气,已经没了起初那种雨水落在滚烫水泥地上的腥味。路边樟树的叶子也被冲洗得干干净净,在阳光下,发亮,发黑。不知疲倦的鸽子依旧在空中盘旋。红枫工厂摆在空地上的银色钢管里走出一只懒懒散散的橘猫来,它呼唤似的轻叫几下,就越过长满苔藓的围墙,向外跑去。

我朝它消失的方向凝望许久,决定给美惠写一封短信。这并非一时之念,其实一直以来我都想为她写些什么。更早之前,在我还在南京上学的那一年里,我就有过此种想法。可所有思绪都太凌乱了,揉着一团,怎么也理不出个头来。

现在,在这一片静谧里,我决定好好将一切思考,整理,表达。于是我写了自回到贵阳美惠给我打来最后一个电话后所发生的一切,工作,居住环境,偶尔落在阳台梳理羽毛的白鸽和那只神出鬼没的橘猫,写了闲暇时和“背篼”在屋顶下棋的光景。有时候我们一起做饭吃,就在他那间同样小小的铁皮房里。“背篼”是个顶好的人,有着农民工那种勤劳、简朴、善良、温和的品性。或许他是因为已然五十几岁,早已跳出世俗的缘故,相处起来,我总感到格外轻松。

我说:如果不是这些存在,我将不知道自己的生活会多么无趣,想来必然一片死寂。这让我想起了一年前你说的那句“我们的相处总过于平静。”在我看来这世界本就是寂静无声的,平凡无常的,正因为人们寻求和创造才绚丽多彩,一开始的糟粕并不归咎你或是我,它本就是一种固有形态,是两个不同世界尚不契合的硬壳。之所以一毕业就赶来看你,就私心而言,是我一味想要打破这种平静,找到一种你我可以坦然相处的方式。这或许使你感到突兀,从而将我视着一个急切、轻浮且不可靠之人。想来你不回电也正是因此吧。现在我只能祈祷自己的突然造访,不要使你太多困惑。所有这些我曾两次想要亲口告诉你,但无奈于如何表达,只有这种无声的方式,才能让我带着真诚慢慢思考。

“如果可以我希望能再来看你。在你认同的方式下。”

完毕,为使自己平静下来,我按照晏的吩咐挨个将绿萝放进矿泉水瓶里,又盛满水,夜晚又带着抄网到附近河流里给两只巴西龟抓来螃蟹、小龙虾作为食物,满满一盆,宁静的屋子里到处响着它们爬行的声音。

“一天喂三次,而不是一次喂三顿噢。”晏像照顾女伴那样提醒我说,又神秘消失了。

那个星期三,我在一次带电作业中受了伤,电流在我右手食指上烫伤了一大片。当时我只感觉那小小的金属线仿佛要把我整个吸进去,身体一抽搐,便从三米高的位置跌落下来。

渔夫扶着我到休息室处理伤口。

“真是受够了”他为这种没有安全培训的工作抱怨说。

我因为多少感到不适,就以此为由请了两天假。没有外出,也没有任何社交。工作日的关系,人们都急着早出晚归,住宅里静得出奇。两天时间里,我全陪着不会说话的乌龟散步,剥虾壳、螃蟹壳,到屋顶喂鸽子,给绿萝、夜来香和海棠花浇水。

周五下午,趁着工厂还没放工,我到经常去的那家东北人经营的餐馆点了份肉丝盖饭。睡到十二点,只吃了些隔夜面包和水,外加伤口或许正需要营养修复,竟出奇地有食欲,几乎吃了平时两倍的量。

餐后,到旁边的私人诊所去,一个年轻漂亮的实习护士给我包扎了伤口,她小心翼翼撕开用了两天且沾了水的创可贴,往发白的伤口了涂抹了消毒药水,然后包上透析性更强的纱布。她一面处理,一面问我怎么受的伤。

不知为何,我仔仔细细给她讲了全部经过,并说只是一些过不了多久就能愈合的小伤口而已。

“所以你就认为无需消毒了,随便包起来就可以?”她停下手上的工作,睁着一双大眼睛望向我。

“是啊”我回答。

“咻。这也太大大咧咧了吧,全是锈迹多危险。”

“可我完全想着能不能像电影里那样变成会放电的超人之类”我玩笑说,女孩就吃吃地笑起来。她那种没有任何倦态的笑容,竟让人有种十分放松的感觉。

走出诊所,渔夫打来电话询问情况,我说能走能吃,除了伤口充血浮肿,尚不能正常屈伸外,并无大碍。

“身体很棒嘛。”他说,“夜里有空?”

“当然,闲得发霉,就差点和乌龟聊天,和植物学习如何光合作用了。”

“那正好啊,我准备搞个研究,一起外出怎样?”

“研究?”我对他一本正经的话有些不明白。

“对,研究,空前绝后。如果成功的话,没准闻名于世,就此摆脱打工身份也说不定。这可不是闹着玩玩而已,我连立项标题都想好了,就叫“关于电流对那方面的影响”是不是吸引性十足?”

“别开玩笑。”

渔夫在那头先笑起来,然后说自己约了个聊了很久的女孩共进晚餐,对方带了闺蜜,需要有人协助才行。

“你知道的啦,这种事就像玩跷跷板一样,没有另一个配合,总不尽兴。”

“可我现在一点儿心思没有,特别是现在。”

“那么研究结果显而易见了?你不打算实际证明一下了?哀哉!”

毫无办法,为避免此种拉锯战继续,我只得挂断电话,并说下次一定。

四下里望望。实在找不到可去之处,百无聊赖中又返回住所,给乌龟喂了虾仁,再次给夜来香浇水,将面包屑撒在阳台上,等待鸽子啄食。这时,工厂里悠扬的歌声响起来。

我爱祖国的蓝天

晴空万里阳光灿烂

……

啊 水兵爱大海

骑兵爱草原

……

接着是洪亮的男高音:

西边的太阳就要落山了

微山湖上静悄悄

……

身着蓝色制服的工人们在歌声里你谈我笑,四散而去。只消片刻,一切又仿佛掉入一个冰冷的世界里,那是一种临近周末特有的空寂。在这样的空寂里,我不由得有种不知身处何处的感觉。哪里也无法到达,只得连续两天在空荡荡的屋子里抽烟、喝酒,恍然所失中偶尔爬到屋顶晒晒阳光。好几次想找“背篼”下棋聊天,然而房门紧闭,近来他因为要到市区揽活,总是早出晚归。

如此,周一一到,为使自己不再空闲下来,我毅然决然回到工厂里去。继续将那几台生产膏贴的机器零件从灰尘里抬出来,组装、通电、测试。十一点四十准时到洗手间清洗,而后在分着行政区、普工区的食堂吃因为饥饿才不得不下咽的饭菜。

午饭过后,工厂大门突然聚集了很多工人,他们拉着某些讨薪横幅。一面叫喊,一面和几个上了年纪的保安发生肢体冲突。平日里开开门尚可的老保安显然招架不住,不断有人从缝隙挤进工厂里。周围正在施工,又刮着风,场面乌烟瘴气,混乱不堪。那个对外宣称是老板侄子实则被谣传作亲生儿子的管理者慌忙拨了报警电话,没一会警察们也加入进来。

厂区内禁止吸烟,我和渔夫在贵阳通往惠水的公路上隔岸观火。

“开始有趣起来了。”他将烟头丢在地上,用脚尖碾灭。恨不得能够操控他人身体似的,不断做着左勾拳右勾拳动作。

“太不嫌事大了吧。”我调侃说。

“你是和平主义者?”

“什么者也不是,只是不喜热闹而已。”

“幸好你如此回答。”

渔夫自顾自拿出一支烟点上,刚刚的兴奋消退一些, 转而是捉摸不透的严肃。我望了他三四秒,还是不能理解,便问若回答是,后果是否严重。

“嘿嘿”他咧嘴一笑,“那倒不至于,只是这样一来我们就没法再成为朋友了,又恢复到那种你在一个极端,我在另一个极端的状态。因为在我看来什么爱、和平、仁慈之类,只是一部分人吃饱喝足后用来约束和奴役另一部分人的教条而已,他们用这样的教条管理着饥饿的人们如何分配残羹剩饭。而公平和正义也只有在人们吃饱喝足以后才敢从地里探出头来。”

“你可知道为何总会不公,充满着这样那样的悲剧?”

我摇头。

“太多人把幸运当作了傲慢的资本。”渔夫颇为严肃地总结说,“所以规则到一定时候,就必须破裂开来,重新开始。这才是公平,对每一个生命的绝对公平。为此,我愿意干上一仗,哪怕就此死去,也远胜过维持现状活着。”

“战争狂。”我评论说,“你真的不相信这个世界?也不喜欢现在的平静生活?”

“富人们或许会喜欢吧。至于我嘛,根本就无从谈起了。平静的生活只会让我平静地活着,平静地死去而已。想想看,不知为何而活?不知为何而死?一生就草草了结,是不是很可怕。”

“喂!像一条没有思想的爬虫噢!我们这一辈子就要这样忙忙碌碌又碌碌无为了噢!可怕吧?”

“不至一点希望没有吧。”

“所以要想方设法地努力啊。诺,看见了?要努力成为掌控别人的人才好,而不是被掌控的部分。”

“很危险的理论嘛,不管怎样讲事情总会得到解决的。”我说。

“那打个赌好啦,管理只会更严格而已。”

果然,第二天,那几个上了年纪的老保安不见了踪影,改而代之多了十来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他们手持盾牌、防暴钢叉井然有序站在大门两边。每天在一个大腹便便高个子头头带领下分早、中、晚三次在工厂各处跑步、操练,颇为倒霉地,我们也得在八点半到九点之间跟着训练,美其名曰军事化管理。这般,生活里又多了些极不协调、但大家都假装严肃的记忆碎片。

为何一切如此滑稽?进行得像卓别林的无声电影?我左想右想,还是赞同了渔夫那种“人性的扭曲皆因资本作祟”的理论。而后又想,一切与自己所系甚微,管他如何。只不过这里和住所分别系着弹簧两端,而我在这个弹簧的驱动下来来回回、忙忙碌碌地摆动而已。只是,在这样的周而复始里,我几乎忘了时间,忘记了一切称得上是交流的存在。

十月刚开始的时候,晏和家人发生了些冲突。父母认为他该有一份体制内工作,而他所想非此。观念不同,争执在所难免。他开始整夜喝酒、抽烟,闭不出户,为不该搞僵关系悔恨、自责。

“实在不行,听他们的好啦,干嘛闹得不愉快。”我安慰说,能有一份安稳一生的工作不是坏事。

“可我无法和现实连接起来,身体和内心完全是漂浮不定的,你能理解?”

我摇摇头。

“尽管这样说,让人感到无可救药,但我活在这个世上只是在等待着一个看上去自然的死亡而已。这是我进入十八岁以后就注定的事,它可以是车祸、溺水、被洪流冲走,一切不可抗拒因素都可以。我也不知道为何如此,有时我也尝试着跳出泥潭,可每次好容易抬起一只脚,另一只又深陷进去,周而复始,一切看似努力,实则白费力气。”

“相当复杂嘛。”我喝一口酒,“会不会是内在因素?”

“不关这方面,我相信你也能够感受到,与此无关的。”

“那就比较麻烦了呀,在这样封闭下去和现实格格不入的话,没准只得活在棺材里了。”

“棺材里?”

“对,棺材里。只有那样你才能永远保证自己是自己。不用违背意愿活成别人的模样。更重要的事不会做任何令自己自责的坏事。不会再伤害到任何人,也不会再叫人担心。”

“其他能够理解,唯独坏事上,这是什么意思?”晏转头问。

“活着的意义就是犯错和做坏事嘛,只要活着总离不开这两样。”我说。

“看来渔夫对你影响不小。”

“谈不上,只是觉得如果按照自己的方式活得不如意,那么就换另外一种。这一直是我想对你说的,自我们相识起,我就想对你说。那套自认为问心无愧、诚诚恳恳、随其自然不一定合适。但你这家伙实在固执,把我也拽到了那份抑郁、阴沉里。总叫人看上去觉得复杂、难以理解。”

“这是我的错,没给你带来任何快乐。”晏抱歉说。

“何必抱歉,就当命中注定好啦,什么对得起对不起的。你这怪人不一定谁都遇到,实在的,我蛮佩服你,甚至喜欢你这个人。也正因此,才会说棺材是你最好的净地。倒不是诅咒,完全出于祝愿。”

“有时我也想过。”他说,“如果我是平白无故来到这个世上,没有亲人,没有朋友,一下子蒸发掉也没什么大不了。真的!对我个人而言,在这世界上存在和消失已无区别。”

他不再说话,继续哀叹,继续喝酒。一罐接着一罐,循环不断听那首波西米亚狂想曲。

实在难熬,我独自出门到附近小溪散步。初秋的夜晚又静又暗,只有远处焚烧厂的浓烟在偶尔射来的灯光下滚滚上升,可怜至极,四下里竟就这么个孤零零的不具生命的活物。

我默默然向前走出几百米,又习惯性地折返回来,给渔夫去了个电话。

赶到常光顾的那家酒吧,时间定格在午夜十二点。我们按例在角落的落地窗前对坐喝酒。身边各是一个长头发女孩和一个短头发女孩,和往常一样这种分配并不刻意。毕竟大家只是喝酒、聊天,拿着不是真名的代号介绍自己。

例如,利用统计学的方式将自己称呼为十一或zero先生。

我们先是这样相互介绍敬酒。转而又改为摇骰子猜数字的喝法。我因为和晏喝过的关系,迷迷糊糊的,便很少言语。只是听着渔夫用在《周易》里学来的知识给两个女孩看面相、手相,接着又左手心、肝、肾,右手肺、脾、命门给地把起脉。讲些漂亮话,得到认可就发出邀请说自己屋里还有很多关于这方面的书籍,如有兴趣欢迎拜访。

女孩们兴致盎然。我就开始一个劲揉搓额头了,尽量让那里皱起的皮肉舒缓一些。或是独自喝一口酒,在心里不得不承认渔夫简直就是生活里的百科全书。相较而言,我简直过于枯燥。

时间到凌晨两点,我们不知不觉喝了三打啤酒。渔夫实在太能活跃气氛了,谁也没料到时间过得如此之快,只是醉意确实累积到了顶点。

舞台上那个浓妆艳抹,穿着黑色紧身超短裙、身材修长的女郎打完最后一段碟。

短头发女孩就摇摇晃晃俯到我耳边,轻声说她想到洗手间方便,我示意她尽管去便好。

“可我想让你陪我”她说,“如果愿意的话,可以给你奖励。”

接着在我抬眼索要答案时,她便毫不犹豫地将露脐T恤往上一撩,露出一抹雪白隆起。美妙至极!仿佛空中高高挂起的半轮弯月,无论怎样遥远都引人注目。

“陪我出去就让你摸一下,怎样?”她直勾勾地看着我说,脸上是一个猜不出玩笑还是认真的神情。毫无办法,我只得放下酒杯,起身离开。

这个仅有百平米的小酒馆不内置洗盥室。我们一前一后走出大门,左拐走出十来米,到一个公用厕所去。女孩往里走,我想抽烟,怎么也点不着,便闭着眼假寐,迷迷糊糊中,听到些流水声,呕吐声。

人们进进出出,没法判断来源于谁。十分钟,女孩走出来了。和刚才一样,仍旧摇摇晃晃,闻一闻,全是烟和酒混合的味道。我继续搀扶着她,如任何一对年轻男女那样朝一家主题酒店走去。

到了房间,我刚想将女孩放到床上。她又格外清醒了。开始问我身上带没带避孕措施,又开始在床头柜上翻找起来。接着旁若无人地脱下衣物。

当我洗好澡走出浴室。短发女孩却仿佛换了一个样,裹着浴巾文静地看起某本旅行杂志来。整整四五分钟里,像在森林里拿着地图找方向那样。然而,我面对着她躺到床上,用一种暧昧语气询问奖励不至于就是我望着她看书的时候。

她又一跃到床上,退去浴巾,露出那没穿内衣的娇小胴体,尽情展现起她的活力来。我们亲热三次,不知道是不是酒精的作用,我总感觉她的舌头并不是一体的。

第二天,我被一阵铃声吵醒。是短发女孩的,里面的声音先是象征性地询问她现在在哪里,接着便提出某个见面的要求。她早有预料般提前说了一声“好”便将电话扔到一旁。不再睡觉,开始喝啤酒,抽那盒女士香烟,递一根给我,薄荷味的。

“不开心?”我问她。

“生理期又要来了嘛,每个月总有那么几天要流血,你说烦不烦。”

“莫不是家里的电话吧?”

“我是孤儿,没有家人的。”她不带任何表情地说,把烟放在烟灰缸上,食指轻轻弹几下。缩着身子在椅子上喝啤酒,玩弄那根掐灭的烟头。

“你做什么工作?”几秒钟后她问“我是说像你们这种周末都休息,节假日全放假,一到晚上就找女孩喝酒的人都做什么工作来着?看上去总是很轻松,毫无烦恼的样子。”

我说自己什么正式工作也没有,就是一个打了几个月工的小职员,至于其他人,不得而知。

“二十四岁才开始上班?”

“嗯,之前都在上学。”我说。

“那很幸福嘛,不像我十五岁就开始。要是算上初三没读完,应该是十四岁开始的,现在正好五年。”

“都做了什么?”我问她。

“都做了什么啊?那得好好算一算才知道”她认认真真地扳着手指,好像在想一件遥远的事,“一开始在小小的县城里某种不知名的小餐馆里洗碗,配菜,而后在洗发店洗头,酒吧陪酒,足浴店按摩。总之都是些低三下四服务人的活了,有什么做什么了,根本没得挑的。”

“所以你才会喜欢上面?”

她不再像夜里那样笑。

“骗你的啦,其实家里还有两个弟弟,我打工养活他们。”

“出现了困难?”

她低头不说话。

“是打电话来叫寄生活费?”

仍低头不说话。

“如果真是这样,我可以支付酬劳的。”我说。

“那么好啊,感激不尽,你真是太阔绰了,实在谢谢。”她四段话一口气说完,然后一声不响打开钱包,取走里面的两百元钱,又把所有衣物都抖个遍,捡起散落在地上几个面值一块和几毛的硬币。穿上裤子和那件黑色露脐T恤,将鞋子像穿拖鞋那样套在脚上,来不及取外套,走出门去。

十几秒,仍不见回来。我就起身到窗前,从那里往下,我看到一个衣衫不整的瘦弱女孩,正颠颠撞撞地向前走,在人们诧异的目光里进了一辆计程车。

我在沉重的脑袋里将事情从头到尾想一遍,怎么也不明白自己做了怎样的事,矗立在这里所之为何。过了一会甚至慢慢连那份稍许的愧疚都遗忘了。

而后觉得我之所以记住她,可能仅仅是因为她分叉的舌头以及可以轻轻抱起、尚未发育完整的躯体,令人印象深刻。又或者,是因为我们亲热时头一次不带疑虑,不带困惑。我毫无顾忌,仅靠着原始本能,激情而热烈地享受对方给予的温存。

我把她遗留的外套仔细翻找,没有名片之类。想着她可能再回来,便到前台办理续住,而后一整天在窗台前饮酒。

默然望着路上行人。早上,下午都穿着睡衣遛狗的青年,手里拿着文件袋自信向前的女白领,相互依偎漫步的情侣以及两个鼻子异常高挺、穿着时髦的女郎。毫无疑问地,他们看上去都很幸福,仿佛生而无烦恼,我不禁在心里重复起短发女孩的话:像他们这样的人都过着怎样的幸福生活?

美惠打来电话,我才从一个极遥远的地方回来。夜幕已完全降临,城市在灯光下是一个模糊形状。我一面望着窗外,一面听她的声音。她说自己已然返回学校,开始大四学年,近期不会外出,想见面的话随时可以。

第二天我早早起床,到住所穿上洗好的衬衫,梳理头发,刮胡子。考虑到近五小时车程,往背包里塞了面包和水。七点准时赶到公交站台乘早班车,在金阳买了前往兴义的车票,已然去过一次,一切轻车熟路。

同行的乘客里,我结识了一对年过花甲的夫妇。我因为给他们摆放行李,夫妇俩给了我苹果和橘子。老头子祖籍上海,“一五计划”跟随父亲来到贵阳,就此定居下来,老太太是贵阳本地人,他们有一个教书的儿子和做医生的女儿。儿女们都已成家,他们也都退休,目前收入主要来源于早年投资的一家城市交通公司,貌似分红不错,夫妻便全国旅游。

“那挺好呀。”我说。

“已经太老了,要是再年轻些会更好。高血压,高脂肪肝,双腿风湿,到哪里都必须要有交通工具,光靠走完全走不起来。就说爬长城那次吧,不到十分钟险些栽倒。从事了几十年机械操作类工作,左耳老是嗡嗡作响。人就是这样,老了就各种毛病都出来。”

他感叹一声还是年轻好,便问我是学生还是已然工作,我说自己在六月份已经毕业。正在一家药厂上班,目前还处在试用阶段。

临近五点,我们在兴义车站下车,夫妇俩要到城市另一边某个酒店办理入住,而我乘坐11路公交往师范学院方向。临别之际老头子写了个号码给我,说是一个朋友经营着一家药品销售公司,若感兴趣,可以联系。我道了谢,看着载他们的车辆消失在来来往往的机械洪流里后,深吸几口气,略作调整,朝着马路对面的站台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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