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德荣简历 一个老报人的信念

本文摘自《社会的体温》,林德荣著,花城出版社,2016年1月

林德荣简历 一个老报人的信念(1)

作家刘震云说:“一个人在他的人生历程中,总有那么几个人,那么几句话,对他的人生转折,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总有那么几个细节,几个温暖,几个过失,几个不堪回首,支撑着他的人生。”

经历四十多年的光阴,更能体会刘震云所说的人生。因为在报社的时间长,以文会友,读文识人,一些老报人的人格、信念与情怀,总是在潜移默化地影响我、激励我。

记得是在2009年6月的一天,从美国回到广东鹤山市办厂的冯先生给我电话,说Jason到了顺德,想见见我。我当即和他们商定好吃饭的地方,约好中午见面。

Jason的中文名叫永珞,也是刚从美国回来。之前,我只是听他哥哥永璞说起,还没有见过面。

在Jason住的酒店,我们见面了。这是一个干练稳重之人,我说他长得像他父亲,他笑笑说长得像母亲。

饭桌上大家一阵寒暄,话题又转到他母亲身上了。

虽然我比他们两兄弟都年少,但我是他母亲的故交。让人感慨的是,我和Jason的见面,是在他母亲去世之后。

Jason告诉我,他母亲今年1月28日走后,他们兄弟把八十多岁的父亲也接到了美国。冯先生说,他们兄弟真是孝子,去年为了他们母亲治病的事,两兄弟几乎各自每月从美国往返一次。

我知道,对他们来说,从美国往返不是昂贵的机票问题,而是路途的辛苦。去过美国的人都知道,在飞机上坐十几个小时,那种滋味不是很好受的。更何况来回两次倒时差的痛苦,真是非经历者不知其难受。

对于这两位孝子,不远万里回国,不只是回来看看母亲。他们还带着一个任务,就是为他们的母亲抽血。

他们母亲患的是肝癌,发现时已经是晚期。对于八十岁的老太太而言,得这种病只能保守治疗。刚好福州一家医院开展了肝癌的生物疗法,就是从直系亲属的血液中提取一种蛋白注入病人体内。据说这是美国人发明的技术,但治疗费用比较贵,一个月要做两次。

这样,他们两兄弟就轮番从美国回来,抽血救母。时间延续了近一年。

2008年年底的一天,我和永璞一起去探望他母亲。虽然已经十几年没有见过面了,但我们还是很熟悉,因为我们一直通信和通电话。她紧紧拉住我的手,询问我到广东之后的情况。对于生死,对于绝症,她显得很乐观,说话一如过去声音洪亮,语气爽朗。相比之下,我反而有点难过,以肝癌的凶险,我知道她为时已不多。

在医院,我陪永璞去抽血。毕竟是五十多岁的人了,虽然只抽五十毫升的血,却花了不少时间。

在我看来,血似乎是从永璞血管里滴出来的,而不是流出来的。看着护士给消瘦的永璞艰难地抽血,我十分感动,对永璞说,我也是A型血,让医院给我做一个匹配试验,看看我的血能不能用得上。永璞婉拒,说他没问题的,只不过这几天累了点。

永璞上世纪80年代从福建的一个省直单位去了美国,现在美国已经事业有成。我曾经去过他在洛杉矶的公司,员工都是华人,上海人比较多。他的公司把美国工厂的废旧塑料进口回中国,永璞给我解释,他们不是把“洋垃圾”弄回中国,是工厂的边角料,废物利用,资源回收,很干净的。他说,美国的废旧物品回收工作做得很好,像他们家的旧报纸都是当天就要回收的,不像国内的旧报纸已经放到发黄了才回收。改革开放后,中国对于塑料原材料的需求巨大,废旧塑料由于成本低廉,有很大的市场。在顺德的杏坛镇,已经形成了一个华南最大的废旧塑料原料市场,永璞是其中最大的美国进口商,很多顺德人都是他的客户。他们一般从香港船运到杏坛,分类、清洗,粉碎成塑料粒,再包装成一袋袋塑料的原料,卖到全国各地。永璞要和这些客户保持沟通,所以经常来顺德。

大概是在2005年,永璞来顺德时和一个客户提起,这里的报社有个他母亲的朋友,看能不能找到,他们当中恰好有人认识报社的人,于是很快找到了我的电话。当永璞给我打来电话,我十分惊喜。见到永璞,是在容桂的一个夜总会。那时顺德的老板喜欢吃完饭请客人在夜总会唱歌、喝酒。戴着眼镜的永璞儒雅稳重,与围在他身边的一帮洗脚上田的老板对比明显。我问他,美国有这样唱歌喝酒的场所吗?他笑笑说,没有,他在美国的时间都是陪家人或者看书。当然,以他多年在美国做生意的艰辛与历练,和他们相处还是游刃有余的。

永璞每次到顺德都会打电话给我,我们一起吃饭、聊天。他告诉我,他们一帮华人还在美国组织了一个读书会,经常阅读中国的一些图书。在互联网时代,他们对国内的信息、思潮等了如指掌,对国内宏观经济的判断也十分准确。印象最深的是,永璞竟很准确地判断了2007年那场疯狂的中国股市。

永璞的母亲叫周羡颖,是一个南下干部,江苏泰州人,参加过新四军。我在网上看过她同学写的一篇回忆文章:“在新四军华中军区第一军分区政治部文工团,女同志有我在泰兴县学童干班的同学,又是在《江潮报》的同事周羡颖,她姐姐周文凡,姐夫汪普庆都是我的老师,她自己是未经训练的女高音,主演过《兄妹开荒》等,渡江后南下到福建,一直在《福建日报》工作。”

1996年8月8日,福建省龙岩市发生百年不遇的特大洪灾,龙岩七县(市区)受灾人口达一百多万人,二百多人死亡,二百多人失踪,汀江上游的长汀县城一片汪洋。其时,我在龙岩市委机关报《闽西日报》工作,主持报纸的评论工作,也经常给上级机关报《福建日报》写时评文章。当时我提笔给《福建日报》头版的“屏山时评”栏目写了一篇时评。

庙塌之后干什么

长汀县城卧龙山北面有一座庙,里面供奉了不少菩萨,引来众多香客。但在这次百年一遇的洪灾中,这方“圣地”亦不能避免风暴的肆虐,一棵被大风刮倒的大树把庙压倒了,造成一人死亡一人重伤,不少菩萨粉身碎骨。

真是天灾无情,吃五谷杂粮的人不可幸免,连所谓“神通广大”的菩萨也难逃厄运。毕竟,它也是泥塑的,怎堪与强大的风暴抗衡?真是应了“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的歇后语。本来,那些有封建迷信思想的人应该从中得到教育而不信鬼神,可是偏偏有那么几个“二诸葛”“三仙姑”之类的人,至此还执迷不悟,打着保护乡邻社稷的旗号,正在策划重建庙宇,重塑菩萨。

菩萨真那么灵吗?就在这次洪灾中,有那么一件事:8月8日,当洪水将漫出河岸时,这条河附近的有些居民又是烧香又是放鞭炮,以祈求神灵保护他们的生命财产安全,结果洪水照样毫不留情地扑向他们。赶来抢救的,不是神仙,也不是菩萨,而是人民公仆、子弟兵、医务人员等。

“人病则忧惧,忧惧则鬼出”,鬼神都是人们精神虚弱的一种幻觉,封建迷信也已被现代科学击得支离破碎。那些“二诸葛”“三仙姑”再虔诚,他们病了也懂得上医院看内外科、打针吃药,而不会在家坐等鬼神来治病;也懂得享受鬼神论永远无法解释的电视、广播等物质文明的成果。因此,庙宇倒了,菩萨碎了,如果不是国家保护文物,大可不必重振香火。

尽管迷信的东西让人既可悲又可笑,纯属无稽之谈,但这些年求神拜佛似乎越来越走俏,出门行路有人要选吉日;生意人做生意要拜财神;甚至一些干部也热衷于求神拜佛,以求神灵庇护其升迁。在一些贫困、边远山村更是如此,迷信走俏原因多种多样,但主要原因恐怕与近些年我们放松了唯物主义的宣传有关。思想文化阵地,健康的东西不去占领,腐朽落后的东西就会滋生,看来加强精神文明建设,加强唯物主义宣传是当务之急。

1996年9月23日

几个月后,我在当时福建省新闻学会主办的业务刊物《福建新闻界》看到一篇署名“贤言”的文章,评论我写的时评。

用活的事实多宣传唯物主义

——评介一篇深刻揭露迷信的好文章

记得今年春节后,见到解放日报的《报刊文摘》,刊登摘发了工人日报记者写的一篇批评性新闻:说的是春节除夕之夜,福州鼓山上去了三百多辆汽车,除了一些“大款”外,多数是党政机关的车辆。毫无疑问,这些干部是一些具有权势、地位之人,否则不可能调动汽车。他们不是为了什么“公务”,而是去“烧香拜佛”,以求“来年好运”。看了这则消息,令人触目惊心,封建迷信思想严重侵蚀到我们干部队伍中来了!可惜的是:这则消息未引起更多人的注意,在报上刊登了一下,就“烟消云散”了,没有看到查处的后续报道。但记者注意揭发此事,总算是有眼力的。

相对来说:今年9月23日福建日报一版刊登一篇屏山时评:“庙塌之后干什么”,是一篇较深刻揭露封建迷信的好文章。期望能得到有关方面的注意。文章说的是长汀县城卧龙山北面有座庙,供养了不少菩萨。今年在百年不遇的一次大风暴中,庙被一棵风暴刮倒的大树压倒了,许多“泥菩萨”也遭了厄运,粉身碎骨。本来这事对许多有迷信思想的人该是很好的教育。可是有些“二诸葛”“三仙姑”之类中毒很深的人,打着“保护乡邻社稷”的旗号,正在准备重建庙宇,重塑菩萨。作者林德荣是个有心人。文中举出事实,反复批判封建迷信思想的毒害。文中说:8月8日,当洪水将漫出河岸时,附近的居民曾烧香、放鞭炮,祈求菩萨神灵保护他们的生命财产安全,结果风暴、洪水仍是毫不留情地扑向他们。最后来抢救他们的,不是菩萨、神灵,而是人民公仆——党政干部、子弟兵、医务人员等。迷信的言行,可笑、可气、可悲,可是不是几次就会根除的。除了思想教育,必要的行政干预才能生效。因为改革开放以来,不少人把“修庙宇”当作善举,不加劝止,甚至基层干部带头干。浙江省一度“看风水,修祖坟”的迷信之风蔓延全省。许多人把辛苦所得的钱,作迷信消费大量花费掉。省有关部门采取措施,才把迷信之风刹住。重建的祖坟、庙宇拆掉,那是多大的浪费啊!作者林德荣呼吁:这次洪水中,“庙宇倒了,菩萨碎了,如果不是国家保护文物,大可不必重建”。这是有见识的很好的建议。作者更指出:这些年,迷信走俏,主要是放松了唯物主义宣传教育。他提出在精神文明建设中,要加强唯物主义宣传教育。这些有益的建议,都要得到地方党政机关的切实重视,舆论导向,才能发挥应有作用,给人民群众带来真正的幸福。把钱财用到恢复生产上去,不要干那些蠢事。

(原载《福建新闻界》1996年月11月30日)

作者在报纸发表文章,最看重的不是报酬,而是读者的评价。就像我早已不记得这篇文章拿到多少稿酬,但永远记得这篇评价文章,二十年过去了,我还保存着这期《福建新闻界》的杂志。何况对于一个二十六岁的青年,第一次看到有人评论自己的文章,那种激动难以言表。事实上,这篇短文对我起了很大的鼓励作用,我变得更有自信,更加勤奋,更有毅力。

当时我十分惊喜,马上打电话到杂志社询问文章作者。编辑告诉我,“贤言”是福建日报一位德高望重的离休干部周羡颖的笔名。问明她的通信地址后,我马上给她写了封信,表达我的感激之情。很快,她给我回了信,再一次加以鼓励。

一来一往,她和我这个“小朋友”保持着通信,成了忘年之交。

第二年,我利用去福州开会的机会拜访了她。她还亲自下厨,和她的老伴一起请我吃了顿饭。这年年底,福州一家报纸准备调我去工作。在借用期间,我去她家,征求她的意见。她很赞同我来福州,甚至准备把她儿子在福州西湖边上的一套房子给我免费住。记得在她家吃饭时,她看我不断打呵欠,提醒我要注意锻炼身体。由于那家报社不能把我的户口迁到福州,最终我放弃了。后来我去了广东顺德。虽然远离了福建,但我还是经常给她写信或打电话。写这篇文章时,我在家里翻箱倒柜,可惜只找到她的一封信,不妨拿出来晒晒。

林德荣同志:

首先要谢谢你三月间寄来的贺年卡。我9月底出国回来才看到。去年11月间,我曾先去广州一次,主要是去领事馆办理去美的签证。这是第九次去签证,终于签成了。这样我和老伴就于去年12月10日去了香港,住了两个晚上,12日即飞美国洛杉矶。在美国住了九个多月,去了旧金山(又名三藩市)、圣地亚哥、著名赌城拉斯维加斯,在美几个月,看了十多本书,到了几个城市,真是大开眼界。今年回国住,我的第二个儿子陪我们一齐回来,从香港去了澳门和珠海特区,转深圳,再飞回福州,几方面一比较,仍是觉得伟大祖国好。许多人向往美国,要在那里定居,可是我们却不想。虽然我两个儿子及孙子孙女都在那里,我们去看看就心满意足了。还是觉得回来自由,因为我爱中国的电视,中国的书报、杂志,中国的大好河山,中国的同胞亲情……我们这里对老同志照顾也很好,我途经珠海特区,又到深圳作了游览,饱览了南国风光,我们是“发展中国家”,会赶上美国等发达国家的,会比他们建设得好的。只要看看五十年的变化就知道,我们不会停滞不前,没有资本主义的痼疾……当然,这需几代人的努力。你到顺德工作好吧?如果你有电话号码给我,有机会再到广东,会电话找你。

此致

敬礼!

周羡颖

1999.5.9

像所有父母一样,儿女的选择她无法阻拦,但从她的信中,可见她对中国的热爱。她在信中写道:“因为我爱中国的电视,中国的书报、杂志,中国的大好河山,中国的同胞亲情……”我知道,这是一个老报人对中国文化和中国情感的热爱和认同。

她也是这样做的。我后来从与永璞的聊天中和网上的一些信息才待悉,她离休后最主要的精力是帮扶困难家庭。她参与了一个“春蕾计划”,这是福建省妇联、福建省儿童基金会组织,以救助失、辍学女童重返校园为目的的一项社会公益事业。从1998年开始,每到春节过后上班的第一天,她都亲自到福建省的儿童基金会捐款。

很多受她资助的学生会给她写信,每当收到她们的来信,她总是一字一句地回信,勉励她们。2007年,她在给浦城县民主小学六年级“春蕾女童”周杰红家的信中写道:“我的两个儿子都在外地工作。他们都能自立了。我的一年收入自己生活有余,老伴也是这样。这样我有可能资助一些困难的同学。我参与‘春蕾计划’有近十年的时间,资助的学生也快有百人了。”每当那些她资助过的学生去福州看她时,她经常邀请她们到她家做客,下厨给她们做饭。

到她去世,共结对资助了一百三十七名大中小学生完成学业。不少当年接受资助的孩子都已成人成才,找到了一份称心如意的工作,有的还研究生毕业,有的已经结婚生子。

老人的后事办完没几天,永璞走进了“春蕾计划”办公室。他是来替母亲了却生前遗愿的,因为每年这个时候,母亲都会来这里捐赠一笔钱给贫困女童。永璞告诉工作人员,母亲病重期间,已经不能言语,但他们收到那些孩子的来信后,一封一封地念给她听,每当此时,母亲总显得安详满意。他们家人决定,将母亲生前省吃俭用节省下来的两万三千元工资,全部用来资助贫困孩子完成学业,以告慰老人的在天之灵。

她资助的还不仅仅是失学、辍学女童,记得在1997年的时候,有一次她来信要我去长汀县采访的时候代她去看一个人。到了长汀后,我才知道这是一个贫困家庭。听说是代周阿姨来看望他们的,这户人家十分高兴,一定要留我吃饭。吃饭聊天时,我才知道,她已经资助这家多年。时隔已多年,这户人家的具体情况我已模糊,依稀记得好像是男主人去世了,家里只有母女三人。和周阿姨通信的,是在一个棉纺厂做工人的大女儿。我也依稀还记得那个大女儿提起周阿姨时的感恩和感动。

她资助别人是如此慷慨,但她自己却十分节俭。她写给我的信都在一张信纸的双面写,有时候干脆用半截信纸,写得密密麻麻,绝不浪费。对于她这个年纪的人,用这样的信纸,如此写法,确实很辛苦。但节俭却是她长期形成的习惯,一如她的信仰,坚定、简单,又清晰地刻在受她影响的人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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