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养龙的一百种方法(养龙论如何正确饲养一条龙)

论养龙的一百种方法(养龙论如何正确饲养一条龙)(1)

1.

“芈师傅,我看此龙通体金亮,头角峥嵘,不知力有几马?”

“回公子,此龙名‘囚’,已有千马之力。”

公子一展羽扇,抚掌道,“那便有劳了。我那宠妃喜欢这些龙类厮杀,你手下这条龙到时可切莫让我失望。”

百多个汉子上前,卸尽全身气力,将囚龙推上载运台。

我是一个养龙师。

我们这行,集养龙,训龙,斗龙为一体,为显赫家族培养战力强悍的战龙,以供他们取乐。

楚国郢都斗龙宫,往往座无虚席,巨大的圆形场地内,常有数只不同种的战龙肆意厮杀,时不时便有龙被开肠破肚,而这正是这些达官贵人们最爱的消遣。

这些年我受师父教导,加之勤学苦练,终养成了一条龙鳞金亮,五爪遒劲的大龙来,经过一段时间训练,终于被鉴定合格,成为战龙。人们奔相走告,虽还未经实战,我的名声却已开始流传在业界了。

2.

我听闻上古时,龙是世间伟力的代言,它们穿梭如风,龙尾拨开云雾,在天际怒吼,整个世界都会随之一颤。

而这千年来,龙族受人类禁锢,龙魄尽毁,几与野兽无异,更别说有飞天之能了。人族昌盛,即使强若龙族,也要低下高昂的头颅。

我自小就在斗龙宫长大,见过无数次斗龙的场景,龙尸堆砌成山,血染战台,龙群发出阵阵悲鸣。有时我能感受到那种情绪,内心便觉得万分悲戚。

我是师父私下收的关门弟子。师父曾是楚国最强的养龙人,就连大王都很器重他。

师父还在时曾对我说,你可曾想,若是人族势微,被龙囚于笼中,会是何种下场?

那时我听闻胆战心惊,不敢再多想了。

我那时懵懂,又问师父,既然残忍,那为何我大楚要养龙呢?

师父说,你可知我大楚为何能屹立于这百国诸侯的行列?正是因为龙的存在啊。你要记得,养龙人须心系国家,为国而死也要在所不惜。

我谨记在心。

师父死于强狄来犯的那年冬天。郢都城外,师父指挥一百头战龙与五万大军鏖战,最终力竭而死。

师父临终前托付人告诫我说,要善待龙。

3.

郢都斗龙宫足可容纳八万人,此刻座无虚席。

一边是八个身披铁甲,手持利刃的奴隶斗士,另一边则是只被禁锢后肢的巨野牛。

霎时间人声鼎沸,场外一片叫好。

“杀了这头畜生!”

手持长矛的斗士率先出击,他步伐稳重,半弯腰,矛头指准牛首。

“嗤——”

“嗤——”

牛首一摆,如长蛇出洞,巨口衔上长矛,长矛手瞬间被脱离地面。

“啊……”

一声惨叫,长矛手的胸口被牛角凿开巨大的口子,整个人从中间被横劈成两半,血肉纷飞,瞬间暴毙。

人群开始欢呼,场外的牛皮战鼓骤然响起。

巨野牛见了血,更加暴躁起来,铁链几乎要被它拉断,毫不费力地虐杀了其余几人。

这时,一支羽箭自观台笔直射出。

风起,电光火石间,羽箭笔直射穿牛首,野牛惨叫一声,庞大的身躯被死死钉在内墙,口鼻出血,惨不忍睹。

我瞥了一眼,便知道他活不成了。

看台中央,公子与其宠妃坐在其间,谈笑风生,那宠妃华衣清颜,眉清目秀,半个身子都躺在王爷怀中。

场内响起了战鼓声。三声,一声比一声激昂。

到第三声时,观众们几乎都按捺不住激动心情,纷纷站立起来,欢呼雀跃,男人们高吼,血脉喷张。

正戏来了。

“哐当。”

观众停止了呼喊,所有人的目光聚焦到那硕大无朋的铁门之上。

铁门内,黑暗无边,一双猩红眼睛赫然睁开。

4.

铁门被拉开,里面的庞然大物发出一阵沉重的吼声。

“此乃来自丹阳的偃龙,此前已八战全胜。”现场主持话音刚落,在人们的欢呼声中,偃龙猛地冲出,脚踩大地,地面都为之一震。

铁网从四面八方探出,包裹住整个斗龙宫,像是一个巨大的囚笼。偃龙走到中央,口中发出沉重的咆哮。

与此同时,从斗龙宫另一端也传来了铁门哐当的响声,瞬间,从里面爆发出更加狂躁的吼声。

一条金色巨龙缓缓走出。

“此龙天生五爪,具兔眼、鹿脚、牛嘴、驼头、虎掌、鱼鳞、蜃腹、蛇身。名为囚,为芈师傅所饲,相传已有千马之力。”

众人的欢呼一浪接过一浪,随着主持者一声令下,锣鼓声轰鸣,人们屏住呼吸,死死盯着战场。

两头龙撕咬在一起,偃龙势大力沉,口中不时吐出烈焰,顷刻间在金龙身上连成一片,火花四溅。

一时间场内飞沙走石,血肉纷飞。

只是不知为何,今日囚龙很不在状态,往日训练间的迅猛都不得见,身躯笨重,力量更是弱了不少。

百十个回合下来,周遭地面被龙打得稀巴烂,在最后时刻,偃龙扬起巨尾,朝囚龙排山倒海卷去,顷刻间囚龙被击中头颅,如座崩塌的山峰,摊倒下来。

“胜者是……偃龙。”主持者高喊。

囚龙的五爪近乎全断,血流成河,现场惨不忍睹。我盯着那战场内凄惨嚎叫的囚龙,后背一阵发麻。

那条偃龙在身旁发出胜利者的嚎叫,山呼海啸。

然而仅仅几息过后,它忽然像人一般锤着自己的胸口,口鼻出血,猛地栽倒下去,连惨叫都未发出便死去了。

我放眼望去,只见人群中央的公子面如土色,手指牢扣。

我心道,糟了。

斗龙宫,自然残酷无比。一般而言,被打倒的龙类都会当场死去或肢解,侥幸活下的败者,自然也因残酷的战斗身受重伤,丧失战力,通常便会被人处死。

龙的内脏用之为药可以延年,龙肉更是鲜美无比,皮可为袄,鳞可为甲,筋可为弓。一条死龙的价值丝毫不亚于活龙。

囚龙惨叫声久久不绝,我见公子满脸愠色,摆手说道:你们处理吧。

公子转身便走。

几个人抬着硕大的斩龙刀,从侧门而入,朝着囚龙缓缓而去。

5.

我望着战宫中央的囚龙,它还在厉声嚎叫,脸上遍布泪珠。

硕大无朋的斩龙刀上血光淋漓,那是无数条龙身陨的见证。

“公子,请饶它一命吧。”我大声道。

可就在此时,囚龙忽然发出一阵怒吼,那吼声我闻所未闻,是一种震人心魂的吼叫,如雷贯耳。

只听到人群中有人惊吼:“它……它会飞!”

我张大眼睛,只见囚身上光芒四溅,背上有团金色光芒,如漩涡一般,一阵阵怒吼自它嘴中传来,看守我的侍卫们皆被那吼声震倒。

我顿时不寒而栗。

“快拿下他。”

在我左右前后,忽然来了一队持械的士兵,将我摁倒在地,手脚套上铁链。

“为什么它没有被销毁龙魄?”只听一沉重男音从天传来,一中年剑眉男子踏剑而来。

“上柱国大人。”底下人齐齐喊去。

他气势汹汹,提剑便朝着囚龙劈去,一时间数抹凌厉的剑光奔涌而出。

然而下一刻,囚龙身上光芒散去,竟形成了两颗肉瘤,用力铺展开来,化为了双翼。

它吼叫着,扬起巨尾朝我剪来。我下意识捂住眼睛,可那尾巴到我身前甩开侍卫,将我一裹而去,身上锁链被那金光一照便全部断裂。

只感到身体扶摇直上,下一刻睁眼,发现人早已在龙背之上,两侧皆是云雾。那底下本硕大无朋的斗龙宫此刻也只有西瓜大小,人更是像蚂蚁一般,眨眼便都看不到了。龙摇着巨尾,云便被拨开到两侧,龙翼划开天空,将云分成鲜明的几层。

起初我还有些恐惧,畏缩在囚龙的羽毛间。

我看到它后背的伤口不知何时已经全然愈合,金色的鳞片一层层覆盖在上面。

此刻,我顾不上思考与说话,眼睛直直注视两边,大地越来越远,离天空越来越近。

“芈先生,救我的女儿。”座下的囚龙忽然开口说道。

要说之前是诧异,现在听到它说话我则是惊愕万分了。

6.

龙吐人语,那已是上古之事了。

相传龙族曾授于黄帝部落真言十二部,人语便是其一。只是后来龙族衰弱,龙言与飞翔的能力一并失去,才落得如此下场,龙成了人的阶下之囚。

此刻,它如此说道,声音里有股沧桑。

“我伤得很重,要去东海疗伤十年,我与你朝夕相处多年,我知道你心存善意。如果你能救出我的女儿,我甘愿做你的战龙三十载,与你共同遨游天际。”

他说着,长尾一摇,大风嘶吼,两侧云层倏地散去。

烈风让我睁不开眼,我心中一颤,牢牢抓住龙须。两耳边皆是大风哭嚎,我看到云层下方,已是一片大海。

几息之间,惊涛骇浪拍面而过,我已与龙到达海底,。

我能够呼吸,睁眼后这才发现,我浑身包裹上了一层透明的薄膜,我行走海底,如行在陆上。

“我是上古龙‘囚牛’,因为大限将至,不得已才以肉身抗天罚,所以成了刚出生模样,沦落到你朝,幸得到你照顾,今天机缘之下才重得龙魄。”

“我的记忆在天罚间受损,如今还有大部分没有恢复。”

囚摇尾在前,海浪向后翻滚,却完全避开了我,他的声音再度响彻我的脑海。

东海深处,竟是如此广阔的天地。四面八方皆是废墟,满目疮痍。

“这里是龙城之一,可那是一万年以前的事了。”囚说,“如今龙族衰败,海底龙城早已不复存在……再多的我已经记不起来了,我要留在这里重铸龙魄。”他的话中能听出对自己记忆缺失的懊恼。

我在龙城呆了四日,期间阅读了几封龙族的竹简,皆为金文所书。

原来,上古时,黄炎二帝曾与龙族结盟,抗击蚩尤,那场大战打得天崩地裂,移山倒海,无数人、龙丧身,然而此后人族大兴,龙族却退出历史舞台。

龙族的衰亡是在突然之间的。被蚩尤重创的龙族,失去了龙魄。

我豁然开朗,对龙族遭遇同情无比,内心煎熬,对自己所从之事愧疚万分。

我终于明白师父的那句“要善待龙。”

我心中暗自下决心今后不再伤害龙族,并许诺囚一定会救出他的女儿。

“我将在东海疗伤。我的女儿应当就在郢都之中,请先生助我。”囚说。

我眼前出现一块龙鳞,以及一颗紫色珠子,一片墨绿竹简。

看出我眼里迷惑,囚道:“此珠为改颜珠。方便你日后回到郢都。此竹简为我龙族真言,切记修炼,用我龙鳞催动,威力无穷。”

一天后,囚陷入了漫长的沉睡。

我踏出东海,仰望天空。

若没有龙载我飞翔,我这辈子恐怕都触摸不到真正的天空。

7.

三年后。

公子继位为楚怀王。

这三年我也暗中打听囚龙女儿的消息,只是这宫中战龙实在太多,至今未有多少头绪。

要在龙群里寻一雌龙,自然是难的。更何况也许那雌龙已被收去王宫,外人不得见。因而我改变策略,在郢都稳扎稳打,苦苦经营。

这三载我改颜换面,重回斗龙宫,从最底层的杂仆做起,凭借一身养龙本事落了个好差事,逐渐崭露头角,外界隐隐有人称我为楚国青年一辈第一养龙人。后我买通斗龙宫大司仪,让我有机会进入上柱国昭家的养龙院,借此机缘,我结识了昭家的三公子昭明,为其效力,专职培养昭家的战龙,凭借我的才学,只要是经历我手的战龙都获得质的突破,几次大战都大获全胜,因此我成为昭家的宾客。

这一日。我在昭家养龙场驯龙晨练时,昭明走来,他说郑袖请我入宫。

楚国上下人尽皆知,郑夫人爱龙。因怀王宠爱,光其手下便掌有战龙数百,私藏于王宫深处。同时我还听说郑袖自怀王继位以来,便有插手朝政之势。尽管内心有所疑惑,但还是应了下来。

8.

走入郢都王宫,如坠深海。

我师父那时曾说这天底下的王宫都一样冷清,因为君王都是无情的。

这里是楚国上下最为阴森的地方,每隔数百步,便有一列披覆黑甲的武士巡逻来往,密封的头盔下面是如鬼火般的双眼,他们是楚国的王都护卫——“浮屠”。

我持着郑袖给我的通行牌,一路畅通无阻。到后宫后,已有两个侍卫在等候我。

让我想不到的是,养龙园位于后宫地底,深邃的通道一眼望不到头。

一侍卫道:“屈先生,郑夫人交代过,以后您的日常起居都在这宫内东角。您可以在地宫内自由走动,不受约束,先不必训练战龙,待日后夫人会有安排。”

他俩向我告辞,我眼前骤然出现一辆漆黑的战车。我坐上去,战车自行滑落下去,速度极快,转眼我便随着进入地底。

地宫到了。

眼前浮现的地宫灯火通明,硕大无朋。我深吸一口气,暗道这女人好大的手笔。

我刚一入地面,顶上那黑暗通道传来铁器碰撞的声音,通道已然锁死。

我朝着前方甬道缓缓走去,耳边依稀传来龙吟声。走过的路上两侧依次燃起蜡烛,这时我才发现甬道两侧并非是墙壁,而是一座座隔开的巨大监狱,里面放置的皆是战龙。

我面前的红色战龙张开巨嘴,口中碎齿如一把把锋利的匕首,寒光凛冽。隔着牢门,它忽然暴怒起来,嘴里有红光闪烁。

这是一条火龙,能口吐烈焰。

我不知为何这条龙会忽然暴虐。此刻,多年所学的养龙功夫已派不上用场了。眼看那嘴中火焰聚集,饶是我也被吓破了胆。

就在此刻,我忽然想起了囚龙授于我的龙族真言。我快速从怀中翻出那片龙鳞,攥在手上,下意识的,嘴中吐出一个个沉重的音节,如击筑敲鼓之音,龙鳞发出耀眼的光,刹那间战龙眼里的暴虐已不复存在了。它渐渐平复下去,低下头颅,转眼便再无声音传来,死死酣睡过去。

我不免对龙族真言心生敬畏。这就是龙族第一真言,借助上古龙囚的身体一部分便可施展力量,对这些没有龙魄的战龙而言,那近乎是碾压的上位者气息。

长廊似乎没有尽头,我沿着路一直走,见到了各种战龙,它们大多气息微弱,精神萎靡,身上伤痕累累,有的龙被斩断肢体的部位已然愈合,也不知在此地被关押了多久。

我心生疑惑,这些龙几乎都是老弱病残,饶是我也恐怕无计可施,又怎能成为战龙呢。郑袖究竟要做什么。

走着走着,我忽然想明白了。顿时骇然……这郑袖难不成是将那些输掉斗龙战后的将死之龙全部救了下来,养在这地宫长廊之内?

我凑到跟前,用龙言将一头龙催眠,拨弄开它胸口覆盖的毛发,发现了一个红色的印记。那不是别物,正是所有出生时在斗龙宫登记的战龙都会刻上的永恒标记。

晃了半日,我来到地宫东侧。推开给我准备的寝室,我躺在床上,脑海内依旧在思考此事缘由。

我在偌大的地宫只见到了四五个喂养龙的杂仆,然而这些杂仆都是哑巴,根本无法沟通。我用石头在地面刻画出一头五爪的龙,想让一杂仆指出位置,他看到图后却忽然瞳孔放大,脸上遍布恐慌。我心中一喜,脸上不动声色,从袖管中掏出一短匕,架在他脖子上。

他惶恐万分,手连指西边。

当晚,我重返养龙长廊。

长廊深处。眼前出现了一堵密不透风的墙。我走上前,试图找到隐秘机关。然而我在墙前半个时辰也无计可施,心中燃起的希望火苗快要熄灭了,正要转身离去。

然而这时,耳边忽然响起了细碎的脚步声,我扭头一看墙壁上已经隐约映出人影。我顿时清醒过来,情急之下吹灭一盏火烛,遁入墙角黑暗当中。

来了两个人,一男一女。

我借着光望去,那女子肤如凝脂,眸似秋水,面如皓月,自然是郑袖了。

那男子年轻俊朗,则是昭家公子昭明。

郑袖伸出右掌,摁在墙面上,墙面便忽然凹出一个人形的通道来。两人一前一后走了进去。

墙面在缓缓恢复,我知道想进去是不可能了。我走到跟前,盯着那两人的背影,视线一直向前延伸,在那道路远方,我看到了一头巨大的金龙。

它静静地躺在地面上,闭着眼睛。内心顿时有种预感,这正是我要寻觅的龙女。

墙壁再次恢复正常。

就在此时。

耳边忽然响起风声。我后背一阵发麻。

我僵硬地转身,昭明不知道何时已站在我的身后。

我深吸一口气,看向昭明。

“屈先生,你看到了什么?”昭明冷冷地道。

“我什么也没有看到。”我说。

郑袖自后方款款而来,道:“昭明你先下去吧。屈先生,请随我来。”

9.

郑袖领我沿着长廊走去,一路上未说话,只是看着两侧战龙。我不知她的用意,按捺不住性子,便问道:“郑夫人,我心中有一些疑问。”

郑袖驻足,看向我。

“屈先生,对于一些问题,我暂时不能告诉你。而我请你过来,是有求于你。”

郑袖说罢,忽然跪了下来。

“这……郑夫人怎么行此大礼。”我目瞪口呆地看着她,还未说话,便听她说道:“屈先生,您是如今楚国上下第一养龙师,这份差事就只有交给您完成。先生,事成后我绝不亏待于你。”

我赶忙从地上扶起郑袖。

我装出一副惶恐模样,连声道:“小人实在惶恐,郑夫人只管吩咐。”

“屈先生,您可知道龙有龙魄。”

我点头:“小人养龙多年,自然对于龙是知晓的。”

郑袖伸手探入铁牢中,她轻轻抚摸牢中的战龙,那战龙无比温顺,闭上眼睛,将头颅靠近过来,看上去亲密无间。

“我楚国驯养龙类已有三百年。如今光是斗龙宫记载的战龙便有上万,更不要说贵族私家所养……然而,在这宫内所有的龙类在上古时都不会称作为龙。”

“在楚国诞生的饲养龙类自出生便被销毁龙魄,与野兽无异。请您帮我找到聚集龙魄的办法。这整座地宫共有战龙七百五十头,全部交予屈先生了。”

郑袖说道。

“聚集龙魄……这,小人实在是无能为力啊。”我深吸一口气,道,“小人对于龙魄之事一无所知,怕是要让郑夫人失望了。”

郑袖摇头,道:“若您都无法做到,那么天底下便没有人能够做到了。”

“我……可以试试。”我面露担心,说道。

我面露的担心并不是装出来的,郑袖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郑袖允诺我事成之后赐我真金白银,荣华富贵。

我想到了那墙壁后方的那条金龙,当下我便应声下来,并表明了忠心。

10.

时光匆匆。

这些时日我在地宫闭馆潜心研究。我让郑袖给我一年时间,这一年除非有重大变迁,否则便不要来找我。

我下定决心要找出龙魄重聚的方法。

不让郑袖来的原因自然是怕她发现龙族真言。龙族真言对我非常重要,我隐约觉得其中含有一些秘密,需要时间才能参透。

至于郑袖的目的我不得而知,我觉得这个女人非常不简单,当下只能先做好防范,以防未来引火烧身。

龙族真言晦涩无比。虽我熟悉金文,可是读起来却犹如遭遇盲风怪雨。更加神奇的是,每每读完一节,不知为何眼泪便会自动涌出,让我不忍卒读。于是我将金文一一对照,译成篆书,写在竹简之上,到这时,读起来便不再有那般感觉了。只是书成大篆,仿佛龙言又失去了效益一般。

直觉告诉我,龙族真言里定有讲述如何重聚龙魄的部分。只是,用人语所书的龙言终究只是根据音节来翻译的,要无凭无故掌握含义实在是难上加难,久而久之我便放弃了。

毫无头绪的时候,我会读一些史集,郑袖派人送来数车竹简,甚至其中有的是上古金文所书。我丝毫不怀疑这个女人盗走了楚王宫的宫廷档馆。

这个女人怎么会有如此权限呢?我暗叹,楚怀王对她的宠溺实在是太盛了。

由于读史实在太枯燥,我时常会散步到长廊去,一边捧读,一边与龙类沟通。

我开始尝试择取真言读给龙听,经过大量实验,我发现当我手持囚牛龙鳞,每一段真言都有可能让龙发生某种反应,它们有时会在龙言响起时低声吼叫。

但大多数时候它们都惘若未闻,呆若木鸡,如一座座雕像般,纹丝不动。

我感到心疼。

这些龙多是受过重创,比我平生所见的龙经历之事都要残忍。我仔细检查了一些龙的四肢,发现它们已经根本无法医治,多伤的比囚牛还要重。这样的龙即使拥有龙魄,也不见得能再度飞往天空。这让我对郑袖的计划产生了浓郁的好奇。

正这样想着,受我龙言长时训导的那头龙忽然浑身闪烁出光芒。转瞬间它发出低沉的吼叫。那声音震人心魂,就像是在我心底发出一般。

我欣喜若狂。我死死盯着那龙身上两团肉瘤,它们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生长。

它浑身颤栗,狭隘逼仄的铁笼随之发出浩大的响声。

随后战龙摇尾,浑身散发黑雾,蓬勃汹涌,转瞬之间背上长出两只翅膀,随后它竟凭空消失了,原本所在的囚笼空空如也。

诧异间,耳边依旧传响着战龙的吼叫声,只是那吼叫声中有一丝不同,夹杂着一种浑浊的,苍茫的声音。

大风呼啸,战龙已经飞向了天空。

我攥紧囚的龙鳞,感受到它在剧烈颤动,我眼前开始浮现出一副画面。

一望无际的蓝天,那头巨龙扶摇直上,它的翼上夹着团大火,烧得正旺盛。

我沉溺于那画面当中,仿佛是我正在飞翔一般。

风在流淌,万物都在耳边清晰地流动,龙仿佛就是我的化身。

然而就在此时。一枚巨大的黑色羽箭飞速驰来,如一尾长蛇,势如破竹。瞬间它击中了战龙的左翼。

战龙惨叫一声,龙翼上出现巨大的血洞,鲜血从天上洒下来,它的身体在空中弯行下坠。

这时我看到了巨龙的眼睛,那是一双悲天悯人的眼睛,从那双眼睛里涌出血泪。战龙冷冷地俯视着地面,尽管无法阻止自身的下降,但它依旧高傲地怒吼着。

我看到城内街道站满了人,他们纷纷抬着头仰望着战龙,他们的眼里只有恐惧。

“是龙!一条龙逃跑了!快放箭!”底下有人高吼。

一名武将踏剑朝天而去。他手持斩龙刃,身形如电。

是上柱国昭阳。他双手举刀,抬过头顶。锋冷的,无情的刀刃刺穿了正在下坠的战龙,鲜血像是红墨一般染红了天空。

转瞬间山河仿佛都在咆哮。

昭阳用力一挑,手上斩龙刃再次杀出,这一次,斩龙的左翼已被整个斩下。

下方,万箭齐发,带火的羽箭瞬间吞噬了它……

我手中的龙鳞渐渐安宁下去,画面随之消失了。我努力站起身子,眼前一黑,差点摔倒过去。

我用力擦拭了脸,不知何时,上面已挂满泪珠。

半个时辰后,郑袖走进地宫,她面色不太好看,但眼睛里却又有一丝惊喜。

“你真的做到了。”郑袖说,却又摇头,“可是,还远远不够。”她眼睛里,闪烁着火一般的东西。

我还未说话,郑袖便抓紧我的手,说:“它还没死……先生,请随我一同去斗龙宫,救下那头龙!”

11.

郑袖与我穿上夜行衣,乔装过了斗龙宫的看守,到内宫时一拐弯,发现一华冠男子走过来,我正紧张着,那男子已到跟前。

是昭明。

“在里面,守卫我都支开了。”昭明对郑袖说。

“活着吗?”

昭明低声说:“快不行了。”

“上柱国怎么说?”

“明天之前会处死这头龙,不然会引起更大的恐慌。毕竟……这次死了很多平民。”

听到“死了很多平民”时,我的心仿佛被雷劈过一番。

郑袖点了点头:“我们进去。”

监牢,位于地底五十米。这里是斗龙宫内最坚固的牢房,平日里关押着最为凶猛的战龙。

那条龙便躺在牢室中,凄厉哀嚎,地板上血流成河。

我见郑袖快步上前,身轻如燕,几乎眨眼间便已到了那战龙身边,她目中有股凄凉。

“芈先生,你是否有法子救它?”

我摇头,内心有不忍,说:“伤得太重,已回天乏术。”

“载龙车已经停在外面了,我们带走它。”她说。

“我有一事不解。为什么郑夫人对龙类如此……如此。”

我说出这句话内心便觉得十分矛盾,不知用什么措辞好。

“这条龙今天杀了无数平民,王是不会留下它的。我们何必犯险呢?”

“你是说它罪有应得?”

“不,在下不是这个意思。”

郑袖忽而冷笑,说:“自古以来,杀人最多的从来都是人类。不说诸侯大国间的战争让多少士兵战死沙场,命丧黄泉,更让多少民众流离失所,惨死街头,就是奴隶在你们看来也是可以随意杀戮的牲口,龙杀几个人算得上什么?”

听闻郑袖的话,不知怎的,我想起了囚。

我叹了口气,道:“郑夫人,若你想让我帮你,必须要保证龙不伤及人类。”

郑袖没有说话了,她的手横在半空,微微颤抖着。我们眼前的战龙发出低微的吼叫,那是一声绝望的低吼,很快它便没了声息。

一切都无济于事。

郑袖低垂着美丽的脸,一滴晶莹的泪珠忽而落向地面。

她为何会这么难过呢?

12.

转眼过去半年,我在地底继续参透龙族真言。

我派人传话给郑袖,要见一见那长廊尽头,那堵墙后面的东西。

三日后,有人敲门。

来者竟是昭明。

昭明说:“你做好准备。”

“什么准备?”

“郑夫人需要一支军队。”

“我只是一个养龙人,不是将军。”

“郑夫人要的,正是一支龙的军团。”

他一挑眉毛,又补充道:“真正的战龙军团。”

从他的语气我听到了一丝不详。

“我要见郑夫人一面。”

“郑夫人在庙堂之上,你暂时无法见到她。半年前那个事情……大王开始有所怀疑了,所以比较棘手。”

昭明走了。

每次见到昭明我都在他身上察觉到一股诡异的气息。随着参悟龙族真言愈来愈多,那股气息愈来愈吸引我,但究竟是什么还不得而知。

这半年,我收获很多。我找到了一些方法可以重聚龙魂,并让苏醒的龙能够迅速平稳,不再出现上一次的恶劣事故。但我未将此事告知郑袖,因为我实在不知道此事会酿成怎样的后果。

如今我得知郑袖干涉朝政,独占楚怀王专宠,楚国上下,已是内忧外患不断,往日繁荣的斗龙宫都已经闭馆许久。

这让我觉得恐慌。如果郑袖是要做对楚国不利的举动,我要怎么制止她?我在心中暗自决定,若郑袖真要如此,便舍了命也要阻止她。

眼下,答应囚的事情我不得不做,却又丝毫没有头绪,我想那墙壁后面的密室里,应该会有一丝线索。我问过郑袖,何时可让我一见密室。当时我察觉到郑袖脸色一变,她什么也没说,便借口走了。

白驹过隙,已到了冬季,师父的祭日要到了。

这一日,我偷偷从地宫走出。

偌大的楚王宫已被白雪覆盖。

郢都本是没有什么雪的,但今年的雪下得实在是太大了。

我戴上斗笠,穿上蓑衣,到街坊上买一壶浊酒。风很烈,像刀背一样抽我的脸,我将酒壶裹在衣裳里,跨越半个郢都,走到师父所葬的那片义冢。

然而义冢边上却已经站了一个人。

他荣冠华服,负手而立,尽管背对着我,我已知道他是谁。

他仿佛听到脚步声,缓缓转过身来。

是楚怀王。

“你是来祭奠一位故人吗?”楚怀王说。

这个权柄天下的男人,看上去老了许多,他面色惨白,胡渣上沾满了雪。我听说楚怀王继位后,身体变得大不如前了。这些年,楚国内外积患,周边诸国蠢蠢欲动,边境地带早已是草木皆兵,这一切都需要他去操心。

此刻他皱着眉,瞳仁灵动。

我见他独身一人,显然是微服而来。当下便想装作不知他是何人,正要回话,却听楚怀王口中说道:“芈先生,好久不见。孤等候你多时了。”

顿时我如遭雷劈。

“先生兴许是认错人了,小人姓屈,是上柱国昭家的养龙师。”我摘下斗笠,道。

楚怀王笑了笑。

我知道隐瞒下去也无意义,心下虽为震惊,却不由还是走上前去。我将那壶浊酒放上义冢前,重重为师父磕了三个响头。

“这里埋着你的师父,而他是我的故人。”楚怀王说,“堂堂王裔,只能葬于义冢,孤也是今日出宫才得知。”

“今日看到你来,我便知道了。你是他的徒儿。尽管你容貌尽变,可是养龙的功夫却不会变。你自以为聪明,可却疏忽了根本。”

“什么?”

“你师父是我的亲王叔。”楚怀王道,“我王叔一辈子淡泊名利,隐身市井,只因爱龙。而这养龙的功夫,却是传自我楚王宫,是历来就只有我王族才可使用的养龙技法。如今我楚王宫无人会使这套绝学,倒是你这个外人融会贯通了。”

“自见到你,孤便知道,那日为什么有龙飞跃郢都。如果不是我王族失传的绝学,怎会如此?”

我沉默不语。

楚怀王继续说道:“芈先生,孤不管你有何目的,只需你为孤,也为楚国做一件事情。”

如今,秦、韩、魏三国正与齐楚联盟对峙,楚国兵呈八方,四面受敌,自深入越国的间谍昭滑称,越王准备乘虚而入,号伐齐而实伐楚,已有先锋七万秘密召集过江。

而楚王所说的,是伐越。

“孤要令你在我大楚斗龙宫挑选一支龙族军队,随我出战。”

楚怀王凑到我耳边,忽而低声说道:“孤知道,在养龙经中有一套关于龙族军队的布阵。芈先生,此战关乎国家存亡,庶民有责。”

我看着楚怀王的眼睛,那双浑浊的眼睛里有一丝热忱。

我想起师父的话,身为楚国人,我无法推辞。

楚怀王招手,一列马车脚踩火轮,自半空而来。

“芈先生,请与孤回宫。”

楚怀王咳嗽了一声,咳出了一丝血来。两个侍卫才马车走出,一左一右扶住了他。

当晚我收到郑袖传书,让我多加保重,先在楚怀王手下隐忍一段时间,待下步打算。并让我隐瞒龙魄的事情。

13.

开春的时候,在军营内埋头于龙阵训练的我听说了一件事。

楚怀王在大殿怒斥郑袖,并让其回到后宫多加反思。

随后我在军营内打听了许久才知内幕。

“芈先生,您有所不知。这郑袖妖女干涉朝政,仗着深受大王恩宠,竟要阻拦大王的命令,不允许龙阵的完成。这个妖女怕是想让楚国亡国咯。”

“还有上个月,郑袖吃醋于魏王给我们大王送来的魏美人,竟当众割掉了魏夫人的鼻子。这个女人真是心狠手辣。”

“还有这回事?那大王怎么说。”

“这个大王倒没怎么说……”

“说明大王还是宠爱郑袖啊。只是一些是非问题上,大王需要独断专行才是。”

而随着对龙族真言的参悟,我发现了一则奇怪的真言。在我对一只野兔实验后发现,我的思维能够进入它的内心,从而控制它。

我的思绪进入了这只野兔的大脑后,控制它奔跑,能够感受到周围涌动的风,仿佛那奔跑的就是我一般。

……

上月,边境哨所发现了越国的军队,眼下国内主力都在北方抗秦,荆楚大地守军严重不足,长江上几个重要关口都缺兵少将。楚国上下,确实已到了危难之际了。

我暂且不再想龙魄与囚龙女儿的事情,专注训练龙阵。直至数月后,由八十头甲级战龙组成的战龙阵法终于训练完成。

楚怀王派人传来消息,他将御驾亲征,迎战越人。

当夜,郢都王宫宴请百官,文武官员分列两旁,我则被楚怀王请到左首位置。

郑袖坐在楚怀王身后,她身穿锦绣华服,看上去却楚楚动人,惹人怜惜。楚怀王让她出现在宴席上,自然是已经原谅了她的所为。

琴筑声起,十二个舞女翩翩起舞,宴会开始了。

我对宴席毫无兴趣,从一开始便精神索离,到中途的时候,我看到郑袖在楚怀王耳边低声言语,楚怀王听罢点了点头,便见郑袖神色自若地离席。

酒过三巡后,我有些不胜酒力,听着旁边琴瑟之声,有些昏昏欲睡,而这时,我脑中传来声炸响,如一道惊雷劈在耳边。

我猛地清醒过来。我仔细看周边四座,都无反应,楚王面色不改,与大臣们继续谈笑。

这声音分明只有我一个人能够听到。

我感觉到胸口藏着龙鳞的地方忽然发烫,肌肤碰触的地方像是团火在熊熊燃烧。

那声音愈来愈大,随后便传来了龙的吼叫。

14.

我看到了一条龙。

那是一头刚刚重聚龙魄的黑色战龙。它从地底冲出,将后宫地面猛地轰出一个巨洞。

它吼叫着,要飞上苍穹。

这声巨响之后,王宫的大地颤动,宴席上的器具倾倒,四座的人皆坐立不稳,楚王迅速安定下来,两个护卫冲上去护佑住他左右。

他们也都听到了,听到了那龙震人心魂的吼叫。

“去后宫,速去后宫!”楚怀王吼道。他发怒了,一脚蹬裂身前的桌子。

此刻,我脑中看到那头龙,拖拽着火焰般的长尾,它在天际狂舞,眼睛鲜红,宛若一尊魔神。

它盘旋在半空,一张口,就是一团大火,偌大的楚王宫顿时火焰滔滔。

无数个浑身是火的士兵丢盔弃甲,四处逃散,他们惨叫着被魔火吞噬。

我死死盯着它的胸口,那是一颗心脏模样的绿色龙魄。

我猛然想到译成大篆藏于卧室没来得及带走的龙族真言。

郑袖……难道她找到了真言!

她没有上古龙的龙鳞,是如何重聚战龙龙魄的?我心中骇然,已想到了可怕的答案。

我的视线跟着那头战龙,整个宫城都尽收眼底。战龙扶摇直下,一个猛子扎了下去,一座大殿便就此倒塌。

画面底下,我赫然看见了昭阳。他身披的铠甲已近乎全裂,鲜血横流。

是什么让楚国最强的武将身受重伤?我曾亲眼看他手刃战龙。

这时黑暗中伸出了一把剑,那剑上满是绿色的烟雾,持剑的人身披夜行衣,他身形矫健,比起任何人都要快,而他手中的刀更快。

黑夜成了他的陪衬。

黑衣人只身阻拦了昭阳,他们从后宫一路打到王城之外。昭阳将战龙刃插入地面,单膝跪地,大口喘着粗气。

那持剑的黑衣人缓缓走来,尽管他也受重伤,但他挣扎着,用剑刺穿了昭阳的胸膛。

从昭阳的眼睛里,我看到了一丝情绪,那是一种比绝望还要绝望,比悲戚更要悲戚的情绪。我不明白那是什么,直到黑衣人斩去昭阳的头颅,并撕开自己的面罩时我才明白。

黑衣人竟是昭明,他亲手杀死了自己的父亲。他身上的气息很诡异,我转瞬明白了,那是魅惑,他被某个人所控制。

郑袖……她开始政变了。

我跑出大殿,与人群分离。战龙盘旋在头顶,火焰滔天,那最先逃出的百官被燃烧殆尽,尸骨荡然无存。

楚怀王被人们搀扶着,那条战龙一直跟随着楚王,在人们头顶发出阵阵震人心魂的怒吼。

后方,一列浮屠军忽然从人群里杀出,他们像疯了一样,挥刀朝着自己人砍去,转眼宫前的空地成了血腥的屠宰场,混战一片。

然而所有人都同时听见了一阵更猛烈的龙吼。于是人们面面相觑,在对方的眼中看到了绝望。

一只只龙爪破开地面,铮铮鳞骨反射着刺眼的光,大地在崩坏。

“龙,是真正的龙啊……它们有龙魄。”

五头不同种的战龙爬出地面,它们发出怒吼,排山倒海的气息吹断了残垣断壁,一座座大殿在坍塌,人们四处奔逃,不少人被巨石碾成了碎片。

郑袖,身披金袍,坐在为首的战龙肩膀。她目若冰霜,与寻常形同两人。

我顿时不寒而栗,心下已有了一丝预感,难道郑袖是……

我盯了她一眼,回过头去,朝着楚王跑去。

那载着郑袖的战龙已落在楚王面前,它张开嘴,一团烈焰已在口中聚集。

“大王,小心!”

我猛地扑过去,那烈焰霎时间便喷涌到他刚才所站立的位置。

楚怀王面容上已被恐慌占满,他望着王宫内一片大火,说不出话来。

“大王,我们快走。”

楚王挣脱开我的手,道:“孤要……要与这妖女同归于尽。”他狠狠咳嗽了几声,胸腔剧烈起伏,咳出鲜血来。

“孤做了些什么……为什么会准允这妖女在后宫建立龙园?”

他拔出佩剑,哆嗦着双手握紧,我一把拉过他,说:“大王,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可楚王下一刻已然昏厥过去。

从那战龙嘴中,又吐出一道怒焰。

我们已躲闪不及。我下意识用手臂挡住眼睛。那炽热的温度很快便触及我的体表。

然而下一刻。胸口龙鳞忽而冲破我的衣裳。火焰触及龙鳞,便瞬间熄灭。

我已顾不上惊愕,只觉得胸口一团炽热,那龙鳞自动回到了我身上。

这时。脚踏火轮的黑马拖车自半空而来,它长啸一声快速落到地面,我两手抓住楚怀王,与其一同跳上马车。

……

15.

跑出郢都二十里路,龙吼的声音已不再传来,楚怀王忽然咳嗽数声,又吐了些血。我连忙停车,将其放到地面,撕碎自己的衣衫为其包扎伤口。

楚怀王缓缓醒来,他面色惨白,目光游离,盯着满天星空几息时间,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我正欲开口。楚王打断了我,虚弱地道:“芈先生,随孤回郢都。”

“你疯了吗!”情急之下,我说出了这大逆不道的话。

楚怀王并未介意,他摇头,道:“孤要回去。”

“为什么?”

“孤要你号令军营的龙阵……”

“我们赢不了郑袖的,她手下至少有六头具有龙魄的战龙。”

“你不懂,孤不是要去攻回郢都。孤是要去边境杀那帮越人。”楚怀王咬牙切齿,“国家内外有患,当以外患为重。若是祖宗之土亡于他国。孤还有什么脸面去地下见父王?”

“我……明白了。”

“芈先生,随孤去吧。孤已经听信了那个妖女。孤不能再辜负这片土地。王位?让她坐下便是!孤不在意,孤只在意这片土壤,与孤的子民。”

我望着这个遍体鳞伤的男人。前一刻他还是权柄天下的楚霸王,而这一刻,他已从高高的王位落入凡尘,尽管差点死去,眼里却没有丝毫落寞与恐惧。

“好!”我道。

我胸中一腔热血上涌。

“那随孤……”他话说一半,我握紧龙鳞,口中快速念了几句真言,便见他快速睡去,呼吸均匀。

我将他藏好,只身一人驾驭马车,朝着郢都方向驶去。

半个时辰后,我回到了郢都。

郢都王宫已是一片火海,多少琼楼玉宇都灰飞烟灭。几头巨龙盘旋在空中高声吼叫。

它们俯视着满是残骸的大地。浮屠军被突兀其来的巨龙几乎一网打尽。残活者眼中无不有抹金光,神情呆滞,在人群中穿梭,时不时给地上挣扎的同伴补上一刀。

巨龙们落入地面,簇拥包围着郑袖,它们向她低下高傲的头颅。

斗龙宫已被焚烧,巨大的柱子轰然倒下,一头头战龙被叛军的人族们从斗龙宫放了出去。

我顾不得再想什么了,趁着夜色朝军营方向跑去。

军营也已是一片大火,两队人马正在交战。叛军为首者赫然都是昭家的人,一头蓝色的战龙盘旋在天空,时不时喷出雷电,雷电击中的人群顿时化为灰烬。

军营离王宫有些距离,郑袖显然有些低估了这里的抵抗力。于是我瞅准时机,从交战人群侧部穿过。

龙穴就在眼前。八十头训练已久的战龙正在脚下。这些没有龙魄的战龙,是我这些时日的心血。此刻,我心中默念:囚牛,对不住了。为了楚国,我不得已要用上它们。

我将囚牛龙鳞摆放地上,自地面铺展出两张空白竹简。口中念真言。

几息之后,大地发出颤动,埋于地底的龙穴骤然开了扇门。我眼看一头头战龙爬出。那天边的巨龙看到此等景象,已铺翼而来。

然而当它看到我手中龙鳞时,却立刻转身,继续往战场喷射雷电。

浩大的烈风自四面八方滚来,掀起海浪般的尘沙。

军营留守的老将军朝我看了一眼,我连忙大喊:“将军,请掩护我。我要去救大王!”

那老将没有丝毫狐疑,与士兵组成盾墙,挡在我们身前。

“能撑住吗?”

老将狠狠吐了一口唾沫,冲了上去。

“先生,要保护好大王!否则我们的死将毫无价值……”

我坐立在为首战龙身上,率领战龙们远离战场,后方一束束雷电火焰砸来,一头头巨龙被击中,惨叫着倒在血泊当中……

我看到郑袖来了。她的部下杀光了所有守军,昭明还要追逐,被她拦下。

她摇摇头,随后转身走了。

16.

四日后。

边境愈来愈近。我们避开长江水道,一路陆路,直到确定后方没有追兵,才回到大路上。这一路竟畅通无比。

到底是皇族血脉,楚王的伤势恢复迅猛,但长途奔波依旧让他备受煎熬。

“一共还剩下多少战龙。”

“回大王,五十六头。”

“组成龙阵够吗?”

“够了。”

一路上,楚王很少说话。几天后他忽然大笑。

我问大王为何笑。

楚怀王说:“到这一刻孤才算明白,那真是孤心里的意思吗。孤一直以来都不曾爱那个女人。只是像浮屠军一般,被她用妖法所害。”他说完,再次大笑起来。

这一路,楚王不再有任何表情流露。

到边境的时候,我们已看到连天的烽火。

边境的守军正在殊死战斗。

往前看去,已是尸骸遍地,残活的人也堪似孤魂野鬼。远处,越国庞大的战象群以排山倒海之势飞奔而来。

楚怀王闭上眼睛,他竖起长发,手握长剑,脸上的疲倦与风霜遮不住他帝王般的炽热双眸。

他负手而立,忽然对我说:“你走吧。”

“额?”我抬眼看他。

他怅然笑道:“芈先生,谢谢你了。”

“大王……”

“莫要多说,孤已经心坚似铁,况且有龙阵在,孤一定能大获全胜。”

“我愿意与大王共存亡!”我道,“我是楚国人,危难时刻若独自苟活又有什么颜面见地下先祖?”

“不用。你回郢都吧,或许能有所作为。”

那是场旷日的大战,我在远处矗立良久,日薄西山时,我启程返回郢都。

郢都还有未完的事情在等我。

……

17.

这一路我风餐露宿,行走缓慢,由于起初未靠江前行,到后来我渐渐迷失了方向,差点死在途中,终于在三十一天,我途遇了一座村庄,才得知了自己的位置。

我在村庄歇脚,打听到了楚怀王的消息。

边境的战争已然结束,楚怀王大破越军,意气风发。同时,守候在北方的军队由于得知郑袖政变,由北大将军率军一路东行,前去与楚怀王汇合。

楚怀王没有回郢都,而是率军乘胜追击,一路横扫三十城,摧枯拉朽,直杀越国国都,不消二十日,越国竟然已经灭国了。

至于郢都,竟没有大事发生,发动政变的郑袖似乎已然人间蒸发。这女子精明,事后人们才发现,她获得楚怀王恩宠后竟在几年间将大王手下的一些能臣几数流放、遣散,致使他在郢都无人可用,可谓用心良苦。

然而很快,在村庄修整期间我又得到了一条消息。

这条消息让我肝肠寸断。

楚怀王在班师回朝间,竟遭到秦军伏击,战龙全数战死,王被俘。他誓死不从秦王割地的条约。

我错愕万分,当下领了匹马,朝郢都奔去。

这一路所往,大城小镇,百姓面上都多了分恐慌。

有人说,秦国大将白起,提着楚怀王的首级,携三十万阴兵,已步入楚国的领土,所到之处,生灵涂炭,一片焦土。

我内心焦虑,一路不再耽搁,日夜兼程,

到达郢都时,我胯下之马立即倒地绝亡。

18.

郢都被楚王的旧将围得水泄不通。我看到城墙上方横着两具龙尸,远远的便能闻到恶臭。而城墙外,昭明的头颅被架在烽火台上,他脸上血迹斑斑,死去不久。

显然围城已持续了很久,而前几日郑袖下令,放走城中百姓,只留下一座空城。

郑袖已经四面楚歌,至于她为何不走,我心中已然有数。

我在夜间高声诵读龙族真言,良久,郑袖出现在城墙之上。

“我要进城。”我说,“大将军,我有话对郑袖说。”

大将军不肯。

我继续道:“将军,如今秦军已过咽喉之地,数十万铁骑日夜兼程,一路烧杀抢掠,势不可挡,所到之处寸草不生,皆为焦土;大王生死未卜,上柱国战死……我们不能再内耗下去,若让秦军入城,这城内三十万官兵百姓都要化作孤魂野鬼。”

将军沉默不语,良久才说:“待将秦贼消灭,我定要拿妖女祭刀。”

是夜,一头战龙飞出城,落在我身旁,我制止将士放箭,那战龙在空中盘旋许久才落地,安稳地载我进城。

郢都经过战役后,城内一片黑暗肃杀,硝烟寥寥。我坐在龙背上,俯视城内的残垣断壁,心下凄凉。

平民已撤散完毕,可是秦军即将从四面攻城,他们又能去哪里?

战龙飞行片刻,就已到了王城后宫。

地宫灯火明亮,我没有迟疑,跟随战车到达地底。

长廊近乎全毁,里面战龙嘶吼,哀嚎,有众多士兵围守着。

我走过长廊,走到尽头处,那尽头的墙壁已然倒塌,我看到里面隐约有个身影,浑身光亮,她坐在里面,面对着我。

“先生。”郑袖站起身,向我行礼。

我走过去,看到那隐藏在黑暗当中的,是一条硕大无朋的五爪金龙。它闭着眼睛,周遭一片死气,仿佛自亘古以来就静默不动。

“这是一条……龙尸?”我深吸一口气。

“是,早已死去。”郑袖说。

我还未说话,郑袖又说道:“那是我前世的尸体。”

听闻此事,我并没有多么吃惊。其实发生的种种让我早已有所怀疑,所以当郑袖亲自揭开真相时,我并没有多么大的反应。

“原来我一直要寻找的龙女就是你。”我苦笑。

“你已经猜到了?”

“当然。我一直不知你的动机,为何要去救这些龙族。后来才想明白,原来它们是你的同族。”

“我出生于商纣年间,自我有意识觉醒后,便脱离出躯壳,我在郢都苦苦经营多年,救下无数龙族,却无力带它们逃脱这片苦海,直到我亲眼所见你所养的那条金龙重聚龙魄。我在那一刻恢复上古记忆,才知道那是我的父亲。”

“后来在你卧室偶然发现我龙族真言,而那天政变时,当看到你拿出那块龙鳞,我产生了一丝感应。我知道,那是我的亲人。”

“我不得不发动政变,我委身于你们的王这么久便是为了此刻。龙族卑微太久了,我们需要自由,需要重回蓝天之上的龙城。”

“先生。”郑袖继续说:“我在你留下的竹简中发现了我族真言,因而重聚了一同族的龙魄,可是需要完整地将这郢都一千余头战龙全部重聚,还需要很久的时间,我们没有时间了。”

我苦笑,不知说什么好。

“我是个随波逐流的人,我这些年随着人潮,遵循着诺言,从未为自己做过什么。我是个无用之人,也从未想过自己需要什么。但一切,现在都已经不重要了。”

“先生,请别恨我。”

“恨?不,人族与龙族不该对立,若龙族今日自由,便是天意所指。而我寻找到你,也算完成了囚牛的心愿。”

“我父亲在何处?”

“在东海龙城养伤。”

我叹息:“你走吧,去东海找你的父亲。”

郑袖摇头:“若只有我一人,即使秦军压城,拼死也能逃出生天。可是眼下,我还有如此多的亲人,它们不该如此死去,它们应当重聚龙魄,即使是死,也是为了自由。”

“所以先生,请您告诉我的父亲。他的女儿不会再回来了。”

19.

通过我双方游说,城外北军入城了。一场生死之战就要开始。

“报!于三日内,浮屠军困兽犹斗,战至全军覆没。白起携三十万精兵,长驱直入二百里,不日便可兵临城下。”

这是一场殊死的战役。秦将白起宛若一尊魔神,立于城外,他身后是浩浩荡荡的军队。

不止如此,有庞大的,令人恐惧的声音自砂石间传来。紧接着,从地底伸出一双双骸骨手臂,那是一支更为庞大的军队。是白起一路杀来的亡灵。

人族第一杀神白起身长一丈五尺,早有人称他为蚩尤魔神在世。此刻他闭眼持戟,岿然不动,楚怀王的头颅被插在他身后的大旗之上。

一代君主,楚怀王就这样惨死!让人不忍直视。我心中痛苦万分,想到这里,痛恨郑袖所为。可是心中矛盾一下又涌上来,人,龙,究竟是为了什么呢?

到正午时,城外的白起忽然睁开眼睛,道:“时辰到了,楚贼还不束手就擒!”

白起的军队如滚滚而来的黑河,连成一片便是死亡的大潮。

郢都城外,战火烧满天。秦军摧枯拉朽,很快便攻入了城墙。

数百头巨龙组成龙阵,它们发出咆哮,大地在猛烈颤动。

天翻,地覆。

我抬头看到那条飞在天际的五爪金龙,她身上发出浩荡的光,那是郑袖。白起持戟而去,他一戟下去,便是山河失色,雷雨交加。

这是一场不可能胜利的战争。

战争的最后,郑袖重归人形,挡在我的身前,问我为何不走。

我说,我走不了。也没有什么意义了。

郑袖说,你恨我吗。

我说,当然。我是一个楚国人。而今天,楚国的一切都将成为历史。

一头头巨龙奔向黑压压的秦军。它们拼死杀戮,最终倒在箭雨与血泊当中。

我说,你也无法再逃脱了。

郑袖说,龙族从来就不是无敌的。但我们有翅膀,可以飞向我们在天空的巨城。那是我们向往的光明与自由。

白起持戟缓缓走来,他每行一步,鲜血便从他身上滑出,流淌在地上像一条条红色的河流。他的皮肤一层层剥落,到地面变成一个个血肉模糊的魔兽,而他自己,全身只剩下红色的骸骨,如从地狱而来。

郑袖已然血肉模糊。

我拖着郑袖一步步走向汨罗江边。

她摇了摇头,一把推开我。

我落入汨罗江边,意识的最后时刻,我还看到这头疯狂的母龙笑着,身体每一寸肌肤都有龙鳞伸出,她惨叫着蹲在地面,转眼变成了一条血迹斑斑的龙。

她高昂着头,与郢都一同化为灰烬。

(完)

驾八龙之婉婉兮,载云旗之委蛇

麾蛟龙使梁津兮,诏西皇使涉予

——屈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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