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言无花百日红唯有此花四季艳(谁说牵牛花只有深渊色)
擅长拍古典爱情的日本导演多风雅:古院如工笔,花木似写意,红墙黑栅彩阁菱窗,内里端坐着一群鲜衣美人。她们或梳岛田髻,或点樱桃唇,紫黄蓝朱青橙靛的层层和服里,白生生的天鹅颈子浮出来,似开出水的莲花,又如剥了皮的春笋。她们打扮得庄雅,举手投足也典雅,连她们弹奏三味线的姿态也优雅。她们又极媚,媚里搀着魅,一个眼风扫过去, 你就能感受到她们身上灼灼如火的欲望。
有人称她们为艺伎。这是不对的。真正的艺伎不涉情色。日本最早的艺伎皆为男性,他们在娱乐场所靠表演为生。后来男伎改为女伎,依然以展示才艺为主。中国人对艺伎误解颇深,还顺其自然给她们改为“艺妓”。其实这些擅长歌舞的“艺伎”,在本土的称呼是“游女”。
游女,游女,乃是随意出游不安于室的妓女。当然游女看起来很美。游女带花偎伴笑,争窈窕,竞折团荷遮晚照——古人见到青春有姿色的游女,内心似不齿她们的风流,嘴上也忍不住歌颂她们的美貌。日本人更将游女的风尘做派强化成了一种文化。早在江户时代,幕府就设置了官方许可的妓院“吉原”,把这里的游女设置为三个等级:“太夫、格子、端”。“太夫”的级别最高。能成为“太夫”的游女,吟风弄月吹拉弹唱样样乖,且知情识趣,心生八窍,堪称是无数男人眼里的魔,也是无数男人心里的佛。
男人眼里的魔,乃是能让他们淋淋漓漓泼墨至气绝的阿修罗。
男人心里的佛,乃是能让他们斑斑斓斓幻想无边际的欢喜佛。
只是阿修罗、欢喜佛都是用来泄欲的,不是用来镇宅的。若娶妻,还是要讲究家世清白,性格安分,最好是名门闺秀,还有利于自己仕途升迁。所以对待游女,不需要认真,只需要纵情玩弄。谁让她们沦落游廓,宛如一朵朵“深渊色”的牵牛花。
“牵牛花,一朵深渊色。”这是日本俳人与谢芜村的句子。“深渊色”在日本指蓝色,类似于靛蓝初染,看上去如临深渊。日本人极爱“物哀”,经常以悲观眼色看花草,顺便给花草强加上幽怨的气质。牵牛花易种易活,你把它洒入肥厚土壤它能活,你把它弃入贫瘠山地亦能活。牵牛花藤条柔弱需依附硬物方能攀爬,你把它支到木架子上,它能曲曲绕绕蜿蜒如蛇地捆缚木架子;你把它挪到墙头,它能婷婷袅袅昂首挺胸地骑在墙头。牵牛花开得旺,败得也快。你若掐它一朵离开枝叶,不到一会儿,花就萎谢了。这种花,不金贵又易残败,用来比喻昙花一现的游女多合适?
朝雾极通透这个道理。她经常戴着一支牵牛花的发簪。朝雾粉面生春,流盼含笑,虽然称不上绝色,却有着一身绝活。她的绝活是只要情动身热,肌肤上会显现出大片大片的轻红斑点。那些轻红斑点在雪白肌肤的映衬下,宛如一朵朵盛开的樱花。亦因此,无数嫖客往来这狭邪冶游之地,只为了领略朝雾以稀为贵的身体。
少有人知的是,朝雾身上的红斑并非是天赋异禀。那是她幼年时期被母亲殴打之后留下的伤疤。朝雾不恨她的母亲。她知道她的母亲性情暴戾源自渣男的逢场作戏与始乱终弃。有母亲在,她起码还有亲人。母亲死了,她孤家寡人,一无所靠,除了卖春谋生,还能有什么指望?
朝雾是不相信自己能够得到爱情的。她在欢场里见得多了。一个二个死不认命的游女,哪个不在海誓山盟成空后,要么自戕要么发疯。她索性封锁了真心,只考虑怎么让男人们舒服。这是她的价值与能耐,她心里有数。她说:“我不管是往前看,还是朝身后回顾,一无所有。在一无所有的路上,花也不会再开。”她没想到,上天还是给了她一场眷顾,上天安排一个温柔良善的男人爱上了她。
那个男人叫半次郎,一位织染匠人,家境贫寒,身份低微,却在朝雾摔倒的时候将她扶起来,为她找回丢失的木屐,为她修复摔坏的发簪,更形容她的笑容甜美如看到糖果的小孩子一般。
半次郎看待朝雾的眼神,清澈纯粹,毫无腥气。他不像那些嫖客,看到她急吼吼地扑过来抱住她撕去她的衣裳。他看她,好像看着一朵花。他希望给这朵花遮风挡雨,拔草除虫,让花开得更绚烂,让花香散发得更悠远。他却从来不想采折她。哪怕朝雾在游廓里与他重逢,他得知了她的真实身份,眼睁睁望着她被人凌辱,他的眼神除了心疼,还有心痛。
这才是爱。
当一个男人真心爱上一个女人,不会只垂涎于她的身体,而是渴望了解她,关心她,拯救她,守护她。
半次郎拿什么来拯救朝雾呢?他付不起高昂的赎金,更无力对抗富商豪绅的势力。他只能悄悄地告诉朝雾,他的姐姐是被富商利用之后又抛弃的牺牲品,富商为朝雾赎身也是想让她成为下一任赚钱工具。随后在富商前来为朝雾赎身的时候,半次郎寻找机会刺杀了他,既给姐姐报了仇,又为朝雾挡了枪。
朝雾方才相信了半次郎对她的爱。半次郎被官府通缉,却冒着生命危险回来找朝雾。他要兑现诺言,他要帮朝雾实现梦想,让她穿上华美的唐衣,让她踩上高帮的三枚歯,让她宝钻辉眩,绫罗绚烂得盛开成一树樱花,让她一步划一个八字地完成“花魁道中”的仪式。
日本“太夫”游街被称为“花魁道中”。需有花车开道,前呼后拥;旁有侍从随行,为其鞍前马后。朝雾艳名远播,却远远达不到“太夫”的级别。在半次郎心目中,她是最高贵的仙女,最倾城的尤物。她是他的女神。
他愿意为了他的女神走上一条不归路。
他像对待新婚之夜的妻子一般轻怜她。
他像珍惜未经人事的处子一般蜜爱她。
她终于变成了一个被重视被尊重的女人,而不是在床褥上滚来滚去的玩物。
她与他拼将一生休,尽彼此一宵欢。当官兵追来,他与她不惊不惧,坦然面对。二人云雨已行毕,生死已看淡。
他若死,她不独活。后来,确如是。
半次郎被判斩首,朝雾投河自尽。他们都是社会底层,都是小人物,却活出了许多人根本没有勇气活出来的自我。他们的生命短暂,却如牵牛花一般开出了朝霞旭日之艳。
牵牛花原产美洲,后传入中国,又传到日本。中国人不爱理会牵牛花,一是因常见,二是嫌柔弱。中国人推崇有气节的花卉。青松的坚毅不拔,翠竹的清淡修长,寒梅的苦寒不畏,秋菊的飒爽英姿都被誉为民族精神。牵牛花长了一身软骨藤蔓,素来不为传统文人待见。苏辙鄙薄地说:“牵牛非佳花,走蔓入荒榛。”苏轼更直接嫌弃它“偏工贮秋雨,岁岁坏篱落。” 日本人却给牵牛花起了个诗意的名字叫“朝颜”,在每年七夕时节,还举行“入谷朝颜祭”之类的活动。
鲁迅当年留学东京,曾与许寿裳、周作人等五人一起租房子住,闲暇之余没少与许寿裳同种牵牛花。在《亡友鲁迅印象记》中,许寿裳回忆说:“伍舍的庭院既广,隙地又多,鲁迅和我便发动来种花草,尤其是朝颜即牵牛花,因为变种很多,花的颜色和形状,真是千奇百怪。每当晓风拂拂,晨露湛湛,朝颜的笑口齐开,作拍拍的声响,大有天国乐园去人不远之感。傍晚浇水,把已经开过的花蒂一一摘去,那么以后的花轮便会维持原样,不会减小。其余的秋华满地,蟋蟀初鸣,也助我们的乐趣!”
鲁迅是不歧视牵牛花的。鲁迅吃透了日本人的文化意识。在日本人看来,人世无常是一种常态,生命短暂亦是一种常态。在有限的生命里,人关键要抓住瞬间的绚烂之美。西行法师说过:“我愿春之际,死于花之下,于释迦涅槃望月日。”那是他们民族不敢奢望有永恒的存在。在日本人拍摄的电影里,越凄美的故事越动人,越短暂的爱情越刻骨铭心。
我是不赞同这种论调的。我支持如《花宵道中》的导演善待社会里被损害被侮辱被践踏的小人物,也希望有更多平凡又弱小的人群勇于追求幸福和光明,但是我不喜欢那些用极端的方式来表达爱恨的行为,更不采纳用花草喻人之云云。比如牵牛花,它看似贫贱柔弱,实际生命力顽强,那一丛一丛的藤蔓相互缠绕着,相互捆绑着,你想拽断它,却很难轻易拽出它的根。就算你把它连根拔起,只要有一粒种子落在地面,依旧是春风吹又生。至于说它天明吐艳,转瞬凋零,那是暂时的现象。待明日,不照样能开出新的花朵么?
何况牵牛花,除了深渊色,还有粉红色,紫红色,大红色,桃红色。它若想红,谁能拦得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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