续文陪父日记第13 天(陪父日记第20天)
陪父日记
(纪实随笔)
杨崇德
第20天
2019年8月21日。农历七月二十一。
星期三。
今天,是父亲离开医院、回到穷天老家的第7天。
凌晨1点20分。大姐、二姐、大妹、小妹、我、松桃一起,抱扶着父亲下床。
父亲要屙尿了。
父亲艰难地屙了一泡不多不少的尿。
尿液,黄得很是可怕。
松桃和二姐,端着父亲那一少许尿液,去外面倒洗尿盆。
小妹则用拖把,在擦拭着房间木地板上溅漏的尿液。
其余的人,则搂着父亲的腰,在为父亲提穿短裤。然后,又搂扶着父亲,移向那张红皮沙发。
父亲不想睡了。
他想坐息一会。
凌晨1点29分。父亲在红皮单人沙发上,又开始喊“哎哟”了。
父亲的“哎哟”声,是那样的哀惋和无助。他已经喊得精疲力尽了。
看来,那一粒镇痛丸,又在逐步失效了。
接下来,在父亲的内心深处,又将是一场你攻我守、你进我退的搏斗。
癌细胞的痛感部队,已经杀过来了。那一粒小小的麻醉药丸,又能抵挡几下呢?
凌晨1点40分。
父亲的呻吟声,接连不断。分明有一种痛不欲生的感觉。
父亲除了呻吟,还特别地说了一句:我太呷亏了!
……
“呷亏”这两个字,在我们故乡穷天,又有着另一层意思。它和“恼火”“痛苦”“难受”“不得了”等词,意思差不多,代表着一种深沉的痛苦和万般的无奈。
父亲是个硬汉子,他的嘴里,一般是不会轻易喊出这样的词来的。
如今,父亲却用上了这个词。
这说明,我们的父亲,现在到了难以忍受、无法逾越、无可奈何、无药可救的地步。
父亲现在的“呷亏”,应该是挑着三百斤的重担,让他去爬太阳坡的山峰;应该是耐着上百度的高温,让他钻进窑里出木炭;应该是穿了草鞋踩着厚厚的积雪,让他滑向泸桐冲那个悬崖峭壁的山谷;应该是饿得几乎虚脱,让他去扛去顶山村贫困生活的无限升级。
爹啊,让你老人家呷亏了啊!
我闻为善,庆自己蹈。彼苍何偏,而不斯报!
苍天啊,你这个瞎了眼的绝情家伙!你怎么能让一个善良的老人如此遭受这般磨难呢?!
凄楚的儿女们,一个个悲坐在地铺上,就差没有给老天爷叩头了。
如果老天爷能够让我们父亲轻松地离去,我们愿意把额头叩破。我们个个不怕破相的!
深夜里,我们昂着头,挂着泪,无奈地望着痛苦不堪的父亲。
我们领略到了一个抵抗者,处死亡边缘艰难抵抗的那种“呷亏”滋味,它应该是:全身痛得近乎麻木,身体里的每一个器官,都在摇摆、减速、趋停,体内与体外开始绝缘,气流开始堵塞,血液开始倒流,甚至心房的大门开始关闭……
一切的一切摧残,都在发疯似地报复着这个可怜的求生者,它们以前所未有的极限,践踏着这个生命。
天地赋命,有生必死。但也不能这么去死啊!它和生的落差,真是太大了啊!
如果一个人的离去,要遭如此的折磨的话,我相信,没有几个人,愿意降生人间!
可是现在,谁也没有什么办法,去救一救我的父亲。
我们仿佛看到了,父亲正一个人处在一片黑乎乎的天地里。那里,没有水,没有风,没有草,没有树,没有路。凄凉无比,阴森无比,冷漠无比,干涸无比。
父亲的周围,则是布满了密密麻麻的黑影,它们个个面目狰狞,个个张牙舞爪,个个嗜血成性,个个蜂拥而至。
它们有的已经抱住了我父亲的大腿,有的已经捏住了我父亲的胳膊,有的开始噬咬我父亲的脖子、气管和内脏。父亲的脊梁骨,全都被它们给咬出来了,父亲的每一根骨头,都在扎扎地响,都在崩裂,都在滴血……
那是一个无法形容的毫无人性的天地。
然而,我们就站那个天地的端口,望着这场泯灭人性的厮杀。
我们呼喊着父亲的名字,可他什么也没听到。
父亲他一个人,正在魔鬼中央,抵抗着、挣扎着、呼喊着、呻吟着。
我们想冲进去,帮一帮我们的父亲。
可是,我们根本找不到进入的道口,我们无法破这个死局。我们被那个死局,给倏地弹了回来。被排斥在黑暗之外,我们成了痛苦而又无奈的人间看客。
如果,一个人的痛苦,能够被肢解,那么,我们七姊妹都愿意冲出去,祈求肢解到父亲的一份痛苦。我们决不会让我们的父亲,如此地痛不欲生、求望无助!
房间里的灯,通宵地亮着。
虫子、飞蛾、小昆虫之类的小生物,通过门窗,纷纷扑了进来。它们绕着灯泡,在不停地盘旋。有的飞累了,或者被炽热的灯泡给烫着了,就跌飞下来,落在地铺上,落在我们的身上或者脚上。
我们不敢去踩它们,也不敢去打它们。
它们也是动物,它们也有宝贵的生命。
正如我们父亲一样。
虫子们的生命,可以掌握在我们手里。
但是,我们父亲的生命呢?
却又掌握在了魔鬼们的手里!
凌晨2点,大姐和松桃爬起来。
她们想为呻吟着的父亲,喂一些营养粉汤。
起初,父亲不愿张开他的嘴巴。
汤匙送到了嘴边。父亲的嘴,一直咬着。不肯松开。
父亲的嘴,现在只是用来呐喊了,它完全不能进食了。
昨天,父亲基本上什么也吃不进去。
父亲一方面要受尽死亡之痛的折磨,一方面因为没有食物输进而无法生成能量。这对父亲来说,已经是死亡打击和死亡威逼的双重考验。
此时,我们这个不甚清醒的父亲,却还是选择了进食。
尽管,这只是一勺一勺的汤水。
父亲还是间断性地喝进去十几口。直到营养汤被送进嘴里,而又不自觉地从嘴里流了出来。
松桃不停地扯纸巾,不停地为父亲擦拭着嘴唇、下巴和脖颈。
汤匙送进去的那些营养汤,可能只停留在父亲的喉咙里。
父亲根本没有力气,甚至没有意识,把它吸进去。
这些汤水,在父亲的喉咙里,越来越满,满到不自觉地回流了。
凌晨2点11分,我、大姐、二姐、大妹、松桃,一起抬扶着父亲上床。
父亲也只能这样了。
父亲坐着觉得痛,睡着是否会不会好些呢?
父亲睡下去,不到一刻钟,呻吟声又来了。
父亲已经没了力气呻吟。
他的呻吟声,小得可怜,小得可怕。像个小孩经过一场痛哭后,依然维持的那种悲伤不止、欲罢不能的状态。
父亲在呻吟中入睡,又在呻吟中醒来。
凌晨4点过4分。二姐爬了起来,扶着父亲的背,跪立在床上。
二姐希望用这种方式,能帮父亲缓解一下痛苦。
凌晨4点24分。小妹为父亲喂起了糖水。
期间,还给父亲喂送了一粒镇痛药丸。
然而,那粒镇痛丸,却被父亲给吐了出来。
神智不清的父亲,已经放弃这种帮他镇痛的唯一药物了。
小妹再次把药丸喂进去,并大声地喊着父亲。
小妹告诉父亲说:爹啊,这是镇痛药丸。
父亲这才迷迷糊糊地让药丸进入到他的口腔。
这天早晨,我醒得最迟。
7点29分,我才醒来。
起来后,我觉得很对不起我的父亲。
作为长子,我怎么能在父亲最困难的时候,睡得这么沉呢?
我应该终夜长开眼才是!
这才是孝的最本领的体现。
可我守着守着,自己却不知不觉地就倒下了。
要知道这样,我倒希望自己某个地方也剧痛起来,和父亲一起剧痛。这样,我就不会麻痹大意地睡倒下去。
姊妹们都早已起了床。
我一醒来,就爬过去,看我床上的父亲。
父亲斜躺着。
我喊了几声父亲。
父亲对我连连点了两下头。却不说话。
父亲原谅我醒迟了!
父亲没有责怪我!
因为,父亲用他的两次点头,和我在说话!
谢谢父亲!
上午8点49分。父亲又在喊痛了。
二姐扶着父亲,靠在床上,父亲仍然叫喊不已。
我们把父亲抬到沙发上坐着。
父亲坐在那,一边呻吟,一边摆头。
这可怎么办啊?
我们还是要去怀化求一趟医生。
我父亲现在这么痛,难道就真的只能看着他这样受苦吗?就没一点点办法想了吗?
上午9点32分,我和弟弟,去怀化医院求助医生。冯梅因为要去怀化买些东西,也就与我们一同坐车去怀化。
弟弟把他的小车,开得像飞一样。
山路那么陡,那么险,都是大大小小的岩石,都是坑坑洼洼的小水沟。弟弟也管不了那么多了。
我们都在抢时间。
小车因此就在我们自己修建的那条比穷困村村道还要烂上百倍千倍的穷天之路上,摇摆着,弹跳着,吼叫着。
路两边的黄茅和杂树枝,划得车身,唦唦地响。
上午10点14分,我们赶到了父亲原来住院的怀化市第一人民医院。
走进消化科,我们要求医生将我父亲的出院记录打印一份,然后及时与肿瘤科的主任进行联系。
同时,我还通过省肿瘤医院王医生的微信,希望立刻联系到王医生的老师王运启教授。
王医生说,王教授今天休假了。
王医生把她老师王运启教授的微医公众号推给了我。我登录上去,将我父亲的近况,以及8月15日我父亲在怀化市第一人民医院的出院记录等资料,一并上传给王运启教授,付了50元的咨询费。
我焦急地等待着王运启教授的回复。
对于父亲频繁出现的剧痛,我和弟弟无能为力、无处可求了。
我又只好与我的高中同学陈继松医生联系,我把手头上的一切情况及资料,都通过微信发给他。
我得到他的及时回复是:无其它办法,中草药可试可用。
不久,我又得到了他的另一条回复:从你讲的情况看,王教授的药方是有作用的。
看来,只有相信王云启教授了。
可是,王云启教授一直没有回复我。
中午12点,我和弟弟终于找到了怀化市第一人民医院肿瘤科主任王湘君。
王主任从电脑里调出我父亲的所有住院检查资料。他在耐心地看。
王主任随后又问了我父亲是否能吃、是否能喝、是否能走等情况。
尔后,王主任给出我们兄弟俩一个令人心痛的结论:无能为力,时日不长。
爹啊!怀化最好的医院、怀化最厉害的这个王主任,现在都已经在下结论了。
结果不妙啊!
我们又该怎么办啊!
我们现在的最大希望,就是希望你能多喝几口省肿瘤医院王教授所开出的那些中药了!
中午12点20分,王云启教授的微医接诊了。
王教授的回复,更让我们感到无助了。
他好像是在传递着一种死亡宣言。
王教授说,病情太晚了,又是近九旬的老人,若不能做引流,黄疸和肝功能,就只会越来越严重。恕我直言,只能尽力而为了。建议在当地医院作支持性治疗,没有其它好的办法了。
一个希望破灭了,又一个希望走向破灭。
省、市两级医院的肿瘤专家,都开始投降了。
我们还能往哪里为父亲奔波呢?
中午12点21分,我们要回穷天老家,要回到我们苦难的父亲身边去。
父亲现在很需要我们。
说不定,父亲正在盼我们回去呢。
父亲也许在说,你们俩兄弟啊,就别再为我跑来跑去了,也不要再去找任何人了。求任何人,都是没用的,我的大限已到,我就要走了。人都是会死的。死有什么可怕的呢?回来吧,我的崽啊!
此时的怀化城,仍处在太阳的炙烤之中。
路上的匆匆行人,个个脸上似乎都显得焦燥不安。顶着太阳匆匆而过的人,都是在为生活而奔波。而我们兄弟俩,却是为父亲而奔波。他们奔波,是有目标的,就算目标有大有小,但终究是可以能够实现、获得收获的;而我们兄弟俩的奔波,却找不到方向,找不到目标,我们希望全无!我们一无所获!
下午1点半,我们回到了穷天老家。
父亲仍然躺在床上。他昏迷着。
母亲、大姐、二姐、大妹,见我们进屋了,个个都放下了手中的活,赶紧聚到我们身边,打听着关于父亲起死回生的好消息。
我和弟弟,把我们在怀化找怀化医生、找长沙医生的所有情况,一一说给亲人们听。
当他们得知父亲已无良药可救时,个个又都抽泣起来。
能有什么办法呢?
有钱也买不到父亲回生的希望啊!
上午10点多。父亲服下了一粒镇痛药丸。
到下午5点42分,父亲尚未醒来。
父亲不吃不喝,排泄的次数,也出奇地少了。
父亲现在在急剧地消瘦起来。
不是一天一个模样,简直到了一小时一个模样,一分钟一个模样!
看看我们的老父亲,他这几天,已经老得让人不敢相信、不敢相认了。
没得这种病时,父亲体态健壮,还能挑60斤重的水,一口气,上三楼。谁见了我父亲,无不夸他身体好。相面上,谁又能料到他年过八六呢?看上去,充其量,也只七十有几。
回老家的这几天,是父亲消瘦老去的几十年。
在父亲辛辛苦苦建造的这幢木房子里,我们守护着父亲,给他以最后的岁月。
父亲再也没有力气,走出这间木房,再到他熟悉的屋内屋外到处走一走,到他熟悉的田间地头上到处走一走。
尽管,故乡到处杂草丛生。可这里,是他的根,也是我们的根。
父亲的世界,现在就只有那张木床的四分之一了。
下午4点的时候,我把怀念父亲的有关文字,一字一句地念给母亲和姐妹弟弟们听。
他们听着听着,就眼泪汪汪,就嚎啕大哭。
我也在哭。
我的泪水,掉在了手机的屏幕上,亮晶晶地映着每一个字。
父亲仍然在沉睡。
他也许能听到,也许听不到。
父亲未来的福地,就选在我家老屋的斜对面。离我家老屋,大约六七百米远。
那是父亲曾表示过中意的地方。
那里,曾是我家的一块自留菜地。现在已经荒草丛生,修竹茂密。
菜地背部的斜坡上,有一棵高大的枇杷树。它是我小时候在虎形坳砍柴时,挖过来移栽的。当时的枇杷树还很小,是我和松娃叔两个人一起种上去的。
我记得,我们把小枇杷树栽好后,都脱了裤子,对着小树四周的松土撒了一泡尿。我还在旁边屙了一堆屎。我至今还记忆犹新。
今年,这棵枇杷树,结了一树金灿灿的枇杷。果子大,皮薄,肉肥,味道很甜。
村里的梅风婶,几次当着我们的面,夸它好吃,说它是我们穷天最好的枇杷了。
下午5点多钟,大姐从贤争叔家里,借来了几把柴刀。
弟弟一直在屋背后,磨那几把柴刀。
明天早晨,我们姊妹几个人,将手持快刀,去对面的菜园地里,斩草除荒。
我们要为父亲,清理出一块干净的福地来。
至于那棵甘甜的枇杷树,要不要保留下来。我们尚未确定。
晚上7点45分,我们叫醒了父亲。扶起他,让他斜躺在床上。
松桃为他喂营养液。
喂进去,父亲却不知道咽。
营养液也就从父亲的嘴唇两边,流了出来。
我们请求父亲咽下去。
他艰难地咽了几口,眼睛就闭上了。
我们只好把父亲慢慢扶下去,让他睡在床上。
父亲没有言语,也没有呻吟。
他任人摆布了。
父亲似乎一天都没有拉过尿了。
我们为他贴上尿不湿。
这时,父亲轻轻地呻吟了一声。
估计,疼痛又来临了。
……
晚上7点58分。父亲静躺在床上。
崩檀叔一直在这里,陪看着父亲。
崩檀叔可能知道,我父亲这两天,难以逾越了。
他也舍不得我父亲。只要有时间,他就会来这里。
崩檀叔也77岁了,头发绝顶,四周稀少的头发,也已花白。
他裸着上半身,手执一把蒲扇,一边扇风,一边赞颂着我父亲的为人。
他说,我真的很敬佩这位老哥哥,我舍不得他呀!
晚上8点50分。父亲有了一丝难得的清醒。
这是我们一直所期盼着的。
父亲从进医院到现在,他一直对自己充满着生的希望。因此,他根本就没有准备,要给母亲和儿女们交代些什么。
就在父亲的病情一天一天向坏处转化时,母亲曾多次找他说话,希望他能有所交代。哪怕是几个字,几句话。
可是,父亲就是不说。他什么也不说。
现在,父亲奇迹般地有了一丝清醒。
母亲就赶紧对我们说:现在,应该把你们爹的病情,完完全全、明明白白地告诉他了。再不告诉他,他还以为自己是胃病。人都要走了,就让他走得明白、死得瞑目吧!——啊?!
其他几个姊妹,都觉得母亲说得对。
是该告诉父亲病情的真相了。
昨天,父亲还说了一句“这主意,怎么划啊”。他分明是在期盼、在等待。期盼着大家给他想办法,让他脱离痛苦,等待着他的胃病快点好,再回怀化去。
如果现在再不告诉他的话,就没有机会了。
他也许会抱怨大家的。
我是父亲的长子,大家立刻把目光聚焦在我的身上。
现在,我们要对父亲说说他的痛苦和我们的无奈了!
大家把父亲扶起来,有的在不断地喊父亲,希望他保持清醒。
弟弟坐在了父亲的枕头边,叉开双腿,从背部搂着父亲。
父亲就这样,斜躺在弟弟的怀里。他变得全身无力,眼睛微闭。
父亲现在尚知道吸气和出气。
我从床的后面,爬了上去。我紧紧靠在父亲的身边。
我拉着父亲的右手,轻轻地把磨了一番。我要让他感觉到儿女们的存在。
我未语先咽了。
我流着泪,大声地喊了几声父亲。
然后,我就哭丧着说:爹啊,你现在心里还清楚吗?爹啊,我现在就把你的病情,原原本本地告诉你了,免得你有什么遗憾,免得你怪罪我们……
我刚说了这几句开场白,母亲就哭起来了。欧欧地哭。
母亲像个领哭者,她带领她的儿女们,都在欧欧地哭。
房间,哭声一片。呜噜呜噜的,呼噜呼噜的,吼噜吼噜的。
我抹着眼泪,继续说:
——爹啊,你知道吗?你得的病,并不是什么胃病呀!你现在得的,是胰腺癌!——是癌症!是癌症里面的癌症王啊!
——爹啊,医生说了,你得的这个癌症,已经是晚期的晚期了!我们都没有办法了!
——爹啊,不是我们痛钱啊!不是我们不愿意给你治啊!如果你的病,医院里能够治的话,我们就是花上几百万,我们也是愿意的啊!爹,钱就是花完了,我们也不怕!就是要我们去讨,我们也都愿意啊!
——爹啊,你千万不要认为我们是在痛钱啊!只要能挽救你,花多少多少的钱,我们都不会心痛的!
——爹啊,是医院无能为力了,医院它不收你了!我们把钱送给他们,他们也不要了!医院里的医生,多次要我们把你运回老家来,他们也怕出事,他们一点办法都没有了啊!
——爹啊,在你进怀化医院的第三天,我特意跑到长沙的湘雅医院和省肿瘤医院,我找到了好几个专家。那些专家,看了你的照片之后,他们都说是晚晚期了,他们都说没有办法了!
——爹啊,你现在吃的那种中药,是省肿瘤医院的专家给开的。那个专家说,也只能赌一把了。
——爹啊,我们当崽女的,都是没有办法想了。我们就只靠那中药了。如果你还能吃得下去的话,你就拚命吃啊,我们希望它能救你回来。
……
我“爹啊”“爹啊”地哭诉不休,脸上裹满了泪水。
家人们的脸上,也全都是泪水。
村里来看望我爹的人,脸上也全都是泪。
大家都忘了擦泪了。擦不断,流还乱,永不休。
房间里的哭声,此时又交合成一片。
此起彼伏,撕肝裂肺。
哭得好像肠子快要断了。
那是一种怎样的场面啊!
父亲似乎听清楚了,听明白了。
此时,父亲那双金黄无比的眼睛里,立刻滚出了几滴泪水。
父亲也在哭。
父亲那双眼睛,早就像一口干涸了好一阵的老井。也不知道,那口老井,从哪里涌出了一股细流。现在,井中被堵塞着的细流,被疏通了,它沽沽地流了出来。
父亲哭不出声来。
父亲只能用他那有限的几滴泪水,表示理解,表示认命,表示感谢。
大限将至,人生如土!
自然万物,回归天命!
我们代替父亲痛哭,我们帮助父亲痛哭!
生命,怎么就这么脆弱呢?
回归,怎么就这么匆忙呢?
就在父亲坦然住院的前一天,也就是8月1日,家人们听父亲说,他头有点晕,脚有些无力,以为是被冤魂吓着了。于是就对父亲说,要不就到太平桥那个老道士那里,去摸一摸吓?
父亲说,那去试试吧。
三姐陪着父亲,去了太平桥,找到了那位著名的道士。
道士眼睛已瞎,他看不清我父亲的耳纹,表示不能“摸吓”了。
三姐说,那还有什么办法呢?
道士交代说:从这里离开后,走上一百步,捡三个小石头。晚上,把石头放在枕头下面压着;再折一根柳树枝,打一盆水,浸泡一下,然后在住房的四个角,用柳树枝洒一下水。
父亲走回家时,还对道士的话不甚相信。
父亲说,脚没有力气,睡一下石头,洒点柳枝水,就会有力气了?日他崽崽的!
现在看来,世上任何怪物、游魂,是吓不到我父亲的。
父亲头晕、四肢无力,是那个小小的胰腺,被癌细胞给破了,而且迁移到了其他器官。
这与吓不吓着,完全无关。
晚上9点过2分。父亲又开始呻吟了。
但是,这一次,他只呻吟了一两声,就立刻停止了。
也许,父亲已经听清楚了他的病情。他知道,和他作对的,是那些该死的癌症。他要拿出一点勇气来,尽量地减少呻吟。即使再痛苦,他也要给儿女们,留下一种最为坚强、最为勇敢的姿态。
我们静静地守望着父亲。
我们在感受着父亲的痛苦。
人老了,为什么要这样痛苦呢?
人出生的时候,虽然也是哭,但那是高兴的哭。哭声越大、越宏亮,就越让人高兴。
人要死的时候,不是哭,是叫喊,是呻吟。但是呻吟得越低沉、越镇定,就越让人感到折磨和痛苦。
父亲的每一次低沉的呻吟,都会立刻钻进我们的心坎上,钻进我们的五脏六腑里。我们也就立刻感到了那股子痛。但愿我们的痛,能够减轻父亲的痛。
既然人的幸福和快乐,都可以分享,为什么人的痛苦,就不能让大家分享呢?
我们在分享父亲的痛苦。
我们希望苍天置事一定要公平,把我们父亲的痛,均匀地分摊到我们每个人头上!
今晚的房间,换了一盏小型灯泡。
原来是一百瓦的,照得人眼睛发痛。换上的灯泡瓦数小了,亮度也就暗了许多,柔和了许多。
我们这样做,是为了少招惹外面那些虫子和飞蛾。它们真是太放肆了,太没有怜悯之心了。
晚上9点20分,我们还没有摊地铺的一点情绪。
我们有的择地而坐,有的随机而站,我们都在守护着父亲,都怕父亲要离开我们了。
晚上9点半,我们把父亲放平稳,让他好好地躺着。
母亲陪着父亲,他们睡在了一头。
我们一个个斜躺在地铺上面,细心地留意着父亲。
晚上10点45分,我跑到外面吐了一口痰。刚回到地铺上躺下来,床上的父亲,也咔出了一口痰。
父亲咔痰的声音,异常地很大。
二姐立刻用纸巾去接住。
今晚,我要来值第一轮班。
我要精心地守护着父亲。
其余的,可以先睡。
我将尽量让自己的眼睛,保持长开。
我的视线,一刻也不想离开父亲。
晚上11点多的时候,母亲侧过身,扳着父亲的脸看。
母亲惊奇地发现:父亲那双眼睛,一直就那么长开着。父亲的眼珠子,已经不会转动了。
我们拍着父亲。喊着他。
父亲尚有一丝的反应。
但是,父亲的眼珠子,真的转不动了。
爹啊,你可千万不要走啊!
(本篇写成于2019年10月5日。2022年11月4日夜,于长沙家中稍作修定。)
请看续文:《陪父日记》(第 21 天)
关于本纪实作品的几点声明:
1、本纪实随笔,写作于我父亲去世后的两个月里。当时,父亲在生病住院期间,国内还没出现新冠疫情。因而,我们七姊妹才能够日夜守护在医院里,守护在父亲的身边,直到他离去。我这个日记体系列性文字,写作于2019年9、10月间。父亲病重至离世期间,国内无疫情,这也是上天对我父亲的恩赐。
2、本纪实随笔,于2020年发表在本人的微信公众号上。曾经感动过许许多多的亲人和朋友。我是凭自己的真情和泪水,用文字挽留父亲。我希望父亲活在我的文字里。如果读者还想阅读本人的其他文学作品,可添加本人的微信号ycd0070,我尽可能满足大家的阅读欲望。也真诚希望读者朋友对我的文字,给予批评指正。
3、本纪实随笔,现特推荐给 “齐鲁壹点” 网络平台作为首发。读者也可在“今日头条”、“百度”网络平台上阅读到该作品。但是,本人在此声明,拒绝新浪网对该作品作“手机新浪网”发布。因为我有几个阅读量较大的作品,一经“手机新浪网”强行发布后,读者们所留下的所有评议性文字全部就被屏蔽了。
4、本人坚决反对:网络上某些靠流量赚钱的所谓写手们,肆意将本作品强行拖至其个人账号上,再次对外发布,以为其赚取所谓的流量。对此,本人将保留法律诉讼的权利。
5、本长篇纪实随笔作品,共21章(21天的内容),约16万字。若有出版社看好,可直接与我本人联系出版事项。联系微信ycd0070。
作者简介:
杨崇德,男,1965年10月出生,湖南怀化市中方县人。1995年加入湖南省作协。曾在全国两百多家报纸、期刊上发表文学作品近千篇。数百篇被《作家文摘》、《小说选刊》、《小小说选刊》、《微型小说选刊》、《杂文选刊》、《读者》、《故事会》等刊物转载。上世纪,本人曾被《微型小说选刊》列为“微型小说百家”之一。2010前后,本人出版了文学作品集《故乡的云朵》、《冬天的生活》、《丛林狼》、《麻麻亮的天》等。有作品曾获《小说选刊》2014-2015年度“读者最佳印象奖”。有作品被译成德文,在德国出版发行。有数篇作品被全国50多所重点中学选为语文考试分析试题。本人系中国农业银行作家协会理事,现任湖南省金融作家协会副主席。
壹点号崇德随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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