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甜文追妻火葬场校园文(追妻火葬场强甜文)
八百年前,楚宁是千娇万宠的公主殿下,倾世绝伦,求娶者排到琉月王城五十里开外,却偏要招惹容澈这位清傲孤高的无情郎君,今天小编就来说说关于短篇小甜文追妻火葬场校园文?下面更多详细答案一起来看看吧!
短篇小甜文追妻火葬场校园文
八百年前,楚宁是千娇万宠的公主殿下,倾世绝伦,求娶者排到琉月王城五十里开外,却偏要招惹容澈这位清傲孤高的无情郎君。
不论她是撩拨生扑,还是爬墙上树,这人对她始终一副冰冷无感的样子。
一夕之间,琉月亡了国,昔日的小公主也化作游荡世间的孤魂野鬼
古灵精怪娇软鬼王x孤傲持正无情仙君
鬼中清流……
太清境重华殿中,一众仙君皆喑声不语。
位于上首的执事仙君长庚眉心微蹙,他目光扫过殿内诸仙,“当真无人前去?”
余下众仙却依旧保持沉默,似乎都不愿与这件案子沾上关系。
要知道,这可不是一桩普通的案子,可是牵扯到那位的,若贸然领了,只怕还未踏出这太清境的大门,三界中的口水沫子就能活活把人淹死!他们可不想平白做了这炮灰,爱谁谁去,反正跟他们没半毛钱关系!
长庚心中明了,亦垂眸不语。
他与殿中诸位共事已久,自是知道他们底下个个都修出了副七窍玲珑心,乃人精中的人精,只怕任他如何施压,也都不肯接下这烫手的山芋。
其实此案并不难,甚至可以称得上容易,只是却与一女鬼有几分关系,为此三界中早已闹得沸沸扬扬不可开交!
这只鬼,怎么说呢,是这千怪万鬼之中,一位赫赫有名的异类。
相传她乃千年以前,中原一琉月古国之公主。
传闻这位公主殿下绝顶聪颖、能歌善舞,又冠绝群芳、似九天神女下凡,见之者无不倾心,尚未及笄,前来求娶者早已排出了琉月国五十里开外,浩浩荡荡俨然当时一道奇观。
王与后更是娇宠万千,唯愿其一生肆意畅怀,无忧亦无虑。
然而好景不长,王后仙逝,王终日不思政事,邻国趁机作乱,在公主殿下及笄当天,战火从宫中晚宴燃起,以势不可挡之阵遍及举国上下。
于是在漫天烟火中,琉月亡了国。
与琉月国一同消失的,还有这位公主殿下。
有人称公主为世外高人所救,自此忘却红尘、隐于山林;又有传言说公主早被当年之邻国君王所掳,成了后妃、困于金殿之中;更有人言,公主殿下在国破之际跃下宫前殿时,由上苍开恩飞升仙去了......
随着时间流逝,这位名动一时的公主之去向亦成了不解之谜,世人爱之心切,又怜其身世,故而存了一丝期冀:他们的公主或许还活着。
甚至期间,还传出公主亡国之际所为的两件惊诧众人之事。
一是公主以弱质之躯,带领百姓智斗官兵,是以在这场琉月上下无一幸免的惨烈战事中,一方偏僻村落的百姓却奇迹般地全员存活了下来,安然无恙。
二为公主凭一己之力,将在琉月王宫肆虐横行的数百官兵悉数除去,虽为一巾帼女流,却不输须眉男儿。
这样一来,对这位亡国的公主殿下,众人除了先时的倾慕,渐生出些尊崇与敬仰之意,又因怜其身世,思其下落,由那方村落开始,众人纷纷在民间为其修祠堂、立小传、塑雕像,风靡世间。
直到——
数年后,一位与公主殿下极为相像的红衣女鬼出现在了琉月王宫,流连不去。
世人才终于愿意相信,公主已死,传言不过是妄言。
随即大家又有了疑惑,那方邻国国君早在公主失踪三年后,便在世人的指责唾骂中退了位,不多久便上了西天,就连墓穴都被人踏平了,邻国亦随之倾覆。所以,他们的公主化作鬼,却又是为何?
要知道,这天道轮回皆有定数成规,人既死,魂归羽渊,再入六道轮回,皆是如此。若有那仇怨深重、不愿离去之人,化作鬼留待世间也不是不行。可似公主这般,倒颇叫人意外。
谁知公主听闻众人疑虑后,竟认真地思考起这个与“我为什么活着?”同样发人深省的问题来。
是啊,她无仇无怨无牵无挂,又为何还要盘桓于这世间流连不去呢?思索了七七四十九日仍旧没想出个所以然后,公主殿下便作出了个震惊四座的决定:她要前往那羽渊,去投胎转世!
这可了不得了!
投胎转世或许对于人来说并不难,可对一只盘桓世间数百年、受人香火祭拜又命格高贵的鬼来说,就不那么容易了。她必须跳下鬼怪丛生的羽渊寻到那鬼门,经受九九八十道鬼火,方能站上那方转世灵台......
此事传出后,世人大为惊惶,纷纷跑到公主祠中哭求公主留下,声泪俱下、哭天抢地,场面一度混乱无比......公主本已快到了那羽渊边上,在途中生生被追来的民众哭求着折返了回去。
事后,众人仍旧不放心,担心公主哪天又动了这念头,便越发勤谨地去那祠中供奉祷告,诉说公主对这世间的重要,甚至于特意制造了些麻烦以求公主解决......直到他们的公主殿下明确称不会如此时,才稍稍作罢。
不论如何,终究这世上又多了一位身份贵重的女鬼。
众人也依旧仰慕爱戴着他们的公主殿下,甚至比以往更甚。
就好比,谁能想到一只鬼的宫祠修建得比世上绝大多数宫殿更为华灿富呢?就连前来参拜的信徒亦越过了彼时几位功绩卓著的仙君,甚至公主祠的信徒比别家的都要勤恳执着上许多......比比皆是,数见不鲜。
此番过后,连天上的仙人、地下的鬼怪也都知晓了这位公主殿下,惊诧不已,争相查探拜会,还闹出了不少笑话。
其中就有关于一位天上的仙君的。这位仙君新近飞升,因年轻气盛,又自恃甚高,得知自己的庙宇信徒竟连公主的千分之一都比不上时,一气之下直接跑到公主府邸门口,扬言要与公主决斗!
公主知晓后,只淡淡扔下句:“待着。”便不见了踪影。
那仙君亦十分固执,也不离去,在门外生生待了七日七夜。
到第八日时,这位仙君却等得不耐烦了,直接破了门而入。谁知他发现公主将他撂在一旁竟是为了......教鬼读书识字,还领着他们耕织劳作,品茶插花......将恶鬼盘桓之处生生过出了几分世外桃源的感觉。
他脸色怪异,心道这他妈还是鬼吗?这活生生的是活得比神仙还神仙的怪人......这位仙君一声不吭便走了,也再没提起过这事。
不过,众人通过此事彻底认识清了,公主殿下的确堪称鬼中的一股清流!
没有丝毫身为鬼应有的样子就罢了,甚至还有种带着众鬼从良、变革鬼界的魄力。要知道,即便是有些天上位望隆崇的仙人、人间声势煊赫的帝王都无法做到公主殿下这般,更何况她不过是一只鬼。
方知是非善恶、神神鬼鬼,远非几重身份,只言片语就可分明的。世上不乏道貌岸然的仙人,亦有心思纯善的鬼怪,只看愿意如何对待了。
至此,公主殿下也一举成了三界众人最不愿招惹的对象。
原因无它,单纯是害怕被骂......
在众人以为会这么僵持下去时,殿内传出一道清冽人声,如松如竹,若鹤立玉林,只可遥遥远观。
“无妨,我可以去。”
话音刚落,众仙朝殿中一看,先前空闲许久的地方,立着一位白袍仙君,虽容色无双,却面目沉静,神情冷淡。
原来是容澈仙君来了。
诸仙一喜,若是这位,那便是再合适不过了!
这三界之中,谁不知容澈是出了名的冷面菩萨,软硬不吃!凡经手之案,无论仙人鬼怪都讨不到半分便宜,却也正是因此,成了三界之中公允无私的代名词,凡所至之处,无不闻风丧胆、寸鬼不留。
饶是如此,容澈其人却备受三界女子瞩目,他清俊冷淡的面容、纤尘不染的气质、不苟言笑的举止,皆让众女子为之神魂颠倒,高居最愿与之一度春宵的仙君榜首数百年......
不过他本人却对这些视若无睹、充耳不闻,数百年来孤身一人,是以日渐成了众人口中的无情仙君。
“只是,大人的伤势可好全了?”殿前传来长庚的询问。
此言一出,诸仙又开始面面相觑。他们忘了,容澈数百年前曾为南境一杀身恶鬼所伤,是以才会闭关来晚。
所以这位就算有伤在身,也要出面应下此案,莫非是因这鬼的缘故?
“已无大碍了。”容澈淡淡答道。
众仙不由得又多看了容澈几眼,见他面目淡然,神情自若,也不好加以反驳。
长庚却似还在思量,垂眸不语,目光扫过殿内,方道:“大人此去,望多加小心,我已通知了苍梧大人,若有急便传信于他,可前来相助大人。”
“有劳。”
2. 莲叶浮尘(二)(小修) “不知仙君方……
莲叶镇是近百年来才兴起的一方小镇,坐落在青绝山脚下,是以在世上大多人记忆中,这个名字还相对陌生。
及至莲叶镇声名大噪,还要得益于两桩事:其一是常开不败、恍若神迹的池中莲花;其二则是名动天下、姿容绝伦的美人。
据说就连人间帝王也曾为了亲睹一番这美景美人,而不惜千里跋涉来到此地,更不消说余下的纷纷效仿、慕名而来的游客才子了。
即便传出了那些事,也丝毫没有削减众人来此处的热情,近日来到莲叶镇的人甚至远超过了以往。
楚宁抵达镇上时,天边的最后一丝余烬也暗了下去。
华灯初上,长街两侧皆为各式店铺簇拥着,来往行人纷繁不绝,好不热闹。
楚宁走在街上,渐渐察觉到几分不对劲。这长街之上,着锦衣华服的天家贵胄、粗布素袍的平头百姓,乃至寻常的贩夫走卒、街头巷尾的流浪汉......都是有的,只除了——年轻女子。
是了,若这种情况下连她们也大摇大摆地上街,不就是明目张胆地招那“东西”找上门吗?不过,这莲叶镇真有这么大的魅力,即便出了这样一桩案子,也依旧有这么多人不顾性命前来。
她正疑惑时,几位衣着不俗的男子从她身边走过,连发出了几声不低的嗟叹。
“也不知这今年的品茶会究竟会如何。可惜了,即便如时召开,也再无这灵动美人可瞧了!”
“可不是,这三年一次的盛会,竟就被这么件糟心事儿给毁了,也真是扫兴。听闻这批采茶女,皆为这司茶局千里挑一而来,精心准备数年,不想竟全失踪了!”
“诶,我还听说,这件案子,是那位公主殿下所为!如今她紧闭府门不出,岂不正坐实了这一点!”
“哼,真是最毒妇人心!要我说,这位公主必是个奇丑无比、满脸皱纹的跛脚老太婆!什么话本戏文,那都是编出来骗人钱财、蛊惑人心的!”
“......”
他们说得热烈,并未注意到身前已立了位身披斗篷的红衣女子。
“敢问,司茶局怎么走?”
诸男子只闻这声音细软娇柔,乃平生所见,不待反应过来,答案便已脱口而出了。
“多谢!”楚宁说些,将帽檐揭下,朝诸男子灿然一笑:“对了!人家也没有多难看吧,至少也不是老太婆嘛!下次要记得哦,不然本殿下可就要生气了!”
话音刚落,女子便消失在了长街上,余下男子们傻立在道路中央,面面相觑。
*******
司茶局在镇外七八里处、一方临湖而建的院落中。而那方湖泊,似乎也正是镇上莲花长势最为繁茂、景致最佳的那处。
楚宁去时,院子里已空无一人,晾晒的花瓣、莲叶与采集的露水杂乱地放在地上,现场似乎还有作过法的痕迹。不过,因仍是夜间,再加之时日已久,她一时并未寻到什么有用的线索。
楚宁目光从湖面大略扫过,似乎知道了那“东西”的意图与凭借。虽已过夏至,湖中莲花仍旧热烈地盛开着,声势浩大,极尽繁华。只是这方圆百里,除了她,恐怕再无人有心思前来堪赏这花与景了。
正待她欲走近了看个究竟,湖面忽有道黑影晃动,惊得花与叶阵阵颤动,亦搅乱了一湖静水。
楚宁还未及细细思考,身子已下意识跟了前去,这才发现,湖上还停着几条船只,只不过因夜色已深,再加之湖中莲叶的掩映,才尚未没被她察觉到。而方才的动静,似乎是有人进了这船中!
她落在一条船上,想要辨认出那黑影的具体位置,不料从身后忽然伸出一只手来,将她的嘴捂了个严实。
“你......”
“别出声,有东西。”
果然,船外立刻出现了少女的叫喊声,又戛然而止,随即传来了有节奏的清脆铃音,随着外面之人的挪动而不断作响,然后渐远、渐息。
这便是那传闻中吃人的“东西”?
待声音彻底消失,身后的人也将手松开了,似乎想要离了船去跟上去。
她下意识将那只手抓住,想知道这人的身份,谁知他仿佛看穿了自己的意图,轻易便躲开了并出了船舱。
楚宁心内一惊,越发想追上这人,谁知从船中出来的太急,双目一阵眩晕,脚下没有站稳,身子便不受控制地落入了水中。
湖水肆意流窜在四肢百骸间,连呼吸都要被占据了,楚宁却记起了过往的几件旧事。那时她尚是众人怜爱的公主,尚不会水,唯一的那次落水也被人立刻救了上来,只是现在.....湖水该是凉可噬骨,她却捕捉不到丝毫寒意。
也是,不过是游荡人世的鬼魂,还说得着什么冷暖。
这时,一道白色的身影潜入了水中,毫不犹豫地朝着那抹不动声色便足以搅乱世人心绪的红色游去。男子清俊的面容平静如常,却在触到人的瞬间松了一口气。
楚宁猛的睁开眼,全身思绪在此刻凝住,无法相信眼前若神明般临近自己之人。
怎么会是他?
......
醒来时,楚宁发现自己正躺在方才的舱内,衣物已尽干了,无丝毫不适之感。悠扬的笛音从外面传来,伴着船身的微微摇曳,以及若有若无的花香与虫语,让阴晦诡谲的这夜平白生出了几丝暧昧。
楚宁掀开船帘,见男子侧坐船首,白衣胜雪,长发垂身,月华在他眉间洒下点点银辉,露出沉静如水的墨色眸子,清逸出尘远若画中仙,却又同这笛声一道落在心间,只余了一片明净淡然。
她有些恍惚,上一次见他,似乎还是千年之前。往昔朝暮仍在眼前,只是长日已逝、沧海桑田,再不似从前了。
“醒了?”容澈的声音响起,是与那笛声不一样的清冽。
“嗯”
楚宁还想问些什么,却发现一时竟不知如何开口。
“你......”
许是察觉到了她的局促,容澈沉声道:“我是为这镇上稚女失踪一案而来,方才被带走的是我座下仙使扮成的女子,虽应无大碍,只是这会儿.....我该去寻他了。”言罢,他面上浮现几抹异色,似乎想到了些什么。
方才被带走的姑娘竟是他的人扮的!这么说他今夜出现在此地,还真不是巧合,反倒是她的突然出现,险些坏了这场精心设计的局。
“抱歉,我不知道这些。那现在......”楚宁一时有些无措,他设计引那“东西”现身,却因自己的缘故没能及时追上去,眼下人已被带走,若再要去寻恐怕就不那么容易了。
“无妨,我已在那仙使身上施了追魂术,不多时便能追上。”容澈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几秒,又道:“若是殿下无碍了,我便去寻他了。”
楚宁心中顿了一下,所以他之前是为了等自己醒来,他在怨自己?
“殿下?”许是她迟迟未做回应,男子沉静的声音再度响起。
楚宁反应过来,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连忙摆出一张她惯常的笑脸,“我也是为追那‘东西’来的,不知仙君方便捎我一程么?”
船身不大,两人也相隔不远,楚宁借着月光甚至能望见面前之人墨色眼眸中属于自己的那抹异色,却看不见其中有丝毫波澜,一如从前。
待楚宁正欲将脑中的百八十条理由余他细细道来时,只听得容澈淡淡答了声“嗯。”
这么容易便同意了?
楚宁有些诧异,若是在以往,即便是她绞尽脑汁死缠着他,他也是不会答应的。他一向不喜女子近身,便是无意间碰了也会恼的,现如今却是怎么了?都说这如今的仙界民风奔放不拘小节,难不成竟是真的?
“好,那我们得赶紧去了,否则你家那位小仙使可真要倒霉了。”
容澈亦点了点头,又向她说道:“殿下,冒犯了。”
楚宁还未细想这话,便发现她身子已到了半空中,俯拾即是的是层叠的云团,不时闪过几点微弱亮光,但更多的是漆黑一片。
她低下头,看着自己小臂上多出的一只大手,原来是这么个意思。只不过若论冒犯,先时她落水,容澈为救她早在水中抱过她了,如今这更算不得什么了。楚宁是一向不在意这些,不过没想到即便过了千年,这个人还是照常的——迂腐不化。
3. 莲叶浮尘(三) 殿下这些年倒是稳重了……
他们按显示的方位寻过去时,发现那地方就在邻近的一座山上,只不过似乎是被施了什么障眼法,才让他们在空中颇费了些功夫,未能即刻找到。
为免打草惊蛇,二人落在了半山腰的一片树林中,欲步行过去。只是尚未走多远,便远远瞧见其中一棵树上绑着一个人,似乎已经昏了过去。
楚宁皱着眉将他解开,这才发现这人的外袍虽已皱乱不堪,却不是普通的料子,袖口以金线点缀,腰间佩玉色泽莹润,容貌亦称得上端庄秀丽,想必不是寻常之人。
她还欲在这人身上搜出些什么,却听得身旁之人道了声“殿下。”
楚宁转过头来,见他面容依旧,并未瞧出何变化,只是目光似乎地落在了自己的手上。
“这人兴许与这山中怪物有关系。”楚宁将那男子放在一边,站起身来对容澈说道。
方才在半空中时,并未见到这附近有什么人家住户,此人又形貌不凡,那便只剩下一种可能了,他是被那“东西”抓来的。
只是,为何会是男子?那“东西”不是只抓小姑娘?
容澈亦回了声“嗯。”
楚宁望着他,脑中倏忽闪过一个答案,“他不会是——”
“不是。”
没想到她还未说完,便被否决了,语气坚决。好吧,她不过刚好想起了那位男扮女装的仙使,说起来二人能找到此地,还要多亏了他的大义舍身。
楚宁自知失言,便主动闭上了嘴,别开脸往四周看去。
林空夜深,朦胧月色中唯见树影重重,依稀可闻见簌簌树叶作响,却在风止后更显寥落,是山中惯常的幽静。
若不是有事在身,恐怕她早就找了棵树上去见周公了,只不过她打的如意算盘似乎就没有能实现的。便如此时,躺在树旁的男子突然就有了动静,开口说了些什么,断续吐出几个字来。
“六姑娘......你.....何苦......我......”
“你说清楚,六姑娘是谁?”楚宁忙走上前去,欲听个清楚。
“六姑娘......”只不过这男子似乎仍在昏迷中,并未意识到自己说了些什么。
“殿下,先继续往前吧,这人既昏迷着,一时半会儿当不会醒来。”容澈在一旁道。
见状,楚宁也只得作罢。她起身,见容澈施了个护身罩的法将这人隐去了身形,继而又一言不发地往前行去。
四下僻静无人,唯见一白一红两道身影缓缓前行,一路无言。
楚宁心中却颇不平静,这样似乎回到了从前。彼时她尚不是一方鬼王,容澈亦不是受人景仰的仙君。她时常去缠着他、给他添乱,乐此不疲,而他最初时总是被惹恼,到后来便恼都没有了,只是不理她。
那时她便想明白了,容澈自小修的是君子之道、帝王之术,视德礼修养为至上品格,自然是不喜她这个没规没矩、不学无术的公主殿下了。
只不过她一直还以为他们以后会有机会时日好好相处,不曾想......
“你、你做什么?”楚宁身子一僵,低头看自己突然被扣住的手腕,从方才的思绪中收拢了心神。
“殿下仔细听。”容澈面色肃然,示意她辨认这林间的异常。
楚宁虽心存疑惑,却也不敢大意,方才是她走神了。她沉下心来去感知这里的怪异之处,不多时,便有了答案。
是笑声!
细碎的、轻盈的、女子发出的阵阵笑声!
从这片林子的深处传来,虽然微不可查,却是真切存在的!
两人对视一眼,心中有了大概,不由加快了脚步 ,朝那声音而去。
随着他们愈加靠近,这笑声也愈为清晰。不多时,二人眼前便出现一方古朴宅院,大门紧闭,其上锈迹斑斑,院墙亦残破不堪,藤蔓疯长于上,甚是阴诡煞人。
似乎就是这里了,不过楚宁心中却生出几分异样的感受,她总觉得,这里面的“东西”是与她有关的。正犹豫着是否破门而入,容澈已握了她的手腕带她往院落左侧去了。
“她们不在这里。”容澈向她解释道。
“容澈,你还记得......”她想起另一件事,或许与这里面的怪有关。
“什么?”容澈停了下来,望向她的眼睛,似有不解。
楚宁想了一想,又摇头,“没什么,许是我想多了。”又或许,他也不知道答案。若是这样,便也没有再问的必要了。
容澈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几秒,这才移开,留下瘦削清冷的侧颊。
墙内的笑声更加肆意了,却不像是故意为之,反而有几分发自肺腑的意味。两人寻了一隐僻之处翻了过去,却在见到院中情景时不禁愕然。
宅院之内,是与外面全然不同的一方世界。
楚宁在这三界之中虽被人尊称一声“公主殿下”,却也是掌管一方安宁的鬼王,这千年来除了种地养花教化鬼民,自然也见过了不少鬼的府邸巢穴,本以为自己对这世间魑魅魍魉已有了些见识,见到如今这个,才晓得学无止境、鬼无定性讲的是什么。
不是阴诡恶煞的深渊炼狱,亦非虚幻迷离的水晶宫殿,而似一副徐徐展开的写意画,苍山碧水,茂林修竹,其中芬芳自来、生机无限。身穿七彩纱衣的女子们三五成群,嬉戏作乐,宛若桃源再现。
原来之前的笑声,便是这样来的!
二人俱是一震,险些忘记要掩藏身影。
忽然不知从何处掉下一只纸鸢,正好落在他们脚边。随即又传来一阵窸窣的脚步声。二人遂顺势躲入一旁的竹林里。
不多时,一位着黄衫的姑娘便慢慢寻了过来,看起来十三四岁的样子。
“咦,刚才是落在这边的呀!”她小声说道,目光在四周中搜寻着,却始终都没见到那只纸鸢。她正欲离了此地往别处寻去时,却听得身后响起女子清悦灵婉的声音。
“你是在寻这个的吗?”一红衣女子立在斑驳凤影下,手执一只纸鸢,朝那姑娘清浅一笑。
那姑娘怔怔转过头来,在看见那纸鸢时眼中霎时有了光亮,笑吟吟地说:“正是呢!”她接过那纸鸢,发现并无不妥,心中松了口气,“还好找到了,否则姐姐该要生气了!”
“你姐姐是何人,也在此处?”
“你竟然不知道吗?我姐姐是——”话还未说出口,她抬眼,看见一张陌生的面孔,脸上顿时露出了几分戒备神色,“你是何人,我为何要告诉你?还有,你是何时来这儿的,我为何从没见过你?”她边说着身子慢慢往后退,似乎是想趁机跑掉。
“姑娘家家的要乖乖听话才好!”楚宁望着面前警惕的小丫头,正思考着是将她敲晕过去还是直接绑了,不想还未等她动手,人已倒了下去。
一袭月白长袍出现在了视线之中,容澈极淡的声音传来:“多说无益。”说罢抬手将这姑娘挪去了一旁,没有丝毫怜惜之意。
楚宁在一旁看着,都有点替起这小姑娘心疼起来。
不过没过一会儿,她便又睁开了眼,可眸中黯淡无关,全然一副听话人偶的模样。
楚宁知是容澈施的傀儡术起作用了,便也不再浪费时间,直接盘问:“你方才提及的‘姐姐’究竟是何人?”
“姐姐她是天底下待我最好的人,她将我们接到这里作客,给我们穿好看的衣裳,吃可多可多好吃的,还陪我们玩,讲故事给我们听。我喜欢姐姐,谁也别想伤害姐姐。”
“我来时姐姐便在这里了,旁的我也不知道。姐姐身上的确有两个铃铛,不过是挂在脚腕上的,好像没办法取下来。我有一次想要偷偷帮她将铃铛摘下来,结果被她发现后还骂了我。”
“姐姐方才接了一位客人回来,正在后山设宴款待呢!不过那位客人似乎不太喜欢这里,连带着姐姐也不悦了起来。”
......
楚宁一一问道,这姑娘也就一一作答了,整个过程可谓流畅无阻,楚宁都觉得自己颇有些无用武之地。
“早回我的话不就好了嘛?年纪轻轻的倒是一点也不傻,什么都知道。这下好了,你就乖乖在这儿躺上一会儿吧。”楚宁将这姑娘安置好后,起身发现容澈正看着自己。
“我有说错什么吗?还是我脸上有什么......东西?”楚宁有些摸不着头脑,这个人他已许久未见了,总觉得今夜两人相处起来有些......不太一样。
然而下一秒容澈却笑了,声色清浅,眉目疏朗,若松风玉露,丝丝沁入心府。
“殿下这些年倒是稳重了不少。”
这是在说.....她?楚宁面上有些不甚自然,若这话是从旁人嘴里说出的也就罢了,毕竟她究竟如何,外界之人其实并不真的清楚。可这又不是旁人,而是容澈,一个从来见到她都是皱着眉、离得远远的人,可如今却笑着对她说出这样的话来。她从前还没见容澈笑过。
“......你家那位仙使应该也在那儿,我们还是想想如何把他救出来吧。”楚宁又看了一眼面前之人,讪讪道。
容澈听后,敛去了笑意,稍加思忖,道:“若这姑娘方才说的都是真的,那他应不会有生命之危。不过......大约会受些罪。”
楚宁点头,据这位黄衫女所言,那人将镇上的年轻姑娘抓来此处,并不是要来取她们性命的,是以也不会对女身的那位仙使下手。除了——
他已然被发现了!
楚宁想到这里,先前心中的歉意便更重了。若不是她,说不定单凭容澈,那仙使早被救出了。
“那我们快去寻他吧!”她说着便下意识握住了容澈的小臂,欲立刻去救出那仙使。
身旁之人清瘦的身躯似乎怔了片刻,才听得他轻声道了句“好”。
4. 莲叶浮尘(四) ......女装大佬……
二人去到后山时,已是一炷香以后了。
“殿下今后出门,还是多带几个人吧。”容澈沉着张脸,竟有些无奈,方才若不是他及时发现不对,两人恐怕到天亮都找不到这后山。
楚宁偷瞄了眼他的神色,认错似地垂下了脑袋,心中知晓这是自己迷糊得很还偏要带路惹出的乱子,却又有几分委屈,于是小声嘀咕:“方才你也没反对呀,你不是从未迷路过吗?”
她见容澈的目光淡淡落在自己身上,心里咯噔了一下,正欲解释几句时,却在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时陷入了思考,
她从前只觉得被熙熙攘攘一大片人围着太过不便,遂一直不乐意让人跟着,后来倒是有一位伶俐的姑娘到过她身边,只是没多久也不知所踪了。可容澈,一个从未被这等小事难倒之人,若没他,她今日恐怕连先前那片林子都走不出了。
“你便很好,若有你在我身边,我必定不会如此的。”楚宁如是想,也如是道了出来。
容澈听后似乎有些惊诧,抬眸没好气地道:“殿下高看我了,如殿下今日这般,我以为日后还是不要出门地好。”
楚宁听了,觉得这话有些熟悉,似乎也曾有人对她道过,连语气都如出一辙,却只记不起那人的容貌。
她正心内烦闷,却在下一刻见到面前景象时呼吸一滞。
山中有谷,谷内有溪,溪边长满花树,蔓延直至山间,唯见雪色一片,如羽似雾,纷飞不止。
这是......梨花?
楚宁有些错愕,从前琉月国中,种的也是梨树。那时她回到宫中,满目的苍夷景象,唯有绵延不绝的梨花照样开着......
然而没有时间让她细细回顾了,溪边一座亭中传出了器皿落地的破裂之声。
小丫头站在亭子台阶之下,垂首候着屏风之后人的吩咐,瘦弱的身子有些微微发颤。
“还是不肯换?那就直接将她带到这儿来吧。”屏风后显现出一具纤瘦袅娜的身影,侧卧在美人塌上,发出与方才一番暴怒相异的慵懒娇声。
“是。”
不一会儿,人便被带上来了。
楚宁在看到这人的面容时还愣了一下,她下意识望向容澈,“这......不会就是你家那位?”
容澈并未回答她,可面上神色凝重起来,注视着亭内的一举一动。
楚宁打量那亭下之人的容貌,真真是位清丽绝伦、出尘不染的美人!那模样与身形,若不是她早先得知,她此时也难以分辨出这人的真实身份。不过看情形,他似乎还未被人发现。
“这位妹妹,我邀你来家中作客,只是想让你好好住上几日,与家中姊妹一道相伴作乐,并没有恶意,不信你问这里的其他人,瞧瞧她们都是怎么说的!”屏风后的人温言道,不经意间却带了几分娇俏。
果然,她刚言罢,四周便纷纷传来众人的劝慰声。
“这位妹妹,我们姐姐是天下最好的人,她不会骗你的!”
“是呀是呀,姐姐会待你很好的,可千万不要辜负了姐姐的好意!”
......
启玉立在屏风前,并不答话。他抬眼望见漆黑沉寂的天幕,心中隐隐有些不安。按照约定的时辰,他家仙君早该出现了,可到现在都不曾有动静。
“妹妹好生狠心,连话都不愿与我多讲一句!”屏风后的女子似是有些恼了。
她开始细细打量起这人的面孔,却在扫过眉眼时心跳漏了一拍。这样清澈坚毅的眸子,她还是第一次见到!不知怎的,她生出了一股冲动,便直接从屏风后走了出来。
启玉见到了她的容貌,只怔了一瞬,便立即反应了过来。他先前被“抓”时,并未瞧见这女子的样貌,本以为会是个面目丑陋的女鬼,不想生得倒也还算整齐,那双琥珀色的眼睛,灵气无比,似能将人灵魂看了个透。
“你为何不穿我为你备的衣服,不喜欢那样式吗?”女子细细打量启玉,发现竟比她还要高出许多,身长体纤,气疏质朗,只是身上的粗布麻衣显得颇为碍眼。
启玉回想起拿给自己的那件紫色纱衣,心内有些无语,他好好一个男儿,今夜作此扮相实属无奈,若再换上那种装扮,他还有何颜面?更何况那东西轻透无比,穿上就跟没穿上似的,他实在是无法容忍。
女子静静望着他,却始终不见他开口,倒也不恼,还生出了几分戏谑之意,抚上了他的下颌,迫使他看着自己。
却见他毫无畏惧之心,反而一脸平静地说道:“你将我们带来这里,是为了什么你自己清楚,不必在我面前假惺惺的。”
女子听见此话,却笑了:“妹妹说笑了,我不过是看各位妹妹天真烂漫,也想要沾一沾她们的灵气而已,又不是要做什么杀人害命的坏事,为何你就是不信呢?”
启玉冷哼了一声,将脸侧了过去。
“实话说,我其实对她们并不感兴趣,反倒是你,倒真真令人意外,叫人......舍不得放手呢!”女子眸中含笑,却辩不清是真是假。
启玉却只当没看见,并不理会这人,脑中飞快思索着这话的含义。他目光越过亭外众人,再度仔细打量了这里的景致,渐渐察觉到了几分异样。
他是被“抓”来的,并未见过这宅子外边的景象,只觉得这里美得有些不太真实,像是人为造出来的一场幻境。以及四周的那些女子,她们既然也都是被抓来的,可似乎对亭内的这位颇为......敬重。
女子见状,笑道:“如何?这里是不是很美?”见他仍没有反应,便踮起脚凑到他耳边轻声道:“便如同身在画中?”
似一股电流窜过全身,启玉只觉自己呼吸亦急促了几分,面庞微微发红,“你......不要如此?”
女子似乎得了什么乐子,捧腹笑着又回到了屏风后的塌上。
启玉方才被打乱了思绪,这会儿回想起女子方才所言,脑中疑惑似乎寻到了一个突破口,思绪如泉涌而来。
如在画中?这里只怕根本就是幻化出来的!
那些被抓来的姑娘,也根本都不是人,而是鬼吧!
他随容澈于三界中驱鬼除怪数百年,曾听闻过鬼界有一秘术,以鬼骨入画,以画造境,引人入局。又有生局与死局之分;若为生局,则只是吸人精气并不伤及性命,若为死局,只怕这境中之人一个都别想逃出去......
想至此处,启玉心内越发不安。他抬眼望向屏风后的女子,径直走了过去,一把抓起她的手腕,“你到底想做什么?”
“想做什么?”她好似听到了什么笑话一般,“过了今夜,你就都会知道了,仙君大人!”
启玉眸中闪过几分慌乱,别开脸道:“你认错了,我不过寻常之人。”
女子站起身来,掩面笑道:“仙君这是不打算承认了?也是,堂堂仙君,却为了一窥我这山中究竟,将自己作弄成这副模样,任凭是谁都不会认吧!”
随即转过身子,对谷中众人道:“姐妹们,大功既成,还扮这娇滴滴的美人作甚,倒叫仙使大人笑话得很呢!”
启玉望着众人,顿时生出不详的预感。大功既成?她的目的已经达到了?他还未全然反应过来,却在看见这谷中景象时生出一股噬骨寒意。
前一秒还言笑晏晏、美目倩兮的寻常女子,此时却纷纷褪去了人皮,露出狰狞丑恶的骨殖来,雪色山谷片刻间成了百鬼齐聚、烟熏缭绕之地。
启玉望着山谷中聚集的近千鬼众,心内越发惊悸。不对,若只是寻常幻境,是断不需如此之多的鬼的,除非她们谋划的是一场更大的局!
“你们想要的是莲叶镇?”他问出口的瞬间便被这个想法惊诧到了,可见女子面上无丝毫紧张之意,心内大惊,“该不会......”
话还未出口,忽传来一阵笛音,面目狰狞、□□喧哗的众鬼霎时亦平静了下来。众鬼一看,从树后缓缓出来一道清逸超尘的白色身影。
启玉定睛一看,知是他家君上来了。
身侧的女子愣了片刻,随即笑道:“哟,原来巴巴送上门的,倒还不止你一个!”
她好似丝毫不在意,又继续道:“不过这又有这么用呢,难倒你们看不出,此乃不可逆转之死局,即便是我自己,也是没办法阻止的。哦,对了,忘了告诉你一事——”
“设下此局之人极度厌恶你们这些仙人,所以一旦涉足其中,这凡人兴许还有机会逃走,可你二人,却是断无可能的!如何,有感受到自己体内法力枯竭不济之象吗?”
启玉定定望着这女子,额间青筋清晰可见,她说的是真的。方才只顾与她周旋,并未注意到这些,此时他尝试了一番,却发现自己连半分法力都使不出了。
“快走,君上!”他朝容澈喊道。
“现在才想到吗?晚了!”说着便近身扣住了他的脖颈,令他无法动弹。
容澈见状,快步赶了过来,喝道:“放开他!”
“噢,容澈仙君真是好定力!都自身难保了还记挂着旁人呢?”女子说道,未露丝毫惧色。
容澈瞧见启玉眼中的神色,又向亭外看去,心中有了答案。
那些在闻见笛音之后、本该被控制住的鬼,此时却丝毫未受到影响,反倒比刚才更加暴虐了。他亦受到禁制,使不出法力。
“如何?发现自己手无缚鸡之力了?告诉你们也无妨,此局已有百年之久,任凭是天皇老子来,也休想阻挠得了!你们还是想想如何向我求饶,兴许我还能考虑饶你们一命。”
四方天幕愈发阴沉,谷中现身的鬼乌泱泱连成一片,幽风阵阵,竟有了几分无边地狱的意味。
“所以,你将我们引来这里,只是将计就计?”启玉道。
想清楚这点后,他心中顿时五味杂陈。容澈与他设此计一探究竟,却未想早就为这女子识破、将计就计,他二人反倒困于此处无法脱身了。
女子听了,也不急着回答,只说:“都死到临头了,还想要替你们仙界查案呢?那你不妨好好期待一下,今夜还会有哪位仙君前来相救?”
启玉沉眸,心中很快有了答案。
没有。
早先在重华殿议事时,便只有他家君上愿接下此桩棘手的案子,旁的仙君是一概不理的。若是此处的掌境仙君苍梧大人,兴许还有可能前来相助,只是他二人此时法力全无,怕是也使不了这传信铃求助了。
“就算来了,又能如何呢?不就同你这位容澈大人一般,束手无策吗?”
启玉生出了几分悔意,若他早些察觉,兴许君上还能抽身,只是此时......他望向容澈,却见他一副镇定自若的模样。
莫非——
一道清脆澄澈的女声打破了这沉寂的片刻。
5. 莲叶浮尘(五) 披着美人皮的鬼骨……
“哼,我当是平白污了我的名声,原来不过如此!”
紧接着,一袭红衣出现在夜幕之上,肌肤胜雪,黛眉明远,潋滟桃花眼,淬星的眸子盛着不可一世的凌人锋芒,立在苍茫月色中,只消一眼便叫人失了魂去。
随着她落在谷中,四周的众鬼亦主动屏退两旁,恭敬地给她让了条路来。其中大部分鬼并未见过她,也不知晓她的身份,只觉得这位红衣女子似乎是位厉害的人物,不敢怠慢了她去。
亭中女子见楚宁缓缓走来,身体一时僵住了,并未想到会在这里见到她。
正是此时,启玉趁机从女子手中逃脱了出去,退至容澈身后,将方才所知之事一一告知了他。
容澈听后,面色沉了下去,不发一语,目光回到面前那抹红色身影上,墨色眸底似有流光汇入。同时唇边不自觉勾起,她这回倒是没有迷路。
楚宁来到亭中后,向容澈眨了眨眼后,又朝女子作了个揖,露出自己的招牌笑容,闻道:敢问姑娘,是与我有何深仇大怨吗?”
那女子冷哼一声,扫了楚宁几眼,“还真是贵人多忘事!也难怪,只有你这般身份贵重之人才会满口仁义道德,却转眼将旁人生死不当回事,尽是假仁假义的虚伪作派!”
楚宁一愣,不明就里。她被诬陷行此悖逆不道之事,怎么自己还未开口讨伐,对方便此番恶语相向了?
等等,她说的是......
“我们从前是不是认识?”
楚宁端详女子的面容,却又着实记不起曾在何处见过这人,但是那一双眼,却令人生出了几分熟悉的感觉......
女子厌恶地看了楚宁一眼,坐了下来,端起茶轻啜了一口,随即又饮了两口,才道:“所以公主殿下是特意前来兴师问罪的?”
楚宁定定看着女子的动作,面前之人竟与记忆中纤瘦的身影渐渐重合,可她们分别是两张不同的面孔。
“你是......阿离?”
楚宁下意识往前走了两步,不敢相信这人便是她一直以来记挂的那位。
洛离觉得面前这番景象未免太过可笑,她曾与这人朝夕相伴,为其做尽一切她想做的事情,最后甚至顶替其身份为她赴死......可如今,她便站在她面前,楚宁却认不出她。
她嘴唇勾起,眼中却半分笑意全无,抚上了自己的脸,“也是,难怪公主殿下认不出我,从前我那张脸,早在我顶替你引开追捕时便被毁了,怎么,公主殿下有意观摩一番?”
楚宁一怔,她只知洛离走后,便再也没回来了,这些年亦遍寻不得,却没想到当年还发生过这样的事。
“对不起......我并不知晓。”
“别,我可受不起,这都是我该做的,谁让我出身卑贱,让我生则生、要死即死,难倒不应该吗?”说着,她又看了一眼楚宁,神色不清,“不过殿下,我还是奉劝你一句,今日之局非你我所能及,还是收起你那多管闲事的性子,哪里来的回哪里去,否则别怪我不顾情面!”
楚宁方才在一旁暗中窥探时,已对谷中情形有所判断,又见她如此说道,心中已经明了。
她望向洛离,眼中一片澄明,道:“若是我没猜错,整个莲叶镇都是你们幻化出来的吧。你们想要的是这镇上数万人的性命?”
此话一出,容澈与启玉二人皆是为之一惊。
楚宁先前便心存疑惑,这座骤然声名鹊起、出现在世人眼中的莲叶镇,究竟是因了传闻中的景与人,还是有人故意为之?
她先前落水之时,虽未十分确定,却也察觉到了湖水深处几点细微的不同。那是一种毫无生气的感受,仿佛跌入了凝滞的时空中,激不起半分水花。
所以,那些所谓的“常开不败”的莲花,或许只是因为它们不曾存在过,所在皆为假象。
自然,那些失踪的美貌女子也都是假的,不过是一群披着人皮的鬼,混淆世人视听罢了。当然,他们能寻到此处,也是拜这些鬼所赐。
洛离看了面前女子一眼,说道:“殿下如今才想到这一层,不会觉得太晚了吗?”
楚宁心内一沉,果然是这样么?
“上万人?”启玉不可置信地说道,他虽猜到这莲叶镇皆为幻象,却没想到这幻象背后,居然会牵涉如此之多的人的性命。
“是,因这镇上的品茶会而来。”
她先前在长街时不过随口一问,到底未放在心上,却不想这其中真相竟是如此。
“他们并没有过错,你又为何非得要他们的性命?”
“没有过错就不该死了?这世上没做过错事的人多了去了,怎么没见着他们都好好活着?我乃鬼而非人,殿下还是留着这话去哄三岁小孩儿吧。”
楚宁心中叹了口气,似有不忍,“可你未必就能得手。你别忘了,我亦是鬼。这方幻境所依凭之画,正是这宅院之内,若我将这些画中鬼骨尽数毁去,这幻境也就自然被破了。”
“此话当真?”启玉投来期许的目光,他与容澈失了法力,只能眼看着时间一点点消逝而这方幻境给人的压迫渐深,早已急的不行。
楚宁对上他的目光,道了声“是。”
此言一出,启玉面上松了口气。
“也不失为一个办法。不过就为了这些人,赔上了你自己,当真值得吗?”洛离定定看着她道。
启玉不解,问道:“你这是何意?”
“难倒你不知,这些鬼原本就在画中,你若将他们尽数除去,这画中阵法自然移至你的身上,彼时幻境虽破,可你自己亦要永生永世囿于这画上天地了。”洛离这话是对着楚宁道的。
启玉面露骇色,却只见这位公主殿下坦然道:“无妨,我已苟存了近千年,已是上天恩赦,就这么了结,也未曾不好。何况这世上,我已再无牵挂,自然也是可行的。何况,你不是我的对手。”
言下之意,便是无人可阻拦她毁了这幻境之阵了。
洛离面上愉色尽数退去,现出苍白的一张脸来,她虽设想到楚宁会出现,甚至一开始有传闻称这莲叶镇失踪案是公主殿下所为时,还顺手推波助澜过。她心内对这位故人,既盼着见,也盼着再也不见,只是没想到她在面对此事时如此残忍狠绝。
容澈却沉着眸子,直直看着楚宁,那双他从前再是熟悉不过的眉眼,如今却满是坚定,心内思绪不住翻滚。在他瞧见楚宁欲动手时,抢先一步拦在了她身前。
“不必了,苍梧仙君已来了。”
楚宁看着面前多出的月白广袖,愣了一下,不解道:“你如何知晓?”随即想起了刚才之事,又道:“难道是那玉印......?”还未及说完,她便瞧见容澈眼中的肯定神色。那必定就是如此了。
原来刚才容澈令她将随身玉印送去给林中遇到的那位男子,是为了通知苍梧!她当时还不解,原来容澈那个时候便察觉出这里的异样了。
想来那玉印乃仙家法器,又是容澈所持,即便这方幻境压制仙人的法力,却不会限制法器本身的效用,更何况那林子尚在宅院之外,离几近是阵眼的此处尚有些距离,那男子身上先前又被容澈施了法术,却是可以借此传信搬来救兵。而那位苍梧仙君感知到此印,也就必定知晓了此处有异并及时赶来!
这一番安排不可谓不精巧!
只是楚宁心中却仍有些不安。
“可他如何救得出那上万人?他一旦入此幻境,便也就同你们此时一般了,更遑论救人?”她抬头看了眼天,“而且得赶在日出之前,否则这幻境便会自动封存,届时那些人只怕永远只能在这方幻境之中了。”
“我信他。”
楚宁在容澈脸上见到了熟悉的神色,这才往回退了半步,说道:“好,那我也信他。”
洛离不知何时已回到了屏风后边,她侧卧于塌上,露出细长的双腿,不时拨动脚腕上两只铃铛,发出阵阵声响。
她好似对此番结果并不在意,扫过亭中之人,懒懒地道:“诸位,好心提示你们一下,与其担心那些不相干的倒霉蛋,还是想想你们该如何脱身吧!哦,特别是二位仙君大人,别怪我没提示你们,我这院里的姐妹可都不是吃素的,这么俊的公子送上门来,怕是舍不得放你们走呢!”
谁知话音刚落,谷中众鬼一阵骚动,几只鬼拥着一位面目姣好、粉衣罗裙的女子过来。
“姐姐,便是她,不仅不愿褪了这身美人皮,甚至昨日还偷跑出去与男人相会!不仅感激姐姐予我们再世为人的恩情,还险些坏了姐姐的大事,姐姐您可千万不能放过她!”
那女子跪在地上低头垂泪,也不多加辩驳。
洛离看了眼女子,若有所思,“没记错的话,你小名唤做小六吧。放心,我不会对你怎样的,若你真喜欢那人,我为你抓了过来便是,不必如此躲躲藏藏的!我虽要你们替我办事,却也不想苛待了你们。”
那女子听了,却哭得更厉害了,一边说着:“姐姐我错了,是我不该生出这般妄想,我一定乖乖听姐姐的话,求您饶了秦郎,放他一条生路吧!”
洛离听了,叹了口气,“我帮不了你。此局必成,非人力所能改,你先下去吧。”
那女子听了,知晓所言非虚,虽仍一副悲痛之态,却只是小声抽泣。
楚宁心有不忍,刚欲说些什么,只觉从天际忽然撕开一道口子,整座山谷都在剧烈震动,四周相继倾倒塌陷,烟尘弥漫、木石横飞,众鬼亦齐齐哭号惊叫,场面混乱不堪。
她亦跌倒在地,挣扎起身时,面前递过来一只修长白皙的手,见他似乎在说:“有人用自身修为冲破了这幻境,我们得赶紧离开!”
楚宁站起来怔怔点了头,又侧身去寻屏风后的人,却发现那里早就没了人影,连启玉也一同消失了。
6. 纤云藏巧(一) 一起打怪吧!
楚宁醒来时,发现自己身在一间堪称简陋的木屋中,她打量了一番屋内的摆设,眸中闪过片刻的茫然。
她怎么会在这里?她不是在莲叶镇查案吗?对,还有容澈,她后来遇到了容澈,他人呢?难道不是与自己一起?
楚宁轻敲自己的脑袋,试图记起更多细枝末节来,可稍一深入,又觉头痛欲裂,脑海里涌入的尽是些破碎的画面。
门在此时被推开,进来一个着素衣的男子。楚宁仍在床上,尚来不及有任何反应,对上那人的面孔,发现却是容澈。
“这是刚煎好的药,你趁热喝了。”
楚宁见他身前果然端着一个碗,犹冒着热气,还未走近便能闻到一股涩苦药味。
“能不喝吗?你不是不知我有多不喜喝药。”她自小体弱,从小到大不知喝了多少药,如今一听见喝药便口中发苦。“而且,我又不是人,这凡间的药对我也没用,喝它作甚。”
容澈自是知晓,将她脸上写满的抗拒尽收眼底,平静解释:“我们从那幻境出来后,你便开始昏迷,还不慎伤了脚,想来应是你先前落水时受邪毒侵了体的缘故。不过问题不大,只是我法力尚未恢复,先在此暂居几日。这药亦是我亲自采来的,虽都是些凡物,但多少能起到些作用。”
楚宁听了,越发混乱了。也就是说,她现在又病又瘸,身边虽有位仙君,却近乎没有什么用,甚至连自己在哪也不知!
“容我好好想想。”她说完便又看了看这四周,还试着动了一番脚,果然右脚传来一股酸胀痛楚,最后目光停留在面前这人身上。
这人所着的虽是凡间的寻常衣衫,却无法掩盖他本身的光华,宽肩窄腰,长身玉立,连面容都是沉静似水的,叫人不敢轻易亵渎了去。
楚宁慌乱中移开了目光,“那你可有蜜饯?否则我真的喝不下去,喝了也会吐的!”她这话亦并非在推脱,虽说这偏僻处很难寻到她要的东西,却也比喝下后全吐了的好。
谁知容澈听了,似早有准备般的,将腰间挂的一个锦袋取下递给了她。
楚宁怔怔接下,打开一看,居然是......糖。
呃,向来不苟言笑行事端庄的容澈仙君,竟随身带着糖,这若是说出去会有人信么?
压下心中的起伏,在身旁之人的注视下,楚宁只得乖乖把药喝了,随即剥了颗糖放入嘴里,她眸中一亮,是桃子味的。
容澈见她已喝下了药,便退出去了,余下楚宁一人在屋内怔怔出神。她方才亦想出去,谁知被容澈拦着,称她的脚还伤着、不宜下地走动。于是她便听了话,乖乖在这里......躺着。
不过她方才好像忘记问,莲叶镇现在如何,以及那夜的启玉、苍梧两位仙君,如今却是在何处、又有无大碍?
好似还有很多问题待她去解决,楚宁看了看四周,又恍惚觉得这样也不错。无人打搅,无事烦忧,唯有偷得的几日闲光,再加上一个容色出众的郎君,不过这位郎君若是不板着张脸、少些许肃正之色,那便更好了!
不知过了多久,外间传来容澈与老人的讲话声,楚宁还未听出个所以然来,那老人已推门而入了。
“姑娘,你可算醒了,都睡了将近两日了,可把你那位郎君急坏了!”老人须发皆白,面容和善地说着。
睡了近两日?呃,容澈方才没告诉她这个。等等,“我那位郎君”?这、这不会说的是容澈吧。
“婆婆,您误会了,我与他并非那、那种关系。我们......”楚宁在脑海中搜寻着贴切的词汇,却发觉心头一片茫然。她与容澈算得上是什么呢?非亲非故,连朋友......都不知称不称得上,再说了,他们一个是世人尊崇洁净无瑕的天上仙,另一个却是备受争议避之不及的万鬼王,说出去又会有谁信呢?
“......没什么关系,就是路上碰巧遇到,随手捡来的!”
老人似乎没有没听见她说的,坚持道:“姑娘,你与那位郎君可是闹矛盾了?婆婆是过来人,都经历过这些,有什么事情不肯好好说道?更何况那位郎君近日来不眠不休地照顾你不说,还亲自上山采药。昨日回来时,脸色都不太好,也不知是伤着哪了?”
伤着哪了?
楚宁刚才喝药时,只听得容澈说是他采的,便没多想,现在看来,容澈当初在那幻境中被压制得法力全失,又同她一道出来,她这么一只千年道行的鬼尚且受了伤,容澈大约也不会好很多,如今又要照顾她这么个不省心的病患......是她疏忽了。
难怪容澈今日总板着张脸,想来是恼了她嫌她碍手碍脚吧。
老人见她如此,略感欣慰道:“这就对了,若真有了误会,解开了便是。姑娘你模样生的好,那位郎君亦相貌俊朗、品行更是不必说,你们二人是极为登对的,若因了旁的什么缘故错失了姻缘,那便不值得了。”
楚宁仍陷在自己的思绪中,没注意听老人说的,忽然冒出个“登对”,心中大惊,连忙否认:“不不不,我与他怎可相提并论呢?婆婆,我、他、他肯定、必定以及一定不会喜欢我的!”
楚宁倒不是对自己没得信心,她是对容澈没信心啊!
若是旁的哪位仙君倒还有可能,只是那是容澈,一个向来奉行大道至简、清心寡欲的千年木头仙,否则那三界流传的花边新闻里怎么都是些“又一个花容月貌的仙嫔沉沦于爱而不得的容澈大人手中......”的叹惋中。连他们少时相识这等绝佳的套近乎理由,她都未从这位木头仙身上讨到半点好脸色,更何况旁人呢?
老人这回却听懂了,面上一派困惑表情,“那、那你们......”她话还未出口,门外恰好响起容澈的声音。
“老人家,柴火我劈好了,您出来看看该放在何处?”
“好好好,我这就出来。”婆婆答了,仿佛忘了刚才她所说的,笑道:“说曹操曹操到,若是我再年轻个几十岁,说不定也会一颗心全扑到这位郎君身上了。”
楚宁也摆出张笑脸,勉强应了,才发觉对于一位头脑糊涂的老人,还是没得必要解释得太清楚。她心道:那是,容澈十四岁便才貌惊人了,她还帮着宫中女官们传过书信呢,只不过他看都没看就全仍了出去......
也就是那次起,楚宁才知晓这容澈,大约是不喜这些情爱之事的。所以即便年轻了多少岁都没用的,木头就是木头,是不可能开花滴!
她摇了摇头,继续躺下,睡觉。
*******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楚宁渐渐可以下地走动了,整日也乐的逍遥,只是却仍旧没有莲叶镇与启玉苍梧二人的下落。至少她是没有听到任何消息的,也未见容澈告知她,是以楚宁才总算得知他们二人所在的村落是如何的与世隔绝!
在楚宁都快忘了这事时,村中却流传起了两件怪事:
其一来自邻近的一方小城——锦云城。不知因何缘故,接连有人出现渴睡、梦魇之症,人却无甚大碍,大夫也言并非得了病,只让好好休息。
其二仍是关于这锦云城的。却是有一户章姓人家,是远近闻名的高门,祖上曾官至宰府,只不过到了这一辈人口单薄,老爷夫人膝下仅养了一个女儿。这位小姐自小体弱多病,是以常在闺中、极少出门,老爷夫人亦是疼爱无比,养到十六七岁亦不舍得将女儿嫁出去。
可奇怪的是,相传前些日子章府中来了位上门姑爷,正宿在这章家小姐房中。更为惊骇的是,这位姑爷虽英俊不凡、仪表堂堂,却镇日昏迷不醒,邻近一带的大夫都瞧了个遍,也得不出个究竟。有人疑心是被鬼怪附了身,便请了当地有名的道士前来,却依旧是无功而返。到如今,竟是有几分无可奈何了。
只是这章家小姐却似乎不愿放弃,日日近身照料,是以旧疾复发,近日已卧床不起了。
二人听了,略略思忖了片刻,便决定告别老人,前往那地一探究竟。
*******
他们抵达锦云城时,已是黄昏时分。
刚入镇便瞧见一家客栈,灯火昏暗,大门紧闭。二人察觉有异,便去敲门:“掌柜的,还有客房吗?我们路过此地,想住上一晚。”谁知里边传出一顿叫嚷声:“满了满了,到别家去看看吧。”
楚宁心知这话有假,既是客满了,又为何从里间没传出一点声音来,反倒安静无比,分明在搪塞他们,不愿让他二人在此处落脚!
容澈道:“走吧,去别的地方看看。”
楚宁气闷:“只有如此了。”
谁知他们接下来一连敲了好几家客栈的门,却都是与先前那家客栈一般无二的情况,都称客满了,令他们上别处去,像是在避着二人似的。
楚宁赶了大半日路,早累得不行,也不管三七二十一,在河边寻了处石阶便一屁股坐下了,一边捶着腿一边没好气地道:“我看啊,他们哪是避着我们,他们怕是避着这城中的鬼怪吧。”
他们本也没把这城中出现的鬼怪放在眼中,来此处也是为了寻找那两位仙君的下落,若是这怪真来了,顺手收拾了便是,却不想刚来便被一众客栈拒之门外,连方才一路走过来的人对他们也是指指点点的......她倒是无所谓,反正也没少经历过,可是容澈也跟着她这般,真是气煞人也!
楚宁偏过头去看容澈,却见他眸光澄澈,一副气定神闲的样子,静立在一旁。不知怎的,她心中的那股不平便也渐渐消散了。
月色微明,水光潋滟,人声亦渐远去,竟有淡淡杏花香传来,清清浅浅的撩人心弦。
楚宁稍一抬眼,瞥见容澈的素色袍子,想起一事,便问:“你的法力恢复了么?还有,你、你之前受伤了?”
容澈道:“只恢复了三四成。”随后一怔,方道:“无事,小伤而已。”
楚宁顿了一下,原来他真的受了伤,是同她出幻境时受的?还是后来......她本打算再问下去,却被前一句回复吸引住了全部思绪。
三四成了?
她曾听闻,容澈曾用不到两层法力便将西境山林中修行千年的鬼魅收服过,还毫发无伤地从那鬼的地界里走了出来,连身上的白袍都是纤尘不染的,更不必提他这数千年来铲除的那些邪魔歪道了......
虽说其中大部分是楚宁从走街串巷的说书先生以及那些人间的话本里听来的,多少有些夸大赞美的成分,但也与实际上的差不了多少——论法力修为,容澈的确是她见过的第一人。如果真要说谁能与之有一抗之力,那应该就是那位了。
不过据她所知,那位向来不问世事、又漂泊不定,想要见上一面简直比登天还难,楚宁上一次见他都已经是数百年前了。若是这二人对上,却不知谁输谁赢。不知怎的,她竟还有几分期待。
楚宁站起身来,精神抖擞道:“容澈君,既然如此,我们赶紧去除了这城中的鬼怪吧!”
7. 纤云藏巧(二) 不是我非要同你共处一……
楚宁从前便不少听闻这位的风流韵事,虽说大多是胡诹的,可也不妨碍她欣赏美人呀。她也正好沾沾这位的光、出出威风,反正她不必亲自动手,还能一窥容澈君的神采,真的不要太值!
楚宁笑嘻嘻地望着这位“美人”,不是,仙君顿了一下,继续说道:“既然如此,我们今夜就不休息了,这怪惯常于夜间出现,正是捉拿的上好机会!”
楚宁的笑容一瞬间凝固了,然而更难为情的还在后面,她的肚子很不争气地叫了一声......在容澈面前。
容澈挑眉:“看来殿下的五脏庙不太赞成。”
大约是这次在人间逗留的时日过久,又旧伤未愈,她这只千年的老鬼也不免沾上了几分人气。
三界法则如此,她也很是无奈。
楚宁只好回:“嘿嘿,还是容澈君说的对,我们还是先去寻客栈吧。”
没想到二人接下来到的一家名叫“月华轩”的客栈竟没有赶他们走!真是可喜可贺!接待他们的是位容色清丽、衣着素净的女掌柜,自带一股淡香,言语亲切,气质婉约。
女掌柜打量了番面前二人,觉得实在容姿出众,见其神态动作,不确定是何关系,便问:“请问你们是要一间客房还是两间?”
“两间。”
“一间!”
容澈投来疑惑的目光,楚宁顶着张笑脸迎了上去。
呃,这城中疑点重重,还是同容澈在一起要安全一些。万一半夜那怪来了,也好一同想个应对之法,别一时打草惊蛇、否则再去寻就麻烦了。反正两人共处一室,她是毫不介意的,前些日子两人也没少待在一处。
只怕容澈这个人就不这么想了......
女掌柜面上一阵迷惑,又问:“所以是一间还是两间?”
“一间。”
“两间!”
这回轮到楚宁吃惊了,容澈这是同意了?她还以为依容澈那个迂腐不化的性子,这回是断然不愿与她共处一室的。
女掌柜娴静的面容看上去有些茫然,正好此时一个长相伶俐的小姑娘过来对掌柜道:“阿妩姐,咱们的客房只剩下一间了。”
阿妩听罢,只得道:“那二位客官,不妨就先将就一夜......”
楚宁偷偷瞥了几眼容澈的表情,见他似乎无甚反应,这才放下心来。容澈君,这回可不能怪我,不是我非要同你共处一室的!
稍微进过些食物后,楚宁很是乖觉地先行占了床,再去看容澈,只见他很娴熟地在一旁的矮榻上坐下,闭目养神。
楚宁心中缓缓冒出一行字来:这人还当真是个木头。
她不禁怀疑起自己的魅力来,好歹她楚宁也是个千人追万人捧的美人,怎么一遇到容澈就如此......窝囊了呢?好吧,只能说明这容澈是正人君子中的正人君子,仙界克己守礼的典范,并非是她堂堂公主殿下不行!
楚宁胡思乱想间渐渐睡着了,直到半夜听到外间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动静,似乎是镇上作怪的东西现了身。见容澈双目合着,她便悄然起身,蹑手蹑脚地来到门边,欲一窥那东西的究竟。
那东西似乎身量纤细,走起路来十分轻盈,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声响,若非她一向睡眠较浅、易于受惊,恐怕也无法察觉到。
楚宁听见外面的脚步声愈来愈近,朝自己这边而来,她正屏住呼吸欲破门去抓它个措手不及时,外面却忽然响起了一道女子的叫喊声,惊恐十足,几乎将客栈大半的客人从睡梦中拖拽了回来。
楚宁心道不好,果然,她再推门出去,哪里还有那东西的踪影,只有几位睡眼朦胧、披头散发的大老爷儿们在一旁骂骂咧咧、一通发火。
昨晚见过的女掌柜亦很快现身一一赔不是,称是店内小姑娘做噩梦受了惊,并未发生旁的事,令众人早些休息。一趟下来谦和有礼,叫人亦不便再说些什么。
楚宁在一旁看着,亦找不出有何破绽,若非要寻些错处,那便只能是这女掌柜一身上下太过整洁干净,连发髻上的头发丝都是一丝不苟的......
见诸人都散了,楚宁亦折身回了房。
轻声将门关上,甫一转过身来,她便撞上了一个温热宽阔的胸膛,一时间晕头转向的,眼泪险些都出来了,好容易忍住,这才借着月色看清面前之人。
容澈皱着眉低头看她,“你何时醒的?”
楚宁下意识往后退,却忘了自己身后便是门,心中一惊,回道:“没多久。方才镇上作怪的东西现身了,只是让它给逃了。”
容澈面上似有几分歉意,“是我一时不察。”又道:“无妨,它既在这镇上盘桓数日,应会再度出现,彼时我恢复法力,当不成问题。”
这是在解释他方才没有察觉到?楚宁连忙道:“没有没有,不是容澈君你的错!那怪机灵的很,神不知鬼不觉的,要不是我一向浅眠、听不得半点声音,也未必能发现!”
她说罢,以为容澈脸色会好些,谁知竟更差了。楚宁不解,她可真没有半分责怪的意思,苍天可鉴!她望向容澈的眼睛,正好对上了他的目光,霎时间,似乎在这经年不变的墨色中窥到了几分波动,似乎曾在哪里见到过......
楚宁还想再看仔细些,面前之人却避开了她探究的目光,轻声道:“已经不早了,早些睡吧。”随即便转身回了塌上,回到了之前的姿势。
楚宁心中松了一口,才发现自己双颊发烫,不用看便知必定红的不行,呆呆爬回床上,脑袋里不知不觉间涌出了许多旧事,迷迷糊糊地又睡了过去。这一觉便到了天亮。
楚宁睁开朦胧的睡眼,下意识去看一侧的榻上,发现早已空无一人。她坐起身来忆起了昨晚的情景,不由得想,难道容澈昨夜受了刺激,一夜未眠、捉怪去了?不过这样的疑惑并未维持多久,门在此时被轻声推开,正是容澈。除此之外,还带回了热腾腾的早饭。
她睁大眼望着面前清香可口的清粥小菜,一时懵住了。这、这是容澈会带给她的?他何时如此体贴、近人情了?
见她愣着不动,容澈开口道:“先吃吧,稍后还要去章府。”
楚宁点了点头,原来如此,今日二人的确是要去一探那章府究竟的,看到底是何方妖物在捣鬼,所以是担心她体力不支帮不上忙?不过也正好,这客栈中的饭菜她实在吃不惯,昨夜连筷子都没动几下。可眼下的食物,看上去似乎味道不错。她尝了一口,果然!
看来这如今的仙界果真非同凡响,连容澈这般的人都能沾染上几分烟火气,有了那么点儿人情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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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府在这锦云城中自是无人不晓的,这回楚宁没有再坚持,只跟着容澈一路寻过去,一路都未如何出声,连容澈都不由得多看了她几眼。
他们本想扮作道士进府的,却发现章府门外已聚集了十数位拦着不让入的各色道士。
原来这章府数日前还发布了奖赏令,若有能诊治好这位姑爷的病,则悬赏三百金。此令一出,附近的修道之人自是坐不住了,纷纷赶来欲得了那赏金去。
只是哪里这么容易,听闻那姑爷早先还能进些汤药,经道士一看,连出的气都快没了。于是这章家便又连夜撤了那奖赏令,可赶来的道士们却是不知。等到他们到了章府被拦着不让进时才意识过来,为此还大闹了好一顿,到今日缠着不肯走的人还有许多。眼下楚宁见到的这些人便是。
楚宁稍加思索,道:“不如,我们......翻墙进去?”
这章府中恐怕不知来过了多少自称神医术士、修仙老道的人,此时她与容澈前去,即便他们说的再真,只怕那章家小姐都不会信的,所以何不干脆一不做二不休、直接进去了再说!反正要是应付不来就跑,而且,还有容澈呢!
虽说还有其他的办法,只不过二人皆有伤在身,不宜过多动用法术。所以这已经是她想到的最直接的方式了。不过这种事情她做起来一向是得心应手没羞没躁的,只是不知......她看向容澈,想知道他会作何反应。
只听容澈道:“嗯,不过要绕到东面去,离章家小姐的院子近些。”
“呃,好的。”看来是她多虑了,不过这种语气与安排,竟莫名地令她想起了一个人来,一个救她于危难、同她朝夕相处之人。不过楚宁很快又摇了摇头,大抵是她近日思虑过多,这里的,只有容澈。
为方便行事,他们直接隐去了身子,悄声来到章家小姐的院子。还未进去,便听见从东侧厢房里传来接连不断的咳喘声,随即便是丫鬟的低声相劝。
“小姐,您再要照顾公子,也应当先养好自己的身子,大夫都叮嘱过您要卧床休息避免劳累的,再这么下去我们没法向老爷夫人交代呀!”
“是呀小姐,何况公子如今......您还是先保重身子的要紧!”
“......”
楚宁与容澈闻声,便知这里面的定是那位章家小姐了。两人对视一眼,很有默契地隐了身形,往那厢房而去。
8. 纤云藏巧(三) 不瞒你说,我身边这位……
章寅之垂眸不语,白皙清秀的面容上透着不正常的霞色,眉间微蹙,连额上的美人尖都带上了几分惹人怜爱的意味,诚然一位身娇体弱的病美人。
数日前她去城中的观音庙祈福,谁知归来途中竟遇上了劫匪,幸好一位公子及时出现救了她。
只是没想到这公子武功虽高,却似乎受了重伤,在击退那群匪徒后便晕倒了。她本就心怀感激之意,如此以来更不能置之不理了,便自作主张将这位救命恩人带回了家中,安置在自己的院落中照料。
后来见这位公子一直伤重未醒,便与父亲母亲商量请来了方圆有名的大夫,却也不见任何成效。而后此事竟不知怎的被旁人听去了,添油加醋、在城中传的面目全非......
向来闺中女儿最是注重清誉,否则日后免不了被一干人等指指点点、评头论足,她虽不甚在意,可不仅这位公子一直不见好转,她自己也因辛劳忧思过度染上旧疾,如今却也是进退维谷、左右为难。
章寅之凝睇着卧榻上略显苍白的俊颜,心与肝似乎都要拧成一团了,却不知该要如何做了,面颊上缓缓传来湿润之感,她伸手相触,才发现那是自已刚落下的泪珠。
轻轻拭去了泪痕,她对一旁的丫鬟道:“你们下去吧,药我会喝的,我想同公子单独待一会儿。”
丫鬟还欲劝说,却见她面容坚定,便知自家小姐心意已定,是如何更改不了的,便犹豫着退下了。
屋内顿时空了许多,章寅之却仍感觉有些闷闷的,环顾屋内四周,发现原来窗户一直都未打开。她虽体弱,可如今仍是暑天,大夫也叮嘱过平日里可适当通风,便走上前去开了窗。
再回来时,发现屋内竟忽然多出了两道人影!
她惊得立刻发出声来,却又不忍惊扰了昏睡中的公子,便压低了声音,问:“你们是何人,是如何进来的?”
楚宁忙解释道:“章小姐,你、你先别激动,我们当真是来救你家相公的!不瞒你说,我身边这位可是这三界之中大名鼎鼎的容澈仙君,不是你们见过的那些脓包的大夫修士,我敢打包票,他一出马,凭他是人是鬼,就没有他医不好的!”
章寅之一脸犹疑地打量着面前的楚宁,目光又落在床榻边一身白衣的男子身上,凝思片刻,方道:“你们若说自己是仙人,那便是了罢。要救这位公子也可以,只是有一事,万万不可对他有何损伤,若是我发现有何不对劲,便会立刻将你们赶出这间屋子。我说话作数!”
她虽不知这二人说的是真是假,只是事到如今,亦没有更好的法子了。
公子本就伤重,又经过先前那些人的折腾,已是穷途末路了,如若再无转机,恐怕便再也无法醒过来了。她只能死马当活马医,姑且一试吧,也宁愿相信这位白衣男子当真有令人起死回生之能。
而那边,容澈走近床榻后顿了一下。这床榻之上躺着昏迷不醒的人,正是那夜莲叶镇中以一己之力破开幻境后失踪数日的苍梧仙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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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澈专心查探病情,并未注意到屋内之人方才讲了些什么。随着时间一点一滴流逝,他心中也越发惊骇。
怎会伤得如此......
体内筋脉尽数断去,真气涣散、法力衰微,甚至有几分油尽灯枯之态......他又来回查探一遍,发现并未诊错,心内渐沉。他虽知破开那幻境阵法未必容易,却也没想到会令堂堂一方掌境仙君伤成如此。更何况苍梧前来乃是应自己之求,如今自己安好如斯,可他却......
楚宁见他沉默不语,便上前询问:“容澈君,你可看出什么了吗?”
章寅之亦满面愁容,问道:“公子他、可还有救?”
容澈沉吟片刻,才微微点了头。
有救。
他方才细细查探,发觉苍梧体内虽损伤严重,甚至有几分邪气入体,但似乎有一股微弱的真气在护着他的心肺,是以才能坚持这数日。不过也不容乐观,若是非他们今日未及时赶到,再拖延下去,只恐性命堪忧。
只不过此法凶险,他尚未有十足把握。
楚宁听说有的救,当下心中一喜,对那章家小姐道:“看见没,我就说他可以,你家郎君肯定能活过来的!”
容澈才听见这声郎君,还未如何反应过来,便见那章家小姐再他面前跪了下来,泪眼婆娑道:“公子若真能救得了恩公,寅之便是身死,也不会忘了公子与姑娘的恩德,寅之无以为报,请先受寅之一拜!”
她一开始也不相信这不请自来的二人,可见他们的确不似之前来过的那些人般只会故弄玄虚,道些模棱两可的话,又见那白衣男子一举一动的确不无章法,才相信他们所言非虚。
“姑娘请起。”容澈停顿稍许,又接着道:“我有一事想问姑娘,近日可都有哪些人来过?”
章寅之起身,虽有几分不解,也如实答了。
容澈闻后,陷入了沉思。
他方才这样问,其实是想得知苍梧体内那缕真气的来源。
那真气似有若无,他也是无意中才察觉到的,其之淳厚,远非苍梧所能及,像是出自哪位高人之手。若是如此,便令人有几分费解了。那人明明可以直接救了苍梧,为何只是单单护住他的要害,还是说,有什么不便出手的缘故?可听章家姑娘所言,似乎又并未出现这样的人。
“容公子,是有什么不对之处吗?”章寅之问。
“无事。”他看了一眼床上之人,视线又移至窗边,“姑娘,接下来之事极为凶险,不得有人打扰,还请你想办法将这院子看好,勿要令他人闯进来了,否则......”
还未说完,章寅之已明白了这话中之意,“嗯,容公子放心,我稍后就会吩咐下去,不会打扰到您的。”
“好。”
“姑娘若无其他事,便可先出去了。”
章寅之听后,面色一白,“我也不可以留在这里吗?”
“为确保万无一失,姑娘还是暂时回避的好。”
章寅之虽不情愿,可看到男子神色坚毅,也只得退出了屋子。
立在门外,她缓缓松开握紧的手,朝院内看去,她的确也没法拿公子的性命开玩笑。叹了一口气,思及先前被她打发出去的婢女,缓缓向外走去。
屋内,容澈并未有所隐瞒,对身旁之人道明了这卧榻之上男子的身份。
“你是说,他便是——”楚宁先前未见过那苍梧仙君,并不知他长何模样,方才站在一旁亦未察觉出有何异样,以为只是位寻常重病缠身之人,哪里晓得这位身上没有半分法力的男子就是那传闻中战无不胜的仙君大人。
“他伤的很重是么?”楚宁回想起了方才容澈面上的神色,虽未明说,可她仍旧能看出几分究竟。再说了,那日幻境被冲破时的画面仍然历历在目,怎么说这苍梧仙君都不可能安然无恙。
容澈点了头,道:“稍后我会在此处设下结界,劳烦殿下稍后......”
“帮你护法吗?这个包在我身上!”
男子轻咳了一声,对上一双盛着潋滟水光的眸子,半晌,方道:“殿下别走丢了就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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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头渐西,整座院子都静悄悄的,听不见半点人声。楚宁仰躺在院中的树干上,双手环胸,望着对面紧闭的房门出了神。
她回想起方才那人说的,一时有些忿然,不就是怕自己乱跑给他添麻烦吗?行,她就在他眼皮底下呆着,哪儿都不去!这人也真是的,说好的信任呢?
楚宁抬眼看了看这天色,心内计算了番容澈在里头待的时间,正思忖着要不要进去看看,忽然闻见一股清浅的香气,若隐若现,几不可察。她很肯定,这香气并非这院中有的。目光触及那阖上已久的门,她心头划过几分警觉。
楚宁从树上跳下,正欲出了院子,险些撞上了前来查看的章家姑娘。
“您这是要出去?”章寅之面上有惊恐之色,应该是被吓到了。
“嗯,章姑娘这是?”
楚宁往后退了两三步,这才看清章家姑娘手里还拎着一个精致的楠木食盒。
“想着您与容公子兴许会饿,就备了些点心来。”不知怎的,章寅之说完这话后,脸颊上了浮现了一层淡淡霞色。
饶是楚宁再迟钝,也看明白了眼前这人是为谁而来的。思及此处,她往那屋子的方向看了一眼,眉眼含笑,“章姑娘可是担心里面躺着的那位公子?”
此话一出,章寅之的脸更红了,她细细的声音传来:“公子对寅之有救命之恩,寅之无以为报,只有......”
看着面前娇滴滴的女子不胜打趣,楚宁忙笑道:“章姑娘也不必同我解释,待你那郎君醒来,同他说便是。”
看来又是一桩英雄救美衍生的风月之事,她不知看了多少这种话本,却还是首次听闻凡间娇美人反救上界仙君的,又是这样的情形,看来里头那位苍梧大人这回怕是不好直接相拒。
“不过这食盒,还是我拿过去吧,以免扰了他们。”
章寅之看了房间所在,又低头看了眼那食盒,“那就麻烦您了。”
女子娇软的声音传来,任是楚宁听了,也有几分怜惜之意,暗暗道这苍梧大人艳福不浅。她接过食盒,倏忽间从这章家姑娘身上又闻见了方才的那香气,只是似乎更淡一些,记起方才之事,便问,“章姑娘,你方才可见过何人?”
“并未见过什么人。”她说着,突然停顿了一下,又道:“方才锦芳斋的人派人送来了点心,哦,就是先下我手中拿的这个。”
楚宁打开看了一眼,并未发现什么异样,都是些寻常的点心。
“那人何时离开的?”
“刚离开不久,不过......”章寅之还未说完,就发现面前的红衣已消失不见了。
9. 纤云藏巧(四) “你倒是痴心。”男子……
待寻到那章家姑娘口中的锦芳斋时,楚宁下意识呼了口气,还好,这回也尚未迷路。
她四下打量着,发现不过是一间寻常的糕点铺,亦无甚特别之处。抬了脚刚往里走,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一位个头低矮、身量较小的小厮,拦在身前要为她介绍店中的点心。
“......姑娘要不尝尝这杏仁酥与榛子酥,乃是本店的招牌特色,城中娘子们无有不喜的!”
楚宁听了,并未打算拒绝。她一向喜甜食,若非惦记着寻人,恐怕她一来到这糕点铺子就要挪不动脚了,还会等着旁人来引?她往前走了三两步,拿起一块榛子酥,正欲塞到嘴里去时,闻到了那股熟悉的香气。
她唇边浮现一抹淡淡笑意,手上动作未停,心道还真是入口香甜,惹人回味。
“这位小哥,麻烦帮我包上一些这个、还有刚刚看的那几样。”
“好,姑娘您在这边稍等一下。”小厮听了,面上一喜,忙动手准备起来。
楚宁趁没人注意,悄悄去了里间。看着空无一人的屋子,她并未意外,若是这样容易被她寻到,这人也就不会出现在章府了。
扫视了一番屋中,最后视线定格在茶几上的一个茶杯上。白瓷莹润,指中传来温热触感,杯口上还有一抹桃红唇印,屋中那熟悉的香气还未散尽。
楚宁眉眼一弯,那人还在附近。
见这铺子并未别的屋室,楚宁便在后院找了堵墙翻了过去,落地站稳后,发现自己身处一条破落的街巷中,周遭的人声似乎都被隔离远去,只剩下不时吹进的阵阵凉风。
正思忖着往哪边走,便听见不远处传来几声低语,她忙寻了个隐蔽的角落掩去自己的身影。
“......姐姐,你的意思是,近日我都不要再出去了?”入耳的是稚嫩的童声。
“嗯。近来这城内不甚太平,而且,那位也来了,我担心......”
楚宁眼皮一跳,这声音......
“我知道了,昨夜若非姐姐提醒,我恐怕已经被发现了,我都听姐姐的。”
两人又说了几句旁的,只是终究未驻足过久,不一会儿便走远了。
楚宁这才现了身,正好一阵风从巷口吹来,是那股熟悉的淡香。她心中已然明了,原来她要寻的,便是昨日接待她的那位掌柜。至于昨夜出现的声音,楚宁抬眸看见那道低矮的身影,竟是这么个小童!
也难怪了,历来噬梦兽现身时,都是这副懵懂的少年郎模样,一脸的人畜无害,可到了夜间,便会偷偷潜入卧室噬人梦境亦或替人造梦。
不过后一种情形是极少的,又或者说,那噬梦兽极少会心甘情愿赠人美梦。更多的,则是将梦境直接一口吞了入肚,化作自身的修为与精血。虽说丢了梦相较于失了性命而言算不上什么大事,可久而久之,亦会使人魂魄受损,轻者梦魇缠身,重者神经错乱......
楚宁掰着手指算了算,正好同那传言对上了。昨夜那噬梦兽多半也是要来寻她的,不过却被那掌柜及时阻了。思及此处,她顿了一下,那位女掌柜既是与噬梦兽一同,想来亦非常人,只是她口中的“那位”指的又会是谁?她去章府,又是为了什么?
倏忽间,楚宁似是想起了些什么,忙离开了这巷子往回走。
也亏得楚宁还不忘将方才买的点心一同带走,只是回到章府时,天已黑了个透。
甫一踏进院子,便瞧见章家小姐忧虑的神情,她下意识看过去,那间屋子仍旧紧闭着,亦闻不见任何声响。因布了层结界的缘故,她虽感知得到里面人的存在,却无法知晓其中的境况。
“章姑娘,我离开后,可有人来过此处?”
章寅之听了,摇头道:“我一直守在此处,不敢轻易放人进来,是以无人来过此处。”
章家小姐说的恳切,楚宁自是不疑。只是无人来过,要么是真的没有人出现过,要么则是那人出现了,没能被察觉而已。若是如此,那么......她正心乱时,吱呀的一声传来,不远处的门被打开了。
容澈的月白衣袍出现在视线中,依旧是那副清冷自持的模样,只是眉眼间似乎多了几分疲色。
楚宁感受到那人投来的目光,便与章家小姐一同迎上前去。
“好了?”她来到廊下,下意识站到容澈身边。
容澈微微颔首,应了声“嗯。”
“瞧,我就说吧,就没有我们容澈君治不好的病人!姑娘这下可放心了?”楚宁笑着对章寅之道。
“是,容公子妙手!”章寅之应道,目光却在屋内盘桓。
见状,容澈道:“他大约还要一两日才能醒来,不过......”他垂眸、顿了顿,随即道:“无事,若他醒了,章姑娘就派人去月华轩通知我即可。这两日就劳烦姑娘悉心照料一番了。”
“容公子这是哪里的话,寅之自当尽心照顾,只是劳累公子这一日了。容公子与楚姑娘若是不嫌弃,可以在府上的厢房歇下,也免来回不便。”章寅之道。
楚宁记着白日的事,刚欲开口婉拒,便闻得容澈道了声:“不必了。”清冷沉静中透着几分疏离,是他一贯拒人的口吻。
章寅之也不便再强留下他们,询问了几句注意事宜,又将人送到门口,这才折返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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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渐沉,朦胧月光下,白日的喧闹繁复都尽数散去,只余下两道身影并肩而行。
楚宁脑中都是今日发生之事,故而走地极为缓慢,亦未注意到身侧之人的异样。
“我怀疑,这座城中还藏着些别的什么。”她开口说道。且不说他们在闺阁女子屋中找到苍梧这事,自打他们昨夜入城来,便处处透着古怪。接连拒收人的客栈、月华轩夜间的惊扰、暗中窥视的客栈掌柜以及那还未露面的噬梦兽,就连这空气中都充斥着淡淡杏花香,可如今又不是春日里,又不见花树,何来香气?而且,这味道似乎还与那位掌柜身上的有七八分相似......
似乎有答案在脑海中就要呼之欲出了,可她却一时堪破不出。
“殿下今日没乱跑?”容澈的声音从一侧上方传来,将她的思绪拉了回来。
跑出去又自己回来了算吗?
楚宁咬着唇笑着答了句:“算是吧。”
“殿下......有长进!”容澈轻笑道,眸中似有淡淡笑意,神色亦是难得一见的温和。
楚宁心中闪过一丝错愕,她、没听错吧,容澈这是在......夸她?压下心中的疑问,她问道:“还未问你,那位苍梧大人现在如何了?”她记得方才容澈似乎刻意回避了些什么,以为是不便在那位章家小姐面前说出。
闻言,容澈思绪微动,脑中闪过今日屋中的景象,道:“嗯。他虽伤重,但也并非无法救治,我渡了些修为给他,想来再修养几日便能挪动了。”
楚宁不动声色地看着容澈,心道:他不在那章家小姐面前提,除了并非必要,大约还是不愿让那位苍梧仙君知晓了。如此说来,那苍梧仙君必定是伤得极重,否则断没有令旁的仙君以自身修为相护。她又见容澈面色似乎较晨时又苍白了几分,心下便有了大概,一时间不知说些什么。
两人就这样一路回了客栈。因记着先前发生的事儿,又见容澈已劳累了一日,楚宁便打定主意只身前去会那位掌柜。
借故从容澈身边溜出后,楚宁打听了那掌柜的居所正欲过去时,却在路过一间厢房时停住了脚步,这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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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妩立在屋中,微微垂首,姿容谦恭,不敢直视窗前负手而立、背对着她的男子。只透过余光见到那人素色的衣袍一角,想到昨日亦见过一位如此装扮的男子,不过那位给人的感受是疏离骄矜,而这位......
她偷瞄了一眼,随即将目光收回,纵使她已在此地上千年,见过的人数以万计,也仍旧看不透这人。她只知那人每年入秋都会来此处暂居,从未改变。其他的,便知之甚少了。
在心中忖度片刻,她开口道:“离那日子尚有月余,您此番前来,是......”正说着,那人忽然转过身来,撞入她的眼眶中,她一惊,瞬时息了声音。
那人却淡淡一笑,漫不经心地问起:“你在此处千年,今后可有何打算?”
唐妩面上一怔,未想到这人会问她这个问题,稍稍思索,摇了摇头。她能有何打算呢,她这些年守在此地、寸步不离,不过是盼着能见到那人罢了。若真要问她想做些什么,那大约是向那人讨要一个交代,一句承诺吧。
“你倒是痴心。”男子说着,带了三分讥诮与戏谑。
唐妩不是没有听过旁人如此称她,却还是下意识扣起了掌心,心中不觉生出一股憋闷感,却在听到接下来的话时睁大了双眼。
10. 纤云藏巧(五) “谁让你总一言不合堵……
“我已算过,那忘忧谷入口的阵法虽繁复诡谲,可每隔千年便会重启一次,届时可破阵而入,若无人之境。而最近一次重启,便在今夜。”
霎时间,房间中安静得仿佛只能闻见彼此的呼吸声,唐妩只觉自己的心跳几乎骤停了,她已经等了上千年、上千年的时间,终于等来了这一日!不知怎的,最开始的不敢置信渐渐转化成了丝丝紧张与无措,以至于她在这男子面前微微颤抖起来、险些失了态。
唐妩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抬眸看着面前的男子,直接问道:“您准备何时入谷?”
男子却不知何时已转过了身去,恰好一阵风吹入,男子将手伸出窗外,收回来时,掌心不知怎的竟多出了一朵莹白的花瓣。
“子时初刻。”
说罢,男子又将手伸出,任由那抹白色随风飘散,面上似有几分不易察觉的苦涩。
楚宁听到了屋中人的对话后,一时失了神,待意识过来时,只见那唐妩已从内室走出欲推门而出了,眼见着自己就要被发现,一时间心提到嗓子眼儿来,忽然从背后伸出一只有力的臂膀勾住了她的腰,几乎在门被打开的同时将她带入了邻近的一间厢房中。
唐妩亦听到了这边的动静,人已来到了他们门前,却听得身后有人在唤她,便一时作罢,同那人一道去了。
楚宁听到脚步声远去,这才放下心来,可随即看到面前人的白色袍子时,眼皮又是一跳。确定四下无人,她才低声问道:“你何时出来的,怎的不好好休息?”
容澈淡淡扫过她,“没多时。殿下夜晚不睡觉,便是出来偷听人墙角的?”
楚宁在心中暗自申辩着不是,可经方才那么一遭,却没有十足的底气否认,她也的确是在偷听人墙角,还被这么个人给拿住了。她在心中默默叹了口气,只好一五一十坦白。
“......我原本想看看这唐妩意欲何为,谁知便听到了他们说的这些。哎,你说那忘忧谷是什么地方,听他们语气,似乎早就打算到这地方去。我做鬼这么些时日,倒还从未听过这地方,也真是稀罕。”
容澈早已将手收回,立在一旁,若有所思。他虽未听闻过这忘忧谷一地,可昔日下界?时,却依稀听闻人界之中有一处秘境,凡穷凶极恶、为三界不容之徒皆囚于此,为仙界一大能始创。他登仙千年,却是未在仙界经籍中得见过此段载述,以为无稽之谈,事后亦未当真,不曾想却在今日又被人提起。再思及那女子今日之言行,似乎有些答案便呼之欲出了。
“传言中超脱三界的极恶之境。”容澈言简意赅地道。
极恶?楚宁听这名字,原本还以为是处福地,不料却是如此。
不过......她方才似乎听见那男子提到“痴心”,莫不成这里面关着那女掌柜的相好?如此看来,那唐妩......楚宁思绪一滞,原来并非凡人么?还是颇有些道行、极擅隐藏,否则又怎会如此清楚地知道这些秘辛,连她都是刚刚得知的。再联想这女子今日那番行径,楚宁便更加肯定了。
她忽然间想起些什么,忙问:“现在是什么时辰了?我刚才听见里面称,要子时初刻前往那忘忧谷。”
容澈看了她一眼,“殿下总算看出这女子身份了。”
楚宁面颊有些泛红,可仍佯装镇定,“容澈君同我一道?”
容澈斜睨着她,“嗯,还有点儿时间,殿下可要回屋休息片刻。”
楚宁装作没看到那道目光,掰着脚趾头就知道容澈定是在嘲笑自己,她讪讪回答:“那先回去歇会儿吧。”
又回到了这间屋子,楚宁直接一屁股坐在床上。刚一抬眼,便见到容澈关好门走进来,清清泠泠、质若霜雪,无人会怀疑他并非落入凡尘的谪仙。
楚宁一愣,方回过神站起,寻了个圆凳在桌边坐下,从储物囊中将今日买的糕点一一拿出摆好,“......容澈君今日大约也未如何进食,不若先用这些填填肚子,待明日有时间再好好吃上一顿?”
容澈本已阖上眼欲运功调整一番,闻见那细软的声音后,在心内暗自叹了口气,随即睁开眼来。他目光扫过,果然放着几份精致的糕点,迟疑了片刻,还是向桌边的红衣姑娘走去。
似他这般的仙人早已不受凡人之躯的限制,即便不眠不休未曾进食,亦不会有饥饿困倦之感,于他而言,做这些事情不过是顾及到尚在人界罢了。而这位殿下,按理说应与他相差无几,却似乎一直热衷这些,从前到如今几乎都不曾变过。
容澈坐下后,在身旁人强烈目光注视下,拿了块芙蓉糕放入口中,清甜的味道流转唇边,他眸中闪过一抹意外,难怪。
耳边适时响起她的声音:“是不是很好吃?容澈君!”
对上面前水光潋滟的一双桃花眼与动人心魄的笑意,他的心脏不禁猛烈跳动了几拍,唇边弯成一道小小的弧度:“殿下说的极是。”
*******
夜幕沉沉,四周透不出一丝光线来,目光所及的都是大片的黑暗,连空气中似乎弥漫着无声的压抑,预示着今夜的非同寻常。
楚宁将脑袋收回,看了自己面前藏身的破旧土墙,再看了眼身侧纤尘不染的容澈,不知为何,跟她在一起,总有种实是委屈了这位仙君的感受,尽管她也不知那忘忧谷的入口便是在城外一个村子里,亦不知这里早已多年无人居住、房屋村舍一概破旧不堪。
她尝试开口:“容澈君,你......”
谁知她还未说出口,容澈便捂住了她的嘴,她睁大眼睛,耳边传来一股温热,痒痒的,“殿下,他们还未走远。”
楚宁眨了眨眼,表明自己已经知道了,可面前的手却依旧不松开。
这人似乎很喜欢捂别人的嘴,这已经不是第一次她被强制性“闭嘴”了,上次在莲叶镇的船上见他也是。想到这里,楚宁眸中亮了几分,伸出软舌轻轻舔舐了这人的掌心,一下、两下......
容澈一心留意那两人,确切地说,是那名男子,丝毫未注意到身前人的变化,只觉掌心忽然传来一股濡湿感触,又轻又柔,似一片轻羽从心头划过,且酥且麻,他好似触电般地立即将手收了回来。
“殿下。”平日里清冷自持的声音隐隐有几分颤抖。
“谁让你总一言不合堵了我的嘴,我都要喘不过气来了。”楚宁低垂着脑袋小声辩解。
从这个角度过去,容澈看到了她头顶乌黑的发,以及白皙纤细的脖颈,一道无奈的轻叹在心内响起,“他们走了,殿下。”
意思是,容澈......不介意她对他做的那些?
楚宁犹在惊愕中,醒过神来发觉那人已抬脚走了,忙不迭提脚跟了上去。
不多时,她与容澈便跟上了那二人,并发现他们进了一座小型道观中。
楚宁正惊奇这偏僻小村中居然还有道观时,忽然眼尖地瞧见,那道观中供奉的......似乎是她自己!
呃......是谁想出这个主意的。如果没有猜错的话,这道观后,便是那忘忧谷的入口了,这岂不是在她眼皮子底下搞事情吗?
楚宁:“......”
没过一会儿,那道观中毫无预兆地亮起,亮光从缝隙中溢出,将四周都映照得恍若白日,随即又迅速暗淡下去,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殿下,我们进去。”
容澈先前不明白她先前的那番表情,待到进了这观中,才意识过来问题所在。他看了眼案上供奉的人像,眸中漾起丝丝涟漪,面前这尊虽不奢华贵重,亦非独特无一,却美轮美奂、精巧别致,更重要的是,将真人的神韵风华展现得别无二致,却又较之原身添了几分庄重。
“听闻殿下的信徒遍布三界,如今见了,果然名不虚传。”
楚宁咳了两声,“容澈君过奖了。大约是从前这村子里的老人看我顺眼,这才给施舍了处地方,哪像容澈君,据说信徒十有八九都是愿意捐大把香火的女施主,连宫观也都是各大仙君中最富丽堂皇的。”
楚宁闲来无事时,可是将这仙界的话本子都听了个遍的,毫不掩饰地说,几乎各大仙君脾性喜好、有无心上人都知道得八九不离十。
果然,容澈方才的打趣神色渐渐敛去,“殿下似乎对在下的形貌不太认可?”
这话......为什么听上去不太对?仿佛是在说,她嫉妒他有如此之多的女信徒?她嫉妒那些女子?
她堂堂鬼王,尊贵的公主殿下,会有这样的想法?
正思考如何反驳回去,眼前亮起一道强光,整个人一时陷入眩晕之中,睁不开眼。情急中,她向四周探去,恰好触到条手臂,心渐渐定了下来。
*******
睁开眼时,眼中出现了片一望无际的湖面,水光潋滟,在西垂的夕阳余晖中镀上了层淡淡金光。楚宁抬眼,发觉谷内不同于外界,如今已是黄昏了。
她往四周看去,一切都是雾蒙蒙的,像极了幻境,可眼前这湖又给这幻境增添了几分真实。沉吟稍许,她从地上捡了块鹅卵石,准备往这湖中扔去探探虚实,周遭响起一道苍老的人声。
“姑娘,你把石头放下,老身告诉你该往何处走!”
楚宁听到这话后愣了一下,扬起的手就这样放在半空中,“谁在讲话?”
11. 纤云藏巧(六) “可是老头,我并未看……
“姑娘,往你手中看去!”
手中?她一脸疑惑。她手上拿的不就是一块破石头吗?
“你胡说八道,根本就没有人!你这般装神弄鬼是作甚?”说罢便佯装要将那石头扔进湖中。
“慢着!姑娘!老身从不骗人,你再看仔细些,你手上所持的,是否是一块通身莹白、中间有三道裂痕的椭圆石头。”
楚宁一看,果真如此,心道:这方才同她讲话的,莫非真是此物。她试探地问道:“老头?当真是你?”
随即果然有声音传来:“正是在下。”
楚宁这才信了,原来这方才说话的,还真是块石头。
不过,当她将这石头拿到眼前仔细观摩时,又发觉不太对劲。她记得,方才那人与她对话时,她明显感受到了深厚的灵力波动,可如今手中的这一块,灵力凝滞,看不出丝毫的修为,甚至同普通的石头没什么两样。她不会是被耍了吧?
“可是老头,我并未看出你有何不同之处,要不,你自证一下呗!”
“淘气!”有笑言传来。
听到这声回复时,那石头全身都亮了起来,给她的感受虽不及方才厚重,但的确有灵力在流转。楚宁这才不再疑心,又问:“你方才说可以带我们进谷,此话当真?”
“自是不假。老身活了近万年,从来言出必行。”
楚宁目光扫过眼面前沉寂的湖水,又垂眸看这石头,心道,先前那两人似乎对这里的情况清楚得很,从道观进来这么一小会儿的功夫就已消失得了无踪影。反观她与容澈,刚来便被这湖阻去了前路,如此下去,恐怕还没查出点什么就要被困在这谷中了,不若就听听这石头精怎么说,即便无用也比当下的境况要好。
只见那石头再度亮起,周身同时发出了一圈淡淡光晕,“二位远道而来,想必这谷中异动已被外人知悉,也罢,老身与你们有缘,也不介意将这里的事情告诉给你们。”
“不知二位可否听闻过聚灵石?”
“略有耳闻。”一直不出声的容澈这时开口说话了。
那石头中竟发出一道宽慰的笑声,随即继续说下去。
原来他并非石头精,而是数万年前的一缕神识,而楚宁手中的也并非普通的石头,而是那聚灵石的其中一块。
万年前,仙界的一位大能将此地封印后,便预料到阵法会有遭破坏一日,于是将聚灵石置于此处,以血为盟,构筑了一个无比强大的阵法,并将自己的一缕神识留在了此地,希望能阻挡妄图闯入谷中的不轨之徒。当然,谷中的那些位也早已被众仙一同封印了,仅凭他们是远远出不去的。
就这么相安无事了数千年,平静到连他这缕神识都要忘记了当初的那个预言。直到不久后,在那位大能坐化而去没多时,一日谷内发生了剧动,后来才知,是仙界遇到了一场浩劫,大半仙君殒身于那劫难之中。他虽不清楚是何缘故引起的,却明显感受到谷中的封印之力日渐虚弱,同时昔日沉寂已久的恶鬼们又开始蠢蠢欲动起来。
终于有一日,他们联手欲将那聚灵石毁去,进而破开谷中的封印。他作为那位大能遗留下来的唯一一缕神识,被倾注了几乎那位的大半修为,自然不会被轻易击溃。可没想到那些恶鬼竟趁他应接不暇时将那聚灵石一分为三,并将他封印入了其中一块......仙界派人赶来时,那封印离彻底溃散只有一线之隔。
为首的那位鬼王离开忘忧谷时被他察觉到,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与那鬼纠斗,却仍是让他逃出了谷外,同时他自身因受灵石束缚,亦耗尽修为,在此处昏迷了数千年。
一番话说完,四周沉寂了片刻,只从湖中传来零落水声,在昏黄天色下氤出淡淡悲寂之感。
楚宁并非仙界中人,在这世间不过也才游走了千年,自然不知道这些仙界秘事,她转过头去看容澈,见他神色平静,立在一片霞光中,身后是潋滟湖光山色,整个人看上去似乎少了几分清冷,多了几分柔和。
“他们若非是为了救人,那便是为了那余下两枚灵石而来的。”容澈转过身来,定定望着她道。
很显然,他们并不知晓带有神识的那块灵石就在这湖边,不过,若只是为了得到灵石,那想要寻到他们,便也不难了。
“前辈,那封印之地在何处,您方便带我们去吗?”容澈出声问道。
听到这话后,灵石中发出的声音似乎多了几分愉悦,“那是自然,不过老身修为都被封印住了,半分法术使不出来,这样吧,小姑娘,你将灵石交给这位郎君,老身将破解之法告诉予他,祝你们一臂之力。”
楚宁一一照做。只见那灵石到了容澈掌中后,一缕白光很快落在他的额心,然后又消失不见。
容澈面露微笑,“多谢前辈。”随即便见他捏了个她没见过的诀,湖水瞬时凝结成冰,随着他们缓缓走至湖心,出现了一面一人高的水镜,便是通往主殿的入口了。
*******
主殿中,白衣男子眉心微皱,额间出了层薄汗,手中施法的动作依旧未停,他今日来便是要取走这灵石的,只不曾想这封印竟如此深厚,即便是今日,也耗去了他大半功力。
轻细的脚步声在身后响起,他下意识发出神识一探,确定并非他人才稍稍定下心。
“如何?可见到了?”
他见女子神情低落,一声不吭,忍不住出声发问。
唐妩摇了摇头,面上有几分疑惑,“我寻遍了这里,都没有发现他的一丝气息,他不会......”
“不会的。”他斩钉截铁地说,似乎有十足的把握。
唐妩抬起头,似是不敢相信:“您说什么?”
他看了眼那即将溃散的封印,缓缓开口:“你可知这忘忧谷最初并非封印恶鬼的秘境,而是一处仙门福地。”
“后来因一次三界大战,这里才开始有了封印,有了关押的恶鬼,也有了幽冥之气。这些与日俱增的幽冥之气与谷中原有的仙灵之气形成对抗,可相持数千年都无法彻底越过一方,这也因而形成了这谷中一个特有的现象,即无论仙人鬼怪,若入此地,不死不灭,只能经年累月地待下去。”
“那这是不是说......他早已不在这里了?”唐妩身子不住地颤抖,若是那人没死,极有可能便是不在谷中了。可若是他早已不在此处,为何她在外界也感受不到那人的气息?所以她这么些年的等候,竟只是一场笑话吗?
一时间,殿内气氛变得沉重起来。
半晌。男子唇边浮现一抹苦笑,“可这些不都是你甘愿做的?既是心甘,便莫要计较得失。如今知晓他的踪迹,日后只消上天入地、云烟山树中将他寻来,也好过魂断香消、天人永别了地好。”
唐妩方才那番,眼眶中的泪早已控制不住地往下落了,而今听闻这几句,心中又是苦涩又是安慰,“我亦知晓这些,可还是有些难过。”
男子看了眼她,又缓缓移开视线。
世上情爱,非人力所能及。
他......亦堪不破。
倏忽间,那两块灵石似乎感受到了些什么,发出强烈的白光,男子眼中闪过片刻的不解,愈发加快着手中的动作。
“公子,我来帮您。”唐妩亦察觉到这异样,心头隐隐不安起来。
*******
楚宁与容澈从那水镜中出来后未行多久,便看见不远处一座山上坐落的宏伟宫殿,云雾缭绕,卓然而立,果然是仙界的手笔。
只是......为何这水镜不能直接给他们传上去?她眯着眼数了数那登山的台阶,一时觉得头皮发麻,连脚似乎都抬不起来。
“老头,我们该不会要腿儿着上去?”
“呃,老身已多年未使这法术了,大约是、记忆出了错,不过大抵到半山腰才需要步行,从前水镜都是开到那儿的。而再往上,幽冥之气则愈加浓郁,动辄使用法术容易受反噬。”
楚宁在来的过程中便听说了,眼下也不好反驳,“行啊,您老儿先好好歇会儿,我们到了再喊您。”
谁知刚过半山腰,灵石忽然剧烈颤抖起来,“那人快要破解封印了!”
两人听闻后,俱是一惊,楚宁提起腿来便准备往上赶,却发现自己的一只手腕被扣身旁之人扣住了,一时之间动弹不得。
还未侧过脸去,耳边便传来他冷静的声音:“我带殿下上去。”随即便见他将自己腰身搂住,捏了个诀,倏忽间腾空而起。
还未及反应过来,楚宁便离了地面,只得连忙勾住容澈脖颈。待到周围的云雾多了起来、快到山顶时,楚宁才记起,他不是才为人疗伤过,这样上来,反噬了怎么办?
然而没有时间给她发问了,眨眼的功夫,他们已经到了。
12. 纤云藏巧(七) 灵石要紧,你也要紧。……
容澈与她稳稳地落在了那大殿前。但刚一落地,楚宁便一阵眩晕,待到缓过来欲往里走去时,却发现容澈似乎没跟上。回过头一看,才发现他立在原地,右手抚胸,一副不适的样子。
“容澈,你还好吗?”
容澈见她去而又返,心知自己误了时间,强压□□内的灼热痛感,“无事,殿下不用管我。灵石要紧。”
却见楚宁仍没离开,反而挽住他的一只手臂,“灵石要紧,你也要紧。”
好似一道惊雷在心中轰然炸开,容澈浑身都绷住,不知该作何反应,艰难地开口:“殿下。”
又听得姑娘的柔声传来:“再说了,光凭我这么个弱女子,也不是里头那位的对手呀,我还是宁可同你一块儿,若真死了,魂归羽渊时也有人相伴!”
容澈哑然失笑,方才那阵反噬的效果已过,他现在也无大碍了,轻声道:“好,听殿下的。”
*******
殿内那块灵石的反应越来越强烈,男子只觉自己的灵力消耗成倍地增加,连带着一旁的唐妩都渐露力竭之态。
忽然,他意识到了些什么,眸中露出一股狠意,将全力化作最后一击向那封印阵法而去,在灵石金光大作的同时,他身后所设的结界也被破开了。
“你走不了了。把灵石留下。”
容澈看着殿中的男子,试图辨认出这人的身份来历。可神识一落到这人身上,似乎便有一股无形的力量将他的神识吞噬殆尽。
那人背对着他们,轻笑一声,“走不了的,是你们。难道你们不知,这方秘境能维持如此之久,皆是因这封印阵法,而灵石又是这阵眼所在。你们还是想想该如何出去吧。”
话音刚落,从地面便传来轰然爆裂之感、以及四周狂舞的幽冥之气,殿外亦由黄昏日暮变成了漆黑深夜。
容澈感受到身上那块灵石传出的愤怒之色,再向那人看去时,他的身影淡得几近看不出了,连带着他身旁的女子,以及那灵石。
那是......虚无之身?
一门极难修炼的禁术,但同时它的作用亦是极大的,譬如不受限制地穿越空间,且一旦开启便不可逆转。但是代价亦是极大的,据说使用一次将会耗去百年寿命。
容澈原以为这样违背天道的东西无人会碰,没想到......
再度抬眼时,他已恢复了冷静。当务之急,是要从这里离开。他用神识与那灵石沟通:“前辈,您有何想法,这里应是待不久了。”
方才他便试图偷偷联系灵石,可这位前辈似乎另有打算,让他切莫轻举妄动。可如今已无封印镇压,只怕再从来路返回便不大可能了。
“罢了,毁就毁了吧,我早就料到这一日会到来。正所谓物极必有反,向来太平已久,有那等妄图翻覆的悖逆之徒也在所难免,况且三界正邪之争岂止千年万年。老身不过是一缕残存的神识,早在湖边躺的那数千年间便想清楚了,仙界安坐的那些所谓的仙君未免太过迂腐不化,只要恶鬼邪魅不再出来为祸人间,就任人家在外逍遥又有何妨?不见得所有鬼界之人都是顽劣不堪的,我同他们相处数千年,倒觉得有几个也还不错......”
那男子身影早已消失,他这话也并未用意念传出,因而楚宁也能听见。
一开始还很严肃正经,直到听到那句“迂腐不化”,楚宁不禁笑出声来,“老头,你从前不也是仙界之人,怎么这样说自己人呢?”说完她还看了眼容澈,这位可也是天上的谪仙呢。
那灵石中传来一声轻笑,“姑娘,快别打趣老身了,老身如今不过一缕残识,不过因着几分执念留在这世间,算不得什么,还是先离了这地方,方为上计。其实方才那人的虚无之身算不得什么,你们可知这聚灵石本身便是有时空穿梭之能的。”
两人眼中俱是一动,穿梭时空......也难怪那人费尽周折也要拿到灵石,若非他们碰巧遇上,恐怕也不会得知这等秘事。
灵石中的声音继续:“只不过我这块力量皆被封印了,须得借你们一样东西才可奏效。
容澈眸中微动,已明白这话中所指:“前辈,我来吧。”说着便要划破手掌。
楚宁见状,忙掐了个诀将他的手定住,再立刻将割破自己的手,在身旁人的强烈注视下,将血滴入那灵石的裂痕上,这才解开了容澈。
“殿下。”
“我没事,你已做得够多了,这点小事,还是让我来吧。”
她方才并非不知那法子,以血为引,虽不能完全破解了那封印,但稍稍弱化甚至将那封印破道口子,却还是有可能的。只不过还没等她全然反应过来,容澈已先他一步动手。若在平时,她大概是会手袖旁观、静待成果的,可如今却是再狠不下心,她眼看着这人一次次将她护在身后,旧伤未愈又添新伤,即便是萍水相逢也该感激涕零了,更何况他们本就相识......
楚宁看着他清冷的面容浮上了一层忧色,眸中似怒非怒,连眼角都褪去了往昔的平静,心中竟觉得十分动人,比那个高高在上的容澈不知好看了多少倍。
那灵石上的裂痕沾染到血后,不知怎的,竟一下子合上了两道,连那最后一道的颜色都浅了很多。
“看来这位姑娘还是位有缘人,既如此,老身这就开始了。”
只见那灵石身上顿时金光大作,较之前有过之无不及,没过多时,身边传来一股空间挤压的晕眩感,周围亦变得模糊起来。
可正在那殿中景象完全消失前,一道阴冷的声音在脑海中响起:“想走,没那么容易。”随即楚宁只感觉一股强烈的幽冥之气往自己而来,令她灵魂不住战栗、呼吸也变得困难,更是分毫动弹不得。
那幽冥之气应是感受到那灵石上的她的气息,这才找了过来,思及此处,她喉间一股淡淡腥味,不知从哪迸发出一股力量,将容澈挡在了身后......
预想的痛感并没有传来,半梦半醒间,楚宁感觉到身侧之人惊恐的目光,以及怀中温热结实的胸膛......再之后,灵石光芒渐消,一个婉丽灵秀的模糊女子身影出现在眼前,她看了眼四周,似乎是前日待过的那章家小姐的院子,接着便沉沉睡去。
*******
夜静月明,涳濛的月光透过窗格垂落在地面上,不时闯入几片横斜树影,交错重叠,与忽起的风一同灌入人心中,卷起几多愁思绪。
章寅之面上的苍白还未褪尽,一双美眸如今是掩不住的担忧之色,这里躺着的病人尚未有苏醒的征兆,昨日来的那两位大人再出现时竟成了那番模样......她虽强压着内心的慌张恐惧,将他们在院子中安置好了,可心头的惧色仍迟迟不能散去。
呆坐了好一会儿,待茶都凉透时,她才稍稍振作起精神。越是如此,她越是不能倒下去。她能做的虽不多,但总好过干等着强。稍许,她唤来自己的贴身婢女,将饮食照料之事再细细安排了一遍......
楚宁是在夜间醒来的,她下意识往身侧探去,却发现这里只有她一人。透过月色,她辨认出这大约是凡间某个大户人家的厢房,同时思绪逐渐清明,原来那灵石将他们带回了章府。
“老头?”
当时情况紧急,她不记得自己将灵石放在何处了,于是出声寻找。
但并没有人回答。
会在容澈那里吗?她起身下床,忽然眼尖地发现枕边反射出一道微弱的光,拿起一看,正是那灵石。只是,似乎有什么地方不一样了,但她担心容澈,便未多想,收好后,忙换上了衣物便急匆匆去寻他了。
还未见到他前的每一步,楚宁心中的忧虑便每多一点。若是伤的不是自己,那便只能是有人替她受了那一击,可除了容澈,便再没人会这么做了......可若真是他,那......
她已经不记得,这是再度见面以后,容澈对她的第几次相救了。若是在从前,她还会自欺欺人地告诉自己,那是因为容澈心地仁善,不忍心见死不救。可事到如今,她并非没有察觉这人身上的变化,这些时日以来,对她言行的容忍乃至纵容,也并非是一个无心之人,对他的一次次相护视而不见。
她想,自己大概是魔怔了吧,容澈是何许人,只怕这三界六合、天圆地方内就没有几个能伤到他的!他会没事的!
亲眼见到这人安静地躺着时,她仍有几分不敢置信。这人从前出现在她面前时,从来都是那么光华灼目、清远持重,哪像现在这般狼狈、虚弱、苍白而无力。
她伸出手抚上他的额头,可未过多久便骤然抬起,眼中满是惊愕。
楚宁来时已经猜到了几分,可真正知道了仍是不住地惊诧,眸中水汽再也压抑不住,化作圆润的珠子一颗颗滴落了下来。
容澈果然又替她挡了一劫。
“你这是何必呢?又没有欠我什么......”
“你以前不是最厌恶我的吗?”
“哎,你这个人就是太迂腐固执了,以为救了别人就会被感恩戴德了?凭什么呀,你又不是救世主。”
“你怎么这么傻......”
天色渐渐转明,几缕微弱的霞光透过雪白窗纸进入屋中,楚宁体内最后一丝法力耗尽,人也沉沉倒了下去。
恍惚间,她好似闻见一股淡淡杏花香,亦回到了很久以前与少年相识的那个疏朗春日里——
13. 疏杏窥光(一) 何不为公主择位佳婿,……
琉月王宫文华殿内,端坐上方的君王睥睨着下首几位臣子,面露愠色。他容姿俊美、气势煊赫,虽已过而立之年,依旧可以窥得当年的过人风采。
“王上,请您三思!”依旧有大臣上前劝谏。
楚天歌不是不知他们在忧虑何事,王后早逝,后位空缺多年,君王膝下仅得一女,还生得那样祸水般的模样,且性格乖戾、向来不守规矩......任由哪位臣子都会担忧这样的琉月国还有没有未来。
他们也并非首次劝谏他再立新后、广纳妃嫔、绵延王室、赐福琉月......甚至还以星象来暗示他此番行事祸国殃民、寡德无道,只是那些话他越听,便越觉心中如被针扎火燎了,几欲晕厥断气。
他爱先王后至深,立后纳妃,那是不可能的!
“此事不用再议,本王无意。还有其他要事相商议吗?”
殿中臣子早已清楚他们这位君王的心思,本想着多加施以压力,这位总有一日会向他们妥协。毕竟立后和纳妃对君王而言,根本算不上什么难事,沉溺其中的大有人在,只要不是那等冥顽不灵的,他们就不信松不了口!
可没想到,他们当真遇到这等油盐不进、顽固不化的君主,数年过去了,在他们的苦口婆心之下,这位却依旧岿然不动。而眼下大臣们的立后提议的再次否决也属家常便饭。
是以大殿中的臣子们,没有一个对这结果感到意外,只照样作出痛心疾首的样子来。
“王上,臣有奏。”
正在楚天歌准备起身离开时,一位身披猩红官袍的年轻臣子站了出来。
“你说。”
“既然王上无意立后,何不另辟蹊径,为公主殿下择一位佳婿,入赘琉月,以安臣民,佑我琉月千秋万代。”
此言一出,在座的臣子皆沉声敛气,心道不知是从何处冒出的莽夫,居然胆敢打上他们这位王上的掌中珠、心尖肉的主意!可随即略略思忖一番,又觉实在不失为一条可行之策。毕竟公主亦年岁不小了,迟早是要嫁人的,又有诸多爱慕追求者,择一位佳婿对琉月而言也并非难事。
于是,他们又开始偷偷观察上面这位的反应来。
楚天歌眸中微动,看着下首这位虽有些面生却姿态谦恭、仪表不凡的年轻臣子,问:“你有何提议?”
殿内顿时一阵骚动,苍天,大地,神明,他们的王终于有所松动了,并非到了那般无可救药的程度!
年轻臣子清了清嗓子,神色自若,揖手道:“不若向四周邻国广发请帖,遍邀王公贵族中青年才俊、品德俱佳之人前往琉月。当然,是否要以招婿的名义相邀,以及所邀对象等诸多事宜可待日后再行商榷。臣相信,以琉月当下的地位,再加上公主殿下如今的声名,此行定能一举化解琉月危局,同时也可与各国往来交好,为今后的琉月缔结坚实的盟友!”
殿内众臣默默听着,亦觉十分有理。虽说琉月在如今这位行事荒诞、不理朝政的君主手中着实大不如前了,可在这诸国之内,实力依旧不可小觑。然若是这子嗣承继一事久不能决,即便实力再雄厚的王国,也经不起这般的内耗。若是此事成了,既解了琉月的燃眉之急,又可为琉月的今后辟出一条佳径,则其再现往日雄风也指日可待了!
实在是一条独辟蹊径的良策!
楚天歌听罢,半晌,笑出声来,凝视下端的年轻臣子:“好,此事允了!不过此事事关公主与琉月,须得倍加重视,不可马虎草率,既是爱卿提出来的,此事就由交由你主办吧。”
诸臣们正感动得无以复加、准备立刻归家奔走相告时,只见上首的君主又吐露了一条令人震惊的言语。
“吾已无意王位,待公主成婚后,就会将王位传给驸马,望诸位且有思想准备。”最后目光落在方才那位臣子身上,“你叫什么名字?为何从前没见过你?”
金殿中人声早已沸腾而起,可这人的声音却温润平和,清清浅浅略过满室躁动不安的尘心,直抵上面那人耳边。
“微臣新晋礼部主司顾衍,身份低微,才浅识薄,故不得上见。”
“你很好。就擢升为礼部郎中罢,自即日起入御书房随侍。”
“臣遵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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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宁听到朝中有人提议要为她择婿的消息时,文华殿中的臣子尚未走出王宫大门。
“你说什么,父王要给我择婿,这人还要继承我琉月王位?”
小姑娘顿时觉得手中刚拿到的时新话本也没意思了,整个人战略性后靠,直到仰面看到了枯枝交错的葡萄花架时,才发觉今日坐的是藤编躺椅。得了,装不成晕倒了。她看了眼身上穿的的笨重锦袄、手里握的鎏金手炉、腿上搭着的银狐毛毯,碰了碰自己凉透了的鼻子,看来装病这招也走不通......
无奈之下,仰面看天。
昨日她曾夜观天象,见星子缀满夜空,熠熠生辉,以为今日必定是个大晴天,便早早起来折腾、挑了这处晒太阳,不料没等来晴好日空,便有人给她送了个晴天霹雳,将她扰的心烦意乱。
楚宁看了眼厚重的云层,打定主意,边起身边问:“父王在何处?”
“刚下了朝,这会子应该在合欢殿。”
楚宁一顿,也是,他除了那里,还会去哪儿?是她一时心乱了,白问了这句话。
自从她母后去世,这位曾经叱咤风云的君王便如丢了魂一般,不仅鲜少上朝、将政事抛在一边,连对她都甚少过问,只自己关在合欢殿中,默默做起了......手工。
起先她也会同大家一样,感到不解与诧异,夜夜欢歌不上朝的君王她闻过不少,可这日以继夜做着手工的君王......她却是闻所未闻。可渐渐的,随着楚宁长大,她便明白了。
那一个个她父王亲自做出来的玩意儿物件,都是对逝去爱人的思念。积年累月地,便有了思念如潮。
如此看来,母后是幸运的,可若换成了她与琉月,便又是不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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合欢殿的一间偏殿里,着寻常素袍的男子正坐在小兀上认真地扎灯笼,他神色淡然,动作娴熟,发未束而散于身后,与半个时辰前金殿之中睥睨众人的君王判若两人。
这间屋子原是书房,如今却摆满了他亲手做的各式手工物品,椅子、凳子、小几、灯笼、风筝、纸伞......大大小小上百件,几乎每一件上面都刻着“雨歌”二字。他与她的名字。
没过一会儿,一个兔子形状的灯笼便搭好了,他正欲起身拿来彩纸与颜料,一道娇小的身影窜了进来,将他的腰背围住。
“都这么大的人了,还这么喜欢粘着父王?”楚天歌柔声道。
身后的小姑娘对这话颇不满意,不肯松手。
“今日朝上之事,你都知道了?”
楚宁撅了撅嘴,“父王都不与儿臣商议,便要将儿臣嫁出去了,儿臣如今还小,作什么这么着急?又不是养不起了!”
这是来与他理论来了?楚天歌清楚女儿的性子,平时虽娇惯淘气了些,却并非不辨是非之人,遂握住了她的一双小手,让她面朝着自己。
“父王老了,今后只想在这殿中做些手工安度晚年,别无他想,只是琉月却需要一位才德兼备、身份尊贵的君主来治理□□,这是我们身为王室的荣光与责任。”
“可父王只有阿宁一个孩子,阿宁身为女子亦无力独自承担起那金殿之上的重担。所以,父王为阿宁寻一位帮手,同时也是阿宁日后的夫君,一同守护好我们琉月的百姓,这样可好?”
楚宁面目凝重,眉头紧蹙,问道:“为何一定要找旁的男子,难道不能阿宁一个人治理琉月?儿臣可是这琉月最尊贵的公主,难道还不够有资格吗?”
楚天歌听了,笑道:“父王倒是想将这王位传于阿宁,可你想,文华殿内的那些个老顽固们会同意吗?还有这朝堂之外的许许多多百姓,他们能够接受吗?父王知我们阿宁向来最是聪慧懂事,可礼法规矩在此,父王亦是别无他法。”
小姑娘似乎有点被说服了,白皙精致的面孔上露出几分明悟,可似乎想到了些什么,眉心肉眼可见地拧成一团,“只是儿臣今年才不过十二岁,母后嫁给您的时候已满了十五......”
楚天歌轻笑,“这个不着急,咱们慢慢选,谁让喜欢我们阿宁的人这么多,父王看完那些恐怕就得花上好几年了。而且,阿宁不是再过数月就十三了,所以现在开始,已经算是比较迟了。”
他说最后一句时故意作出一副忧虑的表情,惹得小姑娘睁大眼睛问:“真的吗?”
楚天歌将女儿拢入怀中,温言安慰,心中对那人的思念浓到了极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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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宁还是怀疑自己被坑了。
她从合欢殿回来后,仔细想了想他那废柴亲爹的话,发觉他就是想推卸责任。明明年轻气壮,却一心只想儿女情长,固执己见,不愿立后亦不愿纳妃,尽管她也不愿唤另一个女子母亲,可是他毕竟是王,需要完成自己的使命......
可目光触及桌边放着的那盏兔子灯笼时,内心终是一软,他亦是因为自己心爱之人才会如此......
于是,十二岁的小姑娘在开春前的最后一寸寒光中,为自己不着调的君父操碎了心,也终究默默接受了自己的命运。
14. 疏杏窥光(二) 我家公子不过是位寻常……
三月初六,长兴街外早早排起长队,皆是为了一尝那文昌记的云吞面。
有那初来乍到不相识的,满不在乎道:“一碗面而已,至于吗?”
随即身旁便零零散散传出反驳之言。“公子,你不知道,这家的云吞面可是城中一绝,连王上都钦赐了牌匾称赞此乃人间美味......”
“可不是,这家的师傅还是王上特意请出山的,一日只买两百份,售完即止。”
更有一位小姑娘轻推了推他的手臂,“哥哥,你要是不排的话,可以把地方让开吗?”
少年这才发现他......的确挡了旁人的道了,看着周围人幽怨的眼神,他的太阳穴止不住地跳动。得,这才刚到琉月国,就这么不招人待见,他也是真不该大老远得跑来凑这个热闹。
他气哄哄地回到客栈,打开房门,也不看里面有没有人便直接在椅子上坐了下来。
靠窗边的矮榻上,端坐着的白袍少年不动声色地翻了一页手中的书,连头都未抬起。
见无人理他,容濯也就这样呆坐着,像是在与自己置气。不过约莫一刻钟后,他原本的满腔怒火,便已泄了一大半。
他忍不住开口:“你不问我为何生气?”
语音刚落,对面人声音便响起:“你为何生气?”
容濯白了这人一眼,挤出一个笑容道:“无事,我已不气了。我如今比较好奇的是,那位传闻中的琉月公主,众星捧月的神女般的存在,究竟是何方人物,让王兄舍得将你送过来,做这琉月王宫的......乘龙快婿。”
容濯最后一句话是走过来后,贴着这人耳朵说的,他清晰地看到,这位沉默寡言的少年出现了片刻失神。
“三王爷明知我此行目的,还特地跟过来,又是意欲何为?”
容澈一双眼对上面前蓝袍金冠的轩朗少年,沉静似水,不见涟漪。
“容澈,你这是在赶我走?好好好,爷还不愿跟你待在一起呢,无聊死了。”说罢,他又用力地将房门打开,摔到一边,出了屋子。
稍许,容澈这才将手中的书放下,站起身来欲将门关上。只是走至门边时,发现地上还躺着一个暗紫色金纹钱袋,他几不可察地叹了口气,终是出了门去寻那人。
蓝袍少年刚出了客栈不久,脚步便缓了下来。他方才所说的,多半还是气话。
他与容澈虽非亲兄弟,却打小一块读书习武,几近日日待在一处,早就习惯了他那一派正经、不苟言笑的作风。说起来容澈的父亲、先帝的长子是位何等温润如玉、肆意风流的人物,如何就生了他这么一个不懂风情的小古板,也着实令人费解。
不过容濯也并非那等不顾大局、毫无眼力见之人,他同容澈一路赶来,早已无聊至极,原本他们的人尚需三日才能抵达,亦是他缠着容澈离了众人先行赶到这月照城。他这位堂哥虽然脾气冷淡了些,但对他还是十分迁就的。
只可惜他方才发作一番,这么快回去似乎有些没面子,还是过个半日再回去找容澈好了。思及此处,少年面上一喜,抽出折扇握在手中,大步流星地往长街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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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说自那日朝中传出为公主择婿一事后,消息很快传遍了整个王宫乃至整个琉月国,以至于上至王宫殿堂、下至民宅街巷都在纷纷议论这一桩轶事,其热烈程度比之当年的君后大婚有过之无不及。
只是作为当事人的这位公主殿下的反应却十分......平静,甚至置若罔闻,依旧吃喝玩乐、观花逗猫不亦乐乎。若是以往,这位公主可是一定会冲到自己父王面前撒泼打滚、据理力争,接着又会将经办此事的大臣们一通捉弄,将此事扼杀在摇篮中。
毕竟,没有哪位女子会希望将自己的婚姻大事交给一群只会高呼“苍生黎民、天下尔尔”之人手中,仿佛她的人生只是一场政治博弈,交锋权衡之后,也就永远盖棺定论了。
以至于倾云殿中的侍女宫人们都以为他们的公主莫非是受刺激太过、一时无法接受才会如此......是以众人又开始心疼起他们的公主来,进言献策、哄逗讨好,无所不用其极,这不,在公主生辰的前一日还瞒着众人将公主带离了王宫。
作为月照城中最为繁华的一处酒肆,还未及午时,悦仙楼中早已是座无虚席,华彩满堂,来往小厮腿脚麻利相继呈上菜肴佳酿,席间欢声笑语,不绝于耳,一派热闹景象。
一位容貌清秀的公子骤然出现在厅中,引得众人一番骚动,只远远瞧上那么一眼,便觉心魂驰荡,挪不开眼来,再欲细看之时,人已没了踪影。
年轻的小厮耳根红着关门出去后,楚宁面上摆出的一副温润君子模样立刻消散殆尽,看了眼屋中陌生的装潢摆设,声音带了淡淡不悦:“怎么不是‘绛雪’?让人给占了?”
同为男子装扮的姜筠在一旁脸色一白:“说是有位身份尊贵的王爷点名要了那间,又因着您不愿显露公主的身份,这才......”
楚宁轻捻着离宫时随意戴上的白玉扳指,眸中闪烁,“那就这间吧,在哪都一样。”
姜筠心内暗暗一惊,又心道,之前您可不是这么说的,说那“绛雪”虽华贵不足,位置亦非最佳,却胜在雅致,推开窗便可见晴空澄阳,观小儿嬉闹、车马喧喧......不过,她是不会在这位面前戳破的,否则便是自讨苦吃了。
“殿下——”姜筠刚开口,便瞧见面前这人的白眼,意识过来,忙改口道:“公子,我觉得这‘流枫’亦不错,听闻这几日悦仙楼请来了远近闻名的戏班子,待会儿就会演上几折,这儿的观看视角可是最佳的!”
“是吗?”楚宁面上依旧神色依旧,语气却软了下来。
“真真的,阿筠从不哄人。”
楚宁看她一副欲掏出心肝自证的样子,正欲笑,只听得从隔壁传来一阵叱骂之声。
姜筠眼皮猛地一跳,显然也听到了,她细细辨认,发现是从左侧传来的,那岂不正是......她家殿下的“绛雪”吗?
“......小人自然不敢慢待了公子您,只是您看,这凡事都有个规矩章程,您在此地消遣快活了,便该拿出银子来付账,这天下可没有吃完不认账的道理,小人见您也是一表人才,何必为难我们这些人呢?”
容濯面上阴沉得不像样,他不过坐下没多时,发觉自己的钱袋不在身上,又因走得急并未带上什么贵重之物,举止间带了些懊恼,这掌柜就带人闯进来迫使他结账,还暗讽他假冒贵族吃霸王餐......
他堂堂淳国三王爷,当今王上的亲弟弟,这还是他头一次被人如此对待,偏生他还不好反驳,岂有此理,真是气煞人也!这琉月不会与他八字不合吧,怎么一日还未到,便已遇上两摊这种事了......
“本王也是今日才知,这琉月国民,还真是民风质朴,为人良善!本王活到今日,也未见过这般好的掌柜与酒肆呢!”
楚宁听得嘴角一扯,这人怕是旁人都听不出他话中的讥讽吗?又眼中一动,依这人方才的口气,貌似是位初来乍到的异国王爷。既如此,那就更不能袖手旁观了。
她看了眼身侧的姜筠,对方立马会意,开了门往邻间走去。
中年掌柜态度虽仍强硬,可心中却隐隐有了几分不安,这男子虽没拿出银子,可身上那股贵气却是不假。他多年与王公贵胄打交道,并非那等毫无见识之人,眼下这人说的话竟让他生了些许畏色,也有些后悔自己实在不该听了小厮传的话便急匆匆赶过来......
正是焦灼无措之时,身后响起了几声轻轻的敲门声。
小厮看了屋内一眼,仍是开了门将人放了进来。
容濯原以为是自己那位小古板堂哥寻来了,眼中不由存了些期冀,谁知抬眼仔细一看,竟是个矮个儿的小子,面上顿时一沉。
姜筠给屋中之人作了礼,才开口道:“掌柜,我家公子说了,这‘绛雪’中的客人的酒钱,她请了,还请您不要为难这位客人。”
掌柜早便想寻个借口离了屋中的这尊佛,这点酒钱不要也罢,只怕当真得罪了这位,如今却有人找上门来直接帮他付了帐,倒还真是求之不得,当即脸色变得和善起来:“是是是,既然有人要为这位公子付钱,小人自是不会再扰了公子吃酒。”
姜筠看着这掌柜翻脸的速度,心中不由一哧,冷言道:“还有,我家公子令我转告您,公子远来是客,您该好好敬着、待为上宾,若是连这点事都办不好,以后这悦仙楼也该易主了。”
掌柜听到这话,后背早已湿成一片,连腿都开始发颤,只恭着身子道:“是小人浅薄了,多谢公子指点,小人、这便下去好好安排,定会好好招待这位公子!”说着也不顾屋中人如何看他,忙撑着颤巍巍的身子离了这处。
方才容濯见进来的并非他心中的那人,心里难免有几分失望,可又见这人竟说出了方才那些话,还替他教训了一下那掌柜,心中不禁存了几分好感。又见这人生的虽身材矮小,可相貌干净,口齿伶俐,便问:“敢问,你家公子是何人?为何插手这不相干之事?”
姜筠笑了笑,“我家公子不过是位寻常之人,这么做大约也是......闲得慌。公子请慢用,小人先回去了。”
容濯表情一僵,过了一会儿,才勉强笑了出来。
15. 疏杏窥光(三) “当然,若这世上真有……
于是门再次被推开时,容澈见到的便是这番景象,也谈不上哪里不对劲,只是似乎与方才离开时变了不少。不过这人感情一贯丰富多变,容澈并未睬他,只将那钱袋拿出向他抛了过去。
对面之人头都未抬,便见那钱袋已牢牢落在他手中。
“你来得倒还真及时。”
容澈不置可否,径自在桌边坐下。看他这副心存怨气的样子,便知方才必定与人生了些龃龉。
容濯不必看便知他手中的是什么,也就是因为这个,才有了方才的事端。不过,能看到这人出现在这里,倒还真是意外之喜。从前他在淳国的勾栏瓦舍中醉生梦死之时,可是连这人的衣角都没能看到一眼。
“你如何得知我在此处的?”
面前这人却拿起茶杯,轻酌了一口,端的是一派矜贵清雅,翩翩公子如玉。
那样子仿佛在说,他怎会不知。
容濯似是自嘲般的笑了一声,“也是,世人都说淳国三王爷不外乎酒囊饭袋、废物一个,除了花天酒地、走狗斗鸡,一无是处,空长了副好皮囊与花架子,连衡王殿下的一根手指都比不上,又怎么会猜不出他的去处?”
“你喝醉了。”容澈淡淡说道。
“也是,是醉了,否则就不会明知故问了。”容濯心中生出一股燥意,拿起酒壶就往口中一顿乱灌,眼角亦透出淡淡猩红,“难得出来陪我,来,陪我一醉方休。”
容澈心知他方才所言并非有意,又思及少年多日来舟车劳顿、素食简行、收束天性,便不愿再扫了他的兴致,遂也随他而去,饮下了这酒。
几杯清酒下肚,胸中渐涌起一股热意,连平日向来清冷的眸亦添了几分暖色,容澈唇间勾起淡淡笑意,都说酒醉人,可亦是人自醉,不全在酒;即便无酒,自醉之人又何曾有减......不过不可否认,这的确是个好东西。
意识逐渐迟缓之时,楼下传来了锣鼓轰鸣声,伴着看客的呼喝及掌声,浓妆艳抹的几位伶人亦登台开了嗓。咿呀婉转的短短几句,便令似醉似醒的公子佳人们勾起了意趣,在那唱词中流连往复,忘却凡尘俗世。
*******
楚宁知那事已办好,便不再管邻间那人,让姜筠坐下陪她吃酒听戏。
这约莫是一出新写好的戏本,她从前还未听过。那旦角儿的唱功倒是其次,只是她扮的这个角色乃是位千娇万宠的公主,还生得一副怜爱可人的模样。
楚宁眉头微皱,仍继续听了下去——
公主年少懵懂,不知愁滋味,却于机缘巧合之下,识得了一位王爷并对他一见倾心。心思单纯的公主初尝情滋味,只会笨拙地日日向那人示好,并借机亲近那人。公主情意渐深,可王爷始终不咸不淡、不露声色。
直到一日,那王爷竟主动邀公主相会,公主自然是欣喜如狂,以为深情不负,能够得偿所愿。可没想到,那日她赶赴相会,等了一整个日夜,那人始终都未出现。
待到她怅然返回,才发觉城内已发生了政变,她从小长大的宫殿,早已弥漫在一片烟尘火光中,而那位她心悦的男子,却在此时被将官们拥着从宫城中缓缓走出,他们唤他“王”......
唱词到此处,戛然而止,座下人无不唏声惋叹,一时之间,都无人开口说话。
台上之人见戏已演完,正恭了身子欲下场去,还未抬脚,谁知从二楼忽传出一道清悦人声。
“先生,您这戏唱的不对。”
众人正意犹未尽,不想冷不丁冒出这话来,一时间席上又出纷纷杂杂传出些言语。而台上那位“公主”似乎也未料到此景,惊诧过后,温言笑道:“不知足下有何高见?”
“高见谈不上,只是觉得这戏文中讲的,多少有悖常理。譬如这位公主,既是自小娇宠长大,必然不曾受过半点苦,又如何会对一位半路杀出、来历不明的男子能够做到此种地步?”
“说白了,但凡这位公主不是个傻子,就能看出那王爷对她根本无意,也就根本不会次次都碰了一鼻子灰、失落而归却仍旧恬不知耻地凑到人家跟前去,这不是自找罪受吗?”
此言一出,席间竟有人接连笑出了声,兴许是觉得这话有趣,又或是觉得这说话之人太过天真。
那台上人闻得声音传自二楼一处雅间,似乎还是个姑娘,眼中笑意渐深:“可还有吗?”
楚宁稍一抬眼,便能看见台上的那抹艳色,微微勾了唇,这人倒是比她想象的要沉着些,索性继续说道:“依我之见,这位王爷亦是位奇人,主动送上门的美人不要,却成日算计着灭了人家的国,他若肯认真看上美人几眼,怎知人家不愿以这江山为聘、将这权势、荣华、地位,任何他所求的,一并都予了他?”
最后还补了句:“当然,若这世上真有这木头一般的人物,那我亦无话可说。”
容濯并未喝多少,自然也远未到那般不省人事的程度。他流连瓦舍,似楼下唱的戏文不知听过多少回了,并不觉有何新奇之处。倒是这人说的几句话,还有几分意思。
听到最后一句,他不禁笑出声来,往身侧那人看去,喏,可真是不巧,他这儿正有这么一位。不知这说话之人若是知晓了,还未说出方才那番话来吗?
容澈察觉到这人的目光,并未在意,外面那番动静他亦听见了,不过是无谓之争,本就是一出供人赏玩的话本,真真假假,在他眼中并无二致。
不过外间的争执仍在继续。
“足下见解之独到,的确非常人所能及。不过,小人也想问您一个问题?”
“你说。”
“足下是否尚未涉足这男女情爱之事?”
见一旁这人笑得腰都快直不起了,楚宁忍不住瞪了她一眼,面上强装镇定,什么叫搬起石头砸自己脚,她今日可算是知道得透透的了。
“何以见得?若我说是看透了这世间情爱呢?”
台上之人轻笑,“也未可知。只不过自古这风月之事,最是不可理喻,即便是这世上至清至明、智计无双之人,亦难逃这情之一字,个中滋味,也大约只有当局者才能知晓......”
听完这话,楚宁恍惚了片刻,回过神来再去寻那人身影时,台上早已空无一人。觥筹交错间,堂上又被众人的嬉戏笑闹声再度充满,刚才一席言论仿佛只是场不咸不淡的插曲,听过便散了。
楚宁闷闷地灌了几杯酒,喉中似烧着了一般,可心中又是说不出的痛快,还欲再继续时,酒壶腰身处却多了只手,阻断了她的下一步动作。
“殿下,不能再喝了,明日为着您的生辰,王上还要在崇明殿宴请王公贵族,据说还有异国来使。您再这么喝下去,只怕到时又该出事儿了......”
楚宁本就心内烦闷,听了这话,越发不是滋味,“本公主生辰,关他们什么事,爱来不来。”说着便要去抢那酒,谁知姜筠似是早预料到了,死死地将酒壶扣住了。
“那殿下就可怜可怜阿筠吧,若是王上怪罪起来,奴婢便要吃不了兜着走了。”
楚宁几次都没能抢下来,又听了这话,心中那股热意渐冷了下来,只是意识还不大清醒,遂作罢,走到里间开了窗,顺道散散身上几不可查的酒气。
虽已是春日,风中仍夹杂着丝丝凉意,疏忽间将人胸中的燥与热带了去,随之飘散......楚宁在窗边将脑袋往外探时,并未注意到一侧的“绛雪”的窗户亦被人打开了。
容澈半坐窗边,垂眸不语,依旧是那副生人勿近的模样,却多了几分说不出的清远恣意,仿佛天外的谪仙终于沾染了几分生气,却又更超然于这凡尘俗世之外。
他淡淡扫过窗外,长街巷道、车马人行,一片繁盛和乐景象,倒是他从前未曾在意过的人间烟火。目光收束,不经意间撞上一双笑意清浅的眸子,霎时间周遭一切仿佛都褪了颜色,只余下窗前的那抹生动。
他怔了一下,只依稀记得是位少年,可模样又俊美异常,再欲看清面容时,只听得从隔间传来一声“公子”,那人便消失在窗前了。
楚宁回到马车中,眼中的疑惑却分毫未减,那窗边的男子便是方才“绛雪”中的那人么?可是,任她如何看,都没能将这谪仙般的人物同不久前还与掌柜争执过的贵胄公子联系起来。究竟是她看走了眼,还是那人极善伪装、有着千番面孔?
不过终究不得而知了,她已在回宫的路上,日后多半也不会见到那人。
容澈二人才回了客栈,便瞧见几张熟悉的面孔。
许是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何事,方才还站不稳脚的容濯这会儿提了腿便往上走去,“老规矩,有事再来烦我。”
显然是对容澈说的。
容澈直接忽视掉那人,转向余下众人中为首的那位。
“何事?”
16. 疏杏窥光(四) “这位便是大名鼎鼎的……
“是关于明日的宫宴的。”
“此事我已知晓,明日会同三王入宫,你不必担心。”
“是、琉月国君听闻殿下抵达,宣殿下与三王爷明日午后便入宫。”说罢,秦昱看了眼面前之人,面露难色。
容澈眸光微动,晚宴之前便入宫,倒也不是什么难事,只是......这琉月国君,似乎有些太着急了。寻常贵胄多半是在宫宴之前方至,若是午后便入宫,大约是这位琉月国君欲提前见他一面,亦或是有什么旁的事情交代。
这么看来,如今的琉月对这择婿一事,倒还真如这外界相传的......急不可待。虽说未对外明说,可也几近是人尽皆知了。
“无妨。入宫而已。”他面色淡然,轻描淡写地应下,身旁的秦昱一阵恍惚,答了声是便退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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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前日饮了些酒,回宫时又受了风,楚宁晨间醒来时,脑袋有些晕沉沉的,险些没将自己摔散架,好在姜筠因害怕受到怪罪,忙不迭在榻边嘘寒问暖,她才勉强能够起身穿衣。
“殿下,虽说宴会设在晚上,但据说过了午后,便会有使臣相继受召入宫。而且听闻此次参加宫宴的,大多是各国的王公贵族,其中不乏有青年才俊之人,想来王上可得瞧仔细了!”姜筠迫不及待将她近来在宫中听到的消息告诉给她。
楚宁一个白眼丢过去,还用得着你说,这生辰宴哪是为她办的,那是为琉月群臣相看驸马办的,特别是上首坐着的她的君父大人!
姜筠仿佛没看到她的眼色,继续道:“据说淳国那位衡王殿下昨日亦到了,听闻那是位神仙般的人物,虽未及弱冠,却受朝野上下称赞,闻名遐迩,连王上都对这位青睐有加,真想看看是怎样的一位男子,能否配得上我们的殿下呢!”
“不过”,她似乎想到了些什么,语气一顿,“若是能见到昨日‘绛雪’中的那位王爷,倒也是不错的,虽说他嘴上厉害了些,可奈何......生的俊呀,花团锦簇一般,精致得令人挪不开眼......”
楚宁倏忽听闻“绛雪”二字,眸光流转,脑海中闪过窗边的白色身影,又见着这人说了“花团锦簇”一类的字眼,心头一皱,别开了话题:“你可知我的秋千都装好了没,上次搭的那个不够高也不够稳,若还没好,我便要去请父王亲自□□他们一番了。”
“该是好了吧......昨日出宫前就见他们在忙活了。”姜筠支支吾吾地答道,有些摸不着头脑,方才不是还在谈论淳国王爷么?
楚宁瞧见她心虚的样子,心中不知是恼还是乐,“行吧,那我们待会儿一块儿去乐乐!。”
姜筠听了,心头一阵打鼓,她方才不过是应付之话,并不知晓那秋千到底好没。其实没好也不打紧,她们这位公主向来待人和善宽厚,至多耍耍性子说上几句,只是她方才这么一回,若是去了却未见到那秋千,就显得他们联合起来诓骗人了,这还是在她的生辰当日......她有些欲哭无泪。
整座宫中,除了倾云殿外,都洋溢在一片喜色之中。阖宫上下,无人不晓,王上与群臣自这日起,便要正式为琉月相看女婿了!这可是多少年都没有过的大事儿,即便是平日不爱凑热闹的宫婢小厮,也难免不想一观这相继入宫、姿容绝伦的男子们。
至于公主殿下的倾云殿,自然还是该闹的闹,该玩的玩,整日不亦乐乎,颇有那么几分置身事外之感。便如此时,王上遣人前来叮嘱公主梳妆,可那侍从进来殿中时,早已不见了公主的身影。
王钦面色渐沉,看着殿内丝毫惧色都无的宫婢与侍从,太阳穴狠狠一跳,得,又得赶紧找人去将这位寻回来,否则今晚宫宴过后,他的脑袋便不知保不保得住了。
出了倾云殿,绕过几条隐蔽的小道,几近走了大半个王宫,才总算到了那地方。
姜筠见着眼前这番景象,呼吸一滞,连片梨杏交相绽放,掩映着一池碧水,仔细看去,还能瞧见那水中零星散布的如盖荷叶......怪不得她们殿下挑了这处地方,还提出这许多要求来,若非如此,倒显得对不起这般景色了。
“殿下,这儿是什么地方呀,我以前怎么没见过?”
“从前我无意发现的,便叫人将这修缮一番,到如今才算大好,如何,还不错吧?”
“岂止不错,只怕连御花园的景色也没有这里别致的,不过”姜筠又四处打量了一番,“殿下又是如何找到这里的,连我都不知道呢?而且看样子,这里似乎很少有人来,算得上十分隐蔽了。”
“这个......说来话长。不如先过去看看,我连那秋千的影儿都没见着,指不定他们又偷了懒了。”
说着两人身影便融入花树之中,与皎皎春色浑然一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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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没找着?”俯首书案的君王连头都未抬起,似乎对这结果毫不意外。
王钦嘴角一扯,忙道:“王上放心,臣会立刻派人出宫寻找殿下,定不会误了今日晚宴。”
“她不在宫外。”楚天歌手中动作依旧未停。
“那臣......是臣失职,还请王上责罚。”
若是宫中兵士见到平日威慑过人的统领将军的这幅模样,恐怕早已惊掉了下巴,可偏偏就是如此,正如王钦此时,怎么也没想到自己会拿一个小丫头如此束手无策。
最后几笔落下,楚天歌将纸张拿到眼前,对着午后的清朗日光,嘴角渐渐勾起,“你可知公主近日都在忙些什么?”
王钦又是一阵语塞,还能忙些什么,不就是上蹿下跳、走鸡斗狗?这宫中谁人不知谁人不晓?
“大约是在修心养性、静候王上安排?”
楚天歌的视线这才从纸上挪开,看了眼前这人一眼,“王钦,你在宫中多年,可有仔细瞧过这其中景致?”
王钦又是一愣,不知该答些什么。
“不若你今日便去秋水苑附近转转,那里的花大抵是开得正好。对了,那位衡王也在宫中,将他也一同带过去!”说罢,又继续研弄手中那一纸张。
王钦还欲多问几句,见君王此番模样,也只得一头雾水地退下。
殿内人已尽散,余下一室清泠,楚天歌方朝窗外看去,脑中浮现出不久前见过的那位少年的身形,心中仍是不住惊诧,只是......这样的惊才绝艳,会甘心入赘琉月,缚于这方金殿之内?
轻叹了一声,他重新拾起桌案上的纸张,对着其上勾勒出的清丽轮廓微微出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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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已过两盏,容澈仍未等回那位不省心的王爷,门外却不住传来年轻女官的细语攀谈声。
“这位便是大名鼎鼎的衡王殿下了是么?”
“必然是了,听闻刚受王上召见,想来也没有别人了。”
“他生的可真好,神仙一般的人物,果然也只有这样的男子才配得上我们公主了。”
“我瞧着方才那位更和气、易于相与些呢,这位从方才进来就没笑过......”
容澈抿了口茶,看了眼窗外的天色,觉察到此处诚不便久留,也难怪那位到现在都没回来寻他,遂放下方才随意拿来看的一本书,离了这间宫殿。
许是因今夜的宫宴,已陆续有功贵入内,四处仿佛都陷入一片哄闹之中。容澈本试着找寻出那抹熟悉的身影,奈何一路恭维使他骤生了几分厌倦,便只往人少之处去,到最后周身的嘈杂消散殆尽之时,他亦不知自己究竟身处何处了。
抬眸之间,见雪色连绵,淡香扑鼻,先前的不愉似乎也悄然远去,心中余下一片澄净。
正往里走时,不远处忽然传来几声轻笑,随温软的风穿过层层花树,落在耳边,似铃铛清悦灵动,叫人生了几分探寻之意。只不过还未待他动身,一道鹅黄身影随秋千跃然而出,在半空洒落点点花瓣,留下少女的欢喜愉悦,一时间竟叫人挪不开眼。
恍若初涉人世的精灵仙子,纯稚洁净地没有半分瑕疵,动静之间,在名为春日的花簇中勾勒出少女灵动灿然的美,是他从未涉足留意过的动人景致。
倏忽间又是一片雪色飘然,容澈伫足花树中,迟迟没有抬腿。耳边的清脆笑声似乎并未间断,他正欲走近看清那女子模样,却听得身后不远处有人在唤自己。
“衡王殿下。”
他顿了一下,转过了身。
“阁下所为何事?”
王钦见面前这位气度不凡,容色更是出众,便知自己没认错人,便道明了来意:“无甚要事,不过王上恐您初至宫中,尚不熟悉四处宫苑,令臣带您四处转转,亦可聊解乏意,您看如何?”
容澈会意,颔首道:“甚好,那就劳烦您带路了。”
王钦见了他方才所立之处,便问道:“殿下可要继续往那边去?”
容澈视线稍侧过去,微微一顿,随即神色又复一派坚定清明,道:“不必了。”
不远处的小姑娘好似察觉到了这一幕,一时间连新扎的秋千也失了兴致。
“殿下您看,那好像是王钦大人,咦,他旁边那个是谁,怎么以前都没见过?”姜筠望着男子的背影道。
楚宁仍立在秋千上,漫不经心答着:“大约是哪位入宫的勋贵吧,王将军他老人家整日不就做这些事吗?我都怀疑琉月的将士是否真的有一抗之力了。”
“殿下,也不能这样说吧,王钦将军是宫禁统领,应该是不管这些行军打仗之事的吧。”
“话虽如此,可那些带兵的将领们我也见过了,还不如他这么个守卫宫禁的呢。看来昨日的戏本唱的也没错,总是我们自己也疏忽大意了,才叫人有机可乘一夕颠覆了。”楚宁脑中浮现昨日听过的唱段,胸中总有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气,不知是因其中人的身份际遇,还是因了她们相似的命运。
姜筠并未注意听,望着那两人离去的背影忽然眼前一亮,“殿下!我知道了,那位一定就是众人口中的衡王殿下!”
17. 疏杏窥光(五) 你改变不了这一切,否……
“你又没见过他,如何就这么肯定了?”楚宁笑道,她仔细看过去时,那两人早已走远,余下模糊的光影被重重春色掩映,并不真切。
姜筠下意识摸了自己脑袋,正欲说出个五六条理由证实她所言非虚时,身后不知何时已齐刷刷立了一排宫人。
“殿下,快快回宫梳洗装扮吧,王上方才已经令王钦大人前来请过您了!今日可是殿下您的大日子,再不回去,只怕王上会动怒的!”
楚宁下意识与姜筠对视一眼,果然,还是被找到了。
“行了,我回就是了,也不是多重要的日子,竟如此兴师动众,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今日就要成婚了。”楚宁从秋千上跳下,望着眼前突兀的人道。
“殿下,可不能这么讲,这宫宴......”话还未说完,只见她们这位殿下便抬腿走了,宫人们只好又匆匆跟上:“殿下,您慢点走!回倾云殿的路在这边,您走错边了!”
“本公主今日就想走这条路,不可吗?”
浩浩荡荡又是一大群而过,好不热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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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澈见到少年王爷之时,已是宫宴之上。
“依我看,这琉月王宫中的女子,倒也不过尔尔,半分不及我府里的小娘子们,早知便不陪你来了。本王走的这些日子,她们定然对本王思之如狂、夜不能寐了......”容濯身子歪在案边,面色微醺,一副轻佻模样。
容澈脑中浮现方才这人与三两宫婢打情骂俏的画面,不动声色道:“我记得,是你自作主张跟来的。何况三王爷似乎在这宫中颇受欢迎,并不像你口中所言。”
“啧啧啧,说这话可就生分了。本王还不是见你只身一人前来,怪可怜的,这才来助你一臂之力的?就你这么个小古板,可别连人家公主的面都没见上就被扫地出门了。”
容澈的目光略过上首的君王,直言道:“你知此行非我本意。”
少年王爷一声轻笑,眸中染上了三分冷意,道:“容澈,你看这大殿之中有谁是真正想求娶公主的?你改变不了这一切,否则你早已不会出现在此处了。我说的对吗?”
似乎他自己都觉得可笑极了,看着不远处空无一人的桌案,淡淡道:“恐怕连这位公主自己,都是不情愿的。你瞧,她到如今都没出现呢?”
殿内酒已过三巡,诸王孙子弟、勋贵臣子盛装出席,歌舞亦不曾断绝,唯独不见了这场晚宴的主人公——琉月公主。
“想来在座诸人应是失望的吧,都说这位公主殿下貌美无双,见上一面难如登天,看来此言倒是不虚。”容濯笑道。
容澈端坐案前,神色淡漠,不置可否。
容濯自知没趣,亦不再开口,只一股脑儿地往嘴里灌入果酒。
不多时,一位内侍官从殿前悄声进来,近百步以后才踏上上首台阶,继而凑到君王身侧低声传话,君王随即开怀展颜。余下殿内中人察觉此变后,瞬时神色各异。
“公主殿下到!”
还未及宫人传呼及殿内,着华服的少女已落座席间,远远观之,若熠熠明星,光彩耀目,又似精雕细琢的珠玉,叫人轻易不敢触碰。
顷刻之间,座下方才还百无聊赖的众人便悸动起来,嘉言赞赏、献媚示好、溢美之词亦不绝于耳、充盈殿内,一反先前的素净寡淡。
容濯首先注意到的是少女身侧那位眉眼清秀的婢女,这个人......他昨日似乎曾见过,不过他记得,那是位侍从装扮的瘦弱男子,而眼下这个......上首传来女子轻声细语,脑海中的画面与殿内中人渐渐重合。
他勾唇一笑,竟是如此。难怪。
楚宁正举杯婉谢座下的又一位异国王爷时,耳畔传来姜筠的低声惊诧:“殿下,我好像看到昨日悦仙楼中“绛雪”的那位男子了,他、他就在殿内。”
她手中一顿,余光瞟到男子端方沉静的身姿,心下又惊又惑,将果酒一股脑吞入,喉中一阵热辣,引得咳声阵阵。
“殿下,你怎么了?不要紧吧。”姜筠忙问,一面轻拍她的脊背。
“无、无事。”
还真是无巧不成书......
原以为那人不过是寻常之人,也并非真的是什么王爷,只不过一时情急而为,不曾想,这人今日竟出现在这琉月宫宴之上了。莫非,他亦是为这场择婿而来?
这一幕刚好落在容濯眼中,他饶有兴致地搓磨着手中的酒杯,见容澈俨然一副置身事外的模样,打趣道:“容澈,你真不看看这琉月公主的模样?万一你当真愿意呢?”
容澈听了,连眼皮都未稍有一动,一副事不关己的疏远模样。
“也是,于你而言,这世间女子并无二致。”容濯的目光落在不远处少女身上,眸中是毫不掩饰的溢美神色,叹惋道:“可惜了,人家看上的是你这位衡王殿下,否则说不定本王也有机会抱得美人归。”
“若你当真如此想,可以一试。”
容濯眼睛睁大了望着身侧这人,一时噎住说不出话来,总算知晓他父王如何选了怎么一个人来琉月,这可还真是......选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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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宴过后,楚宁一行人还未倾云殿门口,便瞧见宣旨的内侍官已候在殿外了。她本欲装作没看见直接进殿,奈何这些内侍官们也不是吃素的,早已熟透了她惯常的躲避伎俩,直接齐刷刷跪在门口,将堂堂一国公主生生挡在自己寝殿外不得而入!
楚宁叹了口气,跪地,接旨。
“自明日起,着令公主楚宁继续前往书苑进学,由淳国衡王殿下、淳国三王爷,星揽国世子伴读。不得借故缺席。不得迟到早退。不得忤逆师长。不得态度不端......”
待到内侍官总算念完这一长串学规后,楚宁几近昏昏欲睡了。
“殿下,该接旨了!”内侍官提醒道。
“这当真是我父王下的旨?还是受何人撺掇的?”楚宁问道。
此言一出,一旁的内饰官皆大惊失色,忙解释道:“殿下,这话可不能乱说,奴婢们可真没有,真真切切的。”
“那近日可有何人见过我父王?”
“这、除了王钦大人、淳国衡王殿下,奴婢便只瞧见顾衍顾大人进过书房了。”一位内侍答道。
顾衍。
又是这人!似乎近日发生在她身上的事情就没有与这个人脱过干系的。这是打量她在此时上定然不会忤逆么?
让她进学?继续接受那些老古板们的念念叨叨?
想都不要想!
楚宁气闷,又问:“父王在何处?”
“王上说了,若是殿下要为此事去见他,那就不必了,他不会见您的。”
楚宁不以为意,心道他不见我,我自有办法见到他。她就不信,这人总归是在合欢殿的,难不成还会跑了不成。
未曾想,奉旨的内侍官又道:“另外,王上已连夜出宫,前往长春观闭关了。叮嘱殿下您若有何异议,待他回宫之时再行商议,在此期间,务必听从教导,好自为之。”
楚宁:......
次日清晨,天还未亮,便有王钦另一群内侍等人在倾云殿外候着。
楚宁昨日饮了酒,睡得懵懵懂懂间,只感觉有人前来欲将自己从被褥中捞出来,猛然一惊,才记起了昨夜那道旨意,一时号啕大哭出来:“太过分了,连觉都不让人睡了。还有没有天理!有没有国法!还有没有把我这个公主放在眼里!”
余下众人:......殿下!
您是想穿那件嫩肤的还是姜黄裙衫?
您想梳双垂髻还是元宝髻?
文房四宝已经备好了,殿下需要过目吗?
殿下还有其他吩咐吗?
楚宁:......
辰时方至,楚宁出现在书苑时,发现里间空无一人,除了一位须发皆白的教书先生。
楚宁的脸越发沉下去,刚欲抬腿离去,谁知甫一转过身,便撞入了一具清瘦挺拔的胸膛。
“你——”她捂住脑袋,又急又气,睁大一双桃花眼,往这人望过去。
目光所及,是青衫薄衣的少年郎,往上看去,便是一张清极秀极的面庞,七分坚毅,三分疏远,宛若素雅明净的山水画。
楚宁瞧见是这张熟悉的面孔,话到嘴边却只说不出口,直愣愣地望着眼前这人,仿佛四周围的一切人物、景象都凝固了似的,只余下在心间层层荡开的惊诧。
少年却并未看她,淡淡扫了眼后便挪开了视线,眉间微蹙着,余下胸口处隐隐作痛。
“咳咳。”不合时宜的声音打破了这片刻的寂静,“公主殿下,老夫已等您许久了!您这是准备去哪儿?”
只见小姑娘如瓷般的精致面孔上瞬时生动鲜活起来,懊恼中带着顽闹,丝毫未见被抓包的羞愧惊恐之意。
她缓缓转过身来,挤出一副笑脸朝先生解释:“先生您误解了,我是瞧这里景色宜人,一时没忍住,准备......四处转转。”
张老早已了然于胸,他们这位公主虽天资聪颖,然素不喜上学,古板迂腐之读书人尤甚,此番出现于此地,还多么有些被迫之意。不过,倒也不真的是要她读书用功,不过是情势所需罢了。
他笑道:“殿下好雅兴。不过此时晨露未唏,湿气稍重,不免伤了尊体,何若过午以后再来,想来景色更佳。”
又见公主身后立着位气质不凡的郎君,心中有了计较,温声道:“淳国的衡王殿下也至了,一同听老夫浅谈几句可好?”
18. 岁兮浮度(一) “殿下若是无大碍,不……
容澈虽未曾见过张老,然其德名在外,风度品格更是为人敬仰尊崇,虽定居于琉月,其仰慕者遍布诸国,他亦有所耳闻,便庄肃地朝张老作了个揖,“先生自谦,能得先生教诲,乃晚辈之幸。”
张老捋了捋尽白的胡须,笑道:“殿下过誉。”又定睛瞧了眼院内之人,只觉这一动一静、一山一水,煞是可爱,“二位殿下若再在此处站下去,可真要折煞老夫了。”随即便促着他们入室。
楚宁心内的诧意还未停息,抬眼时,只见身旁之人已越过了她径直往里走去了,留下一个单薄又坚毅的背影。
这便是......衡王?他分明不是个金玉其外、举止轻佻之人么?难道是她看走眼了?
楚宁百思不得其解,回过神时,人已没了踪影,思忖稍许,仍提起腿跟了进去。
四方明净的居室,隐可闻见花香,其间以一屏风隔断,光影横斜,人影绰约,时有轩朗书声,静谧无比。
不过正是如此,楚宁的困意更甚了,她右手撑着脑袋,昏昏欲睡,似小鸡啄米,对耳朵里传来的那些个之乎者恍若不觉,只想着如何熬过这一日,早日回寝殿与周公他老人家相会。
张老端坐上首,讲至大半之时,见下方屏风两侧风光各异,又感书中内容,摇首一笑,因问之:“既谈及此处,又是与二位贵人,那老夫便自作主张,凭听二位对于此事之看法主张了。”
“设一人为君、为佛、为心之所系,一众乃民、乃徒、乃所恶之至,一人与天下,救一人而舍天下,抑或为天下而舍一人?”
楚宁睡眼迷离时,被身后的姜筠一把晃醒,正茫然不知所以,见屏风上透着少年起身站立时修长的身影,才意识到发生了何事。
只听得屏风那边传来:“自是后者。一人者寡,为君,安天下者也;为佛,渡天下者也;纵为心之所系,然亦存天地间,为天下人。天下之不存,何以独幸?”
张老听了,神色中丝毫不掩赞誉之色,接着转过来问楚宁:“公主殿下以为呢?”
楚宁已从姜筠处知晓了提问,方知又是这种司空见惯的一人与天下之说,眼眸一转,随口答道:“那先生可知,我是那一人,还是余下众人,抑或是第三人?”
张老:“殿下何意?”
楚宁起身,稍稍理了衣裙,从容答道:“若舍了我一人便可救了天下,那自不必说,我早便见阎王他老人家去了;若我是这天下人,自然不愿见着我们的神佛君父如此舍身,说不定不等作出选择,我早也见阎王去了;若我为这第三人,那......便能救一个是一个罢,尽力而为,不愧于心就成,至于其他的,我想管也管不着呀。”
张老似乎对这番答复颇有些意外,然随即很快又笑道:“公主殿下所见倒是颇为......别出心裁。”
屏风一边的少年自是听到了这番言论,然不置可否,仍端坐案前,神色淡漠。
张老笑道:“老夫以为,二位殿下所言都不错。老夫才疏学浅,以为不论舍弃何者或是保全何者,都有舍弃与保全的理由与道理,窃以为若是能找到两全之法,那便最好不过了。只是这世上若当真存在那两全之法,恐怕这世上便不是如今这副模样了吧。正因如此,当令天下之人,上至天子君王,下至百姓平民,皆能明德新民,止于至善。如此,则无以不至也。”
“我说的可有理,公主殿下?”
楚宁心中冷笑道,这老头,不就是见她首日听学便当众瞌睡、才硬生出了道题想让她当众难堪么?这点小伎俩就想难倒她,那也真是太小看她这位琉月公主了!不过她面上仍是恭敬地笑着,回了句:“当然。”
张老也似乎并未真的打算令他们这位公主殿下能好好听学,接下来不过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凭小姑娘在案前是坐是躺、是玩是闹的。不过偶间瞥到屏风另一侧安坐如山、沉寂似海的少年郎君,心中不住划过一丝惊诧之意。怪不得!
*******
楚宁醒来时,屋内已空无一人,她揉了揉略显酸涩的手肘与脖颈,起身慢慢往外走去。
姜筠正坐在廊下同其他几个小宫婢说笑,见是她出来了,忙迎了上来,“瞧着殿下又是睡到不知今夕何年了。先生走时还叮嘱我让您好生安睡,哪知竟到了这个时辰,膳房的小子们都已来问过几回了呢。”
楚宁看了眼愈渐西斜的日色,皱着一张脸道:“我还不饿,令他们不必准备了。”说罢便要回倾云殿,忽而又记起些什么,问道:“张老先生可还说了些什么,还有,这里的......其他人呢?”
姜筠听后,作出副突然明悟的样子,忙道:“星揽世子方才派人前来问候殿下您了,称这几日有要事处理,就不能陪殿下读书了。不过,世子爷送了您爱吃的点心与玩意儿过来,我已遣人送回倾云殿了。”
楚宁不以为意,只问:“哦,那还有呢?”
姜筠见她此番模样,以为是心中失落,便抚慰道:“殿下,虽说世子爷近几日来不了,可我瞧着,衡王殿下学识渊博,有他陪您读书也是极好的。”
楚宁本就未将那位星揽世子放在心上,两人不过幼时见过几面,她虽也跟在那人身后恬不知耻地喊了几声“哥哥”,可如今年岁大了,也懂得分寸二字如何写,再加之久不来往,也便不同往日那般亲近了。她前些时不过随口一提,没想到姜筠便记下了。
不过,眼下......她想问的并非这个。
楚宁看了眼面前笑的一脸无辜的婢女,深吸了一口气,挤出张笑脸道:“无事,我们还是回倾云殿吧。”
“可是顾衍大人吩咐了,殿下您下午还得接着听课——”姜筠提醒道。
楚宁白了她一眼,“那本公主也说过了,只听半日学,再多,便不能够了!”
姜筠自知失言,便乖觉地闭了嘴,随公主出了书苑。
接下来几日,楚宁虽也未有缺席书苑,却都只是堪堪露面而已,并未如何认真听学,数次从桌案上醒来时,人早已走光了。
唯一令其吃惊的,便是屏风一侧的那位衡王。说来也奇怪,两人自从第一日匆匆见过一面后,此后听学时竟都再未见过彼此了。楚宁对其所知,亦只限于屏风上的朦胧侧影,以及回复时沉静淡漠的声音。
这让楚宁不禁产生了一种幻觉,她那日在悦仙楼所遇之人,兴许当真与屏风后面这位并非一人,至少在她看来,这位衡王殿下着实——迂腐不化。若不是这人当真生了一张俊秀非凡的面孔,她在听宫中女婢们谈论起这人时,险些都要怀疑这些个小姑娘们的眼光与审美了。
至于圣旨上所言的另外两位,楚宁则是连面都未见上一面。不过,倒也乐得清闲自在。
这日午间,楚宁惯常一人潜入藏书阁偷阅时新的话本,正读到紧要之处,只闻得书架后忽而传来三两女子的低声私语。
“那便是淳国的那位殿下吗?他生的可真好看。”
“那可不,听闻他不仅相貌出众,待人也是极好的,昨日御花园一位姐姐办差出了错险些被当众责罚,还是这位殿下路过婉言劝了两句,方免了宫规。”
“听闻他在一众王公子弟中最是和善,宫人们都挤破脑袋想要见上一面呢。”
“这么说,咱们今儿个还真天爷眷顾,月老显灵了!”
“......”
关于宫中那位异国王爷的私语,楚宁近日听的已不胜枚举,她原不欲理会,谁知这几位小宫婢着实讲的入迷,且又是在这藏书阁中,她竟是一字不漏地都听下来了。
随即她又是一阵恍惚,她们口中的这位似乎与平日旁人说的不甚相同,与她白日书苑所见的亦相差甚远,倒同那日姜筠口中花团锦簇的那位王爷颇有几分相像。
思及此处,楚宁放下了手中的话本,爬上了一旁的木梯欲看个究竟。她正专心往上爬、同时透过书架的空隙寻找那人时,倏忽间发觉对面一道熟悉的目光落在了自己身上。
她仔细一看,竟是那位衡王殿下!
脑袋中飞速闪过方才的那些话,这怎么看似乎都......不太合理。
慌乱中,她不知该迈哪只脚,一下子便从木梯上滑落下去。楚宁一声惊叫在藏书阁响起,她正阖了眼、预备摔个四仰八叉时,时间仿佛止住了,预想的疼痛也并未发生。
楚宁试探性地睁开一只眼睛,才发觉自己似乎被人接住了,正靠在那人怀中。她不由双眸睁大了,对上了这人前来询问的神情。
这是......
她在脑海中搜寻着,却依旧对眼前这位丝毫没有印象。
容濯看着面前小姑娘茫然的神色,出言笑道:“殿下若是无大碍,不若先下地走走。实不相瞒,本王的胳膊肘就要撑不住了。”
楚宁这才意识过来,面上一阵白一阵红,直挣扎着从男子怀中下来。
“殿下无事吧。”容濯问道。
“无、无事。”
“殿下似乎对本王颇为面生,也是,这琉月宫中向来是只识衡王殿下的。”容濯自嘲道,继而一笑,淡淡说道:“在下姓容,单名一个濯字,乃淳国三王爷。殿下若是得空了,不若同本王一同出宫遍赏这琉月风光?”
一语已尽,楚宁听着这熟悉的声音,脑海中数日不得而解的疑惑终于在此时尽数破开。
原来,那日的人是他!
而容澈,便只是众人尊崇的衡王殿下而已。
思及此处,楚宁重新打量起眼前这人,不由在心中感慨起来,果然,众人的眼光还是极好的。这人虽举止风流,但比起那位冰块脸的小古板,到底还是宜室宜家些。
“早便听闻淳国三王爷人品风流、极有雅趣,今日一见,不然名不虚传。既是王爷盛情相邀,本公主自是恭敬不如从命了。”
两人人又说了几句闲话,待从书架后出来时,竟发现容澈便靠在不远处的书架旁,正低头看书。
19. 岁兮浮度(二) “怎么?这便坐不住了……
少年单薄瘦削的身影在午后的日光中仿佛镀了一层柔和的玉色,平素的淡漠神色也因此得以消去几分,融在这木色的阁楼里,好似他已不再是那个不可触碰的衡王殿下,而是人间纯稚无瑕的邻家小郎君。
“哟!今儿个这藏书阁可真是热闹得要紧,看来本王今日倒是没来错地方!”容濯笑道,用余光瞥了眼书架角落中偷看的宫婢们。
容澈并未抬眼,只道:“殿下,方才听闻你的侍女正四处寻你,若是无事,便早些回倾云殿吧。”
楚宁一时愣了片刻,反应过来时才发觉这是在对她说,便匆忙答道:“这样么?那、那便多谢衡王殿下了,我这便回去瞧瞧。”说罢便向二位告别,出了藏书阁。
此番除了那些个小宫婢们,便只剩下了他二人。
容濯上下打量了面前之人,最后目光定格在少年的面容之上,笑道:“怎么?这便坐不住了?还特意支开了我们这位公主殿下。不是你说的,任我采撷?”
容澈抬眸,扫了他一眼,淡淡道:“三王多虑了,我不过欲提醒你为臣本分,譬如公主伴读。我记得,三王这几日似乎都未出现于书苑之中,反而流连烟花之地,若是令国君知晓此事......”
容濯面上玩味之意虽未减,然心中已冷哼了一声:果然是小古板。仍旧摆出一张笑脸,回道:“就不劳烦衡王担忧了,该出现时,本王自会出现。更何况,若本王此时前去,岂不扰了你与公主独处。本王可不是那等没有眼力见的人。”
见容澈不为所动,他继续道:“况且,本王今日得见公主,觉得这小美人多半也不喜读书听学,若由我这个浪荡闲人陪着游山玩水,这美人指不定能大展芳颜呢?”
他正等着看容澈的反应,果然,便见面前之人收了书,头也不回地走开了,临直书架尽头时冷冷撂下一句:“随你。”便没了踪影。
容濯面上笑意更甚,这人果然还是如此。
*******
却说楚宁出了藏书阁后,不多时便回了倾云殿。还未行至殿门,便听闻其间传来阵阵笑谈,听声音似乎有些陌生。她心中存了疑惑,刚一踏入殿内,便被一个高大的男子一把搂住,顿时挣脱不得。
“阿宁妹妹,多年未见,我可挂念你了!”
楚宁只觉自己整个身子被箍紧得只有进的气儿了,哪还顾得上这人的深情表白,只欲从男子怀中挣脱出来,大声喊道:“你、你先放开我。”
沈晔面上一阵错愕,立刻便松开了手,随即满是歉意道:“是我的不对,看到阿宁妹妹后什么都忘掉了,才失了礼数与分寸。”又忙追问道:“阿宁妹妹可有大碍?”
楚宁退至一旁,借着喘息的当儿,这才看清了来人,原来就是前几日姜筠与她提及的那位星揽国的世子哥哥。
只见这人着一身金镶牡丹黄底长袍,腰间悬着环佩、香囊并其他贵重物什,金冠束发,面容俊朗,身材高大,是与宫中另两位不同的贵气。虽瞧着满面笑意,却似乎有种道不出的陌生。
楚宁在心中摇了摇头,大约是她近日多思惯了,这位世子哥哥虽同她数年未见了,但自小待她,却是极好的。她缓了缓气息,这才笑道:“阿宁见过世子哥哥!”因记起前几日之事,又问:“世子哥哥可是忙完了,这才赶来见我?”
沈晔笑道:“如何?便是事情尚未办完,便不来瞧你了?我只怕再不来见你,你这么一位乖巧伶俐的妹妹恐怕就成了旁人的了!如何?听闻你近日同那两位淳国王爷相处得甚是融洽!”
楚宁开口辩解:“相处是真,融洽却万不敢道。至多是......共处一室吧。”她每日在容澈隔着一扇屏风的位置睡她的觉,可不是共处一室么?再多,便没有了。
沈晔几分探索的眼光看过来,问道:“这么说,阿宁却是连这位大名鼎鼎的衡王殿下也都瞧不中了,这可真是难办了?我还得想想如何向王上回话呢。”
“回话?”楚宁脱口而出,“你见过我父王了?”
“是呀,否则,我也不会出现在此处了。王上虽暂时未有回宫之意,却仍旧十分挂念殿下,言殿下若是不愿待在宫中听先生好好讲课,倒也是可以出宫散心的,不过须得由衡王相陪方可。”
沈晔眼见着面前小姑娘的神情由惊诧变为低沉,便出手安抚了她,温言道:“不过,若是你闷了,令人过来同我说一声,我也可以自作主张带你出宫的。”
楚宁只在心中感叹她这位全然不负责任、只知落跑的老爹,并未仔细思考跟前之人的话,便胡乱应了。
待人走后,姜筠方捧着一盒糕点迎了上来,小心翼翼问道:“殿下,那这芙蓉酥您还吃么?”
楚宁看了看桌上摆满的各式糕点,又看看眼前,叹了口气,随意拿起一块塞入了嘴里。少顷,她记起方才回宫的缘由,便问道:“你方才四处寻我回宫,便是为了世子爷么?”
姜筠却仿佛并不知晓,只否认道:“没有呀?我派去寻殿下的人还未回,殿下就自己出现了?殿下今日又是如何知晓的?”
楚宁一阵迷惑,“当真没有吗?可我怎么听有人说......”
姜筠笑道:“殿下,莫非这人能预知世事,连星揽世子何时来都知道得一清二楚?那岂不是太不可思议了吗?难道殿下近日日日在学苑睡觉,脑袋睡糊涂了?”
不错,的确是那位衡王告诉她的,若非她当真见到了星揽世子,现在都要以为自己是故意被支开的。楚宁随手拿起一块芙蓉糕,闷闷吃着,始终有种自己被耍了的感觉。这位众人称赞的衡王殿下,究竟是何方神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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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晔离了琉月王宫后,一辆寻常的马车便停在了他面前。他唇边轻轻一勾,提脚上了马车。
赶车的小厮并未告知他去往何处,只是马车渐渐驶离了宫墙,穿过繁华的街巷,最终在一处僻静的院落前停了下来。
沈晔推开门时,见着素袍的男子背立在窗前,双手负于身后,凝睇着窗外。
他走近了,在案旁坐下,一改先前的和善面容,神情淡漠,道:“大人好雅兴。”
男子转过身来,现出一副清雅的俊容,从容道:“鄙人只喜山水,比不得世子多情。”
沈晔垂首一笑,甚是不羁,言语中似是嘲讽:“如此甚好,否则你我二人也不会于此处相见了。不是么?”
素衣男子亦笑道:“此言......甚合吾意。”说罢,将案上的酒一饮而尽。
沈晔却并未饮酒,只打量着眼前这人,神色中仍带了几分探究之意。他仍记得两年前在星揽国初遇这人时的情景。
那时这人尚且是一介白布,虽满腹才华却无人赏识,宁可饿死街头也不肯放下一身傲骨俯首权贵。不曾想才短短两年时日,这人便已敛去了一身执意,化作如玉的谦谦君子,开始指点江山了。
他不禁会想,若是两年前没有二人的那次相会,或许这位青年才子仍是执拗刺眼的无畏郎君,也不必随他一同淌这趟浑水,搅弄风云了。
不过,那是他沈晔会思虑之事,而不是星揽世子该思虑的。
沈晔眸光一转,问道:“上次所议之事,你有几分把握?”
男子闻声,给自己又倒了一杯酒,这才开口答:“七分、又或许八分。世子可还满意?”
沈晔笑道:“那是自然,以大人之资,行此等之事,委实屈才了。有大人此言,我还有什么满意不满意的?”
两人具是一笑。
夜渐深了,屋内的烛光重又点起,又不知从何处吹来了一阵凉风,惹得烛火摇晃,在二人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满室皆静,只余了杯皿酒器的清脆鸣响之音,以及男子不时的低言,直至天际转明、灯消人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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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宁因记着自己前一日尚未看完的话本,下学后便又去了藏书阁。可找到昨日待的地方时,寻了一圈,却都未找到那册话本的踪迹。
正当她茫然不知所以时,书架之后传来淡淡一声:“殿下可是在寻这个?”
楚宁听闻可能是那册话本的下落,尚未分辨清楚便忙不迭答应了:“是,正是呢。”可待她仔细看时,发现说这话的竟是容澈。
思及那书里的内容,她好似做了亏心事般的一步一步挪到了容澈身边,欲直接将那话本拿回来,谁知面前这人仿佛并未看穿她的窘迫,反倒拿着那书欲看个究竟似的。
楚宁心中大呼不好,这话本内里的的确确是话本来的,还多半是宫外传的比较大逆不道的那类,可这封面以及开头几页倒是实实在在的经义儒传,这也是她从一些宫婢那儿学来的。虽说也不伤大雅,但毕竟是女儿家们私下看的话本子,就这样被男子翻阅到了,还是多少有些难堪的。
容澈方才无意拾到此书,忆及昨日阁中场景,确定是公主所遗,才顺势将书取了去预备交还她,并未仔细查阅。现下见到书名,心中闪过一丝诧色,便道:“此书对于殿下而言,有些过于难了。若是殿下欲知晓占卜之术,在下可为殿下荐几本简明易懂的。”
楚宁一脸茫然,占卜?那是什么?
容澈见状,又问:“难道公主不知此书是高阶的占卜之书?听闻琉月每隔数年,便会举办供祀大典。殿下有此心欲向学,便很好了,倒是不必如此难为自己。”
楚宁面上疑惑加剧,糟糕,这书的封皮是她从父王的书房里随意薅来的,她正是因为这书名过于高深了自己并未看懂,方才选了此书,未曾想,这衡王竟识得此书?
眼见着面前之人的怪异神色,容澈也渐渐生起疑心,难不成这书......他正欲翻开时,只见楚宁一把扑向了他,作出势必取回此书的模样。
天旋地转间,只见二人纷纷倒地,那书也因此飞了出去,书皮与内容一分为二,落在了容澈手边。
20. 岁兮浮度(三) 这回可倒好,她直接扑……
楚宁只觉自己伏在了一具宽阔的胸膛上,鼻息间是淡淡的木香,味道并不恼人,反而有几分好闻。
她往上望过去,瞧见的是容澈白皙的脖颈儿与凸起滚动的圆润喉结,再上,便是少年坚毅如山般的面部轮廓。楚宁还从未如此看过一位男子的模样,即便是她父王,也不曾有过这么亲密的举动。
这一瞬间,楚宁忽然就明白为何众人都如此赞扬这位衡王殿下了。除去旁的不说,这位郎君该是极为俊俏的。
她试着爬起来,以手寻着支撑点,谁知接连摸索了几下后,身下人开始显现出异常,只闻得容澈声音微颤道:“殿下,你要起身么?”
楚宁一脸受惊,道:“对,我这就起来。”
她终于成功撑起了身子,坐了起来。然而起身的刹那间,楚宁一眼就瞟见那册话本的内容正大开着躺在容澈的右手边,并且那一页还是......想不了那么多了 ,她趁着容澈尚未起身,便竭力往那话本处够过去。
然而还未够到,她又与正起身的容澈扑了个正着。
而且,这回是实实在在扑了个满怀!
没有预想的书页感触,反倒是温热宽厚的胸怀,楚宁再度睁开了眼,一双眸子又惊又羞。这回可倒好,她直接扑到人家衡王殿下的怀里去了!
容澈只觉眼前人动作十分突然,一时间下意识展臂将人带入怀中,却并未有更多的动作了。可即便如此,怀中女孩身子的温软触感仍是令他微微战栗。
楚宁只好笑道:“你还好吗?容澈。”
容澈声音略显僵硬,说道:“殿下是想寻这本书吗?若是如此,告知在下便好了,不必如此......”
楚宁听了此话,连忙回拒道:“不不不,这等小事,就不劳烦衡王殿下了。我自己来就好!”
说罢仍欲去取那话本,谁知手伸过去摸索时,那话本已没了踪影。待她转过身子,只见眼前的少年脸色渐渐沉了下去。
楚宁见这人方才还晴空一片的面容此时正阴云密布,心中越发地虚了,遂缩了一团,闭了嘴不敢说一个字。
容澈看着书页上的文字与图案,终于知道了这位公主方才一系列动作的缘由。他心中叹了口气,将书合上,站起身来并整束了衣冠,不发一言。
目光瞟过地上紧抱成一团的女孩,明明心中有五分怒意,却不知为何发作不出,只冷冷道:“殿下原是为了这样一册书才如此行事的?既如此,在下便不奉陪了。只是公主若下次再行此胡乱之事,便莫要以此种书册封面行之了。爱书敬书之人,实不愿见之。”说罢便将那书放到了楚宁身旁,随即离了藏书阁。
楚宁听见脚步声渐远,才放心地抬起脑袋,露出一张毫无悔意的精致小脸来,一边拾来那封面重新装好话本,一边小声嘀咕着:“这人果真是个小古板,还是迂腐不化的那种!”
不就是看个话本子吗?她好好地看她自己的,又没招谁惹谁!不过是内容那啥了吗?她又没当着旁人的面看!难不成这人管天管地还想管到她头上!
可待将话本重新拿在手中,看着这完好的封面时,她又记起这人最后所言之语,心道还是换一个外封好了。早知他识得,便该换个更难的,最好没人看得懂,便不会再生这档子事儿了!
如此想着,楚宁竟又乐呵地在藏书阁中看完了这话本,直至姜筠来寻她时方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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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过了数日,天气渐暖,宫内各处愈渐传出了各色虫鸣之声。因书苑向来人少幽静,虫鸣声则更甚。
楚宁先前时还可以做到先生讲课,她呼呼大睡;先生提问,她随意搪塞,即便身边坐了位整日横眉冷对、对她半句嫌多的小古板,她照样能做到一律无视。这下可好,因着这蝉声,她连觉都不好安睡了,只觉耳边聒噪,心中更是烦闷,只欲离了这书苑,再不要踏入一步的。
这夜晚间,楚宁正于窗前发呆烦闷,倏忽间竟下起雨来,打在殿外的树木草植上发出扑哧扑哧的响声,她眸子一转,有了主意,听着这雨声渐勾了嘴角。
次日晨间,王钦大人照旧领着诸内侍来倾云殿接公主听学。却久不闻里边传来动静,正疑惑时,一位婢女匆匆忙忙赶来,解释道:“大人,殿下她感染了风寒,今日大约去不了书苑了。”
王钦听了,忙问:“情况如何?我立刻遣人请御医来。”说罢便招手欲令人去太医院。
谁知姜筠忙否认了,道:“殿下已吩咐过,不必请御医来,来了也是给她开药,还不若令她卧床修养几日,兴许还好得快些呢!”
王钦听了,虽心存疑虑,然见这婢女说的从容,又思及这位公主殿下平日行事,便也就作罢了。
“那便令殿下好生歇息,书苑那里,自有我去同先生说道。”
姜筠听见此言,立刻面露喜色,随即又敛了笑容,恭敬道:“那奴婢便替殿下好生谢过大人了。大人慢走!”
王钦招了手,示意无妨,便领着人欲离了这倾云殿。可正待走了三两步后,似乎觉察出什么不对劲,转过身又问:“你可知,公主殿下是因何感染风寒的?”
姜筠本欲赶紧进屋,听到这骤然一声后,魂儿仿佛被吓飞了半边儿,脚下也一个趔趄,险些就要摔倒。
她稳了心神,方转过身子回道:“大抵是、是因昨夜下的雨罢,近日天气才稍稍转暖,殿下便卸了外袍,只着单衣坐在窗前,便染了风寒了。其实也不甚要紧,我们殿下每年春夏或是秋冬之际便会有这一遭的,休息几日便无事了。大人不必忧心。”
王钦听闻此言,也不便再多久留,便领人众人离去了。
殿内,楚宁身着单衣,与一众宫婢正趴在门缝边窥视外面的境况,见王钦总算领了众人离开倾云殿,方才放下心来。
“殿下,这王钦大人原来这么好糊弄的,早知我们便早日装病了,这样殿下也不用受这些日子的苦了。瞧瞧我们殿下,多美的一张脸蛋啊,都长黑眼圈了。”殿内一婢女道。
楚宁听到这话,通身一震,叹道:“你说的对!如此大的一个倾云殿,怎的就没一个人提醒本公主?”
众人皆面面相觑,默不作声,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
装病什么的,楚宁早使过了不知多少回了,那叫一个得心应手!没想到这回居然才记起来,也真是失策了。不过也的亏这对象是王钦大人,若换了她父王来,那便没这么好糊弄了。
心满意足,楚宁打点好殿内一众事宜,便带着姜筠一同偷溜出了王宫。谁知刚离了王宫没多久,她便瞧见人群中的一熟悉面孔正在四处寻人。
楚宁下意识想躲,忙掏出随身携带的扇子遮面。她与姜筠二人此番仍是作男子装扮,以为如此便不易被发现。谁知身旁的姜筠并未瞧见那人,只对她道:“公子,你这是做什么?是太热了么?不若我来帮你扇风吧!”说着便要拿走她手中的扇子。
楚宁一时又不好放手,忙低声道:“不、不用了。”一面说着还一面促着姜筠往边上走。
姜筠全然没注意到她的异样,仍道:“公子,咱们不是要往长街那边去?这边可是反方向,会越走越远的!”
楚宁:“我改变主意了,就往这边去!”
就在楚宁以为二人成功避过那王钦时,一辆马车又好巧不巧出现在了二人面前。她正欲转身落跑而去,马车中传出了一句淡淡人声:“公主殿下,您准备去何处?不若同在下一起。”
楚宁看了看身旁一脸吃惊的姜筠,再望向不远处仍在寻她的那位,叹了口气,终是上了这马车。
长这么大,楚宁总算体会到了一把何为弄巧成拙了。不过这也怪不得她,队友是在跟不上,敌方又太过强势狡诈,还真是左右为难、进退维谷!
至于面前这个,她趁这人不注意,偷瞄了两眼这人神情,仍是一副板正淡然的样子,与那日藏书阁中倒地时的情状竟相差万里。楚宁心中不由叹道,如此良辰吉日,却要与这样一张木头脸共度,这可真是......倒了八辈子霉了。
可随即她脑海中涌上些零碎的画面,眸光一转,心道:若这木头被我逗急了,兴许就不是这幅样子了,至少也不会同每日上课、菩萨似的动都不动一下。
打定主意后,方才还垂头丧气的被抓包落跑公主本人,又立刻恢复了出宫时那副欣然得意的模样。连一旁默不作声的容澈似乎都察觉到了些什么,往面前女子身上淡淡扫过。
他原本得了王钦大人口谕,称这位公主殿下今日偶感风寒、身子不适,不便前来书苑,便未作它想。谁知未过多久,这位大人便又告知他公主可能是私自出宫了,这才赶了前来。果不其然,他一出宫就遇上了一身男子装扮的楚宁。
容澈未至琉月时,只知这位公主相貌绝佳、求爱者众多,未曾想她实则性情乖张、不学无术、对尊师重道、规矩礼法视若无睹。若非他奉旨前来,恐早已离了这琉月王宫,亦绝不会出现于此处。
两人各坐于车内一边,心思各异,除了不时传出的车辙行驶之声,寂静非常。
不知过了多久,只听得车首的姜筠忽惊道了声:“咦?那是什么?”随即,车外亦响起一阵嘈杂人声,拉拉杂杂,甚是突兀。
21. 岁兮浮度(四) “你们不要过来,再往……
楚宁正欲掀了帘看看究竟,可又瞟见面前这人虽仍在不动声色地低头看书,可似乎并未见其如何翻阅书页。
她心中不觉好笑,暗道,容澈啊容澈,你便是想知道又如何呢?我堂堂一国公主,又不会笑话你。不就是想知道发生了些什么吗?这还不容易!
于是她直接将身子凑近车门处,向姜筠问道:“外面发生何事了?”
姜筠瞧见眼前这幕,心中满是惊骇,又不敢确认,正犹豫着如何说,闻楚宁问起,便一五一十地告知了车内之人。
楚宁听了,一惊:“此事当真?官夺民产可是触犯刑律,按律当处以徒刑,且官兵以身犯法,更是要加重处罚。况且此处离城中尚不足百步之遥,便有此等之事,这些人还真是胆大包天!”说着便令驾车的侍从往那声音发出的方向赶去。
容澈在一旁自是听到了这些,虽未说些什么,心中却存了些疑虑。此事,恐怕没有想象的那样简单。
待到车停稳当了,楚宁下车时,瞧见的便是这样一副景象。
数十间破旧的草屋松松散散地并排着,看得出大多早已年久失修,透着积年的腐朽与霉味。及至走近了,还能闻到一股湿冷的潮味。几处残破的院落中,炊具与食器凌乱地在地上摆着,仔细看会发现其上已积了一层薄灰。
楚宁不觉胃中一阵翻滚,险些就要吐出来。她拿出纸扇掩住口鼻,才将将压下了身体的不适。接连查看了几家,皆是空无一人。她心生疑惑,这里看样子似乎并无人居住,可方才的声音明明是这边传出的......
正待她欲仔细分辨出那声音的来源,右前方不远处正传来女子的叫喊、以及男子的大笑。下定心神,楚宁及余下之人便快步朝那处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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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旧的草屋内一角,女子纤瘦的身子微微发颤,她手持一柄裹满泥浆的锄头,满眼惊恐地看着面前这几位穿着军装的粗旷男人。
“你们不要过来,再往前走一步我就要不客气了!”
男人们听了,只放声大笑起来,对这女子的举动毫不在意,道:“哟,美人生气了!原来还是一只会叫的小野猫呀!来!再给爷儿几个叫一个!”
女子又惊又怕,一双琥珀色的眸子里已微微泛出了水光,只大声喊着:“来人啊!有没有人来!你们这群侵夺民产、欺压良民的恶人,迟早会遭报应的!”
男人们仍当是听到了什么乐子似的,越发笑的猖狂,道:“你尽管喊,尽情地喊!放心,就算你喊破了喉咙都不会有人来的!哈哈哈哈!”
“咳咳咳......”内室又响起了卧床老人的怒喝声:“你们这群衣冠禽兽的歹人,仗着有人撑腰,便为非作歹,你们、你们休想从我手中夺走这地!阿离!阿离!快去报官!去——”
“可是我走了,爷爷你怎么办?”
老人强撑起身子,笑道:“我一把老骨头了,活不活也不甚要紧,可你、你是个女娃!好孩子!快快去城中找正经的官差来!”
女子听见祖父颤巍的声音,再没忍住,眼泪不可抑制地流下,又记着祖父方才的嘱咐,鼓起勇气向眼前这几人男人抡起了锄头,一阵乱挥,居然使得对方连连退后,甚至还伤了其中两人。
她胆战心惊,连忙趁着这间隙拼命往屋外跑。
为首的男人刚挨了一锄,见情况不对,骂道:“这小娘儿们,吃了熊心豹子胆了,敢打老子!老子今天让你吃不了兜着走!”说着三两步追了上去。
女子听到了身后男子的骂咧声,越发跑得快了,好容易出了院子,谁知因心急又一跟头摔了下去。她听着男子的脚步越来越近,以为自己定然逃不走了,遂认命般地闭了眼。
正是此时,一道女声响起,清稚中带着几分凌厉,“好大的胆子!敢在宫城外行此欺压民众、掠夺民产之事,是谁指使你们这么做的?”
摔落倒地的女子如获救般地睁开了眼,瞧见的却是一身男子装束的人,虽不解其中缘由,可她见这人衣饰贵重、举止不凡,便知她并非常人,忙道:“大人救我!”
男人们见来人尽是个身量瘦小的白面郎君,满脸不屑,其中一个道:“你谁呀你!知道我们上头是谁吗?小白脸,奉劝你可别多管闲事,否则的话......哼哼!”
说话间,楚宁已将这女子扶起身来。而容澈、姜筠等也赶到了。
听到这话,姜筠立马笑道:“否则便如何?你们上头是谁人,倒是说出来呀?区区一介小兵,胆敢在我们公主殿下面前危言耸听,依我看,是你们不要命了!”
男人听闻此言,满脸犹疑,又上下打量了番楚宁,面面相觑,不确定是否真如对面之人所说。
姜筠见这群人不信,气急地从贴身的小囊中取出象征公主身份的玉佩,扬眉道:“这可是王上亲赐的玉佩,难道还能有假!”
不等对面那群男人出声,楚宁身边的女子便已跪了下去,恭敬地道:“草民见过公主殿下!”
男人们见此状,也不情不愿地下了跪,辩道:“公主殿下,吾乃王钦王将军辖下官兵,奉命前来征用土地。此等乃顽固刁民,多次责令搬离此地,始终不从。我们方才也是秉公办事而已。”
楚宁并未理会这群人,反而扶起身边的女子,见她虽衣着不堪,模样却生得齐整,眼睛更是满赋灵气,温声问她:“你叫什么名字?他们说的,可是真的?”
女子听到此言,敛声聚气道:“草名姓洛,单名一个离字。他们说的虽却有此事,可并非是征用民房。他们口中所谓的‘征用’,分明是直接将人生拉硬拽、强行驱逐出去;若有那不从的,便是将人打死了也不为过的。”
“殿下!若他们所行的公事当真循规蹈法,那我们为何从未见朝廷颁发文书旨意,反而次次谴人前来行驱赶之事?何况对我们这群身份低微之人,除了这仅可栖身的茅草屋,又有何处可去呢?难道朝廷为了这群人口中所谓的‘国貌昌盛’‘形容规整’便要置我们这些人的性命生计于不顾吗?”
楚宁心内一惊,她竟是首次听闻此等之事,见这女子言语真切、口齿清晰,并非那般胡搅蛮缠之人,便宽言慰道:“你暂且先安安心,我回宫后定会查清此事,还你和此处的百姓一个公道。”
她见此地再无他人,而这女子又身量纤弱,恐再有人前来侵扰,便令一旁的姜筠取出方才那块玉佩,交与洛离手中,道:“这段时间,若再有人前来赶你走,便将这玉佩亮出给他们看。”
又见洛离穿得单薄破旧,且家中还有一祖父卧病在床,便将身上的钱袋一并给了她,嘱她日后可拿那玉佩入宫寻自己。
洛离虽知此举不妥,但思及自身境况,连声道谢,一并接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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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城途中,楚宁坐下不久,便听姜筠在车外抱怨:“殿下,您给信物就罢了 ,为何将那玉佩也给了出去?咱们又不知她底细为人,万一她生了歹意,拿着这玉佩行大逆之事,又该当如何呢?”
楚宁听后,愣道:“应该......不会吧!我也没想那么多呀。再说了,咱们这次出来,可还带了旁的物件?”
姜筠忙道:“如何没有?御赐的珊瑚手串、鸽子蛋大的南珠、上次去悦仙楼戴的玉扳指,即便是您今日拿的这扇子,上面可都有王宫的标记的!”边说着还边一一摆出来给楚宁看。
楚宁:......
楚宁一脸无谓,笑道:“行了行了,给都给出去了!我信她不是那样的人。再说了,若是真没了,就没了呀。也无甚打紧,不过是块好看点的石头,被你们一个个当成宝似的。”
因心中牵挂今日那女子与所生之事,又肃正神色道:“阿筠,我还是不放心,这里离王钦大人带兵营地不远,不若你先去寻他,说清此事经过由来,最好能找出今日那几人,查明此事。”
姜筠:“那殿下您呢?是准备回宫还是......”
楚宁沉思片刻,摇头道:“不了,我先不回宫了。父王此时又不在宫中,我得先见了他,将此事尽早禀明了才是。”
姜筠见她家殿下神色认真,便也不再抱怨些什么,又嘱咐了几句方下了车。
而这一边,马车也调转了方向,往长春观而去。待已驶了一段路,楚宁才记起身旁还有位衡王殿下,尽管他今日就对自己说了一句话。可这马车、以及车首的那位随从,貌似都是这位的。可她方才尚未问过容澈的意见,便擅自改了路线......
她在心中思量再三,正欲说时,车外的随从忽道:“两位殿下,不知何时变了天,看样子是要下场雨了。此去长春观,尚有半日路程,不若属下先赶车寻个适宜的避雨之处,待这雨停了,再继续赶路前去?”
楚宁正欲开口,只听得容澈已回了句:“好。”
她不甘落了下风,便也道了句:“本公主也觉得不错!”
心中暗想:这容澈莫不是有何难言之隐,居然连一个字都不肯多言。若非她听惯了这人与张老先生的对谈,都要怀疑这人莫非是个哑子了。她又仔细回忆了番容澈同她所讲的话,貌似当真不超过十句的!
楚宁正在心中想着如何戏弄这位木头殿下时,马车骤然剧烈晃动了一下,还未稳下来,随即又是一下晃动,最后彻底向一方歪了过去。
两人原本都坐得好好的,互不干扰,谁知接连这么几下,不仅挨碰着了,最后马车定住时,楚宁睁开眼一看,自己再次到了容澈的怀里......
22. 岁兮浮度(五) “殿下,男女授受不亲……
混乱中,容澈情急之下护住了怀中的女子,待马车最终稳定不动,自己才意识到方才发生了什么,身子不由僵住了。
楚宁正好看了过来,一脸无辜地道:“你还好吗?容澈。”
容澈并未回她,只尝试着让自己稍稍抽离一些,未曾想马车因此又是一阵晃动,两人反而凑得更近了。
楚宁满目茫然,问道:“容澈君,你怎么了?是哪里不舒服吗?”
容澈声音僵硬,艰难地开口回道:“无、无事。”
楚宁见他这般,分明不像是没事的样子,以为是自己将他压着了,便试着稍微移开些,没想到她身子才刚挪了一小下,就听见这人冷厉的声音从头顶传来,说:“你、别动。”
她听了这话后,一时惊住,心道:这人是怎么了?方才不还好好的吗?怎么这么一会儿,就又对她疾言厉色起来了?
虽是这样想,然而楚宁却也没再乱动了,尽管这姿势显得有几分别扭不适。
车外的秦昱暂时将马车稍稍控制住了,掀开车帘见到这样一番场景时,险些惊掉了下巴。
只见他立刻别开视线,慌乱回禀道:“殿下,此处不知因何竟有处不浅的泥坑,属下方才着急赶路,一时没注意到,这才使二位受了惊。马车虽暂时稳住了,可要完全恢复正常行驶还要些时辰。瞧着这天就要下雨了,不如二位先下车找一处附近的屋舍歇歇脚,待马车好了以后属下再去寻你们?”
“也好。”容澈板着脸回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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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人下车后没走多远,天便阴沉得不成样子,乌云密布其上,还可见雷声阵阵轰鸣。不一会儿,那雨便不顾一切地降下来了,顷刻间地面上可见一层激扬的水花,越发迷乱了视线。
二人共一把伞,一路上都未见到有客栈驿馆。走了好一段路,才总算寻到邻湖一处农舍,便毫不犹豫地扣了门。
“请问有人吗?可否让我们在这儿暂时避避雨?”
楚宁蜷着身子,双臂拢紧,一面轻跺着脚、一面问道,不时还往手中哈了哈气。她身上已湿了大半,额前也浸了些水花。虽说已是春日里,可伴着这雨而来的风随意一刮,便使人不禁一阵寒颤。
容澈也未好到哪里去,衣衫几近湿透,但仍一副端方从容的模样,并未因这突如其来的境遇略见失态。他眉头微微皱着,透过围栏向里看去,却似乎并未发现有人应声前来。
无人在家吗?他环顾四周,随即目光又收束回来,瞥见楚宁略显苍白的脸以及微微发颤的身子,说了句“殿下别乱走。”便拿起伞径直走入了雨中。
楚宁一心等着人来,并未听清容澈说了什么,待发觉到身旁这人突然走开,顿时睁大了眼睛,忙问道:“你要去哪里?”
然而雨声太大了,容澈似乎并未听到她说的话,至少楚宁是这么想的。不过,待过了将近一刻,都未见到这人归来的身影时,她便开始胡思乱想起来了。
望着阴郁的天色,以及尚未得见小的这场雨,楚宁不禁想:容澈不会是厌了她,故而才将她一人仍在这里的吧?否则怎么连伞都拿走了!尽管理智告诉她这种情况应该不太可能,可她又细数了一番自己给容澈留下的印象......怎么看这位衡王殿下都不像是有几分欢喜她的样子,反倒该是厌极了她!
也是,似容澈这般的人何等孤高清傲,眼里容不了一粒沙子,若非王命不可违,就凭她这段时日的所作所为,恐怕早该让容澈离得她远远的、再也不要看见的才好!
这么想着,楚宁忽然一下子便泄光了气,生出了几分委屈来。她可是琉月最尊贵的公主呀,怎么就落得这个样子了?不行,不能这么等下去,这附近定然还有别的人家。她就不信了,偌大的王城外,就没有一户肯收留她的!
打定主意,她望着这雨,犹豫了几下后,便以手遮在额前,小跑着入了雨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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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澈循着围栏一路找过去,最后来到了湖边。他望见湖中心仍停着一条小船,船边似乎坐着一位男子,戴着藤编草帽,犹在临湖垂钓。
这似乎便是那农舍的主人了。容澈正欲走近询问,那男子正好望这边看了过来。没过多久,便见那船缓缓驶向了岸边。
待那船只近了,容澈方看清楚,船上的原来是位老人,虽须发皆白,然精神矍铄,举止间自有一股风流之意,却不像普通的渔民,倒像是哪位避世而居的高人。
老人走下船来,见是位穿着讲究的少年郎君,又见他衣衫尽湿,问道:“可是遇有不便,前来避雨的?”
容澈从容答道:“正是。”
老人观了眼周遭景象,轻笑道:“是了,今日这雨,着实来得有些突然。”又对容澈道:“若你并不介怀,就随我来吧。陋舍虽小,却也还能避些风雨、求个心安。”
“有劳。”
容澈随老人回那农舍之时,不知怎的,心中莫名闪过几分不好的预感。细细追究查探,一个念头在脑海中一晃而过,莫非是......算了算时辰,他不由加快了脚下步伐。
“郎君这是急着回去寻人?”一旁的老人突然问起。
心思猛地被看穿,容澈坦然回了声:“嗯。”
与此同时,他脑中浮现出那人瘦小的身影,明明手指冻红了,嘴唇无半点血色,仍在坚持敲着门、唤着人来。思及此,他道出了自己的担心:“她平素最是急不可耐,眼下已等了一段时日,也不知现下却是如何了?”
老人带着些意味的目光看过来,容澈毫不顾忌地迎了上去,回以一个微笑。
老人遂捋了捋胡须,笑了笑,并未多言。正欲继续行路,蓦地瞧见不远处地上竟趴伏着一个小人,看装扮,貌似是位小郎君。
“那是何人?”老人喃喃道。
容澈闻声,忙看了过去,身子一愣,这是......
楚宁愈跑着心也愈发沉了下去,她没了伞,在这雨中根本看不清前路,更不要说继续寻那避雨之处了,只觉雨水从四面八方向她倾然灌注,整个人活脱脱淋成了落汤鸡,凌乱又无措,狼狈极了。
正气急败坏之时,她又一个不小心被不知何时出现的一截枯枝绊住了脚,身子无法控制地向下倒去,扑在了泥水中。
楚宁已淋了许久的雨,衣饰也不知湿了多少回,身子早冻到没了知觉,然这猛地一摔,犹令她感到片刻的吃痛。不过更多的是气闷与不平,她都已经这样了,居然还倒在了这泥地上,孤零零地,无人问津。
楚宁一时心中酸涩、委屈到了极点,泪水不可抑制地涌出了眼眶,也不管什么仪态姿容,趴在水越积越多的泥地上放声大哭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待她渐渐开始低声抽泣时,耳边传来了熟悉的声音。
“殿下,地上凉,快些起来吧。”
她并未注意到有人已行至她身前,听到这人的声音,愣了一下,又复大声得起来。一面哭一面问道:“你怎么现在才回来?我还以为你扔下我走了!”
容澈躬身蹲下,见她通身染上了泥,连面上也溅上了泥浆,面上不觉有几分愠色,道:“不是说好让殿下不要乱走吗?”
楚宁却还沉浸在方才的情绪中,哭着不肯起,直道:“你何时说的?我都没听到!我跟你说话也不理我!”
容澈诧然,她说的不理,莫非是......当时他拿了伞已走出去若干步,耳边好似传来了一道细微女声,却又听不真切,他以为是自己出现幻觉了,便未多想,原来竟是真的。
“是我的错,殿下还是先起来吧。”容澈道。
听了这话,楚宁愕然抬起头来,见容澈面色平和地看着自己,较平日里的冷若冰霜多了些耐心,倏忽间心中的那些悲愤也都消散殆尽了。
她说话犹带着泪腔:“可是,我胳膊麻了。根本起不来......”
话音刚落,便瞧见眼前多出了一截修长的手臂。楚宁愣了愣,心中叹了口气,扶着这手艰难地起了身。好不容易爬起来,又发现自己双腿亦失去了知觉,动弹不得。她一脸忧怨地看了看自己,又满是无助地望着容澈,仿佛在说:容澈,我走不了了,你能背我吗?
容澈沉吟片刻,开口道:“殿下,男女授受不亲。您还是扶着我为好......”
楚宁气塞,脸色沉的不成样子,原来方才的耐心只是幻觉么?这人果真迂腐又令人讨厌!便重重地抓着身旁人的胳膊,一步一步地慢慢往前挪。
进屋后不久,老人便已备好了热水并盥洗用具,虽比不得宫中周全,甚至说得上是简陋,却已是此种情形下能够做到的最好的了。
两人衣物早已湿了个彻底,尤其楚宁,更是沾了一身的泥,看上去不忍直视。幸而那老人不知哪里找来了两件干净的素色袍子,他们方得以稍稍安置下来。
楚宁拖着稍显宽大的袍子出来时,恰好看见容澈在外间摆弄些瓶罐,及至走近了,便闻得他言:“你,过来一下。”
23. 岁兮浮度(六) 我都已经这么惨了,就……
她一脸疑惑,看过去,见容澈目光落在自己的手上,说道:“方才不是摔破了手?我帮殿下简单处理一下。”
楚宁这才反应过来,原来这人还是听到了她先前的叫疼声,呆立了一会儿后,仍是不情不愿地走了过去,坐下,将手伸了出来。
这么一看,两人俱是一惊。微弱昏黄的一盏油灯下,细白娇嫩的掌心各出现了数道擦痕,深浅不一,虽只伤及表皮,却仍旧触目惊心。
楚宁愣了几下,才又睁大了眼凑近了复看,一时间,小脸重新又写满了忧怨。之前摔倒时,因太过突然,且早已冻没了知觉,楚宁并未觉得身上有多疼。如今看到了,才隐约感受到掌心与膝盖的痛觉愈加清晰与强烈。
“嘶——”她下意识喊出了声,又道:“容澈你下手就不能轻点吗?我都已经这么惨了,就不能对我好点嘛!”
面前之人却仿佛置若罔闻,只道:“殿下再乱动,那就自己来上药好了。”
此言一出,楚宁顿时泄了气,自觉将嘴闭上了。同时也别开了脸,提前将后槽牙紧紧咬住,等着这人的进一步动作。不过不知是她的幻觉还是什么,掌心传来的疼痛似乎果真轻了一点,也没有先前那么难以忍受。
她偷偷转过脸瞥了眼容澈,见他正神情肃正地盯着自己的手,若临大阵,一丝不苟、不见任何懈怠。好似自打她认识容澈以来,他便是这般模样的,从未改变。又察觉容澈不知何时已换了一身素色袍子,虽朴实无华,却衬得他眉目间愈显清冷灵秀,出尘不染。
楚宁一时看得失了神,等到面前之人起身出屋时,才发觉手已处理毕了,还“贴心”地缠上了纱布。她将手拿近眼前,摇了摇头,心中笑道:要说这人对她不好吧,却又帮她耐心地处理伤口;可要说好,却又恪守规矩,不越雷池半步。还当真是别扭!
正欲笑,谁知竟猝不及防地打了个喷嚏。她一时愣了神,发觉背后渐渐沁出几分冷意。糟糕,她胡编的这场风寒不会成真了吧。正当她连续又打了几个喷嚏时,忽而闻到了一股香气,清芬鲜香,立刻占据了这间屋子。
只见是那老人端了一个托盘,其上放了一盆鱼汤外加两个碗,走了过来,笑道:“今日你们来得也巧,我刚好钓了这鱼上来。这便是冥冥之中的缘分罢。”说罢便盛了汤递给了她。
楚宁喝了汤,一时身子暖了起来,忙声道谢后,见老人言谈不俗,且待人和善,遂问道:“老人家,这附近少有人烟,而您平日都一个人在此,不会孤独吗?”
老人听了,笑道:“你只见我一人,却不知我已与这江河湖海、鱼鸟虫蛇相伴多时,天生万物,万物皆有灵,又怎知我不是日日快活似神仙,不亦乐乎?”
楚宁点头笑道:“说的也是。这世上之人,贪嗔痴怨有之,忿恐惧乐有之,不能一以尽识,倒不如与江河鱼鸟为伴,乐得清净逍遥!”
那老人闻言,面露异色,叹道:“你年岁尚小,就能有如此体会,真是后生可畏!”
又道:“不过亦不能一以概之。这世上之事,道听途说不尽,亲身经历方识。为与不为、人心善恶,皆在一念之间,因时因事因人因境而各异。贪嗔痴怨、七情六欲,乃人之天性使然,偶有那等心存执意之人,亦系时势造之,不好偏颇以待。当知万事万物,皆有因果,非人力所能。”
楚宁不解,问道:“那又该当如何?”
那老人笑笑,道:“我不过一介渔夫,自然是远而观之,顺其自然了。”语及此处,两人俱笑了。
屋外雨声渐息,天际的阴郁也逐渐散去,露出连片殷红的霞色,明丽而壮阔。
未过多久,待容澈再次进屋时,那马车也已等候在外了。
原来他方才休整之后,见雨声渐小,便出门寻那侍从了。只不过尚未行多远,便见一辆马车疾行而来,正是他们先前的那辆。两人便向这老人道谢辞行。
接下来,马车便一路畅通无阻,接连行了大段路程。
楚宁自上车之后,便觉浑身酸软疲乏,以为是累着了,便靠在一旁闭目暂歇。可没过多时,又觉头晕欲裂,一时间在车中形止不安、左摇右晃起来。
容澈原也在静坐养神,察觉对面之人的动静,抬眸一看,才觉出不对劲。只见楚宁唇色苍白,双颊却晕着不自然的霞红,额前亦沁出层层热汗,双眸紧闭,神情痛苦。
他伸手朝楚宁额间一探,果然,是烫的。
“此处离那长春观还有多远?”容澈问道。
“尚需一个时辰。”秦昱回道。
容澈望了眼渐沉的天色,又回头顾看了车内之人,沉思片刻,道:“先去最近的客栈,再取些水来。”
楚宁迷迷糊糊间,只觉身旁有人反复探试自己额头,继而传来阵阵清凉,她烧得通身燥热,又无处宣泄,便胡乱抓住了那人的手不肯放下。
“殿下......殿下......”
容澈看着自己的手与身边毫无知觉的人,第一次生出了几分无可奈何之感。
次日醒来,楚宁烧已退了,只是人还有些虚弱,面上依旧无甚血色。还未起身,便听得门外响起一阵敲门声。
“殿下!您醒了么?我送些吃食给您。还有您的伤寒药。”秦昱问道。
正欲出声,楚宁便觉自己喉中干涩,清了清嗓子,回道:“稍等一下。”她忙穿戴好衣物,起身开了门。
“我们这是在客栈?为何不直接到那观中去?”
秦昱面上闪过些许疑惑,道:“您昨日突然发热,衡王殿下这才令属下寻了这客栈住下,您都不记得了吗?”
呃,她确实不太记得。又问:“那他现在在何处?现在应该不早了,若今日仍到不了那长春观,恐怕又要生事端了。”
秦昱神情闪躲,正欲解释,只听得门外传来一道人声:“殿下醒了,既无碍了,那吃过早饭后便出发吧。记得把药也喝了!”
楚宁不知是否是自己出了幻觉,她发觉今日的容澈似乎哪里有些不太对劲,但又说不清楚。
于是,马车上,在她数次窥视对面之人时,那人主动开了口。
“公主殿下想问什么,便直接问吧。”
须臾之间,她脑海中闪过一些模糊破碎的画面,与身边这位有着七分相似,可理智又告诉她不太可能。于是楚宁开口道:“你昨日是不是未休息好?”
否则他眼周的那一圈淡淡的青色又是因何而来?
容澈抬眸看了眼她,直言道:“劳殿下记挂了,我睡得......很好。”
听到此言的秦昱在车外不觉睁大了眼,睡得很好?才怪呢。
昨日这位公主殿下从下车到客栈一直不肯放了他家殿下的手;夜间虽请了一位大夫来,可喝药时却是又闪躲又不愿的,直闹了大半夜......得亏他家殿下为人仁善,否则若换了旁的天皇贵胄来,一准就撒手不顾了!
可惜了他家殿下,虽看似孤傲不通人情,却着实是位仁人君子,便是做了这些也从不同外人道起的,是以外人常知他才高识广,却远不愿走近一窥深浅。他叹了口气,继续驾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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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长春观虽设在琉月城外,论华贵煊赫亦远不及琉月境内的其他宫观,甚至来此的香客信徒都很少,但却是琉月王每年都会前来修行之处。
原因无他,据说这位王便是在此处遇到了心爱之人,也就是曾经的琉月王后,楚宁已故的母亲。
不过在往年,这位王上皆是在暑热天到来时才会来此处,清修月余方才折返王宫。今年却一反常规提前几月便至了。观中人无不惊诧,可随即又深以为然。自王后逝世后,他们的这位王上的所作所为还不够离经叛道、惊世骇俗么?
只恐怕如今,所有邻国俱在虎视眈眈、潜首观望这曾经睥睨四方的诸国之首的倾覆败落,而只有琉月百姓与这位王还在视若无睹、充耳不闻罢。
四方庭院中,一位着道袍的中年男子在持着扫帚清扫地上的落叶。因昨日骤雨突至,初开不久的梨花被打得七零八落,铺满了将近一地。
一位内侍进到院中,见此情景,忙快步走近了道:“王上,这等之事就让奴婢们做就好了,怎可劳您亲自动手?真是折煞了奴婢!”
楚天歌手中动作未停,问道:“无妨。何事宣告?”
内侍道:“是关于公主殿下的......”
还未说完,便听得这位王上喝道:“不是说了,若是公主又闹了、不听先生的话,或是惹了其他的事,都不必告知我的吗?不是还有顾衍吗?”
那内侍战战兢兢地道:“并非如此,是公主殿下她过来寻王上了!”
此话一出,楚天歌顿了一下,皱眉道:“不是吩咐了人拦着吗?那些人都做什么去了,连一个小姑娘都看不住?”
“并非是他们未拦着,是儿臣自作主张改道而来的!”
那内侍正为难从何解释,便听闻身后传来这声音,心中顿时一喜。
24. 岁兮浮度(七) “其实你我二人的命运……
楚宁穿过院门后,一路小跑着扑向了庭中持扫帚的男子怀中。
“父王,儿臣想你了。你一声不吭地就这么走了,难道一点儿都不思念儿臣吗?”
楚天歌拥着怀中尚不足他胸前的小姑娘,心中一时感慨,正欲出言安抚她,瞥见院中随之而来一行人,便道:“都多大的人了,还这么黏父王,这不就见着了?如何?在宫中有好好听先生管教么?”
闻言,楚宁便松了手,退至一旁,神情闪躲,支支吾吾道:“大约......是有的吧。”
楚天歌深知她的秉性行事,又观她这副模样,心中便明晰了个五六分,转向院内进来的另一位,笑问道:“衡王殿下也一同来了?可是有事禀告。”
容澈回道:“在下乃是陪同公主殿下而来,有要事相告者亦是殿下。”
楚天歌稍感诧异,又记起方才内侍之言,便问楚宁:“因系何事而来?”
楚宁遂将昨日在城外所见之事如实告知了他,言毕,又道:“儿臣知父王近年来素不爱理这些政事,觉得心烦,可儿臣若是不知便罢了,既已知晓,又岂有不管不顾之理?何况此事便出在王城之外,天子脚下,实在是猖狂,若是不能给那些百姓一个交代,那以后这偌大的琉月国,又有何人会信服他们的朝廷与法度?在高位者若只是尸位素餐,不计国计民生,恐国之危矣,这难道不是父王您从小教给儿臣的道理吗?”
楚天歌听后,沉默不语,面上阴晴不定,他重新扫过自己的这位女儿,面上渐露出几道淡淡的慰色,感叹道:“想不到我们阿宁已经长这么大了,都知道要为百姓陈情立命了!此事吾已知晓了,自会令人去查,你不必忧心了。”
又见楚宁衣着形容,问道:“瞧你这一身,又是哪里疯去了?还有这身衣服,成什么样子?还不赶紧随人下去换了。”说罢就将事情吩咐了下去,并着人带二人下去。
楚宁本还欲再问个究竟,见他如此,以为此事定会有个结果,遂也作罢了,退了下去。
因楚宁病体尚未全愈,当夜他们便留在了长春观暂居。
雨后的山间秀丽涳濛,一草一木皆散发着清芬甘美,洗濯过的无垠夜空中已悄然爬上了一轮弯月。
已过了戊时,道士们陆续入睡,整个观内都寂静无声,唯有断续的山中虫鸣在躁动无息。
当然,除此之外,还有观内一间居室里某位楚姓公主仍在辗转反侧,坐立不安。几次翻身中触到了伤口,她越发得没了睡意,便起身穿衣,出了房中。
大约是有意为之,容澈的卧房便位于她的一侧,自然而然地,她一出到院中便瞧见了相邻窗边的那抹身影。
容澈仍在看书。他似乎总有很多书可读,随时将书置于手边,不像她,心血来潮时便搜罗来一堆,视若珍宝,可未过多久便又抛诸脑后......她望过去,见这人潜心书本,恍若无觉,似个木头般的一动不动,心中就生了几分玩闹意味。
楚宁轻拢衣袍,放轻了步子,缓缓朝那扇窗边挪动,眼看着就要触到窗沿,只听得里面忽然传出:“殿下夜深不眠,莫非是想同在下玩这捉迷藏吗?”
楚宁的手一时僵住,随即将脑袋露了出来,摆出一张笑脸,矢口否认道:“当然......不是!容澈君谦敏好学,我怎好扰了你的清净。我这是白日里歇够了,出来活动活动、散散步的!嘿嘿,散步!”
说着便作势伸展着双臂,打旋着手腕。谁知正转折腕,竟突然感觉自己的手肘似乎被扭到了,一下子竟掰不回来了。
她只能睁着一双水光潋滟、可怜兮兮的眸子,望向容澈道:“容澈君,你看可否......”
容澈余光中瞥到了窗前人的动静,并不出声,也未理她,将书翻了个页,继续读下去。
“容澈,你可不能这样见死不救......我也是为了过来找你才......”
他叹了口气,终是没看下去,起身下榻,打开了屋门。
“殿下似乎一刻都安生不了,这回出宫不过两日,便是什么伤都有了,也实在令在下佩服。”说着,便毫不犹豫地将她的那只胳膊拧了回来,那神情仿佛在看一截木棒。
楚宁正小声嚷着疼,见他这么说,小脸顿时没了生气,恹恹问道:“容澈,你是不是觉得我这个公主很没用,是个十足的酒囊饭袋、绣花枕头?也看不惯我的父王,甚至对这整个琉月,都认定终有一日会倾覆溃败?”
容澈眼神微动,正道:“公主慎言。在下......”
只是尚未说完,便被楚宁一口打断。
“你当然会这样想了。就算并不承认,但至少在我心里,你也是这么认为的。”她轻轻一笑,说道:“可是啊,容澈你看,我父王已经如此了,琉月上下也已经这样了,一切都已经发生了,即便是我,又能改变些什么呢?身为一国公主,我决定不了自己的婚事,为人子女,更是纾解不了父亲的苦痛。即便想要护着区区一位平民丫头,也要从中周旋数日。”
“我知你心中厌我至极,觉得我不守规矩、目无章法,可是,当一个人都无法为自己而活时,余下所做的一切又有何意义呢?还不如整日走马观花、潇洒度日,反倒还活得松快些。想来你只身来琉月王宫,陪我读书上课、出游随行,也都是一样的吧。”
“其实你我二人的命运,说起来也并未有何不同。”
说罢,她睬了眼对面之人,又转过头去看窗外的月亮,一时之间,屋内竟安静地片刻不闻有声。
良久,方见容澈开口,静静道:“并未。”
楚宁闻声,回过头来看向了他,见他面目诚挚,神色清明,看着自己道:“在下并未厌极了殿下,也不觉得殿下只是......”,他特意在那几个字眼上停顿了一下,接着道:“于在下心中,殿下很有勇气,也十分聪惠,虽说平日里......是顽闹活泼了些,却是百姓心中爱民如子的好殿下,王上心中伶俐懂事的好女儿。”
他并非未看见这几日这位公主殿下的所作所为,虽初时深觉厌恶,但因囿于一时一事,难免失了理智客观。可细细究察下来,这位殿下虽行为乖张、多有逾矩,但亦是她此人本性率真、任性而为,比之那些言行不一、心口不实之人,又岂止好过一星半点。况且她实在通透□□,看似一概不知,实则事事俱明,却在能在体察世事之外,又不对其全然斥以无谓,反而依情依理行事。不可谓不令人称道。
“其实在下以为,有没有意义,无须他人评说,只须自身感知领悟即可。如殿下所说,因不能为自己而活,便不再理会、无所作为、浑浑度日,那这世间,怕是再没人肯好好活着了。可是殿下,这世间的规矩束缚何从之多,从古至今以来,又真正有哪一个人是全然自由、不受束缚的?上天有好生之德,既给了我们为人立世的机会,又令我们尊享了旁人未有的尊荣华贵,那便做好当下应做的,守好应守的。其他的,就交给天意吧!”
说罢,他好似在胸中长舒了一口气,先前的那些轻微燥乱也随之而去了。再去看对面之人,发觉她不知何时竟已睡了过去。
容澈叹气,摇了摇头,正欲叫醒这人,只见她仿佛也感知到了,冷不丁地也醒了过来,慵懒地以手揉了揉朦胧的睡眼,说道:“容澈,你说的都对!”
“只是有一事我不解。为何你一直唤我殿下却不直接称呼我的名字?你看啊,我都叫你容澈了,可是你却一直‘殿下’‘殿下’地叫着我,这样多显生分啊!难道不应该平等对待、有来有往的吗?就连星揽的世子哥哥都唤我阿宁,即便你不愿这么叫我,也不用一直喊我殿下嘛!”
“叫我楚宁就好了!如何?容澈!”楚宁满脸期待地望着对面这人,眸中好似淬了星子,分外明亮。
只听得容澈缓缓道:“殿下,你我身份有别,不宜太过亲密。”
楚宁:......
楚宁仿佛觉得今夜说这么多话,算是都白费了。
这人,唉。
真是难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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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过三两日,楚宁、容澈与那琉月国君便折返了王城。
时隔几日,姜筠也总算再见到了自家的殿下,顿时喜不自胜,又见她家殿下面容消瘦、胳膊腿儿俱留了疤痕印记,说着便要去寻那衡王说道,被楚宁好一阵劝,方打消了念头。
这样又过了大半个月,待楚宁身上的伤病都已好全,琉月已悄然入了夏。
这日楚宁正是无聊,又因宫中奉上来的饭式汤羹不合心意,遂也没了胃口,胡乱进了几口午膳便叫人撤了下去,在一旁的榻上躺着懒懒地不愿动弹。
殿内服侍的几个小宫婢见此,便提道:“殿下不若出宫上那悦仙楼去?听闻近日城中流行一种清爽嫩滑、味甘可口的羹汤,正是从这悦仙楼中传出的,许多勋爵世家的夫人小姐们都爱吃呢!殿下何不也去尝尝?”
楚宁听着,心中微动,便唤来了姜筠一同准备出宫去。因前次出宫的遭遇,这对主仆间已达成一个共识,更确切地说,是楚宁达成了一个认知,那就是——不管出宫做什么,都得带上那位衡王殿下为好!
于是几人又这么大张旗鼓出了王宫。
25. 岁兮浮度(八) “不必了。殿下如此.……
马车平缓驶向长街,楚宁不动声色地看了眼对面之人,自那日长春观回来后,这人便又对她摆出一副爱答不理的样子,好似先前发生的都不存在一般。她心道没劲,遂拨开车帘往外看去。
身着罗衾素纱的妙龄小姐结伴而行、一路言笑晏晏、笑容可掬,亦有那些着寻常布衣的小娘子在摊贩间忙前忙后,全程眼中含笑,姿容谦恭,高楼华室内镇日歌舞不绝、人声鼎沸,陋巷瓦子间亦终日座无虚席、人头攒动,还有那贩米卖粮、走街串巷、赶车的、骑驴的、老的、少的......
楚宁已有些日子未出宫,对这街巷景观一时间既有些陌生,又有着说不出的熟悉。自母后逝去的大半时日里,她都是在这里度过的,却从未像今日般观察得如此细致。
她好似有些明白了那日容澈说的,“做好应当做的,守好该守的”的含义。这一城百姓的安乐和顺,便是她身为琉月公主应当、也必须守护的对象。
思及此处,她心底好似有股清泉缓缓汇入,晕开道道涟漪,将先前的那些不甚成熟的念头一一涤开,露出清可见底的似月明心来。
楚宁倏忽一笑,夏日至了,可真是好好好好好!
放下帘子,转身回来的片刻,余光中透入一道失魂落魄的身影,莫名有些眼熟,她目光立马跟了过去,却已然没了踪迹,便只能暂时作罢,回到车内。
那个人,她似乎在何处见过?可偏又一时半刻想不起来。正苦思冥想间,车外已传来姜筠的声音:“二位公子,悦仙楼到了。”
楚宁发现容澈的目光落在了自己身上,一时愣住,呃,她记得自己今日貌似并未有何逾矩之处,所以这是......她又垂下眸子来回思索了个几遍,仍未发现有何不妥,正是疑惑之时,瞥见了自己今日所着的淡蓝衣袍一角。
好吧,她此时通身上下除了这张脸,大约在容澈眼中,都写着四个大字:不合规矩!
楚宁犹犹豫豫地小声道:“容澈,若你实在看不惯我这身装扮,那我稍后便去换掉好了......”她声音愈说愈小,宛然一副做了错事央人饶过的孩子模样。
“不必了。殿下如此......倒也不错。”
楚宁以为是自己听错了,复问道:“真的?”
容澈别过脸去,并不想理会这人,可不知怎的轻轻回了声:“嗯。”
楚宁心中犹带着几分不信,可面上已是一喜,一边笑道:“那咱们赶紧下去,别挡了旁人的路。”一边伸手去牵这人的手。
谁知甫一触到,容澈便好似触电般的,飞快地将手收回了,赶在她前头下了车。
楚宁一脸地不可置信,怔怔地看着自己的手,心道:这人真是的,当她是洪水猛兽还是厉鬼淫贼?又听得姜筠唤自己下车,这才揭过了。
一行人正被小厮引着往厢房去,只听得姜筠在身后小声嘀咕:“唉!殿下,若是您没将那玉佩给出去,说不定咱们这回也能去那”绛雪”,可惜了,我们殿下最是爱多管闲事、乐善好施,什么东西给了出去眼都不眨的!”
楚宁听了,脑袋仿佛被什么叮了一下,忙问转过身问姜筠;“你方才说什么?”
姜筠一时惊住,吞吞吐吐道:“没、没什么。也就是说殿下您最爱多管闲事......”
“不对,我还听到了些别的,还有呢?上一句说的是什么?”
姜筠一头雾水,道:“还有‘若您没想那玉佩给出去’......真的没说啥了。殿下!不,公子!您这是怎么了?是奴婢说的有何不对吗?”
楚宁总算记起方才长街上的那人了,正是他们大半月前在城外遇上的那位平民女子。
她记得,那女子名唤洛离。
“无事。我只是突然想到了些事情。”楚宁心不在焉道,不顾身边人望向她的诧异神色,她继续面容淡定地独自朝那厢房走去。
“公子?您不尝尝这冰粉吗?奴婢觉得味道很不错呢,果真清爽可口!”
姜筠的声音从耳旁传来,楚宁下意识看了面前摆着的这碗看上去十分诱人的甜点,却如何也提不起食欲来。稍一垂眸,眼前又浮现起女子失落的身影。她记得,即便是那日她赶到、女子几近走投无路之时,也一副坦然以对的模样,究竟是何事会让她如此呢?
耳畔又传来姜筠的一声“公子”,可她却下意识转过头去看向了桌边的另一位。“容澈,我想......出去寻一个人。”
“是那日城外的女子?”容澈道,他从方才起便注意到了这位公主的异常,也并非对其一无所知。
楚宁点了点头,神情郑重,心里隐隐有些不安。虽说她已将当日之事告知了父王,也亲眼听闻他着人去查此事了,可自那日之后,却也再没了那案子的消息。若说她不应有何质疑,可方才却......
“无妨。在下同殿下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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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街背后的一条狭窄巷道中,洛离蹲靠在墙边、正埋头抱膝小声抽泣,其中一只手中还拎着几包新抓的药材。
巷口陆续有行人通过,却无人驻足一探究竟。女子上身由最初的因抽泣带来的剧烈抖动渐渐变为了微颤,最后归于平静。她缓缓抬起头,目光中现出片刻的迷茫,打量了一圈四周围的环境后,随即叹了口气。
就在刚刚,她才被人直接从医馆中赶了出来。那大夫听闻病人在城外,又见她衣着简陋,连症状都未如何查问便一口回绝了。即便她掏出了银两,那人依旧态度坚决,甚至还出言不逊,疑心她身上这些财物的由来......她又接连去了几家医馆,俱是如此。只除了一位大夫还算有点善心,给她开了幅药后,便再无人理会她的求助了。
她只是不明白,在这方城中,身份高贵之人的命是命,他们的命难道就不是命了吗?若非真的走投无路,她亦不会如此苦苦相求。可惜,没有人会在意似她这般的人。在那些身居高位、只手遮天的大人眼中,他们只怕是连一条狗都不如的吧。
只除了......那位自称公主殿下的人。
想到这里,洛离从怀中掏出了那日的玉佩。她伸出另一只手来,小心翼翼地拂过玉佩表面,若有所思。她记得那日这位公主殿下曾言,可持此玉佩去寻她。虽说这些日子再未有人前来赶她与祖父走,可也再未可见有旁的举动了。先前的那些邻人亦未见搬回,他们像是被遗忘了般,死生皆无人在意。只是,那位殿下说的恳切,又不像是假的。
踌躇片刻,她终是起了身,攥紧了掌心,朝宫城而去。
“你说什么?想见公主殿下?”看守宫门的护卫一脸不屑地说道。
“没错!麻烦通传一声。我这儿有公主的信物,不信你看!”说着,她现出了那玉佩。
那守卫接过玉佩,仔细看了看,随即又上下打量了她一番,半信半疑道:“你是说,这玉佩是公主殿下给你的,让你前来寻她?”
洛离神色坚定,答道:“正是。”
那守卫见她如此,也不便再说些什么,只扔了句:“你先等着。”便快步往里走去了。
洛离猜想这侍卫定是入宫通报去了,便也不再出声,只静静地在一旁候着。谁知眼见着时间一点点过去,都不见里边有人来告知她结果。思及城外家中卧床病重的祖父,她心中渐渐着急起来,甚至有些后悔自己的一时冲动。
正忧心着,方才那侍卫出现在了面前,向她道:“我已探听过了,殿下今日不在宫中,你还是先回去吧。”
“那殿下去了何处?”洛离忙问。
那侍卫不耐烦地回道:“公主殿下身份尊贵,岂是你这种人能够打听的!已说了不在宫中了,还站在这边碍人眼,怎么,是要我们撵你才肯走吗?”
洛离说不清自己心中是失望还是什么旁的情绪,说是失望,可原本她也并未抱多大的希望,况且也是她这种人应得的结果。她自嘲般地一笑,随即说道:“不必了,我有腿,自己会走!”
她方欲转身,忽想起了那玉佩还在侍卫手中,便作势去要,谁知那侍卫不仅不还给她,还轻蔑地道:“这玉佩乃是殿下之物,怎可置于你一介庶民之手,说出去,岂不是叫人笑掉了大牙?再说了,谁知道你这玉佩是哪里来的,万一是偷来抢来的也未可知!我不报官抓你就已经是对你开恩了,还想要拿回去,真是不知好歹!”
洛离听了这样的话,怎还可再忍受,急怒道:“这就是公主殿下亲自交与我的,若非你不信,亲去一问便知。况且殿下心地仁善,所行之事岂是你们这些看门小卒能够得知的!”
说着便要强行拿回那玉佩。侍卫听了,越发不肯给她,二人推搡之间,楚宁知觉自身被大力地往后一推,随即重重倒在地上,连手中的药包也因这场争执不知何时松开了,洒落一地。
洛离吃痛地爬起身,见这唯一的药材散落,又急又气,也顾不得那玉佩,只忙着去捡拾。侍卫见此,神情厌恶地拍了拍自己的手,露出一副得意的表情,慢悠悠地走了回去,远远还能听他说道:“也不看自己是什么身份,就想来勾搭公主殿下,真是晦气!”
她亦听到了这话,一边加紧着手下动作,一边感觉到自己的眼眶不住地发热,视线也渐渐模糊,泪水很快掉落而下,打在手背上,烫的人微微一颤。她忙擦了泪,告诉自己不该如此失态,可偏偏不争气地又流出更多来。
正是举足无措时,视线中出现了一只男子的手,替她默默地整理起散落的药材来。
26. 岁兮浮度(九) 容澈:“无妨。我也当……
洛离看了过去,瞧见是只骨节分明的手,她愣了一下,抬起头来,瞧见一张似玉雕琢的俊美面容,眸中带着清浅的笑意,温声问她:“如何这么不小心?”
洛离怔住了,看着面前这人一动不动,好一会儿,才意识到自己的狼狈模样,忙不迭低下了头,神色闪躲,道:“无事,公子您还是起身吧,这些我来就好了,地上灰尘多,恐污了您的衣袍。”
男子听了,又是一笑,道:“无妨,我这身衣物也并未有多贵重。”
听到这话,洛离下意识又看了一眼,发现男子一边袖角竟已有些微微发白。再联想起他方才所说的那句话,心中不禁莞尔,遂也再未说些什么,只安静地收拾。
未过多久,便已拾掇完毕。男子还欲道些什么,只听得洛离抢先道:“今日谢过公子了。只是公子莫要再问了,也不必待我如此,你我素不相识,况男女有别,而且天色亦不早了、我、我要归家了。”说着作了个揖便匆匆转身离去。
“无妨。姑娘,在下并非恶人。若日后有为难之处,可至淳化坊青砖小院寻在下,道出‘顾衍’二字即可。”
顾衍看着前面渐远去的瘦削身影,唇边出现了淡淡苦涩。继而转身,走了数十步后,在一方隐蔽巷道中停了脚步。
抬眸间已换了另一副神态,与方才的温润公子,判若两人,缓缓开口:“殿下,此局一开,便再无回头之路了,您可想清楚了!”
“嗯。”
*******
楚宁再次来到上次城外的草屋处时,发现并未与之前有何不同,没有了那些官兵的身影与吵闹,反而更显荒芜寂寥。
“洛姑娘,你在吗?我是上次救下你的那位。”楚宁敲门问道,但迟迟未见里面传来回复。
那位姑娘莫非还未回来?不过也是,她才在长街上见过那姑娘的人,若赶回来也得一段时间,不可能这么快的。或者还有旁的事情耽搁了,也未可知。是她一时鲁莽了,未了解清楚状况便匆匆赶过来。
她正准备退到边上去等,谁知容澈此处开口提醒她道:“上次我听闻,这位姑娘家中还有一位卧病在床的祖父,她若是外出有事,断不会将老人家置于家中过久的。”
楚宁听了,点了点头。这话提醒了她。若非情况危急或是有什么重大之事,那姑娘不可能久出不归,除非是——楚宁脑中又闪过今日长街见到的景象,是了,若非是她祖父病重,须得入城请郎中,是断然不会如此的!这么想着,楚宁忙令一旁的姜筠同侍从秦昱前去请郎中,而她则径自推了门入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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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离归家之时,见屋舍不远处停了辆马车,看样式并不一般,心中便生了些疑惑,便快步往家中而去。果不其然,还未至院门,便听到里间传出了对话声。
“......大夫,这位老人当真是......”楚宁问道。
只见那郎中默默收了诊具,摇了摇头,缓缓开口道:“此人已是病入膏肓,再无药石可医,若是早年间看诊,说不定还能再多活个几岁。况且近岁来又日日担惊,忧思郁结于心,无从化解,便使得这病情愈发严重。想来他近日昏睡的时辰更加频繁,也更久了对吗?”
楚宁并不知晓病况,正犹豫如何答复时,只听得门外有人忽道:“正是这样。”
洛离走了进来,看见屋内之人,又是一惊。她已意识到这屋内发生了何事,便忙向楚宁行礼。
她身量虽纤瘦,个头却略高于楚宁,是以楚宁并未拦住了她,只得将她扶起。只见她又向那郎中见了个礼,接着道:“我祖父他近日来也不大进食,吃了一两口便放下了。先前一日里还有三思个时辰是醒着的,可这些日子,却也只有一两个时辰了。有时纵使是醒着的,人也依旧是迷迷糊糊的,并不大能识人。”
说完这番话后,洛离的目光落在了榻上双眸紧闭的老人身上,眸中悲伤尽显,继而向那郎中问道:“大夫,您可知我祖父还余......几日?”
郎中闻此,遂取出一片羽毛置于老人鼻下,见气息短促且不均,擦了把额间上的汗,边道边摇头:“只怕是......”
闻言,洛离往后一个踉跄,险些就要摔倒在地,幸而一旁的姜筠扶住了她。只见她定了定神,缓缓开口:“好的,多谢大夫您了。也谢过殿下了!”
郎中见此,又道:“不过我这里可为他开几贴轻缓痛楚的药方子,虽无济于事,却也可以让老人家最后几日略略好过些!”说着便到一旁去取了笔墨,写了那方子。
楚宁并不知晓那老人的病情已届如此之重,也不知道自己还能够做些什么,只能吩咐下去送来些上等的药材补品,其余的,亦是有心无力。
再度从院中离开时,已近黄昏时分。天际是倾泻的层叠霞色,向上逐渐蔓延,也愈来愈浅,直至与头顶的蓝融为一体。
楚宁立在车前不远处,默默扫过面前的女子,心内不禁有几分惊奇。她这些时日所遇之事,若换了自己,恐怕早已无力承受了。可是她身上却有种视苦难无觉的包容与悦纳,仿佛没有什么能真正将她这个人击溃。而她看上去,也不过是比自己稍大了一点。
楚宁再次抬眸,问她道:“你今后都有何打算?”
洛离却安静地凝视天空,晚霞在她脸上映出柔和的色调,良久,才开口道:“我也不知道。自记事时起,我便没了父母,与爷爷在此处相依为命。这儿虽看上去简陋不堪,却是我长大的地方,我遮风挡雨的所在,是我的家。可是,现在......什么都要没有了。”她说着,声音渐渐哽咽。
楚宁沉思片刻,道:“或许,有个地方你还可以去,只是不知你是否愿意了。”
洛离慢慢转过头来,看着眼前这位受百姓敬仰、为世人追捧的少女认真地凝视着她,一字一句道:“不若来我身边吧。倾云殿虽大,可是平素也只有我一人住,姜筠她们虽然笨笨的,可是人还是很好相处的。咱们可以一处读书、一处顽闹,你若有什么喜欢做的,也可以尽管去做。总之,有我楚宁在一日,就定然没人敢欺负你就是了。”
这一刻,洛离脑海中闪过了很多画面,有担惊受怕、有不甘憎恶、也有更多说不上名字的东西,甚至她今日归家时,还在为近日的鲁莽而后悔,却在对上这位少女投来的干净而又诚挚的目光时,她觉得自己的那些个心思似乎也都微不足道了。又或者说,这样的真挚相助,使得她心中的那些隐秘不堪的东西越发渺小得无所遁形。
她好像明白了,大家为何会对这位小姑娘珍视与爱重。她的确堪当这琉月的公主殿下。
洛离故作玩笑道:“殿下身边都有这么多人了,我去了,会不会嫌烦得慌?”
想不到楚宁听了这话后,反而认真思考起问题来:“这个倒不会吧,倾云殿虽然也有些人,可大家相处得倒也还算和睦,没听闻有什么打架闹事的!”
洛离见她如此,忙道:“殿下,这是我的玩笑之话。其实殿下能对我说这些,我已经感激了,也不奢望能够真的在殿下身边当差。若是殿下需要我,那我怎还好推辞?殿下为阿离做的事情,已经够多了。再这样说,便是折煞阿离了。”
楚宁笑道:“那你这是答应了?”
洛离笑了笑,随即缓缓点了头。
楚宁一喜,笑道:“那便好了,我身边正好缺了个可心的人,你来了,正好!也好让姜筠他们好好学习学习,正所谓有比较方能进步嘛!”
洛离笑笑不语。临走之时,她记起宫门发生的那事,便对楚宁道:“殿下,上次您给我的那块玉佩,如今大约仍是在宫城守卫手中。也是我不好,今日本想凭这玉佩去找您的,谁知......也是我身份低微,所以并未被守卫大哥看在眼里。”
楚宁听了,心下知道了事情来由,便道:“无事,我回头再去取回来便是,只是你今日多半也受了些委屈,别怕,我回宫之后会好好教训他们的!”
二人随即分手告了别。
回到车内,楚宁还未如何坐稳,便听闻车外的姜筠便在一旁抱怨道:“殿下这是嫌阿筠太笨了,不够贴心是吗?”
楚宁:“倒也不全是这个意思!在我心里,我们阿筠还是有很多可取之处的!”
姜筠听了,一脸期待地问:“可取之处?比如呢?”
楚宁:“比如说......很下饭?每次同我们阿筠吃饭,我都觉得自己还可以吃很多!”
姜筠小脸沉了下去,“殿下这是在换着法子说我是个吃货吗?还是很笨的那种?殿下您怎么能这样对我?阿筠难道不是您心中的小可爱了吗?您前几日不是还夸我又有长进了吗?难不成都是骗人的?还是说,您是......”
楚宁十分尴尬看了眼对面的容澈,终于忍无可忍,说了句:“你先闭嘴。其他的回宫了再说。”随即她又恬着脸向容澈笑道:“是我没管教好,让容澈君看笑话了,嘿嘿。”
容澈:“无妨。我也当作是在听笑话。”
楚宁:......
27. 岁兮浮度(十) ...只听得上方传来……
楚宁近日很爱缠着容澈。
到了一种什么样的地步呢?
在书苑上课时,她可以做到瞬间入睡,却又在先生前脚走了后,骤然醒来迈着小碎步尾随在屏风一侧的少年身后;每每欲出宫时,总会恰好出现在少年面前,作出副不可置信的模样,随即灿烂笑着道:“好巧!”。就连那藏书阁,她亦去得越发频繁了,当着少年的面轻车熟路地看着话本子,又在面前之人愠怒之前连忙抱紧了自己,缩成一团,拒不接受任何盘问......
她亦听闻宫中有那生的花容月貌、体态婀娜的婢女姐姐私下悄悄倾诉着对哪位王爷、大人的爱慕,可她又盯着容澈好一阵儿看,却发觉自己并非如她们所说那般,会感到心跳加速、气息不稳、迫不及待的见面等等。
楚宁只是觉得,如容澈般这么别扭又奇怪的人,这普天之下,怕是找不出第二个了!
他不过只比她大一岁,就日日板着脸、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见到他的时候,不是在书苑中、便是在藏书室。他好像从没有什么值得高兴的事情,也从未见他笑过。即便是先生,也叮嘱他当适时休息放松。可他呢,仍是抱着一本书木头似的端坐在一旁,不苟言笑。
可这人偏又帮了她几回,虽说是被迫的,可楚宁心中却认定这位木头郎君容澈,是个十足的好人。而这一点,旁人却是不知的。因而楚宁心中的欢喜又多了那么一点儿,以为自己与容澈之间,是和旁人不同的。
一日,容澈因有事未来听学,楚宁闲在殿内无聊,便歪在窗边看院中的猫儿们打滚儿。不知怎的,墙角外传来一阵私语,虽有意识将声音压低了,可不时响起的嘻笑却着实令人想不注意都难。
楚宁遂取来一张梯子,悄声爬上去敛声偷看,发现却是几位面生的宫婢,从前并未在这附近的殿宇中见到过她们。她正心生疑惑,却见得她们各自手中都持着类似信笺的东西,还有一些女儿家常见的精致玩意儿,又听得接连冒出个“衡王”“这次定要交给他!”之类的词句,心中便有了首尾。
于是她稍加思索,便望着宫墙之下踌躇不决的姑娘们笑道:“各位姐姐们!需要本公主帮你们代为转交给衡王殿下吗?”
那几个宫婢突然听到这声,俱是一惊,哪里还顾得上回答。楚宁见此,以为是她们不信,便又加了句:“本公主是说真的,你们也别不信,那位衡王殿下最近同我的关系可不一般,区区定情信物而已,想来他不看僧面,也会看在本公主的面子下收下的!”
那群宫婢总算反应了过来,面上复又一喜,便忙将那些个物件交到了这位公主殿下手中,道了谢便慌慌张张地都跑掉了。
楚宁看着怀中抱着的被叠得愈来越高一大堆花花绿绿的物件,面色从刚开始的欣喜逐渐转化为犹疑,她怎么觉得自己出了个馊主意呢?不过管不了那么多了,先出宫见到了容澈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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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还是楚宁第一次到这这琉月驿馆来。虽名为驿馆,却因是用来招待他国来使,修建得同一处宫苑也并无不同,甚至还要略微华贵一些,以彰显琉月气派。其中又分为了多个景致各异的院落,以便各国来使自行择院别居。
楚宁立在容澈的院子门外,看着手中格外突兀的包裹,心中暗道:这若是被容澈看到了,只怕刚进这院门儿,她便连同这包裹被一同扔了出去罢。是以,绝不能让他看到,得神不知鬼不觉地带进去!
打定主意后,楚宁便令洛离先随一旁的小厮入内,进去以后借机到约定的一处院墙下等候。而她与姜筠,则偷偷将那包裹从墙外扔进去,由洛离收着,待时机成熟了再亮出。
洛离听后,感觉哪些地方怪怪的,提议换一种方式,可仍是拗不过另外两位,便也只得照办。她按计划来到那处院墙旁后,等了又等,却听不见外面传来任何动静。正思索着是否要去寻楚宁,便听得院中对面一侧传来一阵声响。她半信半疑地走过去一看,惊得捂住了嘴,那躺倒在地的不是她家殿下又是何人。
原来楚宁与姜筠找到一处院墙后,按照她们先前约好的暗号,喊了三声猫叫,墙内正好也传出了那声音,虽然听上去似乎有些奇怪,但楚宁以为是洛离不好意思,就并未多想,直接用力将那包裹往里一抛。
谁知扔过去后,里面的人喊了声:“哎呀,我去!”
楚宁心道不好,莫非是被哪位不知情的侍从取走了?一时慌了手脚,又害怕不知那人身材相貌,便忙让姜筠帮她爬墙上去看个究竟。
别看姜筠虽是个吃货,手劲儿却不小,且自小陪楚宁做这些个偷偷摸摸、爬墙上树的事做多了,况这驿馆内的院子多意在美观,并不如何高,便根本不在话下,一把便将她抱起,顺利爬了上去。
楚宁见到院墙内的人并未离开时,心中正欢喜,可待看清了这来人后,面上瞬间沉了下来。若非没记错的话,这位金冠紫袍的男子,便是之前见过数次面的容濯。而他身旁那位......
楚宁立刻挤出一副笑脸,笑着对那人道:“容澈君,好巧啊!”
然而容澈并未回复,反倒是一旁的容濯先开了口,笑道:“公主殿下!还真是巧啊,竟然能在这里见到您!您这是?”
楚宁心内直打鼓,可面上却仍佯装镇定,笑着回道:“我这是许久未出门了,活动活动筋骨。刚好最近在练习这翻墙之法,故而见到一堵墙就忍不住想翻。”
容澈:“那这么说,公主殿下还真是别具一格、不同凡响!放着好好的大门不走偏偏要翻墙,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贵国的驿馆进了小贼,正准备喊人来抓贼呢!”
楚宁听到自己方才那么说,已是糗得不行,听了这话后,更是羞得面上一红,忙低了头,不欲使这二人见到自己的神色。可谁知刚一垂眸,便瞧见先前的包裹此时正被容濯拿在手里!
这还得了!
依他那个性子,若是在容澈面前打开了,必然会以为那信自己写给容澈的,说不定还会当众读几句,那她堂堂公主的脸还要不要了!
楚宁遂又将头抬起,极力让自己保持微笑,说道:“三王爷,你手中的那个包裹甚是特别,不知道可不可以拿给我观摩一番!”
谁知那容濯道:“莫非这是公主殿下之物?”随即又露出一副明悟的表情,说道:“怪不得了,能让琉月最尊贵的公主殿下不惜当众爬墙也要拿回去的东西,我实在是好奇!容澈,你难道就不好奇么呢?”
容澈喑声不语,淡淡扫过趴伏在墙上的女子。
容濯又道:“也是,你从来不会理会这些的,问了也是百问。”说着便要拆开了那包裹。
楚宁眼看着墙下人的动静,却又全然无法阻止,急得不行,下意识剁了剁脚。谁知她身下支撑着的姜筠本就因时间久了有些立不住,受了这一脚后,肩膀传来痛意,一时没能站住摔倒在地。而楚宁因大半身子都在墙上,猛地脚下落了空,整个人便径直从那墙上掉了下来。
楚宁整张脸皱成一团,却发现自己身下的并非想象中硬邦邦的地面,反倒略显......柔软。她不自觉伸出手摸了摸,谁知还未得出个究竟来,只听得上方传来了容澈冰冷的声音:“殿下可摸够了?”
楚宁一下子僵住,睁开了眼,看到了熟悉的轮廓,以及停留在这人胸口的她自己的手!她脑袋一片空白,眼睛忽闪忽闪地,道了句:“嗨!”随即她便感觉自己被这人直接丢在了地上。
“容澈!你怎么这样!”她便吃痛地揉了揉自己的胳膊,喊道。
“是殿下先动手的。”说着便欲往里走。
楚宁听了这话,一时竟无力反驳,又瞥见那包裹,便忙爬起身趁容濯不注意,一把夺了回来,跟在了容澈身后。
“容澈,你听我解释!”楚宁一面追着容澈小跑着,一面说道,“我不是故意要爬墙的,我这是......有东西要拿给你!”
“这东西......正是我手中的这个!我之所以要这么做,是怕你一个不高兴,就将我撵出去了。我可是公主诶,这里人来人往的,传出去了我多没面子呀。”
“唉哟!”楚宁叫道,险些崴到了脚。
前面那人也正好停了下来,转过身来,面容沉静,道:“殿下要给我什么?”
“呃,就是一些......”她正说着,只见容澈自己走了回来,取走了那包裹,直接打开了。
楚宁脑中霎时一片空白,不敢想象这人的愠怒反应,便兀自垂下头去,静等着他发作。
谁知只听得容澈平静的声音传来,“殿下大张旗鼓地过来,便是要拿这些给我的?”
楚宁看向他的眸子,似乎发现了些说不清的东西,像是在生气,可又不见任何波澜,乖乖应道:“嗯。”
“殿下日后莫要做这等事了,在下并无此意。”说罢,又转过身直接走了。
楚宁原不过想逗他一番,不曾想竟闹了这么一出,深感自己不是,正复欲追上前去向他道歉。谁知刚追上去,便听到侍从前来回报:“殿下,回淳国的折子已递了上去,最快明日便可启程,是否需要现在就收拾行装?”
楚宁一下子愣在了原地......
28. 千岁忘忧(一) “也没什么,就是太吵……
是日天晴, 日光绰绰约约漏入屋内,趴伏在床边的人似感受到了几分不适,渐有了动静, 缓缓苏醒过来。
楚宁强忍着颈间的酸痛,刚一睁开眼, 便看向躺卧在床之人。容澈虽尚未醒来,可观他气息,却不似昨日那样虚弱了。她正欲再细细查探一番,屋外忽传来一阵敲门声。
“楚姑娘, 是我, 今晨见你不在房中, 便知你到这里来了。我让厨房做了些清粥小菜,不如多少吃一些?容公子这里暂且有我看着呢!”
原来是章家小姐。那日情况紧急, 他们又受了忘忧谷内恶鬼的重重一击, 想来骤然出现在章府院子里时, 这位小姐多半也吓坏了。看了眼卧榻上未见有醒来迹象的容澈, 楚宁起身前来,开了屋门。
章寅之站在门外,心内亦十分忐忑。她昨日将一应事宜细细吩咐下去后,已到了深夜,只觉刚躺下去没多久, 便听闻身边丫鬟禀告,称这位楚姑娘房门大开,人亦没了踪影。
她只得立即起身查看, 猜想这楚姑娘定是自己半夜醒了,因忧心容公子的状况,便只身去了他的屋子。至于那门, 大约也是一时着急忘了关上,这才让府中丫鬟惊慌不已,以为是人出事了。于是自己唤来此处的丫鬟回话,果真如此。她见二人俱有伤,又一时都未醒,遂掐着时间来给这楚姑娘送些吃食。
楚宁出了屋子,担心惊扰到容澈,便将门一并合上了,自己则同章家小姐在院中寻了石桌石椅坐下。
“章小姐,你可知,这城中近日可有何异动?”楚宁一边吃一边问道。
章寅之听闻了,思索道:“似乎并没有什么异动,只是听闻外出采买的丫鬟说,这两日城中忽然出现了很多道士打扮的人,各个都看上去仙风道骨的,不像是寻常之人,在四处打探城外近郊一处村子的消息。”
道士打扮、仙风道骨、城外近郊?莫非这些,是天界派来查探那忘忧谷的人?那日谷中封印阵法被破坏,想来也惊动了天界,遂派了仙君仙使下来查探,也将那日从谷中逃窜出的恶鬼一并收服了也未可知。
不过,若来的真是仙界的人,那事情便好办了!
至少,对容澈与苍梧来说是如此。
且不说两人都身负重伤,接连陷入昏迷之中,这忘忧谷的封印破开后,定然会有许多恶鬼纷纷逃窜出来,而首当其冲的,就是这锦云城,虽说未必真的会出什么事,只是她如今尚没办法全然护好这二位。若是有仙界之人前来,说不定他们还会恢复得更快一些。
章寅之见楚宁久未出声,便问:“这些人可是有什么问题?不如我再令家中护卫前去好好打听一番,也好查清他们的底细!”
楚宁忙道:“不必了。此事章小姐就不用管了。若真有什么问题,只怕那些护卫去了也查不出什么来。稍后还是我亲自出去一趟为好!”
章寅之担忧道:“可姑娘你不也是才醒,身上的伤也未必都好全了,若是出了什么闪失,只怕里面那位容公子醒来后便要担心了。”
“无妨,我只是去会会他们而已,不会有事的。而且比起里面那位,我的伤并不足为道。只是这城中近日多半不会太平,章小姐须令家中护卫好生看管、提防警戒,仔细别让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入了府中。不过也不必太过担心,我会在周围设下结界,寻常的东西是进不来的。”
说罢便照做了,又担心院中两位仙君的安危,便又以那方灵石为眼,设了方法阵,这才安心出了府。
她从章府出来,正愁不知去何处寻人,便听闻街边一处食摊中有三两人在议论此事,遂也要了碗面,坐下细听他们对谈。
一中年男人道:“咱们这儿是招惹了什么邪魔外道了吗?前些时传的失魂症才稍稍平息些,又听闻近日来了什么自称是除鬼的仙人,成天向人四处打听,惹得这城内是人心惶惶,终日不安!”
又听另一人忙说:“快别提了,今早我媳妇儿出门买菜,正好遇上一位看上去有几分模样的年轻道士,逮住了就是一阵长问,道‘是否知晓城外荒郊的一座宫观的消息’‘有无见过一对男女近日来过城中’。她整日都在家中,胆子又小,哪里知道这些事情,都说不知道,谁知那人听了脸沉得跟块炭似的,一句话没说就走了,吓得她回来以后好一阵儿都不敢提要出门儿。”
先前那男子疑惑道:“莫非这城外真出了什么怪事儿,否则,那些人没道理来这儿啊!咱们这锦云城都太平了不知多少年了,也没说见到这样怪异的事出现,真是奇了怪了!”
“你还别说,我只偷偷告诉你一人,听说前不久,那位月华轩的掌柜,平日里挺和善一人,生的也颇有几分模样,不知怎么地竟失踪了!那店里的伙计这会儿正群龙无首、手忙脚乱,合计着要关店各谋前程呢!”
“这唐掌柜我也见过,不像是有仇家找上门的样子,难不成是自己有急事离开了?”
“可你说她若是因事离开,怎么也不好好交代交代,这月华轩是开了多少年的客栈了,就这么说撒手就撒手了?我看这其中定然有鬼!”
“这我就不知道了,但是听说那群新来的道士也打听了此事,不知道与他们有没有干系!”
“......”
楚宁又喝了口汤,放下几枚铜板,便起身离了此处。
*******
且说启玉自那日莲叶镇与容澈楚宁二人见面后,在山中阵法破开时被洛离强行带走了,随即陷入了昏迷之中。醒来之时,他发现自己深处一不知名的山中,虽受了些轻伤,但并无大碍。只是未见那将他带走女子的身影,又不知容澈身处何方,遂休整一番后就暂时返回了天界。
他将那日莲叶镇发生之事告知执事仙君长庚后,担心容澈安危,尝试以传信铃沟通,却并未见回信。正是焦急之时,听闻下界锦云城有了异动,因此地与莲叶镇相隔并不远,便想着来此处或能寻到些什么,遂同旁的仙君一同往这里而来。
启玉接连问了十数人,皆称未见过他所说的人,又打听了此处的客栈,也一无所获。正思索着要不要离了此处,随旁的仙使去城外寻找一番,抬眼间,已走到了一家名为“月华轩”的客栈门口了。
他遂抬了腿入内,谁知,还未走到门口,便听闻二楼处传出激烈争吵声。
“我已交了半月的房钱,哪能说让不住了就不住了?天底下哪有这样做生意的?叫你们掌柜的来!我倒要看你们如何给我解释!”一大腹便便、穿金戴银、面相刻薄的男子喝道。
“真不是我们存心赶您走,实则是我们这店要关了,别说叫我们掌柜来见你,就连我们自己也多日未见我们掌柜了!”年轻的小厮说道。
“我看你就是胡扯!谁人不知这月华轩是上百年的老店了,说关就关?哄三岁小孩吧你!还谎称见不到人,我看是躲着不肯出来见人吧!我不管,我给了你们钱,你们就得让我在这儿住下去!就算把钱退给了我,我也是不走的!”
“您不能这样啊,我们也是靠这儿的工钱活命的,这掌柜的不知所踪,我们就只能先将店关了,不让您住在此处也并非我们的意思......”
无论怎么说,那男子始终不松口,启玉见小厮无措,正欲帮几句,还未开口,忽闻一女子的声音传来。
“我说这位,人家既已说清了缘由,你又何必为难区区一个跑堂的呢?难不成是想敬酒不吃吃罚酒,等我亲自赶你不是?”楚宁靠在门边,双手环胸,轻巧说道。
“你又是什么人?关你什么事儿?我碍着你了吗?”男子骂道。
楚宁闻声,嘴角勾起,朝身侧不远处之人看了一眼,随即男子只觉脑袋中有什么东西瞬时炸开了一样,接着传来剧烈晕眩与酥麻感触,四肢也没了知觉、不听使唤起来。他瞪大了眼睛,欲破口大骂,接着脑中便传入一道命令,他只觉自己整个人的灵魂都不住地颤栗,只得信守服从,眼见着自己乖乖地回到屋中收拾了行李,还向刚才的那位小厮道了歉。
“也没什么,就是太吵了!大清早的影响心情!”
这边罢了,只见她身子一跃,坐到栏杆之上,一面摆着腿,一面伸了个懒腰,朝楼下之人笑道:“早啊,美人!可把你等来了!”
启玉认出楚宁身份,刚欲开口说些什么,听到这声称呼,面色一沉,道:“公主殿下既然这般说笑,相必我家君上也同你在一处?他现在都如何了?”
楚宁闻言,也不再逗他,不顾一旁小厮吃惊的神色,直接从二楼一跃而下,道:“你看啊,我都主动来寻你了,自然不像是没事的样子。不过你也别急,性命之忧大抵是没有的,只不过他何时能醒,我就不知了。”
启玉听后,面色一变,惊道:“你是说,君上他受了重伤?难怪我都联系不上他,他现在在何处,快带我去寻他!”
楚宁正心道:这人性子如此着急,是如何被容澈看中做了座下仙使的。又瞥见他一张脸刚中带柔,轮廓分明又精致俏丽,心想,莫非是这脸的缘故?便道:“美人别急嘛!我且问你,你们此次下界,是为着那忘忧谷而来,还是因这苍梧仙君而来?”
29. 千岁忘忧(二) 若换了旁人,君上也是……
启玉一惊, 忙问:“苍梧仙君也在此处?他现在如何了?为何不早日通知我!”
楚宁笑道:“美人莫急嘛!此事呢,说来话长,走走走!吃过早饭没有?本王请你到这城中最好吃的面馆去!咱们边走边说哈!”说着便拽了这人的胳膊欲往外走。
启玉忙挣脱出来, 急道:“公主殿下!男女授受不亲,我还是自己走好了!您直接带我去见他们就行!”
楚宁见状, 只得松手,道:“好好好,我不碰你、不碰你!那便快跟我走吧!美人儿!”
启玉闻言,停住了脚, 黑着脸咬牙切齿道:“也别那样叫我了, 我乃堂堂天界容澈仙君麾下第一战将, 当日在莲叶镇作那番装扮,实乃无奈为之, 公主殿下还是唤我启玉为好。”
楚宁总算知道容澈为何会选中这位了!原来两人都是一样的迂腐不化。她吸了口气, 复又笑道:“美人战将, 那咱快走吧!”
启玉:“......”
启玉:“都说了别这么叫我了!”
楚宁:“不都一样?你这人婆婆妈妈的, 还想不想见你家仙君了?”
启玉:“......”
两人走后,月华轩中冒出一个纤瘦矮小的身影,望着那一仙一鬼的背影表情怪异。
楚宁很快将启玉带回了章府。快到那院子时,启玉心中闪过几分不对劲,便问:“二位仙君就被安置在此处?”
楚宁看出了他眼中的忧虑, 解释道:“我已在周围布下了结界,即便是普通恶鬼前来,也一时伤不了他们。只不过我一人法力有限, 恐无力保全他二人,此番亦是权宜之计,这才将你这么个天界之人寻来。想来你已听闻了这忘忧谷中的异动了?”
启玉颔首, 道:“不错。我随君上多年,也是首次听闻这忘忧谷之事,想不到三界之中还有这样一处令人惊骇的所在。”他说着,身子一顿,似乎想起了些什么,问道:“莫非君上受伤也与这忘忧谷有关?还有苍梧仙君?”
楚宁脑中浮现起那日最后一幕,心中愧疚不止,道:“苍梧仙君是因那日在莲叶镇后的山中以自身修为强行破阵而伤,而容澈,他......是因救我才如此的。现在躺在那里的人,本该是我才对。”
启玉神色复杂地看了她一眼,并未说些什么,只是在两人即将迈上台阶之时,忽停了下来,语气深长道:“公主殿下不必心怀愧疚,若换了旁人,君上也是会舍命相救的,更何况是殿下你!”说罢便推门进了屋中。
楚宁听他这么说,以为指的是容澈与自己相识,心道:这话也有道理,若不是她,换了旁人站在容澈身边,容澈也不可能见死不救的。这么想着,似乎先前的那些愧意消减了些许,只是心中仍有些怅然若失。她见启玉人已在廊下消失,便也不再多想,忙跟了进去。
屋内,启玉见到卧榻上犹昏迷不醒的他家君上时,并未表现出慌乱,只是熟练地运功,开始细细查探起容澈的身体状况。但随着时间流逝,他面上的镇定便逐渐转变为惊诧了。
他与君上分离至多不过半月,君上体内原本醇厚磅礴的灵力现在竟有几分虚弱不堪之态了,若非他家君上素来身体强健,只恐怕也撑不到如今。而且若他没猜错的话,君上定然受到了那忘忧谷中恶鬼的重袭,以至于沾染了几分那幽冥之气。虽说先前已有人替君上压制住了,那股气息却并未全然剔除体外,长此以往,定会于修行有误,甚至危及性命。
难怪这位公主殿下方才会现出如此之态,只是,他看了一眼榻上之人,心中叹了口气,这大概就是......没办法吧。
楚宁亦站在了一旁,看启玉开始重新为容澈疗愈。
半晌,无话。
正当二人专心给容澈疗伤时,锦云城外已悄然出现了改变。
一位寻常打扮的男子突然出现在了长街上,停留片刻又消失不见,随即在那男子先前消失之处,又出现了一位道士,四处张望后也没了踪影。
在街边吃着糖葫芦的一个小姑娘看到了这幕,一时间整个人都愣住了,揉了揉眼睛,疑心自己看错了,便没多想。谁知没过一会儿,耳边竟传来一个男子的声音:“我的乖乖哟,这个是糖葫芦不?能给爷尝尝不?爷改日再还你哦!”接着那小姑娘便发现自己手中的糖葫芦也没了,便哇哇大哭了起来,惹来路过之人一阵注目。
道士模样的男子追到一处巷子后发现没了前路,才惊觉不对劲起来。他这才仔细审视起四周围的环境,发现已至了这锦云城中了,遂面色一沉。他原同众仙在城外荒郊查那忘忧谷之事,谁知察觉到有一千年修行的恶鬼的气息,便忙追了过来。
谁知那鬼狡诈多端,又善于伪装,他追了半日也未能将那鬼拿下!好容易追到此处,竟又让他给跑了!他奶奶的!真是岂有此理!
压下心中的气愤,他拿出传信铃向其他诸位仙君同时发了消息,令他们注意方才这位滑溜难缠的千年老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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启玉仍在给容澈疗伤,这时,身上的传信铃一阵震动作响,同时也闪了几次白光,随即又复平静。
楚宁忙低声问启玉:“可是天界有事?”
启玉稍稍分出些神识,只见那传信铃兀自从他衣物中飞了出来,漂浮在空中,接着,其中亦传出一道带着怨愤的男子声音:“有一只千年修行的鬼逃往锦云城中去了,望诸位多加小心。”
楚宁听着这声音,莫名有些耳熟,不过她更关注的是这信中的内容。那鬼到城中来了?她遂问启玉:“此处只怕是待不久了,你还需要多久?”
启玉方欲开口,只听得院外便传来了一男子的笑声,疯疯癫癫地,叫人听了直想捂住耳朵。
楚宁与启玉看向了彼此,眼中俱是吃惊,然而也顾不得那么多了,楚宁的目光在卧榻上昏睡的人身上停留几秒后,便出屋迎了过去。
“还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想不到我前脚出谷,后脚就遇上这聚灵石了,如何?是自己乖乖交出来,还是要我亲自来拿?”男子侧卧在院中的树上,一边说着,边舔舐着手中仅剩一颗的糖葫芦。
楚宁站在廊下,并看不太清这人的模样,只觉是一张俊朗的侧颊,带了些浪荡轻佻的神色,发间以一根木质的簪子随意别住,着一件紫色长袍,整个人都散发出一股深重的戾气,举止间又全然一副骄矜模样。记忆中,似乎没有哪位能将这两种截然不同的气质融合在一起的,除了眼前这只鬼。
她思忖片刻,开口道:“阁下是何人?我记得,我似乎并未招惹过阁下?”
男子目光轻轻扫过廊下,道:“你这么个小丫头片子,当然没见过我了,多半也未听闻过我。不过你,我近日倒是听说了不少,如何,琉月公主?”说着,他便又笑起来了,接着道:“不过你见没见过我并不要紧,只要你知道,我想要的是这灵石就好了!意下如何?”
楚宁看着树上那鬼,试图查探他的底细深浅,却只觉自己的法力触碰到他那一刻便都如泥牛入海,了无踪迹。
男子似乎有所察觉,笑道:“这位小殿下,我劝你还是不要枉费力气了,就凭你那点修为,我只消动动手指头就能将你灭了,还是不要再想什么歪心思了,乖乖将那灵石交出来,你我便都相安无事,否则......”不待他说完,整个院中皆被一股阴冷强势的气息围住了。
那人似乎自己也惊到了,叹道:“没想到,我睡过去这数百年,修为不仅未降,反倒还涨了不少,真是深得吾心啊!”说着咬了口那最后一颗糖葫芦。
看来这人修为远在她之上,如此的话,就不能硬碰硬的了。
算了算启玉在里面待的时间,楚宁使出了她的招牌笑容,娇声问道:“我一个小女子,能有什么坏心思呢?!只是不知阁下想要这灵石作甚?凡事总讲个先来后到吧,我既先一步拾走了这灵石,那这之后,灵石便该归我保管没错吧!不单是保管,连将它赠人、扔掉、当了、甚至是卖出去都该归我过问。”
“阁下既向我来讨要这石头,那总该明示我这缘由,这总没错吧!就比如你手中这串糖葫芦,若想自己吃的安心,总不好去偷来抢来骗来的,否则那你还算是什么鬼?也不怕吃了被毒死或是肚里长虫子?”
男子嘴里正含了一口这酸甜的玩意儿,听她这么一说,险些噎住了。半日,方缓过来,才道:“你......说的都对!看来我们这鬼界这些年还真是人才济济啊,我才不过千年未出山,倒是跟不上如今的世道了!”
说罢,他果真认真思索起来,许久,才道:“其实吧,我也不知为何要这灵石,许是一时兴起了?听旁的小鬼友道,就是这因这灵石才将我们困在忘忧谷中千年的,我大约是想看看这灵石究竟是个什么玩意儿吧!不就是块破石头,还真有什么灭天破地之能?”
“不怕跟你讲,老子当年,并非是被那些什么仙君抓进去的,老子是嫌这外界太烦了,这才进去避避风头,否则那真是一天安生日子都没得过!你是不知道......”
他还欲说些什么,忽有一阵香气传来,他面色立刻就变了,留下句:“小殿下,保管好那灵石,爷还会回来寻你的。”随即就从树上消失了。
30. 千岁忘忧(三) 《千年风流老鬼和他的……
楚宁见这只鬼一阵风风火火出现又消失, 正疑惑他究竟要做些什么,院中那男子消失的树下便又现出了一个人影来。
她匆匆出现,急忙往四周围一阵搜寻, 最后视线定格在廊下的楚宁身上,问道:“他人呢?方才还在这里的!”
楚宁心中越发不解了, 这不正是那日在忘忧谷中见过面、而后又传言失踪的月华轩掌柜唐妩么?怎么又忽然出现在了这里?等等,她问的莫非是......
“他已经走了,就在刚刚。”楚宁道。
看不清是失望还是疲惫,女子美眸半垂, 顿了片刻, 复又镇静地向她躬身行了个礼, 温声表明了歉意,而后向院外走去。
楚宁凝睇着唐妩略微失魂落魄的背影, 脑海里渐浮现出几日前看到的那一幕, 忍不住出声叫住了女子:“唐掌柜, 我虽不知你与方才那鬼之间有何瓜葛, 但听他的意思,他来此处,为的便是我手中的这块灵石。既如此,他就一定还会再来寻我的。他若有心躲着你,你此时去寻他也未必就能找得到他人, 何不就暂时留在此处,兴许还能见上他一面呢!”
唐妩闻声,转过了身子, 面露诧色,缓缓才说道:“只是......你为何要帮我?前几日在那谷中,我还......”
没等她说完, 楚宁便笑道:“大概是我这人多管闲事惯了?!我也说不清是为什么,许是这人与人之间的缘分也说不定。你当日肯收留我们入客栈,那今日我留你在此处等那人再度出现,一来一回,也挺公平的,不是吗?至于先前在忘忧谷中,是双方的立场问题。我知你并无害我之心,这就足够了。”
唐妩听到这话,不禁笑道:“世人都言公主殿下是位十足不好惹的人物,任何人只要碰上了,都落不到什么好下场。依我看,传出这话的人只怕连殿下是何人都不知晓,便一个劲儿地只胡说八道了。”
楚宁见她如此说,心中一汗,没好意思地道:“这话只怕不假。不过我说的并不是这个意思啊,我想说的是,我知世人对我爱重,见不得我受一丁点儿委屈与诟病,这才作出些出格乃至狂热的举动来,我亦理解他们对我的维护与怜惜。只是如你所言,这份爱于我亦是负担,只怕终有一日,便如烈火烹油般带来无穷祸端......”
唐妩听楚宁此言,只觉近乎悲观了,可稍一细想,却又不能说并不透彻,遂温声道:“其实这又有什么要紧,世人向来如此。我在此千年,见过的人不计其数,究其根本,不过是不愧于心,便足矣。况且眼前之人才应是最紧要的,其他的,都算不得什么的。想必里头那位公子也是如此想姑娘的!”说罢还朝楚宁宛然一笑。
楚宁听到最后,觉得有些怪怪的,她与容澈近日来关系是缓和了不少,可却并非亲近到了......这种程度,至多是容澈后悔从前待她太过冷漠,这才想要弥补几分的!她正欲开口辩道,只听得身后的门倏忽间被打开了。
“启......”楚宁以为出来的是启玉,然而话还未说出口,瞧见面前的苍白俊颜时,嘴一时都忘了合上。反应过来时,见容澈穿戴齐整,她忙看向一旁的启玉,给他使了个眼色,意思大约是:为何这人不再多休息一会儿,怎么现在便起身出了屋?竟是一点儿也不将这伤当回事儿了么?
启玉回了一个无奈的眼神,大概是说,他家君上向来如此,他也没有办法。即便是他想拦,也拦不出这人。
楚宁正欲开口劝容澈回屋休息,只听得这人温平的声音从头顶传来:“方才那男子,未伤及你吧?”
楚宁看过去,见他神色如常,只是看上去仍有些虚弱,回道:“嗯,没有。”又记起刚才之事,便道:“我想,大概是我布的这个法阵的问题。原想能护你二人周全,不曾想却招来了那鬼,也是我一时疏忽了。”
容澈轻咳了两下,道:“无事。即便没有法阵,他迟早也会来的,不过是时间早晚的问题。让殿下受惊了。”
楚宁听他说这话,似乎对那鬼了解颇深,正欲问他,只听得他对院内的唐妩道了句:“我们又见面了,杏仙!”
唐妩面上并未见惊诧之意,躬身行了礼,问候道:“容澈仙君。”
容澈微微颔首,问道:“若我没猜错,方才出现在院中的,是千年前失踪、天界遍寻不得、曾经一统西境的鬼王江辞吧。那日你会出现在忘忧谷,也是为了寻他,我说的可对?”
唐妩心知他所言俱实,只好一一点了头,思忖半刻,又道:“其实仙君在第一日见面便看出我的身份了吧,只是没有当面说破。那日能够入谷,是我没有料想到的,你们恐怕并不知晓,在那之前,我已在谷外等了近千年,直到那日那位公子来寻我,将这一消息告诉了我,才能一遂心愿。”
此言一出,院中之人俱是一惊。在此处等待千年,只为关在忘忧谷中不知年岁、不见来日的那么一只鬼么?
楚宁忍不住问道:“若是他根本不在忘忧谷,或是这忘忧谷的封印永远无法开启,那你是不是就会一直等下去了?”
唐妩面上出现了片刻的迷茫,回道:“老实说,我也不知道。虽说这一千年看上去是漫长了些,可是对我而言,其实算不上些什么。毕竟,遇到他以后,此后我想做的,除了找到他、待在他身边,也没有什么其他的了......”
唐妩边说着,脑海中回忆起与男子最开始的相遇。
在她还不是杏仙的时候,那位名唤江辞的西境鬼王也还没有变成鬼。那时,她还尚是一颗生长于西边一处不知名山谷中的杏树。
谷中气候优沃,灵气充盈,又远离尘世,她遂承天恩雨露,渐通了灵性,有了法力。只不过因自身惫懒,在谷中一同生长的其他花花草草皆能够自如幻化出人形之时,她仍旧是一颗静默生长的小杏树。
那时,她眼中的天地不过谷中几何,整日不过与些花草虫蝶为伴,日子过得简单而惬意。直到一日,山中突然来了一伙人,见她这颗树生得灵秀葱郁,便想将她连根掘起,运到王宫中栽植。
她虽不解这些人是何意,却在他们准备开始动手时察觉到了危险,便动用法术将人驱赶走了。本以为此事就这样了结了,谁知过了几日,这些人又出现了,还带来了一位法力高强的道士。原来他们并未死心,反而欲借那道士之手将她操控住,进而使目的达成。
她被禁锢住,全然动弹不得,正举足无措之时,一位少年出现了。他似乎并不喜欢道士和法术,年纪虽小却武功了得,轻而易举便赶走了那群人。
那也是身为一颗树的她,见到山谷中除花草幻化的一个真正的人,而且这人还生得跟其他人都不一样。
她想,大约是好看的吧,至少他的眸子比夜空的星子明耀,脸颊较杏树花瓣更白皙无暇,笑起来时,仿佛晨时的甘露,又似清芬的花蜜,除了......话多了些。
唉,她那时想,话多就多吧,至少这人救了自己一命。没想到那之后,那人就每隔几日,都会出现在山谷中,坐在花树下对她倾诉。有时是练完剑以后稍作休息,有时则是过来独自喝酒。是以,她便知晓了关于这人的许多事情。甚至比这人想象的还要多。
原来,少年最开始出现在这里并非偶然。他本是长于王宫中的一位皇子,但因生母早逝,又非嫡出,且才色出众,因而时常受到冷落和打压。他出现在此处,亦是王上派其镇守西境边土的旨意所致。少年虽无奈,却不得不听从王命。而那日的相救,亦是他初至此处的一个无意之举。
少年:“为何我父王不信我,我并无夺嫡之心,我至多不过是,想要做好一些,站的更突出一些,这样他才会看到我。”
杏树:是他眼神不好。你已经做得很好了,若是能少说几句就更好了,这一天天的,不嫌累吗?
少年:“我也不是要故意让王兄在校场难堪的。我四岁开始习武,骑马射箭、舞刀弄剑都不在话下,他自小体弱不说,连最基本的招式都学不会,根本就不是我的对手,如何能在众目睽睽之下胜过我?难道我身为不受宠的庶子,就命该如此、活该不受人待见?”
杏树:不明白。为何你不能赢?庶子又如何,不一样是皇子?况且你这么厉害,连隔壁山头的杏树松树柏树都羡慕我能有这么一位俊俏的郎君能每日舞刀弄剑给我看呢!”
少年:“或许我是不是该更努力一些,让大家看到我的成就,这样,我就不必如此忍气吞声地活着了!我已上了奏章,即日出兵讨伐夷狄,待我凯旋,再来与你畅谈!”
杏树:终于可以清净几日了!那你早去早回吧!
她一开始也的确清净了几日,可日子久了,不免又觉得周围太过安静,反倒思念起那个鲜衣怒马、畅怀抒意的少年来。可是这回她却等了许久,也不见他来。直到她自己都不知道过了有多久时,少年终于出现了。
只是这一次,他是身披鎏金盔甲的将军。似乎才从漫天硝烟的战场上返回,甲胄之上犹带着鲜血与杀戮的气息,就连他的眉间,都是从未见过的狠戾残暴。这场收服夷狄的战争他取得了大获全胜,但她能感受到,这位少年将军似乎并不开心。
31. 千岁忘忧(四) 她的少年,原来已成了……
若是在从前, 这位少年多半早已兴致高昂,在她面前舞了半日行云流水般的剑法,又或是带来坛坛罐罐、饮酒到天明......可这一次, 她并未见少年面上露出多少悦色,反倒日渐沉默寡言起来。
这令她一时都有些不大习惯。
时间渐渐过去, 少年出现的次数越来越少,眼中的光亮逐渐黯淡,整个人身上的阴鸷狠戾也越发浓厚了。她从前还有心思暗自顶他几句,如今, 却是无言以对。
在她不知该如何化解这番僵局之时, 少年忽然满心欢喜地出现了, 同时也带来了一个意外的消息:他要回去了!
因数年征战,成绩斐然, 他受封为征西大将军, 即日回宫接受封赏, 并昭告天下。
虽心有不舍, 可她见少年眼角不断溢出的喜悦神色,终是好好地为他饯了行。少年彻夜饮酒后,次日醒来时,见身上不仅落满了花瓣,还多出了一支木簪, 虽质朴无华,却恍若天成。他轻轻一笑,收入怀中, 便离开了山谷。
这一走便再没了消息。任凭她如何思念昔日的少年,都再也见不到那人的身影了。作为杏树的她认清了这一事实后,便作出了一个震惊众人的决定。她要努力修炼, 幻化出人形,去王宫寻找少年。
大概也的确是从前的她过于惫懒,自认真静心下来修炼以后,她的道行竟一日千里,甚至渐渐摸到了一点飞升的法门。谷中的花木皆来向她道贺,称她若继续努力修炼下去,定然成仙有望,成为他们这座山谷中第一棵荣登太清境的树。可是她并不想要成仙,只想要尽快见到少年。
一日,在她正面临突破之时,心中传来了强烈的不安。她能感受到那支以她的骨血化成的木簪上接续传来的愤怒、委屈、以及失望,似乎是少年将军身上发生了什么难以承受的事情,如同心被人狠狠地戳了几道口子,又似乎长久守护的某件物什在面前被摔得粉粹,血淌了一地......
杏树只得强忍着被反噬的苦楚而幻化成人,以最快的速度寻到少年之所在。终于,在她化身女子寻到少年将军时,已是在一片烟熏火燎、苍茫肃杀的战场之上。四周的战事仍未停息,而天际早已被染得通红一片。
她去时,少年只余下了一口气。他身上的战甲已被血染透了,躺在堆积如山的尸身里,胸前被戳出了碗状的窟窿,血凝成暗块,腰腹之上连中数箭,连一向干净的俊颜上都添了几道疤痕,全身上下竟没有一处是完好的......
“对不起,是我不好,是我来晚了!再坚持一下,我带你回家。”她忍着眼泪,将少年从若干士兵尸身中一点一点扒拉出来。可她越努力忍,泪水就越发不可抑制地流了出来,眼中的画面渐渐模糊不清,再分不清哪里是血、哪里是汗。
好不容易尽全力将少年拖了出来,却又不知踩到了谁的肢体,她一个趔趄又重重摔下,连同少年一起。她一边不住地道歉,一边手忙脚乱地查看他的境况。她正满心惊恐时,少年艰难地咳了一声,眼睛缓缓开了一条缝,一只手无力地抬起,指向了西边。
只听得他微弱的声音传来:“都......是......假的......什么......都是......假的。”紧接着竟又笑了起来。
“你在说什么?什么假的?别怕,我、我一定会救你的,我一定救得了你的!”她哭着欲再度将少年抬起,身子却仿佛灌了铅,越发使不上力气。
正茫然无措时,她听得少年的声音再度响起,接着他虚晃的手又指了指自己的衣襟,欲取出些什么东西出来。
见状,她只得停下来,将手伸进去细细摸索,许久,方寻到那物。但当她触及到那东西时,手不可预兆地抖了一下,这是......她赠与少年的那支簪子。
取出之后,她打开被血染红了的帕子,见簪子完好无损地展现在自己面前,心内似被一股热意裹挟了,既酸涩无比又如饮蜜液。
她急朝少年看去,只见他竟笑了,放肆地、解脱般、不带有丝毫眷念地,好似终于能离开这个污浊的人世,他缓缓阖上了双眼。任凭那杏树在他耳边如何呼喊,他都再未醒过来。
那时,杏树以为,自己再也见不到少年了。故而,她抱着少年早已冰冷的身体,在满是硝烟的战场上哭了七天七夜,到最后,连自己都不知是何时昏睡过去的。
想来,大约她真的睡了很久吧,久到她醒来之时,那方破碎的战场已成为了一片花海,自己亦不知何时突破了功法、修为上升了一大截。可少年却从此消失了。
杏树越发没日没夜地修炼起来,她日日脑海中浮现的,都是少年濒死前绝望的一笑。她亦知晓了少年离开后所经受的那些,欲为少年报仇雪恨。
于是,当她终于飞升成仙,悄身前往那方王宫之时,发现早有一只修为深厚的鬼将当年王宫上上下下一齐化为了灰烬。她跟上前去,这才发现,那是位与少年一般无二的男子,却又不是少年,而是一只鬼。
她的少年,原来已成了一只杀人如麻的恶鬼!
她当时该是怎样的心情呢?遗憾还是悲哀,大抵都不是,而是一种失而复得的惊喜。对她而言,少年永远都是少年,无论他变成了什么样子。而她,永远都愿做少年身旁默默守护的一颗树,即便无法交流、没有回应,只要能看到这个人、能听到他的声音,这便足够了。
于是这之后,每每那只名为江辞的臭名昭著的恶鬼现世时,总会带来漫天的杏花,身后不远处亦跟着位亦步亦趋的白衣女子。
虽说眼前的这只鬼镇日一身紫衣,眼角眉梢都吊着风流,面上时常挂着精致的笑,甚至也不再舞剑,反而成日同一群涂脂抹粉的女子厮混,可她还是一如既往地跟在他身后。她也不知自己是为了什么,大约是瞧见男子发梢的百年未变那根木簪吧,她想。
于是追赶与躲避在他们之间也成了常事。男子嫌她笨手笨手、太过碍事,她依旧一心一意、不知疲惫地跟着男子,直到千年前,男子进了这忘忧谷......
有时候,她也会想,是因为爱吗?或许是吧。
她还记得仍是少年的江辞在她仍是一颗树时,细心呵护、照料灌溉她,说着些她永远听不懂的陌生字眼,让她知晓了山谷之外的那方世界的样貌;至于身为鬼王的江辞,虽说嘴巴是毒了些、也时常捉弄她、将她一个人丢下不管,却赠她名姓,教她学问为人,成了她的心安之所。
无论是当身为一棵树,还是身为杏仙的唐妩,她都已离不开这人了。
......
“这么看来,当年的这位西境鬼王,身世还真是坎坷!”楚宁不由得叹道。她刚当上鬼那会儿,并未如何关注其他鬼同胞的消息,况且当时的这位鬼王也已入了忘忧谷中,便越发不得而知了。
唐妩道:“是,将军他其实一直过得很苦。那几年在西境浴血降敌,战功赫赫,本以为能换来宫中诸人的赞誉褒奖,谁知反倒引得了那些个人的嫉恨与算计。将军也并非对这些一无所知,只是他心地纯善,不相信自己的亲生手足能够对他作出那样的事情,也不信那位永远高高在上的父王从来都未曾信任过自己。”
“一直到那日最后一次出征前,将军都不愿相信,那位他从小崇敬的王兄会对他痛下杀手、弃之如履。他并非未怀疑过那杯酒有毒,但仍是毫不犹豫地喝下去了。否则,就凭那些人,如何会是将军的对手!”
“更讽刺的是,将军发现自己深中剧毒、命不久矣之时,正是那敌国集结大军厮杀过来之时!将军强忍着体内的毒、拼尽最后一丝力量也要捍卫这方国土、在战场上冲锋陷阵之时,而那些人,那些只会在金殿之中夸夸其谈、明刀暗箭的人,却理所当然地坐享其成。”
“将军从没有错,错的是那些人,那些阴暗、狡诈、永远不见天日、污秽丑恶的小人。他也没有对不起任何人,除了他自己。有时我会庆幸,真好,幸而将军化作了鬼,否则他身上所有的那些委屈、不甘与伤害恐怕永远会随着他那身血淋淋、满身伤疤的身体从此腐烂成灰,永远不为人知了吧。”
“那他千年前又是因何入了这忘忧谷,让你遍寻不得呢?”启玉出声问道。
唐妩眉间皱着,无奈地叹道:“大约是......嫌我太烦了吧。你们想必刚才也见过了,将军他如今的性情,自化鬼之后,便成了这般模样了。可能是受先前那些遭遇的刺激,也可能是日日与鬼众为伍,乱了心性也未可知。虽说也没什么不好,只是我有时,仍会想念从前谷中的那个少年模样的将军。”
听唐妩说完这句话后,不知怎的,楚宁感觉有几道目光不约而同地看向了自己,忙道:“看本王作甚!本王可是这一众鬼中最清高自重之人了,哪只鬼见了不称一句‘吾辈楷模’!整个天上地下还能找出我这么一只安分上进的鬼吗?”
32. 千岁忘忧(五) 既然是本王的人,那也……
大约是见她说的恳切, 院中诸人都笑了。
容澈目光再度扫过唐妩,淡淡道:“只是你应当知道,身为天界仙君, 擅离职守乃触犯仙规。若是我没记错,你自千年前便谎称病故, 擅自离开了天界,转而在人间隐藏行踪、躲避仙界的追查。”
唐妩一向镇定的面容上露出了片刻的惊慌,她忙解释道:“容澈仙君,我知晓此事乃是我的不对, 届时我若见到了将军, 定会亲上太清境领罚。只是现在, 我还不能离开。我已等了他近千年,就算最后魂飞魄散, 也要见他一面!求您了, 就当从未见过我可好?”她望着廊下这位素来秉公无私的男子, 眼神中皆是恳求。
楚宁也下意识看向了容澈。若说这唐妩所犯的错, 也不是什么大事,这世上触犯仙规的人多了去了,也不见个个都能被天界之人抓回去绳之以法。只不过唐妩这回碰上的却是容澈,向来将规矩法条尊为至上。尽管她心中隐隐存了几分期待,却仍是不确定这人的想法。
不知不觉已入了夜, 四周屋舍的烛火逐渐点亮,将几人笼入了昏黄朦胧的夜色中,冷寂萧索, 又时有暖意,光芒闪烁,看不真切。
容澈抬眸, 神色一片清明,道:“也好。”
楚宁心内划过一道诧异,又去看启玉,见他亦是一副无奈的神色,好吧,这个人,她这几日大约算是重新认识了一遍。
唐妩一喜,笑道:“多谢仙君,若他日仙君有求,唐妩定竭力相助,在所不辞!”
容澈却回道:“不必,我同殿下一样,亦是谢你当日收留之恩。”随即目光流转,与楚宁的视线在空中交汇,相视一笑。
楚宁只觉得眼前这人在这夜色中似乎多了几分柔和,却又不似寻常,而是若春风秋水,浅浅拂过人面,在心中荡漾,轻描淡写拨动着愁思。继而,她的心跳毫无预兆地加速跃动,仿佛有什么东西就要溢满胸口,却又一时不得而知。
许是二人的目光太过缱绻,启玉忍不住在一旁咳了一声,问道:“君上,此番您与苍梧仙君俱是伤重,是立即返回天界疗伤,还是......”
他尚未说完,院内忽然就浩浩荡荡出现了一群仙人,一来便向容澈及启玉问候,随即那为首之人问道:“容澈仙君也在此处,莫非也是为了这忘忧谷一案而来?”
容澈:“碰巧而已。”
其中一人冷哼道:“那倒当真是巧啊!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与哪只鬼串联起来破了这谷中的封印呢?”他目光在容澈与楚宁身上停留,惹得一旁的仙人亦发出嗟叹。
“是公主殿下!”
“容澈仙君竟与公主殿下在一起!”
“你们不知道吧,听闻这一路走来便有一对相貌出众的男女相伴而行,举止甚是亲密,想必定是这两位了!”
“岂止!听闻这两位自莲叶镇起便形影不离了!堂堂天界仙君,竟与一只鬼在一起,同吃同住、如胶似漆,这若是传出去,我天界的名声还要不要了?”
“......“
楚宁本在众人开口时便欲喝止了,可容澈却用眼神制止了她,示意她不必多事,她便也就没发作。可见这些人见他们如此,反倒越发肆无忌惮起来,便忍无可忍了,冷笑道:“怎么?你们这一大帮子蹩脚仙人,便是大半夜跑到本王的地盘上找茬儿的吗?那好呀,论耍嘴皮子这回事儿,本王倒是从没输过!怎么,想试试吗?”
此言一出,方才还闹哄哄的庭院瞬时没了声音。诸仙皆垂眸不语,有那怕招惹事端的,还开始抱怨起方才带头起哄之人来。
楚宁目光扫过这些自诩天界的仙人,心中满是轻蔑,难怪容澈整日不是在办案子便是在办案的途中,想必也是受不了这些个口舌之人吧。
正想着,方才出声过的一人突然道:“难怪连素来不近女色的容澈仙君都把持不住了,想来定是因为这位公主殿下了!谁人不知,这莲叶镇一案的始作俑者便是这位公主殿下,依我看,当初咱们的容澈仙君自请查案,亦是为了掩盖这一事实真相吧!诸位,我说的可有理!”
众仙听他之言,又开始纷纷议论起来。
当初这莲叶镇失踪案闹得沸沸扬扬,起初便是因为这位公主殿下。本以为将此案如实查清了便可得个水落石出,谁知竟是那样一场惊天动地、筹划已久的凶险大案,不仅令上千人伤了性命,还折损了一连两位仙君,甚至现如今,另一位都未被寻到踪迹。
且据人目睹,这位公主殿下便出现在了莲叶镇出事地点。至于这位容澈仙君,又同她关系这般不同寻常,便是他们,此时对这些谣传多少也有些迟疑了。
因天色暗沉,楚宁方才并未看到来的仙人都有哪些,可再仔细听这人说话声音时,便猛地记起这人的身份了,原来是他!昔日扬言向她挑战的那位七日七日强行守在她府门、最后又灰溜溜离开的仙君陆昶。
“数百年未见,想不到仙君您不止气性越来越大,这忘性也有增无减啊,七日仙君?莫非您贵人多忘事,不记得当初找上门来讨个没趣的往事了?如何,这回莫非又是嫉妒容澈仙君武功比你高、能力比你强、信徒比你多,连相貌都甩了你好几条街吧!”楚宁道。
陆昶一时被戳中了痛处,黑了大半张脸,正欲破口大骂回去,却被为首的梓桉仙君一时拦住了。
梓桉道:“此番我们前来,原也不为什么大事,只是见那位西境鬼王往此方向逃走了,又听闻城中传出了仙君与殿下的消息,便过来查探一番,不想竟当真遇上了容澈仙君你!不过看样子,那位鬼王似乎已经不在此处了,那我们也没有必要久留了!打扰了!”说着便促众人离开。
容澈稍稍颔首,并未多说什么。
楚宁见他如此,又是生气又是心疼,这叫什么事儿啊,招呼不打就跑来,骂骂咧咧一通指责,连句道歉都不说就走了!这竟还是天界的仙君,只怕是随便从鬼界拉来一只吊死鬼都会比这些人好吧!容澈便是日日与这些人共事的?
她越想越气,刚欲摔门而走,只见庭中一位仙君犹豫着不住地往这边看来,最后忽然想到了什么似的,停在院中,同时也叫住了同行的其他仙人,大声道:“我记起来了!诸位!你们快看,那院中所立的另一位女子,是否便是千年前外称病故的那位杏仙!”
原本众人已快从这院子中走了,谁知听到这话,又纷纷折返了回来。
唐妩方才见众仙终于走了,便匆匆进了屋子,正欲关上门,便又听到这番话,一时心中也是后悔不已。
方才与他们在院中一时谈得忘情,等这些天界之人来时,她已没有时间掩藏自己,只得默默在一旁尽量不出声,希望借这夜色尽量弱化自己在众仙眼中的存在。本以为能够躲过这一劫,想不到最后还是被发现了。
院中的仙人又开始一通唇舌相争。有那并未见过的当日之杏仙的,提出方才那位仙人会否判断有误,也有十分肯定并主张将唐妩压回天界的,还有不明就里甘愿和稀泥的......最后,仍是梓桉仙君出面,他来到容澈面前,问道:“想来这位便是千年前外称故去的杏仙,如此,不若随本君走一趟,也好给天界一个交代。”
他说得不无道理。这位杏仙在故去千年后又忽然出现,的确是一件不可小觑之事,若以天界仙规来判定,则其性质不可谓不重。只是,他知晓此事,这位容澈仙君大约也知晓了,却并未禀告天界,这却又是为何?梓桉望着这位极为出色的年轻仙君,眸光不定。
没想到,接下来这位,却做出了一个令他们惊诧的举动。
容澈缓缓走了过去,直接将梓桉挡在廊下,道:“此人,我日后会自行带回天界,只是此时,不可。”
梓桉听了,不由露出怒色,道:“莫非容澈仙君连本君的话也不放在眼里了?”
这话其实说得重了。梓桉如今在三界之内的名气虽远不及容澈,且天赋才干亦比不上容澈,却先于容澈千年飞升,在天界之中也以威严公正著称,论其声望却不比容澈低。只不过向素来性格孤僻、不喜是非,这才往往不为众人所知。可天界之人亦向来对他敬重有加,更何况是如容澈这般最守规矩之人。
容澈:“并非如此。”
梓桉喝道:“那就让开,我亲自将这犯错的仙人带走!”
说话间,二人之间已是剑拔弩张之势。只见梓桉仙君大手一挥,便使出了他的强力一击,一时令诸人不由得退后了半步。而容澈,虽有伤在身,亦不甘示弱,硬生以法力相抗,化解了这一击。
楚宁见状,想帮容澈,正欲出手之时,院中复又出现了先时那位鬼王的声音。只听得他颇没有耐心地道:“一天到晚的,烦死了。既然天界容不下你,那便还是回来跟着我吧!”
唐妩前一刻还在担忧自己的去留,下一刻便见到自己被身着紫袍的江辞搂在了怀中,面前光影闪烁,倏忽间便离了那间院子。
“将军!你是回来寻我的?”
“不然呢?难道还要任由那些蹩脚仙人欺负本王的人?既然是本王的人,那也只能由本王自己来欺负!”
唐妩心中感动不已,正欲开口继续问,谁知竟被他一只手堵住了自己的嘴,依旧是那副吊儿郎当的模样,“别多问,以免扰了本王心神,让你一不小心掉了下去!再说了,你这话多的毛病是从哪里学来的,家里人没嫌你烦吗?”
唐妩眸子忽闪,心道,难道不是从你这儿学的?可又不敢多嘴,且此时她亦开不了口。只能任由着这人将她带远。
33. 灵溪见月(一) 这是哪儿来的野男人?……
待众仙反应过来之时, 杏仙已被那鬼王带走了,二人一齐消失在院内。
楚宁容澈等也未料想到这位西境鬼王这么快便又出现,一时也忘记了反应, 等到那几位蹩脚仙人复又开始质疑他们时,才堪堪意识了过来。
“你们说他那样拦着, 是不是早就知道这位鬼王会出现在此处?”
“这......不会吧,说不定是巧合呢?”
“怎么不会,你与他共事多年,有见他对哪位同僚或是哪只鬼这般维护吗?还不惜惹恼了梓桉仙君!”
“还真是!”
“......”
楚宁心中正怨着方才匆匆出现的那只老鬼, 疏忽间, 便见面前先时还哄闹不停的一群人霎时间静默起来, 随即如失去意识般地纷纷倒落一地。
她正不解,又发觉眼中的场景忽而光怪陆离地变化起来, 如梦似幻, 在失去知觉之前, 她下意识抓住了容澈的胳膊, 见他的目光中亦传来查探之意。然而未过几许,眼中的光影渐渐模糊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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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几乎是一同醒来的。
她下意识朝容澈看去,却在他的墨色眸子里看见了熟悉的场景,这里......不是她的府邸所在吗?可她并未使那灵石,又是如何一下子从锦云城回到这灵溪谷的?
楚宁犹在疑惑, 并未注意到身旁之人面色又更苍白了些,正欲四处看看寻个究竟,容澈便没有预兆地失去了知觉, 直接倚在了她身上。
“容澈?!容澈!”她下意识唤出声来,却见他眉心紧簇,额间已沁出了汗, 于是也顾不得那么多,抓紧将人往她府中运去。
夜深不见月,将近破晓时分,只见一红衣女鬼背着一位白袍仙人在谷中极慢地挪动着,一路传出些细碎的言语,又不似喃喃自语,像是小儿女之间的吵嘴埋怨。
“你这人看着身量尚轻,为何......竟如此费力?”
“好你个容澈,早不晕晚不晕,偏偏在这个时候晕了,这是看准了我堂堂公主殿下心善,会对你负责吗?”
“重死了!你是吃什么长大的!不是都说这天界的谪仙个个都不食人间烟火吗?”
“......”
这已不知是从楚宁口中冒出的多少句碎碎念了,可即便如此,却并未见她将身上这人抛下,而是以一种近乎缓慢的速度朝鬼王府邸方向而去。
于是,当楚宁面颊通红、大口喘着气半夜出现在自家府邸门口时,险些没叫前来开门的山怪惊掉了下巴。
墨寒一脸犹疑地打量着眼前这位一声不吭便消失近一月的鬼王,以及她身上背着的不知从何处捡来的野男人,双手交叉于胸前,神情肃正,问道:“这位,你确定自己是住在这儿?莫不是大半夜地眼盲走错了门?”
楚宁正累的上气不接下气,听见面前之人无厘头的问话,便知这货约莫是又犯病了,便不愿理他,直接往里头去,毕竟她背上还扛着位重量级的仙君。
为她开门的这位正是数百年前将她绑了又认了她做老大的那只山怪。二人本就无何仇怨在身,先前那场误会消除后,这山怪便随了她在这山谷中待了下来,与她一同掌管此处。
其间两人亦多次外出游历四方、如影随形,不过因先前那起莲叶镇的案子热议沸然,楚宁这才决定自己孤身前去查探,是以这位乃至府中的众鬼并不知晓她的行踪。
墨寒也不恼,直接走到她身边,上下打量一番,问道:“还有,这是哪儿来的野男人?难道你是见到个男人便要捡回家吗?”
他这样说是有根据的。这位鬼王,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养成的好习惯,隔断日子就会往家里带回不知名姓的东西,有时是猫猫狗狗,有时则是各种奇形怪状的鬼,若非还有他秉着认真尽责的态度把守大门,他在这如今的鬼王府中只怕连立锥之地都无了。
楚宁白了他一眼,道:“若是你非得这么称呼他,那我也没办法,谁让你也是我捡回来的?大家一般一般!没啥可争的,正好!”
墨寒面色沉了下来,深吸了口气,平缓了自己的心情,道:“行,我好男不跟女斗,还是这么一只不讲理的女鬼!”
谁知他语音刚落,便听见他口中还未走远的女鬼的声音传来:“就是这么跟老大讲话的?怎么,是气我不带你出去还是怨我消失太久了,这才想我想得患了相思了?放心,我明日就来同你玩闹一番,定然不会让你失望的!”
墨寒脑袋中浮现出先前与这鬼相处的情景,不由嘴角一抽,这鬼必定是故意的,哪壶不提提哪壶!叹了口气,默默回去将门关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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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关于楚宁带回一位不知名的男人的小道消息就以猝不及防之势传遍了整座鬼王府,颇有千年前琉月公主择婿一事的架势。
楚宁夜间将容澈安置好以后,便回到自己寝殿昏昏沉沉地睡着了,到了第二日午间才渐渐醒来。
睁开眼后,见到是熟悉的场景,她心内闪过片刻的茫然,好似做了一个久远的梦,梦中与几位故人相继重逢,几经生死,最后似梦幻泡影般向下坠落,接着便是醒来时见到的自己位于灵溪谷的寝殿。
其实说是寝殿,不过是随意辟出的几口山洞,稍稍简单布置一番,便成了如今的她可供歇息的居所,虽不及往昔的倾云殿,但好歹,不至于让她无处可去、成了无家可归之人。
她正欲起身下榻,刚一抬起手,便觉整个右手胳膊都传来剧烈的酸胀感触,延伸到整个肩膀,像是被某个不知名的重物强行挤压过留下的后遗症。随即,大段的记忆涌入脑中,最后定格在白袍男子虚弱晕倒的场景......
是,她没记错,她确实将容澈带回自己的府邸了,身上的这些痛楚,亦是由此而起。虽说其中缘由不得而知,可如今的情况是,她的的确确将一位天界的谪仙带回了自己的老巢!还是在夜半三更之时!
虽说她此时更关注的这位仙君的身子骨,可想到接下来她这府中人的反应,楚宁不由得有些头皮发麻。
在她的亲自教诲下,在府中的均是些知是非善恶、有涵养品味的鬼众,远在外界不知来历的吊死鬼、骷髅鬼、水鬼之上,这一点她是知晓的,也十分放心。
只是这些鬼众日渐同她相处之后,也越发与她熟稔起来,尤其是,在得知她化作鬼尚不过及笄时,便开始日日忧心这位鬼王的感情之事,恨不得多多地替他寻来合适男子为她做主,以至于对她每每带回府中的人物都格外上心!
而这次的这位,估计就更了不得了!
楚宁是一个头两个大,挣扎一番后,还是决定先去看看容澈再说,毕竟这位自小相识的木头郎君也是因她才伤得如此。
打定主意后,她特意避开了众鬼时常经过的路段,择了条鬼少的小道前去。不过说来也巧,一路上并未见着什么鬼。及至她一路偷偷摸摸,终于抵达了容澈的寝殿时,却见那卧榻之上并未有人的踪迹。
思及昨日发生的一系列之事,楚宁不由担心起来,便一面喊容澈的名字,一面在寝殿内寻他的身影。谁知还寻多久,便在一旁的侧殿中见到了这人。
“你方才去哪里了?我还以为是那只西境鬼王又回来找我要灵石了!”她小跑到容澈身前,急忙问道。
容澈温声道:“无事。让你担心了。”
楚宁见他并非如自己想象的那般,遂放下了心,问:“昨晚歇息得还好吗?你不知道,昨日你突然在我身旁晕倒,险些要吓坏了我!”她径自说着,并未注意到容澈面上稍显突兀的神情。
见容澈并未回她的话,这才端详着他的面色,疑惑道:“你这是怎么了?莫非是我昨日将你背回时,不小心伤到了你哪里?”
话音刚落,身后的山洞内响起了几人同时发出的意味深长的一声“喔!”
楚宁的表情瞬间凝固住,朝容澈看去,见他俨然一副了然于胸的模样,这才明白了他方才作出的那般表情的缘由。她叹了口气,不情不愿地转过身子,目光扫过面前这几位不请自来的人,面无表情道:“你们几个,就是这样对待客人的?还有,偷听人墙角这种不义之举,又是从哪里学来的?我可不记得有教过你们这些!”
容澈听到最后一句,眸光流转,心中泛起一阵涟漪,他隐约记得,这种事情,这位正是做得最得心应手的!
麻婶乐呵呵笑道:“大人,倒也不是我们多事,只是您这一走就是一个多月,来去都未通知我们。好不容易听说您回府了,还带了位郎君回来,是以大家便央我老婆子来看看!虽说的确惊扰了到了郎君,但我们都没有恶意的。不信您可以问问这位郎君,便知我说的是真是假了!”
她亦知晓这麻婶是善意,正欲开口,又听得她继续说道:“大人,不得不说您这回的眼光倒是进步不小,这位郎君身长玉立、相貌俊朗,的确值得您大半夜地扛回府中来!是怕旁的鬼王心中不平,这才封锁了消息准备悄悄完事儿是吗?既然您是这样考虑的,那我们这回也绝对不会给您惹乱子,一定会守口如瓶,保证不将您与这位郎君之事泄露给别家的长舌鬼了!”
一旁的金夫人亦道:“是呀,大人,瞧见您不仅安然无恙回来了,还带了位男子回来,底下的鬼众亦十分欢喜。听闻这位郎君身子骨弱,还一早就备了上好的补品预备送来,喏,这就是!也好让郎君补补身子,以免坏了同大人的好事不是!”说罢,果真见她身旁装了一筐的各类补药。
楚宁嘴角一抽,险些没把她送走,稍及想到容澈升上前前后后受的伤,还是一时忍住收了下来。
34. 灵溪见月(二) 她曾住过最华贵的宫殿……
楚宁看向一直不吭声的另一位, 道:“既然如此,墨寒大人又是因何而来的?莫非也是受人之托,不得已才出现在此处的?”
容澈闻声, 也看了过去,只见一位雪色肌肤的青衣小童, 面目肃正地立在一旁,发间别着一截藤条,看上去不过人间韶年孩童般的年纪,却一副老成持重的模样。
只见他淡淡地看了面前这二人几眼, 清了清嗓子道:“自上月中旬你离开之后, 这鬼王府中的一应事宜, 皆是由在下这么个未见过世面的守门之人在照管,既然你已回来了, 那么我想这些职责......”
楚宁知他欲道些什么, 还未及他说完, 便连忙道:“不了不了, 既然我们墨寒大人如此功高伟绩,那我就更不能埋没人才了不是。再说了,咱们的墨寒大人本就身兼数职,岂是一介看门人能概括得清的!不如这样吧,自即日起, 便直接由你代管这府中的一应事宜,大家觉得如何?”
她说这话时,整个洞中与这灵溪谷相干的, 也就方才的麻婶与金夫人了。前者做得一手地道美食且为人热络,后者则是出身医药世家,潜心药草。而她二鬼, 亦是这府中的老人,皆是数百年前因缘际会之下与楚宁相识,才来了这灵溪谷。
感受到楚宁递来的眼色后,原本仍在犹豫不定的这位立马回道:“自然是极好的!”
墨寒白了眼身旁的两只女鬼,转向楚宁,面无表情道:“既是如此,那在下就却之不恭了!”
楚宁本以为他断然不会这么快就应允了,还在心中备好了接下来的几套说辞,谁知......她反复过了几遍这怪说的话,察觉出几分不对劲来!这根本就不是这货的性格,依她从前的经验来看,他大约是有什么事情瞒着自己,又或是挖好坑在等自己跳......
果然,还未待她问起,这怪就正了神色,道:“是这样的,自你走的这段日子,这谷中发生了大小事件两百八十五件,其中涉及鬼民轻微纠纷案件一十九件、家园共建论题共一百七十件、与友境人情往来共三十六件、杂事五十四件、重大活动六件。”
“其中除了需要你亲自出席或裁决的外,基本已经由我处理好了,奏疏我也已写好,稍后就呈上给你。对了,除去这些,据悉,谷中民众近日发现一只陌生怪物,已经被制服了,现下正在府中,既然你已回府,不若亲自出面处理,亦全了鬼众对你的一片思心!”
说罢,就捏了个法术将这些奏疏化了出来,几乎摆满了整个桌面。还边道:“老规矩,奏疏要一一仔细阅览批审,加盖金印,方可交由我造册入库。既然你从此将谷中一应事宜皆交由我,那以后这些文书,就由殿下你来负责了!”
楚宁看着桌上那一大堆的文书,才陡然意识到自己果真又被这怪给坑了!
虽说这是她定下的规矩,先处理一应谷中事宜再登记入库,可之前并未明确区分。她至多不过是心血来潮时一会儿打打山中的怪,一会儿替鬼民塑塑形,至于这文书,一向都抛在脑后,最后由这怪来整理的。
方才她只想到这谷中事宜,并未顾及这些奏疏,谁知这怪却似乎看准了她的性子,好将她最忽视也最不喜的这事交由她去做。
楚宁这回觉得自己不止胳膊腿酸疼,连脑瓜子也在嗡嗡作响。她捂着额头,道:“那......就这样吧!不过本王看得慢,只怕是要等到明年才能交给你,墨寒大人可莫见怪!”
墨寒似乎也早知她会如此说,冷笑道:“看得慢不要紧,公主殿下只要不是弄丢了或是忘记了就好!”
楚宁本还在心中打着自己的小算盘,谁知这人竟将她拿捏得死死的,勉强挤出笑容:“怎么会呢?我堂堂鬼王,是断然不会做出这等之事来的!是吗?容澈!”
容澈方才一直默默在旁听他们议事,感受到自己袖口隐约传来的微弱力道,抬眼对上一双俏眼,心中微动,遂应了声:“嗯。”
“真够意思!”楚宁贴近了容澈耳边,轻声笑道。
容澈并未回话,只是朝她一笑。
楚宁见他如此配合,自己也不再好意思摆出副得意的样子,忙邀了众人去见方才提及的那怪。
*******
其实对这位赫赫有名的公主殿下的府邸,三界众人的议论亦不少见,只不过向来无人亲眼见过,或是有那亲见过的、一般也都缄口不言了,譬如数百年前那位不请自来又灰溜溜离开的仙君。是以如今世间流传的版本众多,也众说纷纭。
当然,楚宁是不会主动提及的。她知晓这些人的秉性,即便这群人知晓了此一事,又会冒出另一群人或者另一些问题来,争论不休、没完没了。一向都是这样。既然如此,那么知与不知,也就远没有事情真相本身那么重要了。
还有一个原因是,此处也不像外界传言的一般,金碧辉煌、珠灿满室。实际上,除了随意开辟出的几口山洞,几间自行搭建起的茅草屋,再加上几亩薄地,便也无其他的东西了。
虽说先前也有鬼民提议要为她将这府邸细细修缮一番,至少也要比现如今的更精致些,可都被楚宁一一婉拒了。她曾住过最华贵的宫殿,也宿过雨夜无人的街巷。对如今的她而言,不过是个容身之处,其实并无不同。
容澈与一行人出了山洞后,见到的亦是些这样的画面,面上并未露出何惊诧的神情。只不过还未行多远,便看见一群鬼民围着什么东西站成了一圈,再稍稍走近些,便传来他们的低声议论。
“他怎么一句话不说,莫不是做了什么亏心事儿,这会子不好意思了?”
“是呢!大清早就见他独自在府外转悠,问他要寻哪个也不答,难不成是个哑子!”
“看他这样子也不像是有什么坏心思的人,莫非是有何难言之隐?”
“......”
楚宁来时已有几分猜测,那怪突然出现,想必同她与容澈昨日出现在这里脱不了干系。及至了一看,果然如此。
那立在一众鬼民中不见任何惧色的小童,不是她那日在小巷中见到的那噬梦兽又是什么。虽说那日她不过躲在暗处见了个背影,但也足以确定了。再思及昨日见到的似梦境般的奇异画面,楚宁试探性地问:“昨日是你将我们送回这里的?”
噬梦兽虽亦是副小童模样,却生了双深蓝色的眸子,样子十分警觉,见来人是她,才缓缓点了头。
楚宁心中闪过一丝诧异,便接着问:“能告诉我为何吗?我们先前并未见过面,不是吗?”
说起来,迄今为止,她与这位噬梦兽都未正式见过面。她除了一些传闻外,对这噬梦兽的了解也并未比旁人更多,甚至在初去锦云城时,噬梦兽预备找上的人似乎也是她。她找不到任何面前这怪会帮她二人暂脱困局的理由。
不知是因天性羞敏还是太过警觉,噬梦兽这次并未回答,也未见有任何反应,只是神情中略微有些不安。
楚宁端详着面前小童的神色,目光稍即在周围鬼众身上扫过,似乎知晓了几分缘由,便令众鬼散去,余下容澈、墨寒、麻婶、金夫人与她几位。
“如何,现在可以说了吗?”楚宁说着,下意识抚了抚小童的脑袋,像根本没看见般地忽视了一旁另一位山怪的惊诧眼神,笑道。
其实她也不晓得为何,自从见到这噬梦兽第一眼就生出了几分亲近之感。虽都是怪,还俱是一副小童的模样,可这噬梦兽给人的感觉是绵软的,而自家的这位,脑门上则刻着副生人勿近的模样,整日说些老气横秋的话,直到如今都不让她碰一下。
而大抵这样的小兽,又以夜间吞噬梦境为修为来源,在日间面对陌生环境之时,多半是促狭不安的。是以她才散开了众鬼,想来在他们到来之前,这噬梦兽已听了不少的闲碎之语,若是再面对他们,只怕更难以说出些什么来。
果然,只听得噬梦兽开口小心翼翼道:“在月华轩,见过。”
他这么一说,就轮到楚宁犯迷糊了。怎么会见过呢?就算是他们住在客栈的第一夜,他们也只能算是险些见到而已。甚至那时她追出去后,连背影都未看见,只能听到极为细微的脚步声。至于后来,那便更不可能了,更不是他所言的月华轩。
楚宁问:“你确定?”
噬梦兽十分肯定地点了点头,见她仍是一脸茫然,又道:“你们救了姐姐,还有月华轩,是好人。”
楚宁听着这话,思量稍许,方理出个头绪来,问这小兽:“所以,昨日从月华轩一直跟到那章府的,是你?”
她昨日去月华轩寻到启玉后,隐约察觉到有人跟在身后,只不过当时情况紧急,没能顾及得上。至于后来,一时间又发生了太多事情,几乎就将这事忘在脑后了。到刚刚提起之时,她才又记了起来。
噬梦兽乖觉地点了点头。
楚宁看着他的模样,心中亦不觉有些讶异。只怕不止如此,这小兽多半在章府潜藏了一日,却又未被发觉,尤其对方还是一只修行上千年的鬼王与一群仙人,甚至包括她与容澈在内,始终都未察觉到这位的存在。
难怪了,否则他们也不可能轻易在那群难缠的蹩脚仙人眼皮底下离开了。
不过,若真是这样,莫非这噬梦兽亦有空间转化之能?现如今这种能力已经这么常见了么?她几日之内都遇上三位了!还是说,是她逸于谷中,太过孤陋寡闻,连三界中最时兴的法术的修行都未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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