棹起南湖千叠浪(永隔一江水讨海篇)
文:陈齐云 (自美体)
故乡说是滨海,其实算做内湾。有一条江,我们叫龙江,名字倒是大气,但说宽也不宽,水不深,潮水退干净的时候,是可以淌过去的。靠海吃海,镇上有许多讨海吃饭的人,退潮之后,讨海人聚在街边,当日捕到的鲜货按类分好,用一张油布铺着,当街就摆起来了。东西都新鲜得不得了,鱼眼都雪亮,耐一点的蟹还能活着,虾子有大有小,有些蹦到路边,猫就叼去了,小的杂鱼幼蟹放在小铝盆里,全部称走,可以折掉零头。
镇子不大,讨海的买鲜货的都是熟识的人,八九点钟,买菜的都出来了,碰到就聊,街上一点一点地热闹起来。清明前后,蛏子肥了,就有更多的摊子摆上街头。种蛏的都走早潮的水,正午以前是一定会把今天挖的蛏子摆出来买的。他们大多赶,怕晚了街上就没有好的位置了,裤脚上多多少少都挂着点泥。蛏子是不洗的,就挂着泥卖,客人长年吃这东西,都精,知道看着脏兮兮的蛏子没有过水,吃起来更鲜,有嚼头。
早年镇上只有一座石桥,宋代建的,破破烂烂,有不少传说,但能说全的应该已经没有多少人了。有一个码头,六七十年前是很繁华的,香港来的船会在那里停靠,也有本地的渔船。我的父亲年少的时候是码头上的工人-----他们管码头叫搬运站。听他说在我还没有出生的时候,打渔回来的大船停下来,搬运站的人就去卸货,手掌宽的带鱼,七八斤的黄花鱼,还有厚重敦实的墨鱼。搬运站的工人可以先买一批,挑好的买,那时候物价低,三毛五毛都能买到像模像样的鲜货。但人总是贪,卸货的搬运工穿着雨靴,收工的时候,就往里塞一两只鱼,几条大虾,一尾墨鱼。船东是知道的,与大家也熟,偶尔还会拿这事逗逗乐子。渔季到尾,工人也能分一些像样的鲜货。
我父亲偶尔还会讲起这些事,他说那时候他买到了极好的带鱼,“是那种鱼肉撕起来一丝丝的,就像鸡肉一样,墨鱼特别厚,吃起来是甜的,”这些我都没有印象,有印象的是香港的废纸船来。我很小的时候就喜欢看书,但镇子太小,有一家新华书店,三五个书架,大多都是教参,少儿读物少得可怜。我念叨着香港的废纸船什么时候来,天天在家等着,直到有一天父亲自行车的篮子里装着鼓囊囊的书。这些书没头没尾,但都好看。我记得有黄玉郎的《天下》,《风云》,《古惑仔》,还有《龙珠》。有一大半都叫不上名字,现在也忘了,但记忆里那些彩色的,说着不同故事的漫画书,像小山一样堆起来,是我童年最美好的东西,那时候,我庆幸自己有一个在搬运站干活的父亲。
父亲偶尔也会带着我们去搬运站逛逛。我还记得入口的地方,有红漆油出来的搬运站的字样,他不许我和哥哥走到水边,只准我们在一个石桌子后面看着。印象中船都长满锈迹,好几条胳膊粗细的缆绳从船的不同位置下来,套在几个石墩子上。几块厚木板架在船沿,人就踩着它们上下。吃饭的时候,三五不时就有妇女提着包着布的饭篮子来了。不用喊,就站着,自家的老公一会就看到了。他们下来,接了包着布的午饭,先放着,等差不多所有工友饭都到齐了,才一起坐下来。
先从里屋的大铁锅里舀一些茶来喝,喝得都凶,咕噜咕噜闷头灌一大碗下去,用袖子擦一下嘴,沿着码头外围的石凳子坐一大圈。卖苦力的吃起饭来都急,也许是饿了,嘴巴塞得鼓囊囊,脖子上青筋四起,喉结艰难地上下蠕动。有人带了汤来,几个坐得近的,就抄着汤匙舀,那人骂着,有人调侃起来,搬运站里都是笑声。住在边上的人,偶尔也会挑着担子卖一些吃食,或者饼夹,或者小馄饨。小炉子起了火,打开大木盖子,要是冬天,就有一大团气氲起来。涨潮的时候,住附近 的孩子把放着花蛤壳的虾笼挂在码头边,三五不时,就拉上来看一眼。
我去得不多,能记得的就些了。还有一年夏天,暴雨刚停,父亲当班,我在那个小屋子里坐着等,他出去逛了一圈,很快回来,说,捞虾吧。父亲不善言辞,喜怒不行于色,但那天夜里我的确看到兴奋的神情。我们拿了一个脸盆,一个抄网,还有一只挂在头上的矿灯就出去了。我站在码头边上守着盆,父亲脱了鞋,带着矿灯跳下去,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滩涂上,矿灯照出细细密密的雨丝,他走到码头边上的一处水洼,那是山洪排水的地方,不大。父亲越靠近,就走得越慢,站在那个水洼边,一点一点放低身子,直至一只膝盖跪下来。他低着头,用矿灯照水面,抄网一点点靠下去,贴着水面。父亲的背影像从滩涂生长出来的塑像,静止不动,直到矿灯的光下聚了足够多的虾,抄网就骤得插到水里,往前一抡,水花溅起来,大好几只虾子就在里头跳了。
父亲跑着回到我这边,矿灯照得我眼花,他把虾倒在水盆里,转身就跑在细雨里,再一点一点靠近,一点点放低身子。我在黑暗中看着脸盆里胡乱跳跃的虾,它们的眼睛闪着微微的红光,身体冰凉润滑。我盯着它们看,直至沉默不语的父亲再一次提着抄网往脸盆里倒虾。这天夜里我们弄得很晚,直到脸盆全满。回到家,母亲已经睡下来。我喊起来,“妈妈,我们抓了许多虾。”她就从床上起来,先拿一些好的,连夜给我的姨,她正在坐月子。小的挑出来,裹一层细细的番薯粉,炸了给我与哥哥解馋,大一点的抄水晾着,天明的时候,就送去给我的外公。
到后来,我上了小学,也许三四年级,搬运站的上游建了另一座大桥,水路受阻,船只没有办法进来,搬运站就渐渐落寞,父亲于是改行,成了讨海人。
按着潮水的时间起床,看天吃饭,顺着季节抓各样的东西卖,三四月抓虾姑,六七月成了豆叶青蟹,八九月沙虫又开始卖,再下去,就是章鱼了,有间闲的时间,就学着挖蛏沟,找蛏苗,种蛏。这种活计都是看天吃饭,下雨刮风就不能干活,那时候什么也不懂,就希望天气坏一些,好让父亲可以待在家里。
父亲和母亲都会弄吃的,天气如果不好,父亲就会做些零食。简单点的,弄一水壶花生汤,我印象中都是冬天,花生先烫过,混在水里煮,再腾到热水壶里,要喝的时候再一点一点倒出来。还有麦芽糖混着花生做的糖饼,这个就讲究了。
我记得那时候家里是有一个瓮,里面放着买来的麦芽糖,风雨大作的时候,父亲就打开它,挖一些到碗里。先是剥花生,放在一个铝盆里,烧热锅炒了。这时候满屋子里都是花生的香气,小孩子嘴馋,母亲会先抓一小把给我们。我们边吃边看-----花生先去皮,用瓶子碾碎,放在箩里通风,好让它更脆一些。父亲烧一些水,等滚了就把麦芽糖倒进去,搅,必须要不停地搅。母亲拿一碗冷水,放在灶台边,父亲搅了好一阵子,用筷子点一下,让上面的麦芽糖滴在冷水里。
这个步骤我非常喜欢看,滴在水里的麦芽糖,要是还是软的,就再煮一会,倘若过水就硬了,不爱说话的父亲就喊一声,成了。母亲从里屋拿来花生,父亲接过来,倒下去,开始翻搅,要快,过了火候做出来的麦芽糖就压不了形了。母亲拿了一点油,在箩上细细地抹一层,父亲翻了一会,直到大铁锅里的麦芽糖和花生变成干干净净的一团。他抱起来,放在箩里,压平,用刀切成二指宽的小方块,切到边角,就拿一两块,递给早就在旁边守着的两兄弟。
母亲也会做吃的,但都是一些乡下填肚子的东西。早米凝,芋粿,糯米蚕豆包子,叶糕,花样也不多。父亲从搬运站离开之后,她在收蛏的忙季也要去江里帮忙,平时就照顾我与哥哥。我们大了一些,父亲已经把种蛏当成主职了,蛏收完之后,会有一些时间是空的,父亲从来不会闲着,这时候,讨些碎海,赚点现钱,也算做一种调节。我印象中是暑假,有那么几次,镇上几家收青蟹苗的较起劲来,早前一两毛的苗忽然就成了一块钱。父亲觉得可以带我们去江里去试试看。
那天夜里,父亲很晚才睡。他给我们准备了两个小背篓,又用竹子和铁丝做了两个小耙子。天还没亮,我们就上路。先是薅一把草放在背篓里沿着水与滩涂的交界地,开始用小耙子细细地一路耕过去。父亲不允我们走远,怕是丢了,也怕有些地方水深,会出危险。要是小耙子碰到青蟹,会有“咵嗤”一声,滩涂里就竖起小小的一对钳子,我们用耙子按着,手绕到小青蟹的肚脐后,拇指按在蟹壳上,食指和中指就分别抵在蟹脐的两端,上下一起用力,青蟹就被抓了起来。我记得那天我们抓得不少,大小软硬的都有,我不时地看一下,蟹安静地潜在薅来的草里吐泡泡。正午过半,背篓里的青蟹苗已经够多了,父亲说,走吧,我们去捡网。
渔家们会在滩涂地竖起极高的麻竹杆,间隔四五米,中间挂着网,潮退之后,就有鱼蟹挂在上面。渔家先捡头遍,不捡绝,留一点儿给后来的人。走一段路,远远地能看到麻竹杆了。哥哥跑起来,我也跟着,父亲就在我们后面,不说话,看着我们跑。麻竹杆下有一处浅水洼,我们就伸手进去摸,心里是害怕的,不知道下面有没有躲着钳人的花蟹,但又期待,花蟹肉总是鲜甜。
“嗷,阿弟,来看。”哥哥在不远的地方喊起来,“我摸到一只鱼。”
哥哥把手里的鱼紧紧攥着,举起来,好让我看见。
我不甘,就没有应他,沿着麻竹杆的底摸一圈,碰到一个硬物,它迅速后退,我的另一只手在一头截住了它,揪到它的爪子,猛力地摔出去,水花溅起来,一只上斤的花蟹划出漂亮的弧线,落在地上。我忙不迭起来,冲上去,一只脚要踩,却踩了空,蟹缩在一个水洼,举起蓝色的钳子。
哥哥从远处跑过来,我们两个堵住蟹的去路。哥哥喊,“爸爸,爸爸。”我从地上挖起一团滩泥,朝着它摔出去,哥哥也效仿了。花蟹躲闪,仍旧举着大钳子,“爸爸,爸爸。”我也喊起来。
正在捡麻螺的父亲这时候过来,不大言辞的他笑起来。过去,用脚尖挑出躲着的大花蟹,踩住,抽出几根挂在身上的蟹草,搓了, 一只手抓起蟹,另一只手空出一根手指夹着蟹草,三下两下,把蟹缚起来,“花蟹市价不好,我们晚上把它煮菜粥吃了。”
正要回家的时候,又有许多潜在稀泥下的和尚蟹骤然钻出来,它们是淡红色的,拇指大小,一整群一整片地觅食。哥哥背篓已经满了,他抓了三四只虾豆鱼,父亲把装水的大口瓶倒干净,把和尚蟹一只一只装进去。到村口,母亲正站在那里等着,见到我们,就远远地挥手。家里的菜已经切好了,父亲把死掉的青蟹挑出来,连同那只大花蟹剁了,先熬几块五花肉,再把蟹放进去过油,屋里已经开始飘香,放酸笋,放洗好的米。
接下来能做的,就是等了。父亲把那几只二三指宽的虾豆煎到酥脆,什么也不用放,就那么煎。滚水放姜,把麻螺过一过。麻螺小,不用煮太久,捞起来后,几只小章鱼和虾姑也一起丢下去煮。母亲舀了一些自己家里酿的米酒,放在院子里的小桌子上,把和尚蟹洗净,拿了石舂捣成细碎,加盐混着,装在玻璃瓶里。父亲就坐在矮凳子上,安静地剪着螺尾,母亲做完手头的事,剥几个蒜,拍了,切两片姜,摘几个辣椒,一起放在小碗,等着父亲来炒螺。我和哥哥从收蟹苗的地方回来,夏天的黄昏,汗津津的手里抓着今天赚来的十来块钱。
好像一切变化,都来得没有征兆。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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