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情有深意的诗经(诗经臆读十三倾盖如故)
郑风·野有蔓草
野有蔓草,零露漙兮。有美一人,清扬婉兮。邂逅相遇,适我愿兮。
野有蔓草,零露瀼瀼。有美一人,婉如清扬。邂逅相遇,与子偕臧。
顾随先生论六朝写景的散文与诗,有后世不及处,在于其有一立脚点。永远是由近及远或由远及近,不会忽远忽近。远近由作者所站之处而言。
写景有立脚点,那么其所写之次序,先写什么后写什么,是符合人的感知次序的。这样写出来的景物,便成个样子,不乱。
“野有蔓草,零露漙兮。有美一人,清扬婉兮。”
“野有蔓草”是远,“零露漙兮”是近。“有美一人”是远,“清扬婉兮”是近。次序井然。这种次序符合人的感知次序,就自然妥帖。如果调换一下,“零露漙兮,野有蔓草”,这个倒还好,由近及远,是可以从眼前的露珠而远及原野上之草的。“清扬婉兮,有美一人”,这就坏了。从远近次序而言,正常情况下应该先是远远的“有美一人”,及进才能知其眉目“清扬婉兮”。“清扬婉兮,有美一人”这个描写次序,就显得别扭了。
“有美一人,清扬婉兮。”美人如何呢?写她的眼睛“清扬婉兮”。鲁迅先生云:“要极省俭的画出一个人的特点,最好是画他的眼睛。”
画眼睛能画出一个人的神来,所谓“画龙点睛”。《卫风·硕人》中有一段著名的描写美人的诗句:“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然而如果没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这句,前面的描述,也就无可观者了。前面的所有描述,都经“巧笑倩兮,美目盼兮”而活了起来,因为“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写出了其神。
李渔在《闲情偶寄·声容部》中特重“态”。其云:“颜色虽美,是一物也,乌足移人?加之以态,则物而尤矣。如云美色即是尤物,即可移人,则今时绢做之美女 ,画上之娇娥,其颜色较之生人,岂止十倍,何以不见移人,而使之害相思成郁病耶?”
就是说,光有美色,还不足以动人,只是个死物,得有“态”,才能动人。这种说法可以用之文学的描述中。描述一个人,不能只写其形,更得写出其态,这个人才是个活人。
“清扬婉兮”“适我愿兮”。《诗经》中的“兮”字多可不可轻轻读过。
汉字是独体单音,所以能整齐,因而便于讲格律、对仗。但同时,因为这种整齐,使得它缺乏弹性。在《诗经》《楚辞》中,还能有弹性,因为多虚字,汉之后诗则大多讲凝练,实字多,不大飞得起来了。
《郑风·溱洧》中“溱与洧,方涣涣兮”,摇曳生姿。如果把“兮”去掉,变成“溱与洧,方涣涣”,就不摇曳了,没有弹性,太实了。《野有蔓草》,如果第一章也是第二章的句式,没有“兮”:
野有蔓草,零露漙漙。有美一人,清扬如婉。邂逅相遇,洵适我愿。
野有蔓草,零露瀼瀼。有美一人,婉如清扬。邂逅相遇,与子偕臧。
诗还是好,只是差了些摇曳缥缈。而对于《楚辞》而言,如果没有这种虚词,简直都不能成其为诗了。《楚辞》的缥缈如烟,全靠虚词。虚词是《楚辞》的翅膀。比如《离骚》中的一句:“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变成“惟草木零落,恐美人迟暮。”虽然意思一样,内容也好。但语言的感觉完全不一样了。
在《郑风·溱洧》那首诗中,有人认为那是朋友之情,而不是男女相约,因为“世无道路相逢,士女杂沓互相戏谑淫奔之理。”大概因为同样的原因,《野有蔓草》这首诗,也被很多人认为是朋友之情。牛运震说“想见古人班荆倾盖之雅。”方玉润说:“是知此诗为朋友期会之诗无疑,士固有一见倾心,终身莫解,片言相投,生死不渝者,此类是也,又何必男女相逢始适愿哉?”
都已经提到了倾盖,提到了一见倾心,偏偏就是不承认是男女邂逅。心中横着一个“世无道路相逢,士女杂沓互相戏谑淫奔之理。”,可知偏见之重。
朋友可以倾盖如故,可以一见倾心,男女便不能?实际上,倾盖如故,一见倾心的,倒大多是男女之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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