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德峰哲学导论讲座完整版（王德峰哲学导论第三讲）

中国近代精神的失落

儒道互补如影随形

中国精神道统的主流是儒家。从西汉开始结束了百家争鸣，董仲舒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在国家意识形态上确定了儒家的最高地位。虽然以儒家为主，道家也相得益彰。

道家和儒家的关系是什么？可以说道家是儒家的反面。儒家对理想社会的目标一旦确立，总有道家思想去消解它。道家的态度是去哲理的态度。道总是伴随着儒、批判着儒，儒道如影随形。

儒家总有文化天下的关怀和伦理政治的教化。孔子说学而优则仕，学做圣贤。只有在道德上达到了圣洁的境界，才有资格去做官。中国政治与伦理统一在一起。西方政治和伦理是分开的，所以西方有政治哲学，中国没有。

西方政治哲学有一个基本假设--人是自私的，每个人都要追求自己利益的最大化。政治的意义在于设定规则、调节各方利益冲突，政治的实践要从规则和理性出发。中国没有这样的假定。孔子认为政治的目标是教化，道德是第一位。为何称父母官，父母的第一层含义不是权力，而是树立道德榜样，这是教化的目的。其次才是利益纷争的治理，促进繁荣、造福一方百姓。这是伦理政治。为官者和百姓之间有一个等级关系，为官者是伦理权威。

西方人做哲学会构建一个庞大体系，中国人讲哲学却是身体力行。就是道德修养，为人和做学问是统一的，这是哲学治理天下的前提。

西方人觉得中国人非常奇怪，几千年文明却没有真正意义上的宗教，没有上帝管着人心。西方人百思不得其解。何以这样一个民族不至于散漫甚至消失呢？中国人不靠宗教。

中国百姓的道德从哪里来，不是从上帝的敬畏中来。没有上帝管束，靠什么获得道德？靠榜样。中国人讲上梁不正下梁歪，西方人也不懂。

中国政治文化理想的内在毛病是什么？

没人能保证父母官一定是圣贤。伪善的、道貌岸然的、用道德规范谋取私利的，不能保证清明政治。出一个贪官，一方百姓遭殃。儒家文化屡屡受挫，中国文人总有一种深刻的忧患意识。司马迁、屈原、杜甫……儒家知识分子深刻的痛苦和无奈，这是中国历史一直具有的现象。中国文化与治理始终无法解决坏皇帝的问题！

了解了西方近代的政治思想，中国人就觉得好，有制度保障呀。民主投票选出美国总统，任期四年，还可以弹劾。哪怕整个官场都坏了，老百姓心中还有上帝、还有道德。制度 宗教，看上去很美。中国人觉得自己落后了。康有为一直想将中国的儒家变成孔教、宗教化。只是，孔子思想无法超验和神圣化，孔子的真理是感性生命的真理。

儒家不能实现它的理想，道家就来嘲笑它，因为你太认真了，这个世界最重要的是要得自在。不要一天到晚治理，要无为而治，消解有为。儒道互补起来，让中国政治一方面有儒家的政治和目标，另一方面又有道家的奸猾世界。道家思想境界很高，但也容易被拉低为权术。老子一部道德经，可作为哲学著作去读，也是古今中外最厉害的权术书。同道德经相比，马基雅维利的《君主论》的就是小儿科，档次太低。康熙要求满族亲王一定要读道德经，才会明白如何治理中国。一手讲“经”，一手讲“权”，这就是高度的原则性和灵活性的统一。会演变为以权变经，那就圆滑了。中国人各个阶层都有这种奸猾。

你活在中国文化、人际关系中，你就受着儒道的影响，不一定非要读论语和道德经。中国人总不免有点圆滑和权变，儒道是中国人的处世之道。鲁迅写《阿Q正传》，每个人都觉得鲁迅在骂自己，很多人对号入座。《阿Q正传》形象诊断了中国人的问题。精神胜利法就是道家态度。道家是一种隐逸的精神，追求个人的自在，退一步海阔天空。元朝和清朝都是外族统治，中国的儒道夫却认为国家可亡、天下不亡。这里国家和天下是两个概念，国家是一家一姓的统治而已，天下才是文化。慢慢的蛮族统治者还是要学华夏文明，学不好，你还得滚蛋。亡国不怕，就怕亡天下，天下就是儒和道。

儒道夫是中国最根本的精神传统。比如袁世凯，出卖维新变法人士，窃取辛亥革命成功果实，但没有袁世凯，还有张世凯。袁世凯就是从中国文化精神的产儿。按照儒道夫原则，毕业了送学生几句箴言：“理想要有，在内心坚持，不要太锋芒，所谓内方外圆”。

欧洲诞生了资本，资本的本性要征服世界。中国文化面对西方资本文明，优势就毫无意义了。在资本的眼里，中国就是市场，中国就是资源。

谈起儒道夫，在我们每个人身上。但到了近代，开始导致中华民族文化精神的衰弱。一个经常放弃原则的民族，衰弱也会经常发生。有时候极其危险，濒于死亡。

中国哲学思想发展的几大阶段

用思想史对中国问题分析，就是这七个阶段。

1、先秦诸子（百家争鸣时期）

对夏商周文明生活的反思，形成先秦诸子百家争鸣。中国文化道统还没有形成，但民族文化生命的发展有了一个方向—儒家。

2、两汉经学（从儒家经典中寻找制度建设之依据）

确定道统，就是儒家。董仲舒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学术思想主要就是从儒家经典中寻找制度建设之依据。经学是从经典中寻找制度、安排，但实践下来漏洞百出。

3、魏晋玄学（对礼教失望、转向道家的出世态度）

知识分子对礼教极度失望。魏晋时期的文人是放浪的，藐视礼教。衣服都不穿，房子就是我的衣服，天地间一个自在人。鲁迅写过魏晋风度，暗中还是迷恋礼教的，但苦于礼教无法实现理想，不得已走入道家，放弃理想。急需文化生命的拯救。

4、隋唐佛学（翻译和研究古印度思想、以理解中国问题）

关注佛学研究，慢慢开始学习、吸收养分，完成文化生命的自我拯救。隋唐佛学是中国文化的第一次西学东渐。玄奘的重要功劳是翻译，翻译唯识宗。古印度思想在汉语中找不到任何对应的词，佛经中保存大量的音译，比如般若（一种能够领会到虚无的智慧）。

道家的无，所谓有无相生，还不是虚无。释迦摩尼是人类思想史中少数几个领会到虚无的大思想家。四大古代文明，只有两个民族领会到虚无。它们是古印度和古以色列，古中国和古希腊都没有这种智慧。

五识即眼耳鼻舌身意。感觉始终在变，光有五识还不行。苹果会腐烂，同一个苹果在不同光线下还不一样，要让苹果固定下来，还需要第六识，就是意识。第七、第八识分别是末那识、阿赖耶识。你一生碰到的感性事物都在意识流之中，随生随灭，但有一个红线串着，这个意识状态属于一个东西，就是末那识，就是自我、小我，我们的心。

孟子说万物皆为于我，不需要向外在事物寻求真理。道德在于人心，羞愧之心、恻隐之心……善端绝不是自然性的，是超生物的，不能证明它的存在。末那识就是孟子讲的心。孟子是心学之萌芽。往前继续探讨，到了阿赖耶识（藏识、种子识）。末那识是统摄六识的，统摄行为的根据来自第八识阿赖耶识，就是超越小我的大我。

当你在思想的时候，你是末那识在客观现实中找依据，客观的思维范畴在阿赖耶识那里，将种子搬出来才会思想的。

人文典籍的翻译，原则上是不可翻译的，凝结着另一个民族的智慧和生命境界。翻译是最了不起的文化思想的对话和交流。严格的、忠实的翻译是不可能的。翻译佛经，就是将古印度的思想境界引入到中国。有所得有所失，要获得最大的可能性，去理解。比如把唐诗翻译成英语，红楼梦翻译成英语，趣味和意境、生存场几乎都消失了。事关文化生命的拯救，两个民族的文化在对话。

中国思想由于受到佛法思想的巨大启发，开始探寻孟子所说的心。让社会存在成为可能的那颗心，如何成为可能？

5、宋明儒学（儒释道河流，开启新道统之努力）

中国学术思想的第二次高峰期。产生了第一代新儒家（相对先秦的原儒）--程朱理学、陆王心学，属于儒释道合流时期。佛家中国化的最典型代表是禅宗，禅宗启发了宋明儒学。

两个和尚在争论是风动还是幡动？慧能答道“不是风动也不是幡动，是仁者的心动”。心不动哪有运动？境界很高呀，跟康德一样高。

运动和静止，是心的构造形式，人心固有的整理和构造事物的方式。天生的唯物主义者，在社会中做人，有许多烦恼。佛教的境界说八风吹不动，苏东坡觉得自己达到这个境界了，写了一首诗“八风吹不动，端坐紫金莲”。很得意，寄给江对面的禅师看。禅师批了两个字“放屁”！苏东坡气坏了，过河去同和尚理论。禅师说：“你不是说八风吹不动吗？怎么一屁就打过江来了？！”。这个故事是虚构的，但有境界。心动了，才会有风。中国哲学思想史中这种精彩的故事很多，值得好好体会。

程朱理学就是在佛学的启发下，打造了一套形而上的哲学体系。将天理讲清楚，让人们去遵守它。存天理、灭人欲。心学起来反对！真理是在人心之外还是之内呀？当然是人心之内。那么你将真理放在人心之外，作为外物的权威，是一种异化。吾心即是宇宙，宇宙即是吾心。王阳明说心外无物。离开我们的心，物是不可能存在的。

康德的纯粹理性批判，就是研究这个心的认识的过程。另一个实践理性批判，研究的是同一颗心作为社会存在的一面。康德是西方的心学。中国的心学，从孟子开启，通过佛学禅宗的启发，在王阳明心学那开花结果。这是文化生命的拯救。心的良知就是天理，良知是天理昭明处，天理不是外物。人人心中都有贼，破心中贼，是王阳明心学的真正目标。道德不是他律，而是自律。独立的人格，在于心本身具有的真理，是我们的良知。

王阳明曾抓过一个江洋大盗，大盗质问王阳明说：“你天天研究良知，你能不能把良知让我看看是啥？”王阳明说：“好！我现在就放了你，但是要留下你身上所有东西！”大盗身上啥都没有，只有一身衣服。那就开始脱吧，脱到只剩最后一条底裤时，大盗说：“要不给我留下底裤？！”王阳明大喝一声：“良知当下呈现了！”。王阳明心学就是中国的启蒙思想，启蒙的本质即让道德成为每个人的自律，和康德的自由对上了。

6、清朝考据（整理和注释经典）

清朝的腐败，中国文化生命再度衰败。吴敬之的《儒林外史》讲中国知识分子的堕落，范仲淹的《聊斋志异》揭露封建统治的黑暗。

1）红楼梦的哲学意义

曹雪芹的《红楼梦》中，宝玉的许多思想深受王阳明心学影响。不愿意接受外在的伦理束缚，性灵是最宝贵的。但是宝玉并没有带来儒家的希望。宝钗人很好，有儒家风范，是荀子一路的，并不相信在本性中有善端。归根到底宝钗是乡愿的，儒家也救不了。探春是法家，王熙凤生病后探春管内政，兴利除弊，做规则上的安排，改革开放，只是法家也救不了。贾敬在真观修炼，可是道家也救不了。宝玉最后遁入空门，白茫茫大地一片多干净。曹雪芹对民族文化无法挽救的极度悲哀，曹雪芹是中国的尼采，彻底的虚无主义态度。懂一点哲学以后再看《红楼梦》，会更有意思。一部《红楼梦》，诊断了中国文化的命运。

2）太平天国的哲学意义

中国每次农民起义都在儒家规范和道统里，只有太平天国运动是西方基督教的道统。放弃对儒家的基本信念，都知道儒家没有出路了，这个现象非同小可。对儒家的信念消失了！研究太平天国的成败不能归结到战略战术上，那是在选择未来的中国！洪秀全的太平天国如果胜利，中国就进入中世纪了。上帝、神权政治，在中国从来没有过。曾国藩要讨伐太平天国，是中国知识分子的立场，它要挽救的是文化天下，这是真正的一次战斗！

7、近代西学（第二次引进外来思想，以拯救危机）

资本的本性要征服世界。资本需要不断增值，需要无穷无尽的资源和市场。资本要把地球上的资源看做增值的材料，要超越国界。不允许中国人慢慢完成自己的近代转变了。

中国文化的出路在哪里，完全引进西方文化吗？牟中山分析宋明心学为何无法延续，因为取消了宰相制度，取消了文人的天下关怀。满清时期军机衙门是最重要的政府机构。乾隆也说汉族知识分子最大的毛病就是以天下为己任。从明清开始，天下关怀的道统不能实现。

今天的人远离智慧，以为思想不重要，知识才是要紧的。

孟子认为人心有善端，荀子却认为善、道德在人的本性中没有基础。孟子比荀子高明，指出了生物性以外的那个心。我们是否相信这个东西的存在？人和动物的差异，一定要还原为生物性吗？人类只是物质世界的一种高级形态吗？这样讲的话，就没有哲学了，科学可以包办了。没有了那个心，社会就不能成立了。

人心不是生物上的heart，也不是心理上的mind。人心到底是什么？有一种能力来终止自然规律在我们身上的作用，那就是心。心的本质是自由。但是，自由并不是为所欲为。

超生物的心，才是哲学真正的题材。也是宗教的题材、也是艺术的题材。艺术、哲学、宗教高于科学，它们打开的领域，不是科学可以探究的。。

开始跨入哲学的门。从事实出发，道德如何做科学的解释？荀子认为道德是为了避免人性本恶导致的冲突，而后天约定的理。道德是后天的、约定的东西。但这里有一个基本的事实--人有自由意志。有自由意志，才有责任，法律与道德才有哲学基础。一条狗咬了我，判它三年徒刑，有意义吗？制裁一个人是把他当人看，不能去制裁一个精神病患者，因为他失去了自由。荀子没有看到社会关系中更深刻的东西，就是人心即自由！“理”建立在什么基础上，如果是事后的约定，那随时可以破坏。

康德认为有两种理性：一种是认识自然界的能力、认识感性世界的能力，康德称之为知性（Understanding）。另一种是认识那绝对的、无条件的事物的理性（如国家、人格），康德称之为理性（Reason）。人心能构造一个上帝，你能称它是understanding吗？人心有认识绝对的、无条件的事物的能力，这和认识经验事物的能力是不同的。具有理性Reason的能力，我们才是高级动物。如果只是知性Understanding，我们和动物只有程度上的差异。动物也可以做一些基本的判断，趋利避害。科学只能让我们成为最聪明的动物。只有理性能够让我们成为人。荀子只知道知性，孟子知道了理性。

人心总是面对经验对象做一些知识判断，这样的心根本上说还是有限的。人心还有无限的境界，人心能构造上帝、构造彼岸世界，就是人心无限的一面的证据。开启人心的无限性，是爱是智慧。一个民族文化生命就是打开这种无限智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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