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关何处是王安忆(王安忆闺中)
时间似乎是从她身上滑过去的,没有留下痕迹。你猜不出她的年龄,她看上去还像是在妙龄。纤细的身体,光洁白皙的脸,五官的轮廓很清晰。重要的是在表情,她的脸保有着一种少女的微嗔微喜的神情。她的嘴形两头微有些翘,眼梢也有些翘,这是保有这种表情的原因之一。几乎没有皱纹,连笑起来,皮肤也是平整的,眼角这儿有一点纹路,可因为眼梢是弯曲翘起的,反延长了眼线,更显出妩媚。总之,她在外形上没有一点老,不是老,甚至不是成熟,只是成长的意思。但是,你却不放心,或者说不相信,她就真的是妙龄。不知道是在什么地方,一点一点地渗出着岁月。而且,—旦渗出,就是—片。在这纤细、光滑和精致的表面之下,有一些凝结的,越来越硬实的东西,怎么说呢?什么都没有变,但含量却在增加,积累。谁知道呢?也许,到了某种程度,就会改变外形。所以,人们都说她年轻,其实,话里面,底下的意思是,当然,她并不是个年轻女人了。
你还是猜不出她的年龄,不好猜。总归是,也显然是,已过了婚龄,而且过了蛮久。因为什么?因为纯,没有情欲的痕迹。而这纯里面,依然是凝结的,越来越硬实的东西。没有阅历的空洞的时间,压缩在一起,质地似乎更加密实。所以不是真正的少女的纯,少女的纯,倒是有些杂芜的,挤着些混杂的未明的经验,疙里疙瘩。那过了年限的纯,则是凝固了的,多少,有那么 一点,像化石。这—种固定的年轻的容额,甚至比某种苍老还能看出岁月。那些苍老的面容,一般会有着波动的因素,就是活力,它侵蚀和改变着肌肉,纹路,皮质的成分与形状。也许,当然,会有些丑,可是却由此具存了活泼的性格。这种性格里永远包含着青春的特质。青春,因为活动与不安的内质,外都常常会是扭曲,歪斜,粗糙。
所以,你并不能说她没有度过岁月,只是,岁月从她身上滑过去了。她长是长了,却没有长大。看她歪着头,翘着小指,拈了一片什么零食,橘瓣还是香蕉干,往撅起的嘴里送去时,你看到的还是一个小女孩的形状。还有,她对你一笑,眼角与嘴角一起弯上去的时候,至多也只是个十来岁的小女孩。她的头发很黑,没有—根白发,柔软地直抵腰际,在发根处松松系一条手帕。这就显得略大一些了,是个少女,有些旧式的。大约二十年前,小户人家女儿的装束。户内与户外之间,弄堂里,或临街的门前。—半是慵懒,一半是刻意为之的装扮。所以,是少女,却是二十年前的少女。倘要出门了,她便要在手帕、折扇、耳朵后边,点几点香水。若是花露水,那就是三十年、四十年前的少女了。没那么久远,是国际香型的,于是,时间就又回来了点。她出席较为隆重的场合,身穿一袭黑丝绒的旗袍,高跟鞋将她原本娇小的身体托高了,变得修长。一条暗红桃花的丝质披肩,手上握一个小小的镶珠子的小包,简直是转世的淑女。可巧合上了当今的时尚,岁月拉开的距离又闭上缝了。就是这样,她在时间里周游得开,顺势而行,不是那种不甘心的性格,硬挣的。要是硬挣,就又要留下痕迹了。所以,又像是她,从时间里滑了过去。
她就这样和顺,一点不抵抗,所以没有一点时间的擦痕。可她也不是像森林的睡美人,睡过来的,她也是从世事里走过来的呢!上学,从小学到中学,“文化大革命”中毕业,待业,然后工作,在一家幼儿园里做会计。几个时段加起来,算一算,大致可晓得她的年龄 然而,谁又相信呢?年龄不是开玩笑的,今年和去年就不—样,到底是几十年的时间啊!人们当面不问,背后互相打听:她有多大了?要是恰巧被她听见,她便回过头,莞尔一笑:老太婆啦!她的笑和“老太婆”那么的不符,不自然,可其中又有些什么,令你不得不信。说实在的,这两者在一起,有一点, —点森然。事情总是有些怪异。到了这样的境地,似乎不再是年轻不年轻、好看不好看的问题,而是另一种,另—种什么呢?不知道。
谁也不了解她的生活,这不了解不是因为她的生活究竟有多么复杂,恰好相反,是过分的简单,简单到人们不了解了。她从来只跟着一个人生活,就是她的母亲。她的父亲是谁?是去世还是离开,离开又是在了哪里?谁也不知道,也不发问。在那个年代,也就是五十年代开初,许多家庭都是一半一半的。大概也是和时代有关系,处在变革的时日,一下子掐了头去了尾。那万家灯火的格子里,有多少缺父少母的,小孩子懵懵懂懂地,一日一日长成大人,有几个没事找事,想起来追踪寻迹的?有个母亲,母亲呢?有个女儿,应当说是个不错的组合,简单,稳定,和平,幼有所养、老有所靠。没有夫妻间的龃龉,兄弟的争夺,母女的关系,又有些像姊妹,特别好做伴。这城市的街头巷里,你看熙来攘往的人多,其实彼此并不知根底,且都有自家的隐衷。所以,挤挤碰碰的底下,是私密的生活。做朋友的,多是自家人,姐妹啦,姑嫂啦,舅甥啦,当然,还有母女。
她的母亲。看上去可真像她的姐妹。和她一样,是娇小的身材,眉眼也是俏的那一种,肤色白皙。穿着打扮,也很俏。并且同样显得年轻,可是,究竟是出了限度,那种时间积压成的凝结硬实的内核、达到一定程度,还是从内都促变了外形。这表现为外形上有一种“收缩”的趋向。不是“瘦”,也不是“起皱”,依然是光洁整齐的,只是光度不够了,暗,因为质地起了变化 。再有,母亲到底比她多了阅历,不说别的,单只是结婚,生育,婚姻的某一种变故,总归改变了时间的空洞性质,留下了烙印。因此,她的神情就要比女儿多一种世故,多一点终于过来了的轻松,自得。这一点多出的东西,很微妙地使她比女儿生动少许。所以,甚至,她还要比女儿略微显得好看。然而,终究是,母女都一样的,遗传而来,淡泊的性格,经历的烙印比起一般人来,平服得多。单个看,她是老太婆,那种“小老太婆”,俊俏的活泼的小老太婆。与女儿合起来看,就像姐妹。
她们母女连穿扮都差不多。她小时候,母亲就将她往淑女里打扮,留长头发,挽起来,蝴蝶结系成一个垂臀的样子。穿织锦缎面装袖盘纽的骆驼毛棉袄,是母亲裁下的零头料做的。底下是母亲穿旧的舍味呢西裤,掉头翻身改制的长裤,裤口略紧,盖一点黑牛皮,鞋口镶一周假灰鼠毛的皮鞋。母女一同走出,是一大—小两个淑女。她长大些,到了十三四岁的光景,就和母亲一样身高,有了些主意。于是母女一同上绸布店剪衣料,七算八算,买回来套裁。有现成的,两人就买得略有些差别,但还是属一派风格的。这时期里,她的穿着不免是老气的,因是往母亲的年龄上靠,是成年女子的格调。甚至到了青春的年华,她依然老气。那是在“文化大革命”的日子里,街上的流行是那—派的,工农化的草莽气,多少有些戏剧化,其实和今天的潮流倒相合了,就是另类,宽裤腿,拦腰一根宽皮带,女孩子爱穿男式军装,从风纪扣开始,一扣到底。她们母女,简直就像上世代的遗民,关在她们的亭子间里,将裤腿略略放开,放足规定的六寸。又将衬衫上的一些蕾丝与绣花拆去。让旧时的衣装,至少去除了腐朽的特征。但她们还是在暗处想办法。那时节,悄然中传播着许多种毛线的钩法、花色,比如说,阿尔巴尼亚花。回到家中,将这间双亭子间的门一关、母女脱了外套,显出颜色鲜亮、样式别致的毛衣。两人的年龄都模糊掉了,你说她们很艳丽,是两个佳人,可却是落后的,不是本时代的人。尤其是她,本来是她的时代,她不跟上,反是退回去。这时节,她高中毕业了,应该是上山下乡,可这是母女俩连考虑都不考虑的。学校,里弄,也看是寡母孤女,拆散她们于情于理不合,并不来认真动员,最终归入待分配的一档。反正,母亲有工作,在区饮食公司做出纳。从来都是一个人工资两个人花,并不觉着有什么负担。待分配的日子里,母女迷上了钩花边。每人每季度配给一张线票,每张线票可供买四团棉线。她们用鱼票、肉票、蛋票甚至粮票,去向人家换来线票。好在她们都是食量很小的人,也没有太强的口舌之欲。买来棉线,钩成茶巾,桌布,沙发巾,手套。花边的花样也是在悄然中流传着。她还用全黑的线钓了一件上衣,跨袖较宽,青果领,不系扣,春秋季节。可罩在衬衫外边,黑的镂空里透出衬衫的花色,在那年代、称得上是华丽了。不安的、骚动的青春期,便在这乱世的安怡中平静度过了,留下来的是满屋子镂空花的棉线饰物。一眼看过去,有一种缭乱与繁华。但因为都是白色的,所以又归于纯净/后来,她进了一家街道的幼儿园,巧得很,也和她母亲一样,做财会。这已是“文化大革命”的后期,七十年代中期,街上的流行趋向回归,有了日常生活的面貌。而她呢,也已是真正的成年女子。她的衣着就不再显得老气,而是正好。她的风格是保守中略带花哨,比如,冬春交接的时节,她穿一件藕荷色花呢的外套,领口里围一条红绿浑花的丝巾,海军呢西裤,短丁字黑牛皮鞋。头发是编两条辫子,再用一个有机玻璃发卡,卡在一起。这时候,风气还比较严谨,但不像前些年紧张,这样有些市民气的装束,却变得新派起来。
她和她母亲,在这年头,很点缀了这城市的街景呢!她母亲基本和她一样,只是发型不同,是将头发编一条辫子,她们母女都是留长发的,编—条辫子,沿了额际盘一周,用卡子别住。等到七十年代未期,风气开放,她母亲便在脑后盘一个髻,用黑线发网兜住;她呢,则将头发打散,束一把马尾。此时,她的年龄开始赶上她的衣着,并且有超出的趋向。不过,她们母女所倾心的这一派衣着,足够一个漫长时期用的。就像戏曲行当里的青衣、从年少到年长,只要性情无大变,使可用一种扮相。她倒反要比过去显年轻了。随风气大变,她们也增添了一种装扮,就是化妆。最初,她们是互相给对方化,手练熟了,才自己给自己化。她们各自对一面镜子,那种老式的三门镜的梳妆桌,她们各对了一面,匀了粉底,描了眉毛,再画眼线,将眼梢略往上挑一挑。嘴是小嘴,嘴角也要挑一挑。最后,扑粉定妆。此时,裙子也兴起来了。她们都爱穿裙子,长裙,几乎抵脚背的。冬天时,便是呢裙,裙子下是矮靴,套住里面的锦毛裤的裤管。等天鹅绒连裤袜兴起时,才改了穿法。裙子比裤子好配衣服多了,各色羊毛衫,长短外套,而且,更有端淑的气质。外面是长大衣,立领的。装扮好了,走下楼,出门,跳舞去。
她们多半去的舞厅是那种街道,或者破产工厂办的中老年人舞厅。票价便宜,风气也正派规矩。还有,就是母女俩单位里举办的联谊性质的舞会。也规矩,没什么乱七八糟的人和事。她们谁也不带舞伴,就自己跳。她们彼此配合很和谐,各种舞步都会跳。当然,有时候,也会有人分别请她们跳—圈,那种中老年人舞厅里,常常卧虎藏龙,有—些真正的绅士呢!他们走到母亲或者女儿跟前,微微一躬身,似乎屈了屈膝,其实并没有,然后接过她们中的—只手,悄无声息地滑人了舞场。这些舞场大多是水泥地坪,但被鞋底也磨得够平了。这母女俩的身子都很轻,很好带,在绅士的引领下,翩翩舞着,舞过—曲,回过来,还是两人,面对面地舞,舞到最后一曲,也不顶晚的,十点半或者十一点。两人穿上外衣,出门去,沿小街或者弄堂,左兜右绕地,回了家。
她们住在—条旧里中的一间亭子间。这是一间双亭子间,比通常的,层与层之间,那朝北的一小间要大出几乎一倍,有两扇并排的北窗和一间对天井的后窗。她从出生起便在这里生活,从来未曾离开过。卫生间是与二楼人家合用;厨房呢,就在门外,楼梯拐角处安一只俗称乌龟头的煤气单灶,烧水起炊。母女两人的家,照理是寒素了,可因为有—堂花梨木的西式家具,满满的,倒还行。再铺上盖上那年头钩成的织品,堆纱叠绉的,有一种闺中的绢阁气。母女二人生活久了,就都有些洁癖,将十二三平方米一间屋揩拭得纤尘不染。那斑驳脱落的墙皮里面,门和窗都朽得快散架了,谁能想到,嵌着一格小天地呢?夏天用的蒲扇,细麻绳滚的边,又有劈薄劈细的蔑条一团一团绕住扇柄,挽一截丝绳的那种,收拾好,挂在大衣橱的橱门后头的钩上, —般是挂男人的帽子或者领带的。冬天的热水袋,套了花零头布缝的套子,收拾好了、收在五斗橱最下面一格抽屉里。放在—起的有一听旧衣服上拆下的纽扣,一捆绒线针,一个巧克力铁盒。盒里是各色各样,用空的香水瓶,没什么用处,却舍不得扔;还是三四张,非常难得的贺年卡,来自某位疏远的亲戚手中,似乎是心血来潮地寄出一张,以后就再没想起来寄了。每年大扫除,都要思忖一遍,要不要处理,却又推给了下一年。将抽屉里垫的纸换上新的,再又一件件放好。铺抽屉的纸,以往是用旧报纸,都说旧报纸上的油墨昧驱蛀虫。可渐渐地,想不起缘由了,又有了更加硬挺光滑的年历纸,便改了习惯。一格一格抽屉换了纸,最后换到颁顶广的 橱顶上放了两把算盘,是母女俩的吃饭家什,也是玩具。晚饭以后,那时也没有电视,一人一把,比赛打“九九令”,就是”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加九遍““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看谁打得快而且打得对。两个人六个手指拨着无数个算盘珠子,不说看,听起来也好听极了。后来,算盘换了电子计算机,用不上了,这游戏还又持续了一段,渐渐也停息下来,不玩了,看电视呢!算盘就到了橱顶上。所以,还是有变迁,只是和缓,平顺,不是惊涛骇浪的革命。
不过,她们的家倒也不是听起来的那么清寂,有一些常客呢!有一位母亲的老朋友,还沾着点亲,母亲喊他芸兄,她则叫芸舅舅。住在浦东,那时候的浦东,说话都有着口音的。来时总带些甜芦粟,老或嫩的菱角,自家蒸的糕,有时礼重,会是一只嘴脚蜡黄的母鸡。母亲呢,云片糕,鸡仔饼,两斤白蛋糕,定要让出空的袋子再满着回去。坐下来、叙叙旧,无非是那一年,谁家大殓时的—场火烛;董家渡路上,人扮鬼骗人钱财,某家一位嫂嫂被吓死。听起来都像是小道新闻,街头巷尾纷传的,只不过被他们说得煞有介事。因为多少年听下来了,那里面的阴惨气氛早已褪尽,变得颇为平常。这个芸舅舅,在她待分配时,为她介绍过一门亲事。一个技术员,比她年长五岁,浦东本地人,家有本地房子,三上三下—栋楼。照理是不错,那时她又看不到什么前途。可单为了家住浦东这一条,她便应允不了。她自小在这城市的西区长大,西区虽然繁华,可她住的只是陈旧里弄的一间朝北小屋,冬寒夏热,台风季节,还要漏雨。是她住惯了的,几站路远的地区她都感到陌生。中学时,有几次下乡三秋劳动,去的是奉贤、松江和北新泾。每一次去,她母亲都要给她带上一包内裤和一包别针,内裤和别针的数目是根据天数来的。倘是十四大、那就是十四份。母亲要她将每天换下的内裤,全都档在里边,四边裹起,然后钉上别针,带回家来洗。乡下的河浜水里,不晓得有几千种、几万种的细菌和腌臜。为了这回做亲没做成的事情,母亲多少与芸舅舅生了芥蒂,以内芸舅舅是将女儿当作嫁不出去的老姑娘。岂不知,有多少待业在家的女孩子向往这样一门亲事。所以,那浦东人很决就找到了对象,比她低两届,还是大户人家出身,也是不愿去插队落户,硬留在了上海。当芸舅舅来说这件事时,母亲与她只是笑笑,并无芸舅舅所期待的惋惜之意。
常客里还有两三个她小学和中学时的同学。均是那类中等资质的女生,性情与她接近,颇为淡泊的。但她们在一起,亦有着她们的乐趣。说说其他女生的是非,里巷间的传闻,一同到附近电影院看一场电影,最好是悲剧性的,一同流几滴泪。走出电影院时,天色已经暗下来,街灯亮了几盏,就有着人是物非的心情。待走过一条马路,现实才又回到眼前。分了手,走进弄内,到了后门,看见楼上亭子间北窗里的灯光,透过挑花窗帘,一眼一眼的影。银幕上的戏剧,陡地跳远了。女生和女生,总是要露些私心里的话。在那些等待分配方案的日子里,她们已是十八、十九的人,终身大事谁能不想?谁又能说呢?要说就说别人家的事,比如,某某学校里有一个女生,竟然和先生搞上了,怀了孕,用白布条缠着,有一次在操场打篮球,有同学说你怎么胖了?她便大怒,骂她同学浑说。又比如,某某弄内一对姐妹,同时喜欢她们的—位表哥,三个人同出同进,那表哥委实决定不下,就与另—个女同学结了婚。这些事情有点英国奥斯汀小说的味道。再染上些街头谣言的俚俗气。在她们的窃窃私语底下,是一种犯忌的害怕又兴奋的心情。但那儿乎是比银幕上的悲剧离她更远的故事。电影中的人和事,至少还和她的审美活动有着关联,而那些,却是一点关系也没有的。她的生活中,绝然不可能发生这样的事,那都是一些极其可怕,类似疾病一样的灾祸,而她的生活却是安全的。这几位常客相继离去,有一位去了安徽插队落户;一位分到工厂,三班倒的生活,已无暇这样清闲的闺中生活;另一位,与她一样,因心脏三度杂音待分配,还与她来往了一阵子,钩花边就是她带到这个家庭里来的。她们头碰头地钩着各色花样,照理是会有极密的友情,但因为都是这样平淡的经历和生活,因为封闭,精神上多少是贫乏的,没有多少可供交心的谈资。所以,也仅是闲聊与编织而已。此时节,连电影都没有了。不久,这位女生有了男友,渐渐地不来了。
待她就业以后,又有过一两个同事关系不错。但到了这样的年龄阶段,关系已经很难深入了。早说过,她并不是那一种性格热情的人。所以,这一两个同事,也不过停留在一般的交往上。尽管,其中一个,曾想把自己的小叔子介绍给她,她也真去见了 一面。星期天的公园里,到处是闹喳喳的小孩,两人沿了水泥甬道,走了几圈,之间的距离始终保持着再站一个人的宽度。不晓得那人看她没有,她可是没看他,只看见他穿了一双黑色系带三接头的牛皮鞋,鞋帮里的卡普隆丝袜很服帖,没有一点抽丝。那人说了些什么,好像是关于他的工作,他在一家冶金厂做仪表工,说的那些均是她不懂的,可她一点也不觉得乏味。有个人在边上,有一点聒噪,也不错。其实,这时她是有些想嫁人了。可是,回到家中,与母亲细细一分析,觉着与同事做妯娌有诸般麻烦、还是不要的好,便回绝了。这样的事还有过几回,总有些热心好管闲事的人。其时,她已过了比较恰当的婚龄,就好像脱掉一班车,错过了—批配对的对象,介绍过来的人,不是有这般不足,就是有那般遗憾,终不能叫她满意。她虽然心下是有些想成家,却并不迫切,甚至不是那么有意识。真要她成家,说不定还会有惧意呢!再过几年,就连心底下,那点不自觉的想头,也没有了。
生活,也像温和的水流—样,从她身上滑过去了 所有的能够激起冲力的池涡,暗流,都绕过她,兀自向前去。她就像那种最小最小的小女孩,与母亲睡在一张床上。床是双人床,四尺半宽,两人都是小巧的个子,占不了地方。甚至几十年来,连棕绷都没有松。仅有过一次还是两次,母亲喊住一个从门前过去的修棕绷的乡下人,上来添了几绺棕绳,略紧了紧。床罩原先是那种泡泡纱,红监黄条纹的,后来换成白府绸底上,缝制着一个个红草莓的—床。岁月好像没向前走,而是倒回去,回到童稚的时代里。由于定时给家具打蜡,这套花梨木家什还像新的,散发着幽暗的光。并且,如今又开始流行红木家具款式,维多利亚风,有着繁复的雕花与纹饰,于是,合上了时尚的脚步。那些披挂的镂花纱巾,年代更近,当然没有走样,还用着。有新添量的,一个电冰箱。把手上套了豆绿色、红莓花的布饰,给这女人气的房间又添一成闺阁风。电视机是近年来换代较为频繁的,开始是黑白十二英寸,后来是彩色十四英寸,新近又变为纯平二十五英寸。频道总是调到港台言情系列剧上面,吃过晚饭,收拾过碗筷,母女俩各做完各的事情,时间差不多到了,戏剧便接着上一回的往下走。也叹息,也流泪,可终是隔岸观火。她们的生活,是那样节制,消耗极少,所以,没什么损缺。
她每早起床,母亲已烧好早饭,也是简单清淡的:泡饭,腐乳,自家做的笋豆。她洗了脸,梳了头,此时,光还在前面。她们的亭子间在阴面,梳妆桌又是放在两扇北窗之间,那一面墙下,受不到光,镜里就是暗的,也好,镜子里的她,真是年轻,还是二八年华:肌肤莹润,头发漆黑,眼睛在深幽处闪光。梳洗中,泡饭也凉了二成,盛在金边细瓷碗里。那也是多少年用下来的,现在很难看见这样款式的碗呢!要有,也是仿旧的,做得又不像,或者是瓷粗,碗口不圆,或者就是奇贵,奇豪华,盛宴上做排场的,金杯玉盏。哪有那时的家常日用式的精致。吃道早饭,走下楼去,上班了。很幸运的,她们这条旧里,几次从新规划的地盘边擦肩而过,四周都起了新楼,路也拓宽了,可这一截弄堂还在。弄里的人是换了不少,尤其是像她这一般年龄的,或嫁人,或换房买房,走了大半。有—些老人还在,因原来就是老,现在不过更老,所以模样并无甚改变。看见她,还是喊她妹妹。小孩子不像以往那么多了,每户门里都可拥出一群。现在是—个两个,平时也看不见人,只是一早一晚,从天井四周的窗里,传出大人吵骂孩子,或者孩子哭闹大人的声音。偶有一声婴儿的啼哭,会觉着稀奇。再过过,那啼哭听不见了,竟在咿呀学话了。
她上班乘的车,倒是改了几次线路。本来在弄前不远的大马路上乘,后来改到了后边转弯的小马路,再后来,干脆没了,要乘另一路,中间需换乘。再然后,就可搭地铁了。她走入宽阔明亮的地铁通道,等着车厢风驰电掣地迎面而来,停在站台边上,也感受到时代的进步,心里生出激昂的情感。然而,很快,不久,她也视为自然,甚至有些想不起,有地铁之前,这条街道是什么面目。那此挤挤挨挨的小店铺,住家,小学校,嘈杂腌臜的弄口,—并消失在取直的马路上了,就好像从来也没有存在过。过去南货店,烟纸店里的桃板、盐金枣、烤扁橄榄,现在全集中到大型或小型的自选商场。于是,那些细碎的挑选与计算的乐趣,被批发采办式的购买吞没了。一开姑也觉着没了手势,但也是很快,不久,她也习惯了,从货架上整包整包地拿取,反有着富足的感觉。所以,她虽然不是进取的那类性格,但倒也不是纠缠着过去不放,她是生活在现在的人,没有过去,也没有将来,只有现在是真实的。这是她的顺从,里面却也藏着些积极的意思。
她所供职的单位,幼儿园,换过几处场地,有过一次还是两次兼并。因为独生子女政策,孩子越来越少,最后,大约是三年前,她所在的幼儿园,改为养老院。不过,她总是做会计。这个职业在这十多年里变成热门的了,甚至许多受过高等教育的女孩,还去夜校读会计,为领取上岗证书。但她们向往的多是那些独资与合资公司,像她这样,一个小小的街道幼儿园的会计职位,也是没有人与她争抢的。她的账向来做得认真仔细,从不出差错,簿面也很整洁。她的职业生涯相当平静,没有遇过一点点风险。非要说有,那么就算有过两次吧:一次是,也是同一区域某一家街道幼儿园的会计,据说还是从著名的立信会计学校分来的,为时她男朋友欢心,竟然从孩子的伙食费中,贪污了十七万元,最后被判死刑。这件事在她们幼教系统相当震动,她明知道自己不可能去犯这滔天大罪,但免不了的,也有一点紧张。谁知道呢?说不定,自己还不知道,就做下了错帐。但她究竟不是个神经过敏的人,这一点紧张一掠而过了。又一次是从报纸上读到,目下有统计说,患性病人群里的百分之十是财会人员,因为经常与各种票据接触。而票据,尤其是钞票,是流通最为广泛的东西,带有着无数病菌、这使她大大地惊恐了,但这条报道同时还说,洗手可杜绝传染源。从此,她只要摸过票据,就要洗手。便前便后,饭前饭后,都要洗手。这一次危机,便又平安度过。
就这样,临到退休。这是一次严峻的年龄的警示,警示人们时间已到了某一个限度,生活也随即进入某种阶段。可对她,却并不那么严重,母亲的退休生活,早已给她做了示范。母亲是在她工作的第二年退休的,这反使母女俩都感到轻松。再不用两人一早挤在梳妆桌前梳头理妆;吃过早饭的碗来不及洗,扣在锅里,也顾不得埋汰;下班回到家停不下来,就要烧饭炒菜,从早到晚在紧急慌忙中度过。母亲退休后,每天比她早起一小时,头也梳过,早饭也烧好,中午晚上的菜都已经买好。待她走后,打扫了房间,还有余暇去公园坐坐,晒一会儿太阳。中午饭后,可睡个午觉,把早上欠的一小时觉补回来。待她回家,饭菜正好热腾腾地上桌。在公园里,母亲结识了些也是退休的女人,其中一个,喜欢唱越剧。那公园也有意思,专有一个越剧角,唱生的,唱旦的,外加琴师,上午聚在一起唱。另有两个,专练木兰剑,很热心地教她。所以,母亲在公园里也很忙碌。要练木兰剑,还听越剧。接着,就有个丧偶的退休教师钟情她。母亲节那一日,给她送了一大束玫瑰花o这一天,她捧着玫瑰花走进弄堂回家,脸上的表情又尴尬又有点甜蜜,真有几分像少女了。为了这,她不再去公园。不久,那公园也被一家房产商占了一多半面积,拆除围墙,成了街心绿地。而她呢,又找到另一个去处,那就是礼拜堂。在一名邻居的劝说下,母亲信了基督教,每个礼拜日上午去做礼拜。同时呢,因为唱赞美诗的缘故,喜欢上了唱歌。当然,母亲的性格是要比女儿开放些,倒不是因为多些什么见识,反是因为有着孩童气。而她,虽然比较封闭,但有了母亲的引领,她也能走到新的生活里去。这一点,她不愁。
退休之前,单位安排她参加区工会组织的旅游,去湖南张家界。这于她们母女都是件大事情。她们中的任何一人都不曾离开过这个城市,说起来叫人不相信。向来以为只有乡间的农人,才过着不出远门的生活,其实,这城市里的人也是,甚至更有可能,因为他们连农人对外面世界的好奇心也没有的。他们以为在这城市以外的任何生活,都是不堪的。不过,时代到底在变,许多新鲜的事物在进入眼界,比如,旅游,她们虽然不是那种热情的人,却也不是没兴致。倘若说有机会,一起去看—看,玩一切,有什么不好?又不是去谋生计。电视、报刊,旅行社的广告,将许多遥远陌生的地方,推近了,不再是那么偏僻可怖。这一切,都在无形中改变着保守市民对世界的看法。
早好几日,她们母女便开始了兴奋不安的准备。她们首先考虑到的是卫生的问题。母亲买来酒精棉球,一次性湿餐巾,纸巾,卷筒纸是折成一小叠一小叠,分别装在小号保鲜塑料袋里,为防止交叉污染,同时还备了消毒用的滴露。其次是饮食,主要是饼干和熟泡面,万一遇到她不吃的东西,可供果腹。她不吃的东西很多:羊肉,牛肉,辣椒,蒜,芫荽,萝卜,花椒,鸡蛋里的蛋黄。倘若吃得不干净,不要紧,带了大量的黄连素呢!穿,主要以防寒保暖为主。虽然是初秋的季节,但棉毛衫裤,羊毛衫,风衣,都是要带的。想到出门难免是要徒步或者爬山,所以特为去买了一双旅游鞋。这双旅游鞋可说是她们母女衣装上的一个突破,它带来了运动的气息,使她们的绢阁风中,忽有了一点现代的格调。最后,她们不免要考虑同行的伙伴。她们都是随和的人,重视与人的相处。况且出门在外,更需要互相照应,联络好感情。于是,她们共同去超市采买来一大堆零食:加应子,台湾活梅,山植片,旺旺雪米饼,果仁巧克力。然后,再拆装成小包,在已经装满的旅行袋里,这个角落塞一点,那个缝缝塞—点,竟也全都装进了。这样,她的行李就变得极多,而且重。那天上火车时,母女俩,又差了芸舅舅。此时,芸舅舅已是个老头,头顶心秃了一片,劲道还是有的,一手一个大包。母女俩则各自提了零碎东西,跟在后面。到了火车上,她一人的行李就要占—排行李架。同行的人都是各单位凑拢来,本不认识,可因为要做伴走这一程,再加上是出游的心情,都很热情地过来相帮,没人说扫兴的话。母亲便也放了心,赶紧让她分给大家零食吃。这样,刚上架的行李就又要拖下来,又放得散,等找到几包吃食。列车员已经在叫送客下车了。一边分食,—边告辞,慌慌乱乱的,车就动了,倒冲淡了母女辞别的情绪,没有发生叫人尴尬的场面。
旅途中的卫生状况要比想象中的好。她们运气不错,搭了—列新客车,地毯,卧具,窗帘,都是新的,连列车员的制服都是新款。坐在窗明几净的车厢里,大家很快相熟起来。出门在外,摆脱了诸般杂事,心情是轻松的,说话和听话都格外的有兴致,常常爆发出笑声。他们这一行一共有十来个人,女的正好是六个,睡一格硬卧。到了地方,倘是三人一间客房,分两半,两人一间则分三对,并且自动结好了对子。与她结对子的是工会组织旅游的工作人员,小洪,不到三十岁,小孩已经会走。她似乎很博得小洪的好感,小洪主动要与她住一间屋。倘若是三人间,那再增出的一个则叫秀萍,区级劳动模范,某居委会的主任,不过四十岁,看上去可要比她苍老得多。在一伙伴中间,再有了两个更贴近的伴,同进同出,心下便觉安定许多。在火车上第一顿饭 是各家特带来的吃食聚在一起,相当丰富。火腿肠,茶叶蛋、半只电烤鸡,蛋糕,汉堡包,熟泡面,各色水果,饮料。第二顿饭则分成小拨,几个男士结伴去餐厅,几个留下等卖盒饭的过来。女同胞呢,将没吃完的东西接着吃完,小洪却什么也没吃,爬到上铺睡觉了,人们就说她是想儿子了。车厢的灯亮了,窗外是夜色,更显得里面温馨。她是绝少有离家在外过夜的经历,觉着简直换了人间。她坐在铺上,望着窗外黑漆漆的旷野,偶尔,一串灯光穿行而过。等到了一个站,灯光便稠密,甚至有些璀璨。车停下来,站台上有人向车门聚拢,带了些紧张急骤的气氛。售货车从窗下推过,对比之下,显得悠闲。她被照顾睡在下铺,因她是这一批人中,唯一一个临近退休的,尽管看上去,似乎与小洪差不多。她这一晚睡得不怎么踏实,凡到一个站,她都会醒转来,凑在车窗往外看。夜半时分,车站上却灯火通明,那么多人在活动着,下车,上车。多么活跃的夜啊!就在这时睡时醒中间,她离开上海越来越远,开始了她的旅行生活。
她比她自己以为的,更能够适应环境。湖南地界的气候很潮湿,洗出的衣服两天也干不了,就又要上路了,身上就总是黏潮着。有几次,她以为她要生病了,结果却并没有。倒是小洪水土不服,身上起了疹子,肠胃也乱了。到头来,她竟还要照顾小洪。吃的东西,多是放辣椒。暖锅里,浮着几个鲜红的辣椒,先还不觉得,越到后来越辣。然后就学乖了,一端上锅,立即救火似的把辣椒打捞出来,但总有打捞不净的,也由它煮了。到后几日,她竟发现自己其实能吃辣,还觉着下饭得很。有一回,吃一种肉,事先并不知道是什么肉,过后老板才告知是乌龟肉。想想有些怪异,可吃已经吃了,又能怎么样?下一次,再遇到乌龟肉,因是开了戒的,便也吃了。她也很会走路,人灵巧,身子轻,她比几个男土爬山还省力。她都没穿那双旅游鞋,穿着觉得不像,不如穿惯常穿的,半高跟,船形,浅棕色的皮鞋,也没觉着有什么不方便。在猛峒河上,还乘竹排来着。几个女同胞,手拉着手,抱成一团,由门口竹排乘水势上下激荡,咯咯地笑到身子发软。山水都是如画的,人不再是自己了,而是画中人。
她最喜欢的是每一个景点的旅游品。东西其实都差不多,可她始终有兴趣一个摊位一个摊位看过来,挑选,还价。这些制作粗劣,构想又很平庸的小东西,在她眼里却无比有趣。她实在是没有什么见识的。大约是和一个村姑的眼界差不了多少。很快,她买的小东西,已经将吃去的零食腾出的空填满了。看和买的时候,倘摊主是女人,就话多些,会问她从什么地方来、做什么工作、小孩子有几个、多大了。开始,她如实回答没有结婚,可渐渐地。她有了顾虑,便改了口、含糊说在上海呢!遇到认真的,好说闲话的,就再要问个究竟,—个呢还是两个,男还是女,几岁?她只得笑笑,转身离去。再往后,她变得泼辣了一些,会得与她们瞎话,调侃。有时说是男孩,有时说是女孩,有时说是一个,有时说是两个,年龄嘛,有时是上幼儿园,有时则是上大学。人们听到此处,就又不相信了,紧着问她究竟有多大岁数。这回她照实说了,人们更不信了,再要问,还是方才的回答。一来二去的,她开始有些喜欢这样的闲扯,有时还会故意提起话头。比如看到小孩,就问那母亲,孩子有多大了,以后到哪里去读书?人们便也会反过来问她。只有一次,一个女人聊多了,指了他们一伙中的男士问:哪一个是她男人?到底是没有过婚姻的,脸皮薄,抗不住这样的玩笑,尴尬了,落荒而逃。
从猛峒河下来,到了一个叫做王村的地方。原本是个偏僻的村寨,后来因一部电影选中做了外景,变得有名起来。村寨里,以电影中的人名、地名、场景、情节,开了饭店和景点,另外,又增添了几项民俗内容的表演:唱歌、对歌、舞路、赛龙舟、求雨拜神的祭祈仪式等等。这王村是傍了猛峒河,远处是黛色的山影,水碧清,树碧绿。当年想也是依了水道,是个繁荣昌盛的要镇。镇上的民居,多是青砖黑瓦,高墙厚壁。楚地的风尚是旖旎妩媚,很有一些蛊惑气。有一个女人,抱一个至多一岁多点的女娃娃,站在门前看热闹。那女娃娃戴一顶麒麟样的小帽,唇红红的,眼黑黑的,忽然对他们做了一个眼神。那眼神分明是成年女子的,眼梢飞了起来,领上显出一个笑靥,含着暖昧的情调,怪异得很,她心里不由—惊。
青砖地的街前,吊脚楼上,演出的是从恋爱到婚娶的礼俗。几个男女少年,看起来不像职业歌舞演员,动作歌唱小是受过训练的那种,都欠协调和婉转。神情也有些拘谨,反不及街上自由行走的山民那样活泼,可却有一种别样的好看与好听。女孩子均长得水灵,眼睛亮亮的,不自在的底下,藏着早熟的风情,想来小时候都是女娃娃那样的小妖。男孩子个头比较小,精瘦,不像女孩子那样出挑。却心智很深的样子,与女孩子一对眼,就好像有千言万语传了过去。唱的虽然听不懂,声腔又直,鼓和乐也没有调准,可却有拍有点,很是流利。男女孩子先是行歌坐乐,唱着唱着互相抛起绣球,接着便成双成对,携起手来。再上来个丑婆婆,男小孩扮的,表示是媒人,再喝酒,唱酒歌,显然是求婚宴。但唱着唱着并没有唱拢,而是情绪激烈,剑拔弩张地紧张起来。最后、不知从哪里抬出一顶花斩,从楼上行下来,走入游客中间。一个女孩子用普通话识宣布:男方要抢亲了!
花轿抬入人头攒动的街里,节目到了最高潮。人群顿时纷攘起来,挤挨着闪开一条道。那花轿结绸披彩,红彤彤的一顶,由四个着绿的男孩子扛在肩上,前面四个穿粉的女孩领着,晃晃悠悠地走在人群里。后面是喇叭笛子,吹得一片喜气。天上也忽起了祥云,浮在黛色的山峦顶上,水里过来几片舟筏,又有客来了。女孩们的脸上浮起了笑靥,比方才唱和舞时自在得多。显然这也是她们最喜欢的一幕、带着些恶作剧,又带着些私心里对将来的向往。她们左右巡查着,看谁能扮作新娘的角色,眼睛从熙攫的人群中扫过,走出了半条街。女子们都尖声叫着笑着,从她们身边让开,唯恐被她们拉上轿。其实呢?又都有点想头。她们只是笑着、并不伫步,直至走到她跟前。那四个女孩儿忽然—对眼神,齐步站住,那四个男孩也随即停下,将轿子放落地,等着。四双手一齐过来捉住她,不容她叫出声,变戏法似的变出一件红袍子,兜头一裹,塞进花轿,抬起就走。这一回,四男四女是小跑着过街,身后的喇叭也吹得更烈。人们都在拍手、喊叫,尤其与她同来的一伙,将巴掌都拍红了。他们心里都惊异,她不是最年轻,亦不是最俊俏,可这些人怎么就一眼看出她是未出阁的女儿家?
那男女少年拥着花轿,小跑着又绕了青石板街一圈,回到拉她上轿的地方,才停下来,将她从轿中放出来。被红绸衣映的,还是笑的,她脸红彤彤的。小洪和秀萍她们将她抢回来,扒下绸衣,扔还给孩子们。她笑得身子都软了,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心怦怦地跳。鼓乐声渐渐远了,息了,人群也散去,欢腾声息下来,她还在笑着。同伴们也在笑,前后拥着她。这一时,她做了他们中间的明星,她都无从应付,就只有笑,清寂下来的青石板街上兀自响着她的笑声。这寨子,要没了这些游客和旅游节目,还是相当安静的。他们都能听见自己的脚步声,在石板街上清脆地响。她笑了一会儿,忽感到疲倦,陡地收起笑声,眼睛就潮了。
作者简介:王安忆,现为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上海市作家协会主席,复旦大学教授。著有长篇小说《长恨歌》《天香》《匿名》《一把刀,千个字》等,及中短篇小说等数百万字。曾获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全国优秀中篇小说奖、茅盾文学奖、鲁迅文学奖等奖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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