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总很开心吗 茅总的宴请
多年前,茅总说过,他厌恶在公众场合大声说话的人。我说,出国前,你就厌恶了吗?他说,不,出国前,我就是在公众场合大声说话的人,后来才意识到那有多不好。
一般人看不懂茅总,他留着长发,打扮成倜傥的肖邦。他喜欢穿超长的尖头皮鞋,那原是斯诺克球手的装备。作为建筑设计事务所的东主,他又常去多所礼仪学校演讲。他装有两枚心脏支架,但一天两包烟不减。60多岁后,才练习如何煮熟方便面和熨平领带。长期以来,从不体育,身材却始终保持紧致。
三十年前,我和茅总都在悉尼。有一次他女友生日,茅总正式地通知了十余人,去他家参加生日派对。
茅总籍贯上海,生在武汉。当晚,要和女友联袂推出一道湖北风味的红烧肉及热干面。他俩将一大块猪肉投入锅里,开始了烹制。直到宴会结束,这块肉就是不肯酥烂。热干面,也因茅府没有大锅,最后一拨领到的,大概已是第十几个批次。当日庆典,未见冷盆和蔬果。本次宴会的策划要旨,或许是品尝极简之美。
不管宾客用餐感受如何,中国麻油及葱粒,为庆典奉献了渗透性极猛的气味。节目最后,所有来宾自发步入厨房,如观摩某项竞技那样,去探视还在锅里挣扎的那块猪肉。我对茅总说,你确实请了一帮说话很轻声的人来你家,现在这些女士和先生们,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太饿。
记得当年茅总的女友,热衷选购各种造型别致的碟盘及烹调工具,比如打蛋器、搅拌器、切割器、粉碎器、开瓶器等等。家里拿出来的骨碟鬼鬼怪怪,或方形或三角,却想不到去添置一两个较实用的锅。那次湖北红烧肉失手,就因为锅小。烹制现场,他俩各持红木筷子一双,对着那块猪肉,你按头、他摁尾,惊心动魄地煮着,可怜那只钢精锅,几次快要倾翻。
认识茅总,是1991年。那年月,人人打工,要人五人六也难。茅总不同,他和女友总是风姿绰约,令蓬头垢面的同胞羡慕。茅总的嘴角,常挂一撇类似连赢几轮围棋后的微笑。那种怡然,拉大了我们间的级差。但人们未曾料到,可能你刚转身,他俩就速速戴好粉红色橡胶手套,慌忙去做清洁工了。他俩的精彩,是一种转换的精彩。如此辛苦,是为了能够从多界和跨界中觅得良机。移民都是从自己的那个高度发力的。
现在,进入茅总的第二次宴请。
美好的周六上午,茅总来电,让我速去他家吃饺子。踏进茅府,发现已到人数不下十六七个,叮叮当当都在垂头干活。有洗菜的,有剁肉的,有揉面的,有整理碗筷的,有摆桌搬椅的。我像误入了一间唐人餐馆的后厨。本次以饺会友,气氛诡谲,隆重应邀而来的贵宾,个个如家奴般各司其职。且每样食材,都由贵宾从四面八方远道捧来,大到面粉肉末,小到葱蒜芫荽。再看茅总,夹着一截万宝路香烟,穿着发亮的超长尖头皮鞋,质地不错的牛仔裤,忠诚地紧握着他的臀部。他仿佛以某款拉丁舞步,颇有旋律感地穿梭在劳动者中间。
包好的饺子,形状有十款之多,叠码整齐,如大型开幕式,各种族运动员已入场站妥。饺子在烫口时吃下,是美妙的,除非露馅;绝了,一只都没有。大家来国外打工后,手上的劲道大了,捏得够紧。
酒酣面热,宴会进入高潮,有人提议茅总来个脱口秀或朗诵。凡茅总秀过的节目,只要现场十有一人未曾领教,他会像初演那样再来一遍。让茅总特别上心的事情,还是有几件的,这个占去了一件。
现在,茅总微笑着站起来,脸部弄出些恭敬不如从命的无奈。看得出,酒精已让他的方方面面活动开了。他声明,如果一时想不起词来,请大家原谅,那首叫《黄山松》的诗,已经20多年未碰了。
鸦雀无声,第二浪鸦雀无声。一个比你想象中更浑厚的声音,终于不疾不徐从容而来。诵读中,所有的发狠,如遒劲的鼓点擂在你的心门;所有的弱读,似在吹动一根羽毛,而羽毛又总是欲飞还跌。最神奇是茅总的停顿,不长不短,次次卡准在听客屏住呼吸就快缺氧的死活之间。最后,茅总的手像刀一样切出去,并坚定地停在那里。
迟钝了整整半拍后,从呆若木鸡的人群里,爆发出拆天拆地的掌声。初次聆听者会惊讶,断句、抑扬、气息和逻辑重音的把握,怎么会这般老到。上次和这次,相隔20多年哪,竟可以如此严丝合缝。这是一次叹为观止的语言艺术表演。有人以西北口音悄声说,茅总,人家是湖北人民艺术剧院里长大的娃娃啊。
茅总的表演,有两类拥趸。一类,就是惊到嘴巴合不拢的新晋受众。还有一类,是和茅总厮混多年的老友。老友们闭着眼都可以跑他的龙套。提议茅总来一个的,就出自这帮兄弟。他们非但不会因反复观摩而心生厌倦,更不会让所谓20年未碰的噱头穿帮。他们始终在茅总身旁,欣赏茅总酒后的狂野,并借以冲淡移民特有的内心滞涩。也就是,让被麻醉的茅总,来麻醉他们。
茅总真正醉酒,我只见过一次。
那是1994年,茅总和女友商定分手的至暗时刻。茅总和女友是师生恋,一路悲伤而来,很不容易。在一个晚宴上,他抓着瓶子喝了很多白酒。散场后,茅总倒在一片草坪上,吼了很久。他和女友的终局,就像坍塌了一块风景那样,让人惋惜,尽管有的朋友自身也正在走离婚程序。茅总由吼转为无泪而泣,又进入昏昏欲睡。夜凉如水,被摇醒后,他口齿含混并带着奶声奶气。估计,酒精已经把他送回稚童时代。茅总幼年丧母,七岁就知道一个人跑去亡母的墓前,诉说思念之苦。他在两个姐姐的溺爱下长大,走的是小霸王路线。恍惚中,茅总似已渡回被姐姐照拂的那个不讲理的时期。
我和茅总曾中断过来往。
一位很美的话剧女导演,在悉尼不幸车祸去世。茅总邀我参加追悼仪式,我没去,也没解释。茅总极不高兴。多年后,我和茅总在上海碰到。我说,你见我出席过四十岁以下女士的追悼会吗?我不愿年轻女人,最后留在我记忆里的,是她的遗容。
他说,兄弟,那错怪你了。不过,后来朋友中,好像也没有什么特别年轻的女子离世。茅总很机智。(邬峭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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