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应龙和刘綎啥关系(中朝两国对他的评价为何两极化)
长达200多年之久的明朝历史中,涌现出了许多形象迥异的中国将领。后世对于这些将领的评价也褒贬不一,同时期或者后人的笔下,这些将领的形象或记载大同小异,或大相径庭。甚至在不同的战争阶段,这些将领的形象也会发生变化。刘綎便是其中具有代表性的一位。
刘綎在中国时主要活跃在西南战场,大多数时间在平定西南少数民族的叛乱。其在朝鲜战场的事迹,国内记载相对简略,且大同小异。与朝鲜方面相同的是,刘綎的死节得到了明朝人的赞扬与怀念。因此多数成书于萨尔浒之战后的明朝史籍,对刘綎亦抱有同情与尊重之情。
或许在同情与尊重的影响下,刘綎在朝鲜战场上的表现又得到了不同的塑造。这就涉及到了中朝双方关于刘綎作战的争论。刘綎因在壬辰战争的第二阶段消极避战,与朝鲜君臣的关系跌到低谷。而据中国方面的记载,刘綎不仅没有消极避战,反而位列第二,功劳仅次于陈璘。邢玠在给明廷的上疏中,明确说明了刘綎的功劳:“刘綎率各将士先以计诱行长,随进大兵攻围倭城。各兵奋勇,夺获倭桥,屡战屡胜,杀伤不计其数。”“刘綎原在西路堵截行长,督兵大战,擒获见解倭将阿干答力思结,及从倭马过什罗哆嘧马搭也门。及乘夜攻破行长住城,行长逃遁。”“刘綎乘倭等渡,急击,行长拼死奔逃得脱。”可以看出,邢玠对于刘綎的述是与朝鲜君臣完全相反的。
邢玠的报告奠定了中国史籍对刘綎的基本记载。在此之后,虽然对于刘綎的具体行为各家史籍有所不同,但却都基本承认刘綎的功劳。邢玠的报告中只是谈到了刘綎力战有功,却没有详细地述作战过程,但有一点需要注意,那就是刘綎曾㓿计诱行长。
关于计诱行长,虽然邢玠没有说清楚,可之后的中国史籍却对此有不同的详细记载。在《两朝平攘录》有如下记载:
刘綎任西路统率,所部居水源地方,攻顺天倭寨。倭寨近大海中,刘兵不能达,乃谋袭惟敬故智,欲诱行长出会擒之。因遣间使吴宗道等入倭营,告行长曰:“先锋昔年曾以请封,与中国盟誓,本出诚心。特缘清正狡谋,惑乱关白,致有今日。我天兵远来异国,尔众亦渡海间关,令两下师老财匮,终非久计。今提督欲亲会通好,仍结前盟,以遂夙愿。”行长初犹未信,后通事累次往,綎皆单骑候于中道,以示不疑。行长觇知,因信诺。八月一日相与约定。行长将出赴会,而綎部中一倭千总密泄其谋,行长大惊,起,中道遁去。綎计不就,遂率兵进攻。失利,回。监军王士琦闻报,怒綎不用力,传令缚綎坐营。綎惧,不敢归,乃督诸将奋勇还战,遂大胜倭,斩获颇众。倭败,入釜营,不敢复出。
据此记载,刘綎确实有过计诱行长的行为,只是由于部下泄密而失败。在诱捕失败后,刘綎继续攻打行长,直至胜利。但在明朝其他史籍中,刘綎计诱行长却是一种说法。这些史籍包括《武备志》、《全边略记》、《国榷》、《明史纪事本末》、《罪惟录》以及《明史钞略》等。其中,《武备志》成书时间最早,但史料应是缩写自《两朝平攘录》的朝鲜部分。《全边略记》时间次之,但对于这段的记载却有所不同。
据《全边略记》载:
刘綎逼行长营,使吴宗道约行长为好会,行长许以五十人往。綎大喜,分布诸将,四面设伏,令健卒诈为綎,而綎诈为卒,执壶觞侍。令军中曰:“视吾出帐,即放炮围倭,众乱斫之。”翌晨,行长果从五十骑来,伪綎磐折迎于帐外。及席,行长顾执壶觞者曰:“此人有福气者。”綎惊愕,置壶觞而出。司旗鼓者骤传炮,伏兵尽起。行长腾跃上马,从骑一字雁列,风剪电掣,旋转格杀。游击王之翰率黔苗兵来援,倭始夺路而去。明日,遣人谢宴,綎亦遣官谢,谓登席放炮,敬客礼也,误生疑心。行长唯唯。遣使綎巾帼。綎进攻城,行长潜出千余骑扼之,綎败北,丧士卒千余。
对比《两朝平攘录》中的记载,就会发现两者的不同:一是刘綎使人化装成自己诱捕行长。二是刘綎在诱捕过程中被行长识破,因而惊慌失措,打乱计划,行长趁机逃跑。三是刘綎想要故技重施,结果被行长用巾帼女装羞辱了一番,刘綎因而攻城,最终失败。
双方在刘綎诱捕行长的过程上大相径庭。这里就涉及到刘綎究竟如何计诱行长,结果如何的问题。考诸相关朝鲜史料,即可发现,双方在叙述上都有问题。
首先是李德馨传回的战报:
本月(九月)二十日,行长欲与刘提督相会,提督以旗牌王文宪假称提督,虞候白翰南假称都元帅,方欲相见之际,天兵径先放砲,行长大惊,走入窟穴,盘果麦肉之物,狼藉于曳桥十里许。天兵一时进薄贼窟,舟师亦趁时来泊曳桥前洋,贼气已夺,不为出战。(十月初七日)提督乘夜卷退,军兵散乱。
同时代的赵庆男对此有更为详细记载:
(九月二十日)刘将领诸将自九木亭进顺天佛隅。行长已设讲厅于绵紬藪下,先使数倭奉献宝剑一双于提督,因邀讲约。提督许之。行长出大兵,阵倭桥五里之外,自以三千兵进来。提督以刘中军为提督威仪,元帅以兵营虞候白翰南,具兵使妆束,各率数百,徒手入送,议礼毕还归时,三协合击。时义智自流山来在倭桥,共设宴具。将至讲厅,右协兵在西边觇贼不密,先放火箭,喊呼突起。行长等惊骇退走。提督遂放火炮,督军追击。左协李芳春以马兵先遮贼路,外阵贼兵护入二酋,余贼未及入城者在途搏战。凡斩九十八级,天兵被害亦多。大军因进围倭城。
(十月初七日)夜半提督领大军,尽弃甲帐,而退屯于富有。
需要注意的是,赵庆男是当时跟随刘綎参与战斗的朝鲜人员,且《乱中杂录》是赵庆男根据自己在战争期间的随记编成的,因此其记载可信度极高。李德馨则是当时跟随刘綎的朝鲜陪臣,时刻向朝鲜朝廷报告战况。结合李德馨、赵庆男所记,可以得出以下几点:刘綎确实曾让部下假扮自己诱捕行长。但无论真假刘綎,都没有与行长见面,更遑论行长识破真假刘綎。刘綎诱捕失败后立刻进攻,没有再次诱捕,但战斗最终却以失败告终。
与中国方面一对照,便可看出中国史料在刘綎诱捕行长一事上多有演㓾夸张之处。尤其是《全边略记》中的记载,给人一种小说之感。其实,仔细研读《全边略记》这段记载,就会发现此处与三国中的两个故事颇为类似。行长识破刘綎之后的情况,更像是魏武捉刀的故事。
据《世说新语》载:魏武将见匈奴使,自以形陋,不足雄远国,使崔季珪代,帝自捉刀立床头。既毕,令间谍问曰:“魏王何如?”匈奴使答曰:“魏王雅望非常;然床头捉刀人,此乃英雄也。”魏王闻之,追杀此使。
对比看出,刘綎对应曹操,行长对应匈奴使者,“此人有福者”对应“此乃英雄”。而行长赠巾帼羞辱刘綎,则是诸葛亮赠巾帼羞辱司马懿的翻版,“亮遗懿巾帼妇人之饰以辱之”。
这样的描述给刘綎诱捕行长增加了一丝戏剧化的效果。
方孔炤所著的《全边略记》成书于崇祯元年,就笔者所知,在此之前的相关史料并没有类似的说法。此后的的多数史料多采用方孔炤的说法。或相同,或类似。大抵分为三类。如《国榷》、《明史纪事本末》,二书在此事的记载上基本因袭《全边略记》。《罪惟录》、《明史钞略》二书中亦有相似的书写,但细节之处却与《全边略记》不同。而《石匮书》中对于刘綎此段的记载只有两字:皆捷。
其中尤以《明史钞略》为代表:
綎率所部居水源,攻顺天倭寨。倭筑寨逼海,綎不得达。乃使使绐行长为好会,行长许之,且言以五十人至。綎大喜,四面为伏以待。而令健卒诈为綎单骑候道中。綎顾为卒,执壶觞。侍令军中曰:“视吾岀帐,即发砲围倭。”明日行长果率五十骑来。伪綎磬折迎帐外。及席,行长顾见綎状貌,奇之,数目之,曰:“卒安得若是。”綎大惊,置壶觞,出军吏,骤传砲。伏兵尽起,行长跃而骑,与五十人且战且走,遂突围去。游击王之翰率黔苗兵来援,倭已遁。明日,行长使使谢綎,綎亦使使报之,谓昨登席发砲,所以敬客,无他心。行长唯唯,复使遗綎巾帼。綎怒,督诸军奋勇攻城,夜半薄城,三道并进。倭御之,杀伤相当。
及寅不下,綎乃选锐士,由西北水口,以束草负土填濠,进坎而登,遂举火中外夾击。倭乃弃城走海。綎督军追之,几获行长。石曼子来援,与陈璘斗,行长从旁逸去,焚其舟二十艘,斩级一百六十,溺死者甚众。而我军前后失亡者千余人。倭遁归釜山营,不复岀,遂以捷闻。
在《明史钞略》中,刘綎计诱行长的情节依然存在,但结果已与《全边略记》所记完全不同。在此段书写中,刘綎计诱行长失败,受到行长羞辱,于是一鼓作气,几乎活捉行长。相比之下,《明史钞略》塑造了一个智勇双全的刘綎,《全边略记》则塑造了一个败军之将的刘綎。
相同的情节,不同的结果,出现了刘綎的两个形象。在两个形象背后,有着更深的原因。实际上,这两种形象背后所透露的,是作者对于战争的态度与将领个人的态度。以《全边略记》为代表的史籍,并不认可主战派,因此对刘綎的书写就十分负面,而以《明史钞略》为代表的史籍,则是透露了作者对于刘綎本人的感情。
与朝鲜士人相同,明末对于刘綎的怀念,亦因其殉国。萨尔浒之战中,刘綎与杜松牺牲,两人受到了明廷的表彰与时人的同情敬重。相比起李如柏的不战而逃,马林的战败而逃,刘綎与杜松的牺牲显得更为悲壮,尤其是刘綎作为当时的名将,在萨尔浒之战中战果最大,更令人同情尊敬。在这种情况下,时人纷纷向朝廷建议优待刘綎遗属,为刘綎立祠祭祀。诚如杨鹤所言:“伤哉!宿将死而死矣。今(刘綎)家眷四口,大小家丁五十余人,见在通州,朝夕所需,无人供应。
战亡死事之家,酸悽痛楚之状,臣诚不忍见闻也。臣仰见圣心恻隐,追荐阵亡,死者犹恤,况其生者乎!谨将刘綎家眷情节据实奏闻,伏乞敕下该部,查议妥确,给之资斧,差官护送,并请立庙,京师塑张承胤、杜松、刘綎、潘宗颜于中,余各配祀,借此奖慰忠魂,鼓舞豪杰。”
萨尔浒之战是明人及其遗民心中绕不过去的痛,因此杨镐成了千古罪人。在批判杨镐的过程中,与之相对立的,刘綎的形象则更显高大。在这种情况下,杨镐成了明人发泄不满的对象,而刘綎成了明人寄托黍离之悲的对象,其形象不断被拔高。正是基于此,《明史钞略》、《石匮书》等史籍才会对刘綎进行夸大失实的记载。两位作者在这两篇“刘綎传”后的评论中,很明确地阐述了杨镐、刘綎与明朝三者的关系。
《石匮书》曰:刘杜不死于敌,死于镐,死于如栢。镐与如柏视弃刘杜如腐鼠,而朝廷亦弃之如腐鼠……迨后辽事大坏,而方思老成宿将如刘杜者,迄不可得。虽寸磔杨镐,亦何益哉?
《明史钞略》曰:悲哉,刘将军之死也!……迹其所为,亦未必出韩忠献、岳忠武右也。而天下望之不啻方叔、召虎。朝廷倚重之亦然。所可怪者,以方叔、召虎之将,而乃付之庸懦昏耄之杨镐,制之命而掣其肘……遂乃仓皇出师,贾勇深入,追奔逐北,斩将夺旗,以数千之众,使敌人破胆,甚乃号哭遁逃。将军至是,功虽不成,亦可答主知而谢天下矣。天下以征播讨蛮之功望将军,因以悲将军。至不待其兵之集,器械之具,而趣之出,以杀将军,所以益悲将军。自将军死,而天下更无有如将军者,益不得不悲将军。
可以看出,两位作者对于刘綎的同情,很大一部分来自杨镐的无能。而对于刘杜的同情,又使张岱拔高了刘綎的形象,夸大了刘綎的作用。最后,对于刘綎的形象的拔高又转化为对故国灭亡的遗憾。刘綎的形象在中国史籍中的形象,即是沿着这种思路受到塑造的。
通过上面的分析可以看出,明援军将领的形象,在各种文献中,出于不同原因,受到各种不同的塑造,形成了各种不同的样态。
刘綎形象的变化,就是立场与历史记忆的变化。不同的立场导致了对刘綎不同的印象,进而导致了不同的评价。不同的评价又反过来,重新塑造在不同 评价下刘綎不同的形象。而随着历史的发展,对明援军的历史记忆也在不断发 生着变化,在历史记忆的影响下,刘綎的形象有不断发生着突变。可以说,在万历朝鲜之役中,存在着很多似是而非的问题。而这些问题,很多都是由不同的历史记忆造成。所以,追根溯源,理清问题的发展脉络,找出历史记忆发生变化的节点,也不失为一种解决似是而非的问题的办法。
作者:我方特邀作者文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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