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检在民航中的作用(安纬国低头刷手机)

布贴画

高 鸿

机场安检通道像往日一样排起了长队。安纬国低头刷着手机,总觉得有一双眼睛在后面盯着他。蓦然回首,见一个女人急忙低了头,借看手机掩饰自己。女人约莫五十岁,衣着得体,肤如凝脂,风韵犹存。两人尽管只是一刹那的目光交汇,安纬国的心却砰砰一阵狂跳,他甚至感到有些眩晕,怀疑自己产生了幻觉。

安检在民航中的作用(安纬国低头刷手机)(1)

这个女人叫梅悦然,是他的前妻。二十七年前,他们离婚了。安纬国去了德国,梅悦然离开油田去了北京。几年后,纬国回国后去北京找她,才听说她回四川老家了。她的老家在四川眉山,一个秀山秀水的地方。纬国来到眉山,邻居说两年前悦然的父母先后去世,之后她便离开了。去了哪里没有人知晓。悦然是独生女,为数不多的几个亲戚也很少来往。直到前几天,安纬国通过油田总医院她的前同事了解到,梅悦然和他离婚后再未成家,这些年来孑然一身,一直生活在沿海的一座城市。纬国这次乘机就是准备前往那座城市,没想到竟会在这里偶遇!这些年来,他漂洋过海,生意做得很大,但依然单身。一晃快三十年了,她过得好吗?还是像从前那样好高骛远、恣意任性吗?

对此他一无所知。

认识梅悦然是在油田的英语培训班上。

安纬国从北京语言学院学习归来像脱胎换骨了一样,整个人充满了自信,他通过自学考试取得了平原省成人英语自学考试的大专文凭。当时参加自学考试的人数不少,但能坚持下来并最终拿到文凭的人并不多。作为一个来自偏远农村的初中毕业生,通过自己努力,居然拿到了一本外语的大专文凭,这是他以往不敢想的事情。拿到毕业文凭的那天,喜悦与自豪让安纬国第一次有了想要炫耀的冲动。到了1986年,英语带给安纬国的优势越来越明显,时局为那些懂英语的人罩上了一层神秘的光环,他在油田成了香饽饽。单位培训、技术资料翻译、孩子们的英语辅导等,找上门来的人络绎不绝。

更重要的是,找对象也比过去容易多了。

1986年,人们的生活观念已发生很大转变,物质方面得到了满足,不再为温饱而奔波,许多人开始追求精神层面的东西了。彼时,出国热潮席卷全国,英语被当成了一种与时代接轨的代名词。

当然,这股浪潮也席卷了华夏油田。油田职工总医院办了一个护士英语口语班,安纬国被聘任为英语老师。

从认不全ABC 到英语老师,不过几年时间,安纬国觉得自己的身份转换也太快了。十年前,他还在黄土高原上的那个小山村里当社员,每天早出晚归,与社员们战天斗地。那时,他常常在睡梦中惊起,渴望再次回到学校,继续中学的课程。他梦想像大哥一样出人头地,走出黄土地……如今,自己不但走了出来,拿到了梦寐以求的大专文凭,还当起了英语教师!

护士英语口语班的组织者叫梅悦然,是一位来自四川眉山的女护士。纬国母亲在二次手术期间,就住在她所在的外一病房。

那时候纬国曾经常听母亲提起,说那个病区里有个护士,不仅人长得非常漂亮,而且为人和善,业务水平一流。但遗憾的是安纬国多次去医院,偏偏没碰上过。母亲说起女孩的时候,眸子里满是暖意,喜悦之情溢于言表。对于儿子每次与她的擦肩而过,流露出满心的遗憾。

那个被母亲多次提到的女护士便是梅悦然。

口语班如期开课,那些白衣天使们在病房里个个是行家能手,但学起英语来似乎比普通人强不了多少,纬国甚至感觉她们和自己当初一样“笨拙”,对英语完全“不来电”。

纬国还记得第一节课开课前的情景,一群平日里穿着白色素服的护士换上了五颜六色的衣服,有的短发齐肩,有的长发飘逸。她们有说有笑鱼贯而入,各自寻找座位坐好。第一次面对如此多的美女,纬国感觉内心无比兴奋与骄傲。

“安老师好!”一位皮肤白皙、身材丰腴的女孩向他打招呼。

“你好!”纬国微笑着点了点头,见她从容地在前排找了个座,从书包里拿出教材和笔记本,面若桃花,神态自若。

这位女同学着装入时,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有点像邓丽君,嗓音清脆甜美,一头黑色长发随意披在肩上,斜斜的刘海刚好从眼皮上划过,小巧的鼻子高度适中,粉白的圆脸,饱满的嘴唇,一件白色的上衣没有任何修饰,但穿在她身上却显得格外好看。

纬国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借着扫视其他学生,又偷偷地瞄了一眼,发现女孩也在笑眯眯地望着他。四目相对的那一刹,纬国的心像被什么击中似的,强烈地跳动起来,他几乎要站不稳了……

姑娘叫梅悦然,就是母亲曾多次提起的那个美丽的川妹子。

纬国没有想到,教这些护士们英语口语会如此费力,她们的基础参差不齐,几节课下来他口干舌燥,嗓子都哑了,她们还是眨巴着一双双无辜的眼神愣愣地看着他,反正就是记不住,也不会写。不知从哪天开始,有人给他备好了一个保温杯,每次纬国口干舌燥,就端起来美美喝了一口。杯里的菊花茶加了蜂蜜,甜滋滋的,一种久违的被人体贴关心的滋味让他不由自主地想起了杨敏霞——那个对他关爱有加的女孩……纬国的眼眶在一瞬间湿润了,他赶忙找了个借口,去洗手间缓解自己的情绪。

保温杯是梅悦然给他带来的。每天上课,她都在第一排认真地听着,记着。恬静,安然。

以后的日子里,梅悦然不断在保温杯里换着内容:胖大海、菊花茶、绿茶、红茶……安纬国也心安理得地享受着。他不再觉得教英语课有多累,反而觉得课时太短,一周一次实在太少。梅悦然偶尔因上夜班不能参加学习,那节课就会变得无比枯燥,甚至根本不在状态。

那段时间,纬国的母亲在定居北京的大哥那里暂住。一次,纬国去看母亲,母亲高兴地告诉他那个护士来看她了,还带着许多东西呢!母亲埋怨儿子为啥不陪着人家姑娘一起来。纬国感觉很纳闷,一时怎么也想不起是谁。

难道是李妍?别人介绍过的一位女护士。纬国在北京学习时他们见过几面。李妍也知道这里的地址,但是他们已经好久没来往了呀!因为母亲的病已经到了晚期,纬国只好假装是自已安排的并用自己最近很忙来搪塞。可是这个护士究竟是谁呢?满腹疑问的他一直在脑子里寻找,也没找到答案。

由于生活没有规律,加之学习工作任务太重,不久,安纬国便病倒了,不得不暂时辞去了英语老师的差事,休整一番。他去了一趟医院,医生说是有些感冒,还有肠胃上的毛病,要他注意饮食,不要过于劳累。

时令才过了清明,太阳已经很有分量了,烤烘烘的。杏花谢了,桃花开了。桃花谢了,梨花开了,千树万树,白皑皑的像雪。

几天来,纬国感觉吃什么都没有胃口。中午时分,大家都出去吃饭了,他躺在床上想看一会儿书,忽然感觉头晕,浑身发软。

“安老师在吗?”门虚掩着,外面传来女孩甜美的声音。

“哦,哪位呀?找我吗?”纬国赶紧坐了起来。因为与别人合住,宿舍显得凌乱不堪,屋子里都处都是乱放的衣服。

门被轻轻地推开了,屋里一下子亮堂了许多。

“安老师,你身体不舒服吗?我来看看你。”来者是梅悦然,那个有着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的女孩。

“梅悦然……你怎么来了?呵呵,你看这宿舍乱七八糟的……哎,这里有凳子,快坐。”纬国忙准备起身,给她倒水。

“安老师你坐着吧,身体不舒服,我给你倒杯水吧。”女孩放下手里的东西,东张西望寻找暖壶。

“不用不用,应该是我给你倒水才是。”纬国终是坐不住,下床找到玻璃杯子用开水烫了一下,搁了些糖冲上开水,热情地招呼她坐下。

梅悦然接过水,说了声谢谢,然后搁在桌子上,开始收拾纬国的床铺。

堆满书籍的床不到几分钟便被她收拾得井井有条。梅悦然拿起刚才带来的一张很大的布贴画,贴在他床边的墙上。画上是一副西方风景,两个着装时尚的年轻人手拉着手,眺望远方。

布贴画风格明快,用色饱满,让房间顿时充满了温暖的气息。

“哪儿弄的?外面有卖这个的吗?”纬国感觉眼前一亮,他很喜欢这幅画的风格。

“我做的……做得不好,别见笑。”悦然白皙的脸上泛起了一朵红云,像刚刚绽放的荷花。

“啊,你做的呀?这是国外的风景吧?真浪漫!”纬国感到很意外,想不到她不仅外表美丽,还如此心灵手巧。

“今天是你的生日,我做了这幅画送给你,希望你能够喜欢。”姑娘嫣然一笑。

“啊?我看看……是呀!今天还真是我的生日,你看我都给忘了!谢谢你,悦然。”纬国很高兴。

“安老师喜欢就好,不用客气。哎,没吃饭吧?我还给你带了吃的呢。”梅悦然像变魔术似的从包里拿出一个饭盒,里面盛着热腾腾的面条。

“我做的担担面,生日吃,长寿。赶快,再泡就不好吃了。”梅悦然打开饭盒,拿出筷子,含情脉脉地看着他。

“你怎么知道我喜欢吃面呢?”纬国感觉不好意思,盛情难却,只好接了过来。

“陕西人嘛,听说都喜欢吃面的……嗯,尝尝,看看味道怎么样?”

“嗯……好吃!”担担面香喷喷的,纬国吃了一口,感觉有些辣。突然想起她是个川妹子,口味重也是理所当然。

“是不是味道重了些?我喜欢麻辣味。”

“很好,很好!”纬国被辣得呲牙咧嘴,但感觉很过瘾。碗里除了肉丝,还有豆豉、菠菜和葱花,油汪汪的。面条又细又长,下面还埋着颗鸡蛋。

好久没吃到这么可口的饭食了。几天来,第一次感到这么开胃。纬国吃得满头大汗,畅快淋漓。梅悦然把房间打扫了一遍,看他吃得那么香,会心地笑了。

“咦,你咋知道我住这里呀?”纬国不解地问。

“鼻子下有嘴呀!”梅悦然俏皮一笑,脸上又浮起了红云。

“医院离这里挺远的,你怎么过来的?”纬国问。

“骑单车呀。我每天上下班,都是骑单车的。安老师,你最近瘦了不少呢。”她关切地问。

“是吗?我感觉一直就这个样子呢。”纬国知道自己最近瘦得厉害,但在女孩子面前,还是不能表现得太在意。

“是呀!你一请假,英语课大家都觉得没意思了。那个黄老师根本不会调动大家的情绪,听得人昏昏欲睡。”梅悦然说。

“人家黄老师可是外院的高材生呢,讲得应该比我好才对。”纬国早听说了这一情况。他请假后的这段时间,黄老师带班,许多护士都不去了,包括梅悦然。

两人聊着各自的工作、学习甚至父母兄弟姐妹,当话题说到安纬国母亲的病情时,梅悦然突然说:“那天我去北京看望老人家的时候,感觉她情况还是不错的。”

“原来是你啊!我母亲说一个护士,长得很漂亮……没想到是你呀!”这个困惑了他很长时间的问题终于有了答案。

这姑娘真是有心啊!

一种感激之情油然而生,眼前的姑娘不但美丽动人,并且如此有情有义,令他十分感动。看着她的眼睛,纬国有一瞬间想要抱着她痛哭一场的欲望……然而姑娘开口安老师长闭口安老师短的话语,使他很快便冲淡了那份冲动。

“说说看,你是如何知道我母亲北京的地址的?”纬国深吸了一口气,平复了一下自己的情绪。

“这是个秘密。”梅悦然笑眯眯地看着他,一脸顽皮。

“呵呵,我很好奇哎!”因为母亲住在北京沙滩北街乙二号大院里的一排小平房里,那地方实在难找。

“哎,安老师,问一个人你认识吗?”梅悦然突然变得有些神秘兮兮。

“说来听听。”纬国饶有兴趣地看着她。

“嗯……你是不是认识我们医院儿科的护士李妍?”她笑眯眯地看着他如何回答。

纬国吃了一惊,这个李妍是别人给他介绍的对象,极少有人知道,她是如何晓得的呢?

“李妍长得漂亮,人也很不错呢。”梅悦然依然一副笑嘻嘻的样子。

“李妍……别人介绍的。我在北京学习的时候见过几面,好久没往来了。”纬国如实相告。

“这件事你咋知道的?”纬国依然觉得很奇怪。

“这也是秘密哩。”她诡秘地一笑,把话岔开了。

1986年的下半年,安纬国母亲的病情急剧恶化,到了12月份的时候,兄弟几个商量后,决定送母亲回老家,做最坏的打算。母亲病重的时候,还念叨着梅悦然,说她人漂亮,有心意,会疼人,是个好姑娘。

为了母亲的心愿,对梅悦然也动了心的安纬国生平第一次鼓起勇气写了份“情书”,忐忑不安地夹在书里,放到她宿舍的床上。信中除了赞美她的美貌、善良,感谢她对母亲及自己的那份深厚的情义,还表达了对她浓浓的思念之情。

为了显示浪漫,安纬国特意制作了一个粉红色的信封,外面写上“悦然亲启”几个字。这几个字他反复练了好多遍,看上去潇洒飘逸,都不像他的字了。他把信封搁在一盒点心下面。点心是特意在商店选购的,果仁的,她喜欢吃。去的时候梅悦然正好不在,同宿舍的女孩用暧昧的眼神望着他,他也冲着她微笑着点了点头。

“梅姐出去了,一会儿就回来,坐吧。”女孩很热情地给他倒了一杯水。

“谢谢!不用了,我先走了。”纬国礼貌地向她挥了挥手,告辞了。

他骑着自行车,一路飞快,似乎怕梅悦然即刻追上来,把情书退还给他,又期待立即便见到她,听到她的答案。

纬国沿着会战道一口气回到宿舍,感觉浑身都出汗了。虽是12月的寒风,却一点也不觉得凌厉,甚至有些暖烘烘的味道了。

纬国躺在床上,心里美滋滋的。梅悦然看到他的信,第一时间会是什么反应呢?她会很激动吗?会来宿舍找他吗?

也许会,也许不会。根据各方面的情况综合判断,这姑娘是喜欢他的。比如她在上课的时候给他准备保温杯,保温杯里盛的是甜蜜蜜的饮料;她送自己布贴画,给自己带饭,买药,嘘寒问暖,关怀体贴……还有她去北京看望母亲,她还关心他的婚姻状况,打听他和李妍的关系……种种迹象表明,她对自己是有意的。

生活中的梅悦然是矜持的,甚至是高冷的,骄傲得像个公主。可是每当看见他,便盛情绽放她的笑容,明媚娇艳,多姿多彩,令人心猿意马,欲罢不能。

那天是周末,大家都出去了,宿舍就他一个人。天色将晚,屋里的光线渐渐暗了下来。这个时候,只听门“吱呀”一声,回头看时,才发现是梅悦然来了!

“你,哦……梅悦然呀!”纬国连忙坐了起来,因为对方没敲门便进来了,再加上之前送情书的关系,他显得有些紧张。

梅悦然双手背后,笑眯眯地看着他,一言不发。纬国忙起身寻找开关,悦然制止了。

“别开灯……我喜欢朦胧的味道。”悦然说着从后面拿出他的信,在他眼前晃了晃,笑颜如花。

“哦……你这么快就看了?”纬国突然觉得两颊发热,感觉有些窘,目光不敢与她对视。

“嗯,安老师……”悦然的声音像从水底浮起的夜雾,柔柔的,凉凉的。

“悦然,别叫我安老师。叫我,纬国吧!”

“嗯……你感冒好了吗?”

“好啦!一见你,什么病都好了。”

“想不到,你还会甜言蜜语呢!”

“怎么?难道我看起来不食人间烟火吗?”

“不是,感觉有些道貌岸然。”

“什么?你说我道貌岸然?”

悦然不好意思地笑了,那模样,像一朵携雨带露的玫瑰,娇艳极了。纬国呆呆地愣了一下,一把揽住她的腰。梅悦然象征性地挣扎了一下,顺势倒在他的怀里。一股类似薄荷的味道扑面而来,两人紧紧地搂在一起,彼此能听见对方砰砰的心跳。

“告诉我,你是怎么知道我母亲地址的?”纬国把脸贴在了她的鬓上,幽幽地问。

“这个很重要吗?”悦然抬起头,眸子里满是火焰。

“悦然,我写的信你看了吧?”见对方不愿意透露,纬国转移了话题。

“还没有,你带的点心很好吃。”悦然依然深情地望着他,满是柔情,满是蜜意。纬国感觉自己浑身燥热,难以自持了。

“悦然,你……爱我吗?”纬国的脸紧贴着姑娘的耳廓。悦然的耳朵凉凉的,高挺可人,白皙匀润,温婉纤柔。玲珑小巧的双耳与她那粉嫩圆润的脸庞巧妙地结合在一起,浑然天成,妙不可言。

“你说呢?”一双大眼睛狡黠地望着他,纬国心如鹿撞,他轻轻地吻了一下她的耳廓、脸颊。朦胧的光晕中,可以清楚地看见她两边脸颊上的红晕,嫣红透白煞是好看,饱满的红唇娇艳欲滴,他略一迟疑便情不自禁地吻了上去。

“安老师……”悦然突然推开了他,面露愠色。她掏出手帕揩了揩自己的嘴,拂袖而去。

“悦然!哎,梅悦然,你等等!”纬国慌忙坐起,趿上鞋准备追上去……

“悦然?悦然是谁啊?”屋里的灯突然亮了起来,舍友不知啥时候已经回来了,笑嘻嘻地看着他。

“啊?你……没看见……”安纬国懵懵懂懂地说。

原来是一场梦!梦中的情境是那样真实,他甚至觉得嘴上还留着她的唇香呢。他下意识地摸了一把,怅然若失。

接下来的日子,安纬国每天都在煎熬地等待着,他日不思食,夜不能寐。

冀中平原落了一场大雪,白茫茫的,把一切都裹了起来,显得异常圣洁。

日子一天天地翻了过去,平静得像这场雪,波澜不惊。

难道梅悦然没有看到他的情书?那个女孩把点心吃了,信也收起来了吗?

不会。作为舍友,女孩没理由那样去做的。

难道是自己写的信太唐突了?

她可是带着辣味的川妹子,平时风风火火的,不至于。

纬国在脑海里搜寻自己写过的话语,那些话语是他精心打磨后落在纸上的,自认为每一个字都非常得体,不至于冒犯啊!

难道是她欲擒故纵,考验他的耐心吗?可是开场的戏都是她组织的啊,就像那个护士英语口语培训班一样,她演得生动活泼,引人入胜。为什么突然就刹住了呢?

纬国决定去医院看看她,他骑着自行车来到油田总医院。医院门前车水马龙,来往的人行色匆匆,络绎不绝。

安纬国把自行车存好,来到梅悦然上班的楼层。

护士室就在前面,只要走过去,便能看见她。

突然,一个问题跳了出来:见到她怎么说?憨愣愣地问:“悦然,你收到我写的情书了吗?”人家不说他是疯子,也是傻子了。说:“你上班着吗?我路过,顺便来看看你。”这样的话无异于“此地无银三百两”,过于简单直白了。护士室有许多女孩都认识他,肯定会引来一片“安老师好”的问候。那样的氛围,适合向她表白吗?

不如不去。

安纬国快步走下楼梯,生怕碰见一个熟人,骑着车子逃也似的离开了医院。

回到宿舍,床边的布贴画依然鲜艳,两个年轻人手拉着手,卿卿我我。

这是她亲手做的布贴画,那对年轻人代表着什么意思呢?

这个有些神秘、有些浪漫、有些任性的女孩真让人琢磨不透呢!

一个月过去了,日子还是风平浪静。安纬国每天上班下班,路过医院的时候,总是忍不住往里面看上几眼。

两个月过去了,还是没有她的任何信息。不知是医院忙还是怎么的,他再也没有见到她。

冷静下来的时候,他开始认真思考这件事儿了。也许人家跟你套近乎,不过是想多学几个英语单词,练练口语而已。安纬国呀安纬国,你还真把自己当盘菜了呢!

那段时间,母亲病情恶化,兄弟几个陪母亲离开任丘回到陕西,纬国和几个哥哥安顿好家里的事后又回到华夏油田,还是没有梅悦然的任何消息。

母亲的病情进一步恶化,令人揪心。安纬国将这件事深深地沉到了心底,一门心思陪母亲治病去了。

1987年年初,安纬国怀着悲痛的心情回老家参加完母亲葬礼后,返回了华夏油田。

那段悲伤的日子,纬国感觉一切都不重要了,只有学习能冲淡那种彻骨的哀伤。每天除了上班,他把研究所里带回来的英文专业书籍打开,一本本地阅读。那些在别人看来枯燥无趣的文字让他难以自拔,他常常一个人看到昏天黑地,才发现自己还没有吃饭。没有规律的生活让他的肠胃炎再次发作,折磨得他整夜不能休息。曾经意气封发阳光帅气的他头发蓬乱,形容憔悴,眼窝深陷,两颊内凹,颧骨高耸,体重再次下降到不足48 公斤,成了油建一公司职工医院的常客。

夜深人静的时候,梅悦然会莫名其妙地闯进他的脑海,她面如满月,目若青莲。那张看上去饱满圆润的贵妃脸像从标准的仕女图上走下来的美人,饱满靓丽;比起一般美女的大眼睛不同的是,她的眼睛大而有神,眸子里似有水波荡漾,仿佛无时无刻不在倾诉着什么;坚毅挺直的鼻梁,兼有女性的俏美和男子的英气;一头水一样柔美的乌亮长发,流瀑般倾斜下来,恰倒好处地披散在微削的香肩上,像雾像雨又像风……

英语专业书变得越来越枯燥,他开始看唐诗宋词。纬国上学的时候就非常喜欢古诗词,苦于找不到,见一首抄一首,然后背诵。他喜欢李白的浪漫、苏轼的豪放和柳永的婉约。近期更是疯狂迷恋柳词,耳熟能详的不少,“多情自古伤离别……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过完年,安纬国已经二十六岁了。一晃,来华夏油田已经整整十年,他已然从一个青涩的少年步入了大龄青年的行列,油田上不断有人给他介绍对象。老同事见面的第一句话就问:“小安,有没有对象?别太挑剔了,差不多就行啦……”

纬国感觉不胜其烦,他开始躲着熟人,害怕节假日,尤其怕过春节,看人家成双成对,挈妇将雏,自己孑然一身,孤零零的很尴尬。

给他介绍对象的不少,他却不想去见。理由主要有三:我最近身体不好,没心情;感觉自己还年轻,想再耍几年,不想被婚姻绑架;谢谢你的好意,我已经有了女朋友,暂时保密。

当然,以安纬国当时的身份,追求他的女孩也不少。尤其是那些已跨入剩女行列的姑娘们,更是直接了当地向他表达爱意。

油田总医院的一位护士在英语口语培训班的时候十分活跃,总说自己是安老师的忠实粉丝。培训班就要结束的时候,她给安纬国写了一封信,情意绵绵,热情似火。纬国感觉自己与她不来电,所以女孩多次暗示他都装作不懂。某剧团的一位演员经人介绍认识了安纬国,女孩一米六八,身材苗条,鸭蛋脸,丹凤眼,长脖细项,梳着个马尾辫,非常漂亮。她着妆时尚,青春靓丽,热情大方,与纬国见面之后便主动出击,频频约他。按说这么漂亮的女孩,是个男孩都会喜欢,可是安纬国与她在一起,总觉得不自在。也许是对方过于热情,纬国便显得有些被动,甚至木讷了。后来,纬国了解到了女孩的真实想法:原来她听说纬国的大哥在北京演出公司,想借助纬国把她调到北京,参加国外演出……这样的女孩功利心太强,纬国以两人性格不合为由而疏远了。

油田机关单位的一位女会计是个大龄剩女,很会体贴人。得知纬国身体不舒服,天天来给他送饭。女会计个头不高,体态丰腴,显得比较成熟。她有一双勾魂的眼睛,盯着你便不放,让人无处可逃。女会计说:“纬国呀,看你瘦的,一阵风都能吹倒。要不搬我那里住,用不了一个月时间,保证让你胖起来。”那天见宿舍没人,女会计从后面紧紧地搂住了他,主动索吻后便开始解他的扣子……纬国抓住了她的手,说自己不是那种随便的人。此后无论女会计多么殷勤,他都表现得不痛不痒。女会计觉得无趣,只好放弃了。

除了这几个女孩以外,别人介绍的也不少。一开始他还答应去见,后来索性连见面的兴趣都没有了。他感觉自己一直在等待,等待一个人的出现。可是具体等谁,有时候,连他自己也不太清楚……

一年很快又要过去了。1987年年底的一个周末,梅悦然忽然出现在了安纬国的面前。

她是如何进来的?敲门了吗?似乎敲了,但每天都有人来,都会敲门。她是路过随便进来看看,还是专程来找他?为什么过了这么久才出现呢?还有,眼前的这个女孩,真的是那个令他魂牵梦绕茶饭不思的梅悦然吗?

纬国呆愣愣地站在那里,一时间他不知道该说什么。也许一切都是虚妄,云烟散去,一切皆如故。

“安老师,不认识我了吗?我是梅悦然呀!”一年多没见,她似乎比之前更加靓丽,更加迷人了。

“你又瘦了不少哩!哎呀,这么大个人了,咋就不会照顾自己呢?”见纬国面露不悦,梅悦然搁下手中的小包,开始给他收拾床铺。床铺乱糟糟的,一些未洗的衣服与书堆在一起,发出一股男人特有的汗腥味。

“安老师,有理不打上门客哩,我来了你也不打招呼,也不说话……”突然,她抬脸看见了床边墙上的布贴画,自嘲道:“还以为安老师早把它扔了呢!”

纬国嘴唇蠕动了几下,脸上露出一丝笑容。四目相对的那一瞬间,不争气的眼泪突然夺眶而出,怎么也收不住……想想这一年来母亲去世,自己疾病缠身,孤独郁闷,思念成疾,似乎都因她而起,他顿时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喉部发涩,鼻子发酸,嘴角颤动……

姑娘望着他,眼泪也下来了。两个人几乎同时用力,紧紧地把对方揽在怀里,哭成了一团。他们越搂越紧,几乎就要窒息了。纬国用力在她胳膊上捏了一下,梅悦然一声尖叫,用力想推开他。

“你干嘛掐我呀!?”圆如满月的脸上挂满泪痕,如雨后梨花,娇羞明艳。

“我怕……又是在梦里呢。”纬国轻舒了一口气,眼睛里喷着火焰。

“安老师,你梦见我了吗?”悦然掏出手帕,擦去两人脸上的泪痕。

“悦然,不要叫我安老师好吗?”纬国望着她。

“那叫啥子?”似乎是梦中的情景再现,姑娘调皮地盯着他。

“叫……叫我安哥吧!我比你大。”纬国说。

“哦,安老师……安……大哥。”姑娘脸上的红云又飞了起来。

“不是安大哥,是安哥。”纬国纠正道。

“安……哥!”悦然软软地叫了一声,捂着嘴笑了。

“来,把桌子收拾一下,我带好吃的了。”悦然变戏法地从身后提起一个棕色的大提包,里面装着几厅罐头,还有面包、肉松、榨菜、花生米、白酒和方便面,摆了满满一桌子。

“这么丰盛呀!都是你带来的吗?”看着满桌的好吃的,纬国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是呀!难道是飞来的吗?”悦然偏着头,调皮地笑了。

罐头有鱼肉、牛肉和火腿,都是他喜欢的口味。

罐头依次打开,白酒也打开了,每人斟了一杯。两个人吃着菜,喝着酒,诉着衷肠。

“悦然,这一年多时间,你咋失踪了?”纬国问。

“没有呀!我每天都在医院上班呢。”姑娘巧笑盈兮,灿若夏花。

“那……我写给你的信,看了吗?”这件事曾让纬国纠结了好长时间,终于等来了问的机会。

“什么信?啥时候写的?”悦然的眼神有些困惑。

“什么?你一直没有收到我给你写的信吗?”纬国感觉很诧异。

悦然轻轻地摇了摇头。

事到如今,也没有追究下去的必要了。毕竟隔了这么久,有些事,是说不清的。

“悦然,上次分别后,有没有再想起过我?”纬国想知道,自己这一年来究竟是不是在单相思。

“想呀!天天都在想你哩。”几杯酒下肚后,姑娘的脸蛋更红了。

“可是这么久了,为啥今天才想起来看我呀?”纬国喝酒后脸也涨得通红。

“那你也没有来找我啊!”姑娘微微一笑。

“我去找过的……不过没有进你们护士室……”纬国说。

“我也找过你的,你不在。”姑娘侧着头,眯眯地看着他,很难分清她的话是真是假。

“哦!我们喝酒吧!”纬国感觉很高兴。无论如何,这姑娘是念着他的,想着他的,也许还来找过他,只是正好他不在。

那晚,他们把一瓶55 度的衡水老白干都喝完了,两人喝着喝着便拥在一起。梅悦然毕竟是女孩,不胜酒力,喝完便醉倒在安纬国的怀中……

很快,他们便进入了热恋。总医院女生宿舍的那盏灯无数次带给纬国温暖和幸福,从油建到总医院的那条路承载着纬国太多的美好与期盼。每到周末,他们便把爱情阵地转移到纬国的小屋里,那种温馨和浪漫让多少单身人士浮想联翩。他们相拥走在街头,吸引着无数男女频频回头。

在纬国的小屋,悦然拿手的川菜在楼道飘香,他的病也好了大半,感觉神清气爽,笑容再次挂在了脸上。梅悦然不但美貌多姿,并且也能歌善舞。她长得像邓丽君,也喜欢唱邓丽君的歌曲,婉转处如山涧潺潺流水,柔情蜜意,千回百转。观众只纬国一人,但她倾情演绎,全力投入,听得他神魂颠倒,如痴如醉,忍不住便拥她入怀,从耳廓开始,吻遍脸庞……

那是一段甜蜜的岁月,有星辰相伴,有明月为证。两情相悦,爱意稠浓。纬国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了。

转眼便是春节了,纬国决定带着悦然去见父亲及哥哥嫂子。一家人对梅悦然自是非常满意,每人都给了红包,送上了祝福。接着,他又随梅悦然去四川老家,拜见了未来的岳父岳母。

那年秋天,也就是1988年的8月16日,安纬国与梅悦然在油田举办了隆重的婚礼仪式。新房不大,但很温馨。婚前的几天尽管十分忙碌,但悦然还是一丝不苟地把自己的爱巢筑得简单而浪漫。

宾客散去,有一些关系特别好的同事要来耍房,嚷得最凶的是总医院的护士。她们先是要求纬国与悦然跳交际舞,接着几个年轻的女孩要求纬国和梅姐唱歌。热闹而有趣的闹洞房持续了一个多小时,宾客们终于散去。屋里顿时静悄悄地,就剩了他们俩个。悦然弄了一盆热水,用毛巾给纬国揩了脸,然后自己也洗了一把,接着又把房子收拾了一遍。忙了一天,早就累了。纬国一屁股坐在沙发上,不想再起来了。纬国说悦然呀,今天太累了,别收拾了,明天早晨起来慢慢收拾吧。悦然说这屋子乱成这样,我不收拾是睡不着觉的。纬国知道她是一个非常讲究卫生的女孩,几乎接近洁癖的程度,也就由着她了。

悦然扫完地,又把床上细细地整理了一遍,这才坐下来,依偎在纬国的身旁。纬国给妻子倒了一杯水,里面搁了糖,用勺子搅了搅,又吹了吹,然后一勺一勺地喂她喝。悦然忍不住亲了他一口,婚礼时盘好的头发已经散乱。纬国拿起梳子梳了几下,说:“一梳梳到头,两梳梳到尾,三梳梳到白发与齐眉……”

悦然说:“安哥你真会说话!”

纬国说:“我也是跟别人学的。”悦然揽了他,深情地望着。

新婚是甜蜜的,拥有如此美丽动人的新娘,纬国感觉自己是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给他惊喜的远不仅仅是这些,悦然非常能干。每天上班回到家,她都会把房间收拾得一尘不染,从医院穿回来的鞋从来不放进房间。她厨艺极佳,不但会做许多川菜,而且还会做很多小吃,家常饭也非常拿手。每天下班后,她都会骑车绕道菜市场,买回新鲜的菜品,用心烹调。家里虽然只有两人吃饭,但悦然从不马虎,餐桌上总是花样翻新,惊喜不断。她喜欢静静地坐在那里,看丈夫吃她做的饭菜,纬国发出由衷的赞叹声,便是对她最好的奖赏。吃完饭如果还早,他们会走出厂区,到安静的地方散步。刚开始他们像同事一样随意地走着,不会靠得太近。即使这样,悦然婀娜的身姿仍然吸引了不少路人艳羡的目光。远离厂区以后,悦然恢复了少女的本性,变得活泼开朗,又唱又跳,与丈夫或相互依偎,或追逐嬉戏。她会把自己喜欢的歌一遍遍地唱给他听,然后听他诵唐诗宋词,或唱英文歌曲……秋日的冀中大地夜雾如水,秋虫呢喃,他们捡一处僻静的地方相拥而坐,看星河欲转,弯月如钩。回家时,踏着一地的星光。

“累了吧?我可以背着你。”

“你能背动我吗?我可有一百斤呢。”

“小看我了,我在农村劳动的时候,背一百多斤重的青草一口气爬到原上,歇都不歇的。”

“那是过去,现在养尊处优了,还行吗?”

“当然行。来!”纬国说着弯下腰,把妻子背了起来。走了几步便气喘吁吁,悦然笑成一团,连忙下来了。

“刚才没背好……歇一歇,再来。”纬国有些不服气。

“好啦,亲爱的,我已经很满意啦!”悦然边说边在纬国的脸上亲了一下,以示安慰。

回到家里,悦然烧好洗脚水,两人洗漱罢,看了一会儿电视,悦然便睡着了。

纬国睡不着,看身边心爱的人嘴角翕动,内心甜蜜万分。

护士工作是十分辛苦的,特别是在普通外科病房上夜班的护士,一旦碰到手术,一晚上连打个盹的时间都没有。纬国看在眼里,疼在心里。他竭尽所能,变着法儿为妻子准备晚饭。每到夜班,十二点左右的时候,纬国便会把不重样的饭菜送到妻子的手里。看着她津津有味用餐的样子,他的心里无比幸福。一帮护士姐妹们凑了上来,悦然便让她们分享自己的美食。姐妹们品尝后赞不绝口,夸悦然有眼力,找了这么懂得疼人的老公。两人心有灵犀,相视一笑。

那段时间,悦然每四天便会有一个夜班。清晨,当别人还在被窝里的时候,悦然拖着疲惫的双腿回到家里。这个时候,纬国己经把早饭准备好了,换洗的衣服也已备齐,等待妻子归来。

悦然享受着丈夫给予的关怀和温暖,幸福得像个公主。

那段光阴是他们最珍惜的一段时光,夫妻卿卿我我,举案齐眉,令人羡慕。纬国也在不知不觉中,成了油田总医院的“五好丈夫”,每天其乐融融,幸福感爆棚。

妻子正常上班,纬国的工作也一如既往地忙。每天早上七点,无论天寒地冻还是刮风下雨,自行车都是他唯一的交通工具。会战道上车水马龙,行人如织,从总医院到油建一公司,骑车大约需要40 分钟。一路上或迎着朝阳,沐浴春风,或冒着细雨,款款而行。这一切对纬国来说,快乐而知足。

幸福的大门似乎已经向他们敞开。纬国感觉他们的爱情无坚不摧,可以化解一切矛盾。

然而幸福总是短暂的!

虽然蜜月早已度完,安纬国却把以后的日子每天都当成了蜜月。也许糖多了不甜,面对丈夫无微不至的关怀,纬国感觉妻子似乎有些疲惫,更多体现出来的是一种麻木的状态,没有婚前的那种感觉了。这个他当然能够理解,因为悦然每天在医院上班,很辛苦。他在科研所坐办公室,要轻松许多。进入科研所以后,纬国一直保持学习的热情,每天回到家里,忙完家务或等待妻子的时候,他都会选择与书为伴,沉浸在知识的海洋里。

是否因为自己读书学习而冷落了妻子?悦然在家的时候喜欢看电视,特别是电视连续剧,常常被剧情所动,哭得稀里哗啦。这个时候,纬国便会放下书去安慰妻子,谁知她越哭越伤心,弄得他手足无措,呆愣愣地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悦然,你是不是不喜欢我看书?要不,我陪你看电视剧吧。”纬国给妻子倒了一杯水,搁上蜂蜜,拌匀后递给她。悦然嫣然一笑,深深地给他一个吻,这个时候,纬国感觉心都要醉了。妻子爱吃瓜子,纬国把皮剥了放在盘子里;屋里没卫生间,妻子晚上起夜他都会陪着她……如果节假日,两人都在家里,纬国会在妻子起床之前把早餐做好。悦然生病了,他会守在跟前喂汤喂药,寸步不离。

11月16日是梅悦然的生日,也是他们结婚三个月的纪念日。想起那年他还是单身,悦然来给他过生日,除了精心制作的大幅布贴画,还带来了不少好吃的东西,他被感动得一塌糊涂,于是一鼓作气写了那封情书,谁知如石沉大海。一年后,这个神秘的女孩突然出现,才又重新让他的世界有了光彩……

这是悦然婚后的第一个生日,纬国决定给她个惊喜。他去菜市场买了妻子喜欢吃的菜和水果,去蛋糕店订了一盒蛋糕,准备了一盘生日快乐的录音带……然后,纬国又精心揉面,做了又细又长的长寿面……一切准备妥当,想象着妻子回来后看见这么丰盛的生日餐,一定会很开心。

11月的日头短了不少,悦然下班回来,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

纬国接过妻子的自行车放好,递上干净的鞋让妻子换了,接过外套,然后打了热水让她擦脸。

“今天晚下班了吗?”纬国看了看墙上的石英钟,发现已经快八点了。

“没有。路上车子太多,有些堵。”也许是累了,悦然有些无精打采。

“来,先喝水。再吃饭。”纬国把早就弄好的蜂蜜水递了过去。

“不喝了,让我歇歇吧。”悦然还是提不起精神。

“你趴在沙发上,我给你捶捶背。”纬国把妻子按在沙发上,给她按摩了一会,感觉好多了。

“先吃饭,菜一会儿就凉了。”

悦然准备掀开餐桌上蒙着的桌布,纬国让她等等。他让妻子坐在椅子上不要动,然后熄了灯,点燃蜡烛,按下录音机,《祝你生日快乐》的乐曲欢快地响起,纬国跟着也哼了起来。

一曲唱罢,纬国打开灯,让悦然吹灭蜡烛。桌布下盖着热腾腾的饭菜,每盘上面都扣着碗。纬国说:“宝贝别急,先吃长寿面再说。”他盛了一碗自己亲手做的面,西红柿鸡蛋汤,炝了不少辣椒,红艳艳的,看上去很诱人。他把面端到她跟前,见妻子无动于衷,于是捞起一筷子,准备喂到她的嘴里。这时,他发现妻子的眼睛里布满了泪水,盈盈欲滴。

她好像很委屈,很伤心。这种状态进一步扩散,眼泪终于喷薄而出,无语的凝咽变成了大声的啜泣,至涕泪横流,泣不成声。

“宝贝,怎么啦?你到底怎么啦?是我不好吗?惹你生气了?”可怜的丈夫此刻已经完全懵了。他惴惴不安,手足无措。

妻子只是哭泣,浑身颤抖。纬国弄了热毛巾递给她,悦然平息了一会,躺到床上去了。

那一夜,纬国精心准备的晚餐,谁也没动一筷子。

原来之前悦然每年过生日,总有一大批朋友为她举办生日聚会,鲜花红酒,祝福欢呼,热闹非凡。结婚后的第一个生日便如此冷清,与以前的场面此形成鲜明对比,她心里极不平衡,于是伤心落泪,在所难免了。

生活中的梅悦然性格开朗,喜欢交际,朋友众多,和安纬国这个工作认真,喜欢学习,不善应酬,对跳舞唱歌不太热衷的人相比,他们仿佛是两个世界的人。两个人表面上彼此相爱如胶似漆,但实际却是生活在两个不同世界、有着不同生活目标的人。两颗相爱的心在这种矛盾中被肆意地蹂躏着,痛苦不堪。

长期以来,梅悦然的生活其实是简单随意的:工作和娱乐。上班的时候,她是个敬业的小护士,工作一丝不苟,很少出错;下班以后,她追求时尚,崇尚自由自在的生活。她喜欢看电影,喜欢卡拉OK,与一帮年轻人嗨歌到深夜,不醉不归;喜欢朋友间聚会,欢天喜地,无拘无束……如此一来,安纬国便成了古板教条、格格不入的书呆子了。纬国知道,自己的家庭背景和悦然不同。悦然出生在工人家庭,从小生活在城市,生活的环境和接受的教育与生在农村、长在农村的他大为不同,他深爱着妻子,不能没有她,所以如果不能改变对方的话,自己就需要做出改变才行。

有段时间,悦然的脚踝做了手术,上下楼梯不方便,纬国每天背着她上下三楼。

这一背就是三个月。

妻子的脚伤好了后,纬国觉得应该带她出去散散心,放松放松。他买好电影票邀妻子看电影,陪她进卡拉OK,与一帮年轻人嗨歌,陪她去公园去浪漫……渐渐地他发现她并不乐意自己出现在那样的场合,甚至在一些公众场合有意与他疏远,走在大街上也要拉开一定距离,令纬国十分尴尬。两人看电影的时候,她始终不说一句话;在公园里散步,她也闷闷不乐。可是一旦回到那帮“朋友”的阵营,她会在一瞬间转换频道,载歌载舞,成了人见人爱的大明星……

作为油田总医院的院花,梅悦然除了完成工作任务以外,各种应酬也不少。单位活动、朋友聚会、文艺演出等占据了她大部分的业余时间。妻子既然是鲜花,纬国觉得自己就做她的绿叶吧。花儿迎风绽放,也是绿叶的骄傲啊!

此后的日子,无论妻子回来多晚,纬国都要等她回来,并且把自行车从一楼扛到三楼,从未一个人先睡过。妻子要什么,只要力所能及,他便给她什么。没有条件,也不问为什么,只要妻子觉得幸福,每天笑遂颜开,心花怒放,自己受点委屈又算得了什么呢?

20世纪80年代的中国,进入了轰轰烈烈的改革开放年代,政治文化气氛开始变得宽松,人们对新思潮的接受度大大提升。普通人谈论哲学、文化、政治、历史已经不是一件令人侧目的事情。社会正在悄然地进行着改变,农民能吃饱了,工人薪资上升了,读书人可以高考了,商人可以经商了。随着改革开放的进一步推进,人们的思想开始解放,其丰富和自由的程度使以往任何时代都黯然失色。一些公职人员开始纷纷下海,创办乡镇企业,有的在短短一两年内便迅速崛起,成为先富起来的一群人。

解决温饱后的人们思想经历了一次次的浪潮冲击,爱情观、婚姻观、世界观也发生了很大的变化。许多人在排斥中接受着,在放弃中坚守着,在混乱中惊醒着,在无奈中忍受着……贫贱时期可以相濡以沫,同甘共苦,虽百事不顺,然同心同德。突然之间,面对灯红酒绿的世界,内心波澜壮阔,婚姻的大堤受到猛烈的冲击,一些饱经风雨,尚且坚固;一部分根基不稳的便土崩瓦解,分道扬镳了。

一个人的时候,安纬国常常在想:婚姻是什么?难道在一个红色的本子上写上男人和女人的名字,然后盖上一个章,就能愉悦相守一辈子吗?然而现实就是现实,有时,得到的会和想要的谬之千里。婚姻本身就是一个空盒子,更需要婚姻中的二个人不停地往盒子里存放情感、浪漫、关爱、包容、信任。

有时候,他又觉得,婚姻中的两个人就像是行走在沙漠里的一对游客。开始时感受着脚下的绵绵细沙,背着满满一壶的幸福,激情澎湃地去实现自己的梦想。慢慢的,时间长了,走得也远了,当初的激情已经被沙漠的险恶所磨灭,取而代之的是身心的疲惫。再次举目,沙漠的尽头还很遥远,回去的道路又不见了踪影,猛然间才醒悟,原来梦想不一定都是美好的。

安纬国感觉自己正行走在沙漠里,一场风暴铺天盖地而来,风沙弥漫,遮天蔽日,前方的道路已被遮掩,伴侣已独自远行,自己正在苦苦地寻找着来时的路……

一晃,安纬国来到华夏油田已经十多年了。十多年间,油田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除了原油产量大幅度提升,环境也今非昔比。会战道从最初的石子路已变成了宽阔的柏油大道,两边高楼林立,各种商铺、饭店如雨后春笋般脱颖而出。以前难得一见的高级小车开始司空见惯,浩浩荡荡的自行车群不再孤单,各种摩托车开始冲上马路,个体户老板已不再是另类的代名词,鼓起的腰包给他们罩上了一圈耀眼的光环,令无数女人为之倾倒。

春江水暖鸭先知,整天忙于交际和各种应酬、迷恋于灯红酒绿世界的梅悦然再也坐不住了。每次参加朋友聚会她都高度兴奋,载歌载舞,可回到家里的时候,面对冷清清的屋子和痴痴等她的丈夫,情绪便一落千丈。以前每到加班,丈夫做好饭送到医院,在众姐妹羡慕的目光中,她曾感到十分荣幸。下班后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家中,丈夫无微不至的关怀也曾令她感动落泪。许是时间一长,新鲜感消失了,渐渐地她便觉得司空见惯,变得麻木不仁,甚至感到越来越无法忍受这种现状了。那些老板开着自己的小车,挎着珠光宝气的女人出入高级酒店和娱乐场所,他们挥金如土,风流倜傥,而自己的丈夫每天骑着破旧的自行车上班下班,这样的丈夫除了端茶送水,还能给她带来什么呢?

她不想安于现状,随波逐流。她想打破眼前的平静,过那种自由自在的浪漫生活,活出自己的风采。

梅悦然的应酬越来越多,已经不局限于朋友和同事的聚会,而是经常陪着那些有钱老板们混饭局。酒足饭饱之后再陪人家去歌舞厅。她经常喝得醉醺醺的,深更半夜才回来。纬国既担心又心疼,担心妻子在外面遇到坏人,上当受骗;心疼她夜以继日饮酒作乐,弄坏身体。

常常饭做好了,等不上人回来。纬国骑车十多里到总医院,人家说梅悦然早就下班了。回到家里,他呆呆地坐在门口,痴痴地等到深夜……想起不知谁说的一句话:守住了寂寞,便是守住了幸福;耐不住寂寞必然守不住繁华。纬国很稀罕这段爱情,不想让它在风浪中颠簸流离,最后跌入谷底。

“悦然,今天能不能不要出去了?我买了好多菜……你好久没吃我做的菜了呢。”周日清晨,纬国对妻子说。

“不行。我今天答应人家要去打理生意呢!”悦然边梳洗边说。

“你能帮人家打理什么生意呀?”纬国有些困惑。

“哎呀就是帮老板洽谈生意嘛!吃顿饭而已。”悦然轻描淡写地说。

“吃完饭再去歌舞厅,然后喝得醉醺醺再回来吗?!”纬国有些愠怒。

“是呀!那你说我一个女人家,能帮人家干啥子嘛?在医院上班辛辛苦苦一年能挣几个钱?靠你那点工资?呵呵,这一年多来,你给我买了几件衣服?这些名牌的服装动辄几百块,你买得起吗?还有这些名贵的香水、化妆品,靠你那点工资,一个月都不够买一瓶呢!老公,现实点啊!你以为我愿意出去吗?有本事你给我弄个公司,我自己打理呀!”悦然眼睛红红的,感觉十分委屈。

是呀,她自身条件那么优越,却嫁给一个来自农村、无权无势的穷小子。这本身在她们医院就是个新闻。妻子喜欢娱乐,追求时尚,自己没能力满足,有什么资格限制她呢?

经过一番冷静的思考,纬国决定在商场给妻子弄个铺面。弄铺面需要很多钱,自己手头根本没有结余,只好向几位大哥救助。在兄弟们的支持下,他们在任丘最繁华的人民商场租了一间铺面,专营品牌服装。这些服装进货要去广州,悦然平日上班,铺面雇人销售,节假日她便去南方进货,忙得不亦乐乎!

一次,悦然从南方进货回来,带着一个人,说是自己刚认的“干舅舅”。这个“干舅舅”五十岁左右,看起来像个绅士,洋气,体面,不动声色,像个优雅的男人。他长着一双冷漠而阴郁的眼睛,脸上的表情复杂而细腻,冷淡而高傲,有种说不出的味道。悦然似乎对他很崇拜,眼神暧昧,让纬国心里很不是滋味。

“干舅舅”住在当地最好的宾馆,出入出租车接送,风度俨然矣。那些日子,悦然动不动就去宾馆找他,他们一起吃饭,一起去歌厅跳舞唱歌。悦然说这是一个品牌服装厂的大老板,可以给她以极低的价格进货,合作好了可以发大财呢。

纬国感觉妻子的心已经离他越来越远,完全沉迷在灯红酒绿的世界里了。不知她是否考虑过,自己满心欢喜时,丈夫心里作何感受?结婚一年多了,她还在惦记着别人对她的追求,对她的恭维,对她的众星捧月……问题有些严重了。但纬国觉得悦然还是爱他的,难得在家的时候,她会把家里收拾得干干净净,一尘不染,然后做最好吃的川菜犒劳丈夫。纬国曾看过一段话:婚姻中,经济是基础,爱情是房屋,性爱是食物,孩子是财富,尊重是护符,糊涂是幸福,甜言蜜语是油盐酱醋,相互猜忌只能走向坟墓。在家的时候,悦然会动情地给他讲故事,唱歌,说一些情意绵绵的话,让他开心。关于那些闲言碎语,他还是愿意选择相信妻子的人品。

春日明媚的中午,纬国接到科研所的通知,让他去北京学习一段时间。如果在以前,他肯定会非常高兴,因为他喜欢学习,通过学习充实自己,让自己的人生更加精彩。然而那是以前,一个人吃饱了全家不饿。现在结婚了,自己离开这么久,妻子如果上夜班,谁去给她送饭呀?

回到家后,他把这个消息告诉了梅悦然。悦然说:“这是好事呀!别人争还争不来呢!”纬国说:“我离开这么长时间,你怎么办呀?”悦然咯咯咯地笑了:“我在医院上班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老公,你放心地学习去吧,我会照顾好自己的!”

妻子的话令纬国十分感动。即便如此,临走时他还是给文大姐、李大姐交代,要她们多照顾妻子,同时告诉悦然有什么事可以去找她们。悦然说:“大男人家,咋这么婆婆妈妈呢?去吧,我会照顾好自己的。”说完给了丈夫一个长长的吻。

北京的学习不是特别紧张,不像他以前在外院及语言学院时那样分秒必争。北京的春天暖洋洋的,每天下课还早,别人都出去逛街,他则躺在床上看书。周末大家相约一起去八达岭长城,兴致都很高,唯有他显得闷闷不乐。暮春的八达岭郁郁葱葱,阳光明媚,游人如织。一些情侣手牵手向前跑着,一路欢声笑语。

纬国突然想起了妻子,这个时候,她应该是一个人待在家里的。那个面积仅二十多平米的小屋,装满了他们的柔情蜜意。他在想:自己不在的这段时间,悦然会不会孤单?几天前曾跟她通过电话,悦然鼓励他好好学习,不要想家。那饱含深情的柔声细语通过线路传了过来,一瞬间,他的眼睛竟有些湿润,难以自持了。此刻,如果妻子也在北京,两个人一起爬长城,追逐嬉戏,该有多好呀!他想还是自己不好。妻子经常出去参加那些活动,是因为她十分寂寞呀!她想要的那种生活自己不能给她,让妻子受了委屈。

安纬国下决心好好工作,干出一番名堂,出人头地,让妻子也跟着扬眉吐气,过上她想要的生活。

学习班周期为一个月。两周后,纬国按捺不住,打电话说想回去看她。悦然劝他不要回来,因为周末要陪领导,还有活动应酬。她说:“两情若是长久时,又岂在朝朝暮暮。”纬国想了想觉得也是。这一年来他们的婚姻虽然没有出现裂痕,但双方已颇有微词,自己也感觉十分郁闷。出来这么长时间,正好冷静冷静。还有一个原因,距离产生美,每天厮混在一起,时间久了便会觉得腻,隔开了反倒强烈地思念对方,想起夫妻恩爱时的甜蜜,恨不能即刻便回到她的身旁。

想来妻子也是这样。她虽然颇多应酬,但只要回到家里,回到那个爱的小巢,还是像小鸟一样依偎着他,柔情蜜意,爱如潮水……每当这个时候,即使有再多埋怨,瞬间都烟消云散了。

临近学习结束的时候,纬国去了西单和王府井,用自己省吃简用的钱给妻子买了件漂亮的连衣裙。这条白色的裙子是她喜欢的一个品牌,那天正好商场搞活动,以一个他能够接受的价格买了下来。他想象悦然穿着这件白裙时的飘逸,夏日的街道上,她光彩照人,像仙女般飘过,引无数人回首注目。

买完裙子后,纬国又去了卖副食的柜台。悦然最爱吃松子和开心果了,然而这两样东西价格昂贵,买完后身上仅剩了回家的路费。想想回家后妻子开心的笑颜,纬国心里美滋滋的。

从北京到任丘一百六十多公里,三个多小时就到了。纬国归心似箭,提着大包小包往家里赶。按说妻子应该知道他要回来的,分别三十多天了,满满的都是思念。已是中午时分,由于早晨急着赶路没吃饭,这会儿早就饿了。想着妻子可能做好的饭菜,纬国的口水都快下来了……

然而到家门口的时候,纬国看见悦然坐在一个三轮摩托车里正准备出去。摩托车上有两个男人:一个长发及肩,尖嘴猴腮;一个圆头阔脸,剃着光头,脖子上带着粗粗的金链子,感觉不三不四。

看着丈夫兴致冲冲地回来了,悦然显得有些尴尬,说:“老公,我有事要出去呢!你午饭怎么吃呀?”纬国没好气地说:“你走吧!我回去自己解决!”悦然冲他挥了挥手,摩托车一脚油门,风掣电驰而去。

望着妻子远去的背影,纬国感觉浑身发软,腿像灌了铅似地难以拖动。看样子,自己不在的这些日子,她每天都在外面,跟那些不三不四的人在一起。他把精心包装过的开心果及松仁丢进垃圾桶,垂头丧气地回到家里,一屁股坐在沙发上,眼泪止不住便流了下来……

纬国开始认真地思考他们的婚姻,怀疑她是否真的爱他?是否出于真心嫁给了他?他是不是她无奈的选择?如果一切仅仅只是维持一种表面的稳定,这段婚姻还有凑合下去的必要吗?

那天晚上,悦然直到深夜才回来。她打开灯,发现丈夫蜷缩在沙发上睡着了,脸上留着泪痕。根据厨房的情况来看,他什么也没吃。

纬国听见妻子回来,坐了起来。他揉了揉双眼,说:“你还晓得回来呀?看看几点了?”

“哦,今天应酬多,走不了。哎,你还没吃吧?我现在给咱做吧。说,想吃啥子呢?”悦然笑嘻嘻的,脸上扑了一层厚厚的粉。

“这段时间我不在家,你天天都是这样吧?”纬国气不打一处来。

“没有呀!偶尔出去一趟嘛。今天是欧总公司三周年店庆,我帮他打理啦。”看着丈夫怒气冲冲的样子,悦然并不恼,似乎早有心理准备。

“你自己的铺面都倒闭了,还有能耐给别人打理生意!简直就是笑话!”纬国冷笑了一声。

“做生意有赚就有赔嘛,我也不想让它倒闭呀!亏了那么多钱,我比你还心疼呢!哎,冰箱里还有面条,我给你做碗担担面吧!”悦然知道纬国爱吃面,她做的四川风味的担担面,他百吃不厌。

“你要吃就做,我不饿!”纬国仍是气鼓鼓的样子。

“那不行。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心发慌嘛。老公,知道你生我的气,但不能跟肚子过意不去啊!”悦然说着便进了厨房,兀自忙活去了。

纬国感觉自己憋得慌,看见桌子上有一瓶白酒,打开后仰起脖子咕咚咕咚就灌了下去。

他酩酊大醉,一直睡到第二天上午才醒来……

此后的日子,纬国感觉自己像变了个人似的。上班时没精打采,翻译老是出错,已经被领导批评过好几次了。这样的情况以前几乎没有出现过。他不再喜欢看书,拿起来就觉得烦。郁闷、痛苦、无奈疯狂地折磨着他,下班后不愿回家,而是找人打麻将,经常玩到深夜。喝酒成了他排解痛苦的渠道,常常烂醉如泥,被人搀扶着回去。

作为妻子,对纬国的变化悦然是十分清楚的,看着丈夫如此折磨自己,她感到很无奈,也很内疚。过年了,任丘爆竹声声,喜气盈盈,家家沉浸在新春的欢乐中,或举家欢庆,或走亲访友。纬国哪儿也不想去,从大年三十开始便沉浸在麻将桌上,不愿回家。正月初三是纬国的生日,梅悦然在家里精心备好了一桌酒菜,邀请同在医院工作的三哥、三嫂,想一起为纬国庆贺。

纬国早晨出门的时候,悦然已经告诉他,中午按时回来。可是十二点过后,左等右等就是不见他回来。看着满桌的饭菜和蛋糕,他们只好出去寻找,费了很大的周折,最后在油建一公司的单身宿舍找到了他。纬国当时正紧张地战斗在麻将桌上,任凭妻子的眼泪怎么流,就是不愿意回去。三哥卫国看不下去了,一把掀了麻将桌,纬国这才很不情愿地回家。

那一夜,他们的婚姻冷战正式拉开序幕。

安纬国陷入痛苦的状态不能自拔。他有些自暴自弃,抽烟酗酒打麻将,成了他生活的重要板块。曾几何时,这些不良的嗜好令他十分厌恶,唯恐躲之不及。人啊,此一时彼一时,不需三十年河东河西,有些事在一夜之间便可以改变一个人,让人变得不可理喻,面目全非。

那段时间,无论妻子回来早晚,对纬国来说都不那么重要,甚至熟视无睹了。有一次妻子半夜发高烧,他打麻将找不到人,文姐赶来将人送到医院,第二天早晨他回来后赶到医院,发现三哥、文姐等人都在那里。三哥狠狠地教训了他一顿。纬国觉得很解气,他甚至希望三哥狠狠地打他一顿,心里也许才能好受一些。

悦然从医院回来后,形容憔悴。美丽的大眼睛不再有神,看得他心一阵锐疼。纬国向医院给妻子请了假,让她好好休息一下。悦然躺在床上,眼睛里尽是泪水。纬国的心里酸酸的,很不是滋味。

几天的悉心照料,两人似乎又回到了从前,他们互相检讨,相互许愿共同维护他们的婚姻,让爱情之树枝繁叶茂。

由于长时间熬夜,生活没有规律,身体的各种机能都变得非常脆弱,纬国动辄感冒,高烧41 度,昏迷不醒。这个时候,悦然俨然是个尽职的好太太,她几乎二十四小时陪护在他身旁,悉心照料丈夫。因为高烧不退,纬国冷得浑身打颤,悦然流着泪,一遍一遍地用酒精擦拭他的身体,用湿毛巾给他降温。后来她发现效果不太明显,纬国浑身还是哆嗦,悦然于是解开衣服,用自己的体温温暖他冷得发抖的身体……她半夜起来给丈夫熬粥,做菜汤,热牛奶,然后一勺勺地喂他喝下去。

当时,纬国由于患结肠炎,左下腹疼痛,精神不振,迟迟不愈,体重下降到不足五十公斤。慢性结肠病程较长,治疗起来相对比较困难。各种药物都不见效,悦然十分着急,到处寻找有效的办法给丈夫治病。

那段时间,悦然把家里的活都包了。她扛着一袋面一口气爬到三楼,扛着自行车上下楼梯,风风火火去菜市场。家里换煤气罐,她不让纬国干,自己扛着就去了。听说胎盘能补身体,她想办法从妇产科弄来了胎盘。她是个有洁癖的人,清洗胎盘的时候几次恶心到跑出去,但还是咬着牙把它清洗干净,做好焙干,然后弄成粉末冲开来让丈夫一点点喝掉。纬国摇着头不想喝,她便把他揽在怀里,像哄小孩似的劝他:“小冤家,乖乖听话,喝下去就好啦,啊!”胎盘具有补气养血的作用,那段时间,妻子像母亲一样心疼他,令他感动落泪。

在妻子的悉心照料下,纬国的脸上渐渐红润,身体也一天天地好了起来。

一晃,结婚已经三年了。三周年纪念日,他们邀了医院和科研所的同事及亲朋好友一起庆祝。其间,文大姐关切地询问他们是么时候要孩子?因为那一年纬国已快三十,悦然比他小几岁,但也早到了生育的年龄。关于孩子,纬国的心里曾无数次憧憬过。在油田上,他们的结合属于典型的郎才女貌。纬国才华横溢,勤学上进,谈吐不凡;悦然美若天仙,楚楚动人。两人都相貌端,他们的孩子一定会非常漂亮,非常优秀。

那段时间,梅悦然正在卫校学习。有天她突然说:“老公,我们班结过婚的女孩都怀过孕,就我没有呢。”纬国说:“你不是一直要求采取措施吗?怎么能怀得上呀?”悦然笑着说:“老公,我问了我们班的同学,人家说她们也采取措施呢,可是都怀孕了。该不是你有什么问题吧?要不要咱去医院检查一下吧。”纬国有些生气:“我能有什么问题呀?好端端的!”悦然说:“老公,你不要生气嘛。要不我们都去检查一下,说不定有啥子问题呢。”纬国想了想,说:“要检查就都检查。如果有问题,也不一定就是我的问题呢。”

第二天一大早他们就去了医院,检查的结果是两人一切正常。

不久,悦然便怀孕了。纬国欣喜若狂,激动的心情无法言表。悦然也很高兴。毕竟作为一个女人,结婚几年一直没有孩子,会给别人落下话柄。她把自己怀孕的消息告诉卫校学习班的同学,大家都替她高兴。可是一个非常客观的问题摆在了面前:悦然目前正在卫校学习,如果现在怀孕,将意味着辛辛苦苦两年的深造将半途而废。

这个孩子来的也太不是时候了!

回到家里,她将这个困惑告诉了丈夫,两人怎么合计,在孩子出生时她都毕不了业。悦然选择将孩子流产,纬国坚决不同意。孩子是唯一的,也是无辜的,既然他能选择在这个时候到来,就一定要给他来到世界上的机会。至于卫校学习,也耽搁不了多少时间,唯一担心的是拿不到毕业证。这个毕业证也许会影响到以后的薪资调整和晋升机会。但是如果和孩子相比,纬国觉得都可以放弃的。

悦然也显得非常矛盾,一方面她很珍惜这次学习的机会,另一方面她也想把这个孩子生下来。毕竟,这是他们的爱情结晶。三年来婚姻摇摇欲坠,没有孩子也是原因之一。她也期待有一个自己的孩子,无论男孩女孩,长得像谁,应该都是十分可爱的。

两人一时不知如何是好。一晃几个月便过去了,孩子在肚子里一天天长大,纬国对妻子关怀至备,体贴入微。想着再过半年就可以见到自己的孩子,激动的心情难以名状,他常常会在梦中笑醒。

然而他做梦都没有想到,妻子在丈母娘的怂恿下,还是决定将这个孩子打掉!得知这一情况后纬国急忙往医院赶,可是在他从单位赶往医院的途中,孩子已经被处理掉了!

面对刚刚做完流产手术的妻子,纬国一股无名之火直往上窜:“这么大的事,你们好歹也得跟我商量一下吧?孩子都几个月了,怎么能说处理就处理了?”

“不是给你说了嘛!”丈母娘一边照顾女儿,一边满不在乎地说。

“说了也需得到我的同意再做手术吧?我还在路上,你们就擅自做主,把孩子打掉了,有这样商量事情的吗?”纬国非常生气。

“纬国,悦然刚做了流产手术,不能生气的,请你不要和她较劲。你们还很年轻,等悦然学习完毕再要孩子也不迟嘛!”岳母不紧不慢地说。

事已至此,再生气也没有用了,纬国在痛苦幽怨中照顾了妻子一个星期,心中对悦然的母亲深深地怨恨:怎么可以替我做主,不经过我同意就陪着女儿打掉孩子呢?女儿不懂事,难道妈妈也不懂事吗?真是岂有此理!

旧的心结没有打开,新的心结又产生了。在以后的几年中,流产的恐惧一直伴随着他们。在这样矛盾痛苦的生活中,日子一天天在流失,爱在一天天被消耗着。

梅悦然又恢复了原来的放纵生活,经常陪人去吃饭,跳舞唱歌。一次,纬国说他要去三哥家,结果三哥不在,他就回来了。回到家后悦然已经出去了。由于忘带钥匙,进不了家门,只好去她常去的地方找她。

在一家舞厅里,纬国发现妻子正在搂着一个男人跳交际舞。一曲舞罢,两人来到吧台要了些小吃,凑在一起吃东西,显得异常亲密。他浑身血往上涌,走上前准备干涉,谁知悦然已发现了他,认为他在监视自己,说了声“卑鄙!”扭头离开了。

回到家里,两人大吵了一架。悦然说:“你不在家,还不让我出去。跳舞的人多了,又不是我一个,凭啥限制我的人身自由啊?”纬国说:“舞厅里都是一些不三不四的人,你跟那些人混在一起,会有好果子吃吗?”悦然说:“你不要只说我,你天天泡在麻将场,那些人难道就高尚了吗?咱是猪不嫌乌鸦黑,以后我不干涉你去打麻将,你也不要限制我的自由!”纬国说:“你以为我愿意打麻将吗?以前我怎么不打呢?还不都是因为你!”悦然说:“因为我?我做好饭都把你请不回来,还好意思说呢!”

两人谁也不愿低头,吵架拌嘴成了常态。梅悦然我行我素,业余时间几乎都泡在外面了。

后来的日子,两人虽经常冷战,但悦然只要回到家,还是把屋里收拾得干干净净,床铺像宾馆一样干净整洁,绝不允许别人乱坐。即便是纬国回来,也只能坐在沙发上。

然而有一天纬国回到家里,发现妻子跟她闺密的老公待在屋里。令他感到十分诧异的是,那个男人居然坐在他们的床上!

那张床除了他们夫妻二人,即便是三哥来,也没有在上面坐过。

见丈夫突然回来且面露不悦,悦然忙说单位来了客户,要她去陪人家跳舞。见丈夫没有反应,悦然娇滴滴地问:“老公,可以吗?”当着别人的面,纬国虽忍气吞声,也只能说:“去吧,去吧!”妻子离开后,他一把将床单撤掉,扔在地上。

悦然回来后看见床单,知道他生自己的气,收起来扔进洗衣机里。

纬国火冒三丈地质问:“这样的应酬,你为什么要去?!”

“那个人是我闺蜜的老公,不去不行呀!”悦然说。

纬国怒火中烧:“你闺蜜的老公,他为什么不让自己的老婆、妹子去陪客?你是小姐吗?让陌生的男人搂着,你不嫌丢人现眼吗?”

几年来,夫妻虽经常冷战,但安纬国从未像今天这样不留情面。

两人越吵越凶,互不退让。盛怒中的安纬国抓起一只泡菜坛,用力地砸在自己的头上!

一坛子泡菜合着鲜血从头上流了下来。

梅悦然吓得花容失色,随即大哭起来,浑身乱颤……

层层积累的矛盾终于让安纬国的婚姻走到了尽头。

梅悦然是个生活在矛盾、虚妄中的女人。她知道安纬国深爱着她,纬国相信,悦然也是真心爱他的,但外面的花花世界却不时诱惑着她,一心想要过上流社会生活的她甚至不愿在人前承认自已的妈妈是个家属工,不愿和个头不高的丈夫出去散步,看电影也不愿跟他坐在一起。自尊心极强的安纬国多少次被妻子伤害得体无完肤,爱恨交织让他甚至产生了要报复她的想法。

然而关起门来,梅悦然却是一个让纬国着迷的美丽女人。她的体贴、她的柔情、她母爱般的温情让他无法割舍……直到有一天,他亲眼看到那一幕,纬国的心才彻底地死了!

1990年初,安纬国动了出国的念头。大哥建国找到了在德国的朋友帮忙发邀请函,办担保,找学校。出国所需的各种手续到手后,纬国便开始申请护照。那个年代申请护照手续十分繁琐,要办的证明文件多得数不清,几乎对申请成功不抱希望的安纬国只能按大哥的要求一步一步推进。

科研所按上级单位要求在内蒙古二连浩特油田建立了一条黄夹克防腐保温生产线,所里轮流派各部门人员前往那里工作。

纬国于六月份被派往二连浩特,那里紧邻蒙古共和国,草原辽阔,风景优美。广袤无边的大草原像一块天工织就的绿色巨毯,绿浪逶迤,绵延不断。在草原与蓝天的交汇处,牛羊相互追逐,牧人举鞭歌唱,处处都是“风吹草低见牛羊”的景致,令人神清气爽,心旷神怡。

那时候,纬国正在办理出国护照,大家都很关注。毕竟在那个时候,油田上能够走出去的人并不多,而他又精通外语,所以这一切似乎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作为妻子,梅悦然更是莫名兴奋,一改与丈夫的冷战关系。油田总医院的护士们议论纷纷,围着她问长问短,言语间不无透着羡艳的味道。

“梅姐,安大哥就要出国了,你激动吗?”护士甲问。

“人家出国,我激动个啥子哎!”梅悦然故作镇静地回答。

“我不信。安大哥出国后,还不把你也带出去呀!”护士乙说。

“就是啊!安大哥去德国留学,怎么舍得把你留在家里呀!”护士甲说。

“就是,梅姐如花似玉,安大哥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摔了。看你们如漆似胶的样子,咋能分开呢?”护士乙说。

“梅姐出国了,可不要把姐妹们给忘了呀!”护士丙说。

“你们瞎嚷嚷些什么呀!八字还没一撇呢!”悦然嘴上这么说,心里美滋滋的,吃了蜜似的。

是呀,梅悦然早就幻想着有这么一天呢。国外的生活多么优越呀!那里灯红酒绿,薪酬丰厚,物美价廉,简直就是人间天堂。她从小天资聪颖,美丽大方,受人夸赞,可惜小姐身子丫鬟命,身为护士,整天伺候病人,干得都是些脏活累活,结果又嫁了个没本事的男人,过着平平淡淡的日子,令她精神沮丧,心绪不宁,因此才经常出去和那些老板鬼混。如果丈夫能够出国,想来用不了多久,她也能出国了。听说国外的薪酬是国内的十几倍甚至几十倍,那时候自己喜欢的东西再也不愁没钱买了。

想到这些,梅悦然心花怒放。她一反常态,果断终止了外面的交际,一心一意对丈夫好。姐妹们都说她有眼力,找了个绩优股,看来的确要跌进福窝了。

纬国到达二连浩特不久,梅悦然便兴致冲冲地到草原看他来了。

纬国在二连浩特建黄夹克防腐保温生产线,每天大部分时间在户外,风吹日晒,要干苦力活。自从调到科研所,好些年没受过这样的苦了。

刚开始的几天,他累得吃不下饭,回到宿舍倒头就睡,浑身散了架似的。十多天后,纬国便适应了。

妻子的到来令纬国十分兴奋。那段时间他们的关系已有所缓和,悦然变得像新婚时那样温柔浪漫,小鸟依人。夏日的草原鲜花盛开,绿草葳蕤。沐浴在晚霞中的草原美丽无比。走在草地上,那种柔软而富于弹性的感觉非常美妙。

工作之余,两人携手漫步在无边无际的草原上,憧憬着他们美好的未来,甚至计划着国外的浪漫生活。太阳落下去了,一股薄薄的雾气袅袅升起,与远处白色的蒙古包上腾起的炊烟合二为一,显得神秘而浪漫。风有些凉,纬国与妻子紧紧地靠在一起,听悦然唱那些草原歌曲……

“老公,听说德国人喜欢吃面包、牛奶和香肠,好像还有生菜。你去了能适应么?”悦然依偎在丈夫的怀里,关切地问。

“德国应该有许多华人的,他们能适应,我想也能适应吧。”纬国说。

“可是别人的肠胃都很好……你出这么远的门,会照顾自己吗?”悦然还是不放心。

“会的,我适应能力很强的。亲爱的,为了你,我也会照顾好自己呢。”纬国笑着说。

“老公,你会想我吗?”

“当然会呀!我恨不能把你一起带出去呢!”

“那你想我了怎么办呀?”

“给你写信呗!”

“信太慢了,我怕是等不及呢。”

“那我就给你打电话。”

“打电话不现实的。一来国际长途太贵,二来两地有时差呀。”

“没关系。听大哥说德国那边可以边读书边勤工俭学的。我把挣到的钱都给你打电话,怎么样?”

“这倒不用……你有这个心意,我就满足了。”

纬国将妻子紧紧地揽在怀里。此刻,他感觉自己是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了。如果能够允许,他希望他们就这样相依相偎,此情不泯,地老天荒。

梅悦然短短一周的草原之旅好像为他们扫除了过去的种种不快,那些横亘在他们之间的屏障似乎从来就未曾出现过。初恋般的美妙又回到了他们的生活里,两人柔情蜜意,爱意浓浓。

一周时间很快就过去了,恋恋不舍送走了心爱的人,纬国又投入到紧张的工作中去了。那些工作都是体力活,可是有了爱的滋润,一天下来也不觉得累了。

两个月后,大哥给纬国联系到了学习德语的学校,在王所长的照顾下,纬国提前结束了这次轮换。

安纬国归心似箭,从二连浩特到任丘没有直达车,他只能先到安定,然后再回华夏油田。想起草原上那七天的浪漫爱情,临别时妻子难舍的眼神,纬国的心砰砰直跳……都说小别胜新婚,何况他们这次分离已经快两个月了!其间,虽然通过两次电话,但因为用的都是单位电话,纵有万般风情,也只能作简单的问候。

纬国回到家里,妻子还没下班。家里一尘不染,一切都还是原来的模样,氤氲着一种熟悉的味道。

纬国出去买了些菜,准备给妻子一个惊喜。

中午时分,三哥卫国来了。

好久未见,三哥阴沉着脸,令纬国心里感到不安。难道是老父亲发生了什么事情?母亲去世后,家里最令人牵挂的就是老父亲了。三哥把父亲接到油田上,就住在他家里。

“纬国,马上去我家,有重要的事情要商量!”没等纬国开口,三哥一脸严肃地说。

“三哥,是不是咱爸身体不好了?”纬国忐忑不安地问。

“咱爸身体好得很!”三哥边说边往外走。

老父亲身体没事,那应该就不是什么大事了。难道是自己出国的事有了波折?也不对。这件事三哥应该当面说给他,没必要拐弯抹角呀!

一路上,纬国都在心里琢磨着,家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想了半天想不出来,那应该就没什么大事吧。这时他又想起了妻子的笑脸,想象着她晚上下班以后,看见丈夫提前回来,又做了那么多的好吃的,该是多么高兴!这个夜晚注定是浪漫而温馨的……

想到这里,纬国忍不住笑了。

“你笑什么?纬国,晚上不要回去了,就住我家里吧。”三哥见他笑眯眯的样子,忍不住就说了。

纬国见三哥表情非常严肃,不像是开玩笑,满脸不解地问:“三哥,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三哥咳了一声,说:“你老婆最近和一个叫李晓的人鬼混在一起,说不定她晚上会把人带到家里去的。”

“哪个李晓?”纬国察觉出了不好。因为他知道油田总医院有一个叫李晓的纨绔子弟,以猎艳美女护士们而出名。他曾混迹社会,是第一批到过“花花世界”深圳的油田人。

“就是总医院的那个李晓嘛!声名狼藉,影响很不好!”三哥进一步证实。

纬国的脑袋“嗡”地响了一下,脑子里回想出曾遇见李晓时的情景。一双眼睛色迷迷地盯着女人看,感觉很猥琐,让人十分讨厌。有一次他们散步时看到李晓,悦然悄悄地拉着纬国的衣襟告诉他:“这个人就是那个谣传患上艾滋病的纨绔子弟李晓,是个玩弄女人的高手!”悦然还告诫丈夫不要跟这样的人往来,会坏了名声的。

“怎么会呢?”悦然再风流,也不会和这样的烂人来往啊!

三哥说:“你不在的这几个月,梅悦然与李晓来往频繁,打得火热。我听到风声后注意观察,有天中午竟碰到那个李晓就在你家里呢!这期间,李晓经常开着车拉着悦然到处和他的那些狐朋狗友聚会,油田上议论纷纷,我听到都觉得脸臊呢!”

三哥是不会说谎的,何况这么重要的事情。但纬国没有亲眼所见,还是觉得难以置信。因为就在两个月前,悦然还跑到草原上,一往情深地说着爱他。他们还一起憧憬到国外后的生活呢。她是个自尊心很强的女人,怎么会一转身就投到流氓的怀抱呢?

纬国坚持晚上要在家里住,并立即回到了家,等待着妻子下班归来。

纬国回到家后,仔细地把屋里检查了一遍,看到家里的一切都未曾改变,唯一不同的是串联了一部电话机。这部电话是从她母亲承包的招待所拉过来的,号码与她妈妈办公室里的相同。

等待的过程是煎熬的。纬国买了一大堆菜,此刻已没有任何心情做了。他犹如一头困兽在屋子里转来转去。妻子暮翠朝红,云心水性,见异思迁,曾与不同的男人跳舞吃饭,关系暧昧,给他带上一顶顶鲜艳的绿帽子,令他颜面尽失,尴尬万分。风乍起,吹皱一池绿水。一次次决心分手,一次次原谅迁就,没想到她仗着他深爱着她,便如此肆意妄为,不思悔改。

终于等到妻子下班回来,看到丈夫满脸怒容,一种从未有过的尴尬与陌生横在了他们面前!

屋里空气似乎已经凝固,令人窒息。

尽管如此,纬国还是想听到妻子亲口说她和那帮人没关系。悦然见丈夫怒火中烧,知道事态的严重性。她讷讷地跟丈夫解释了自己如何认识李晓,如何跟他来往,并强调除此之外没有任何更多的关系了。

纬国在心里长舒了一口气。他宁愿相信妻子的话,相信他们之间不过是普通的来往,没有那些龌龊的内容。他问妻子为什么要拉这部电话?悦然说你不在,为了和母亲方便联系,所以才拉的线。纬国说这部电话除了你妈,其他人知道号码吗?悦然平静地摇了摇头。正在这时,电话铃声大作。悦然略为犹豫,拿起电话大声地说道:“李晓,我先生回来了,请你以后不要再来找我了!”

这番看似警告的话让安纬国彻底绝望了!

纬国冷静思考后没有做任何声张,他决定晚上去看望悦然的父母。

到了悦然家里,一阵寒暄之后,纬国把从内蒙古带回来的土特产放下,单独和悦然的爸妈聊起了这件事。

岳父岳母自觉理亏,说女儿年轻不懂事。纬国怒气冲冲地说:“女儿年轻不懂事,难道你们做父母的也支持自己的女儿和这些不三不四的人往来吗?你们助纣为虐,还把招待所的电话串联到我们家,方便他们随时联系,狼狈为奸!梅悦然与你们在同一家医院工作,作为父母,你们就不怕别人说闲话吗?那些流言蜚语传到耳朵里,你们是不是感觉倍有面子,非常享受?这件事,你们不在乎我的感受,难道也不在乎你们自己的名声吗?!”

安纬国义愤填膺的一番话令老两口面红耳赤,哑口无言。老两口看着他默默地走出了那座平房小院,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那场风波表面平息后,安纬国抓紧时间办理出国手续,并很快去北京学习德语。拿到学习德语的课时证明后,他又赶紧返回华夏油田,继续办理出国手续。

不久,安纬国的结肠炎又复发了,住了三个多月医院,在名医张宽治的精心医治下,逐渐好了起来。

在办理、等待出国护照、公证、签证等手续的那两年里,他们各自扮演着自己的角色。在家形同陌路,在外还是一对“恩爱夫妻”。

那些日子,安纬国害怕天黑却喜欢黑夜,害怕未来却止不住憧憬。他感觉自己很矛盾很痛苦,心中却仍然不肯放弃。虽然别人看到的都是他的笑脸,可一个人时总会黯然神伤。

那漫长的等待让安纬国几乎崩溃绝望,梅悦然见出国无望,于是便逼着他离婚。安纬国也觉得他们的婚姻名存实亡,不如快刀斩乱麻,做个了断。于是,在结婚五年后,他们又一次踏进了任丘县民政局的大门,用两张红皮的结婚证换来了两张绿皮的离婚证书。

去时是一对夫妻,回来时已成了两个路人。两人达成对外保密的协议,共同把这出戏演到1993年安纬国出国以后,才向外界宣布了他们离婚的消息。

离婚的时候,纬国把家里的一切包括分到的福利房,都给了梅悦然。他什么都没有要,唯一带走的东西便是悦然在他生日时送的那幅布贴画。布贴画上两个年轻人手拉着手凝视远方……

离婚后,两人的关系又回到原点。他们彼此多了一份尊重,纬国似乎又成了安老师,悦然又成了他的学生。已经解除婚姻关系的两个人在一起开诚布公地总结他们的过去,给对方以真诚的建议和批评。纬国说爱情不是慈善事业,不能随便施舍的。梅悦然说感情是没有公式,没有原则,没有道理可循的。她调侃安纬国再写情书时,不要写成给妈妈找儿媳妇,应该写成给自已找情人。

纬国这才明白那封所谓的求爱信悦然是收到了,因为自己写得太含蓄,对方摸不准他的真实意图,所以迟迟未决。如果不离婚,悦然会不会一辈子都将这件事按在心底呢?

之后的两人成了无话不谈的朋友。纬国建议悦然再找对象时,不要对自已未来的先生要求太高,既能挣大把钱,又能干家务,还能陪她浪漫到底的人根本不存在。他真诚地告诉她:人无完人。

安纬国明白了一个道理:这段感情里,她毁掉的,是他关于她的那个梦想;而他欠她的,是一个原本承诺好的世界。两个没有共同生活理念的人错把浪漫当爱情,把爱情当婚姻,又把婚姻当游戏,才促成了这场悲剧。他们一直是彼此精神世界里的陌路人,这是造成他们婚姻失败的真正原因。

离开华夏油田的那天下着春雨,淋过雨的空气,湿漉漉的,和安纬国疲倦的心遥相呼应。

把行李搬出那个曾经的家时,一种悲凉的情感让纬国忍不住泪流满面。一段感情再也不可能续燃,一种声音再也不可能回旋。纬国清楚,有的人即使再留恋,也必须要放弃;有的东西即使再喜欢,也不属于你。那个自己曾经深爱着的女人,再也不会与自己相依相偎。

安纬国知道,一切都即将成为过去,他把所有的爱留在了这里,把痛苦装进心里,然后漂洋过海,去那遥远的他乡漫漫消化。

回首那栋熟悉的单元楼,纬国悲从中来,泪如雨下。因为大家都不知道他们已经离婚,不明真相的同事范哥还以为他舍不得妻子,乐呵呵地劝他不要太伤感。此情此景,梅悦然也潸然泪下,无限悲戚。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她执意要送纬国到北京。

雨继续下着,不紧也不慢。路的中间是梧桐树,新叶新绿,颜色醉人。只是吉普车里的两个人,心中百感交集,无限唏嘘。

范哥开着车子,还以为他们难舍难分,不时调侃两句,说一些祝福的话。

到达北京后,他们登记了两个房间。因为没有结婚证,纬国选择与范哥住在一起。范哥百思不解,以为他们在开玩笑,硬让纬国与悦然一起住。

安纬国啼笑皆非。

当法航飞机载着安纬国划过长空飞向那遥远欧洲的时候,他空空荡荡的心就像飘在空中的一片落叶,不知将落在何方。回想他们的爱情,开始的时候如星火燎原,熊熊燃烧,后来一点点地被生活消磨殆尽,直到最后灯火逐渐暗淡,一阵风过,便彻底熄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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