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泥鳅与黑泥鳅(泥鳅与荷花)

花泥鳅与黑泥鳅(泥鳅与荷花)(1)

文/王宁子

泥鳅比我大一岁,和我姨婆家一墙之隔。

小时候常去姨婆家,一来二去就混熟了。她妈生泥鳅已三十出头,在她上面两个哥刚出生就夭折了,她出生的时候把接生婆慌得一头水:这个贼女子,光的呲溜呲溜的,咋个泥鳅一样。看到活蹦乱跳的泥鳅,一家人喜极而泣,为了好养就叫她泥鳅。

两年后,她妈给她生了一个弟,但万万没想到,这家人的幸福只维持了半年,一纸先天性脑瘫的诊断书,把这家人从天堂打到地狱。泥鳅她大因家中成分不好,三十多岁才成家。虽然泥鳅她妈丑陋笨拙,但对于家徒四壁的泥鳅她大来说,就没资格弹嫌。记忆中,从没见过泥鳅她妈整齐干净过,一年四季烂眼角,脸上总有洗不掉的锅煤,衣服常常是一边襟长一边襟短,袖头和衣襟上的“包浆”能擦洋火。泥鳅她大长得浓眉大眼,肩宽体壮,若不是家境不好,他丈人倒找钱他都不会娶这样女人。每每看到别人家婆娘干净麻利,再看看自己家的,这男人的嗓子眼像堵了一团棉花。有时候在外受到嘲笑,回家看自己的婆娘就心里窝火横竖不顺眼,常常找碴不是骂个狗血喷头,就是打得她鬼哭狼嚎。泥鳅她弟五岁了还拖着黄鼻涕粘在他妈怀里吃奶,让泥鳅他大更觉得矮人一截。

常言道,人争一口气,佛争一柱香。泥鳅她大想不通,除了小时候打死一条蛇以外,从没干过伤天害理的事,人老几辈省吃俭用辛勤劳作好不容易攒下点家业,咋就成了地主呢?家产没了,他认了,还摊上这个窝囊媳妇,邋遢也就罢了,这婆娘的肚子不争气,这是要彻底刨他的根绝后啊!男人憋屈不甘心,每逢初一十五都会偷偷去娘娘庙废址,没少跑路没少磕头,可泥鳅她妈的肚子就是没动静。为此,泥鳅她大从来不给婆娘好脸色,在外胡吹浪谝,进门一脸黑风,偏偏那婆娘不会察言观色,在泥鳅她大手里就如一团泥,想捏啥就是啥。

泥鳅他大不但脾气倔,而且是是村里出了名的麻迷,他打老婆谁要是上前相劝,他立马就把心中的怒火甩向劝架者:额打额婆娘,有你啥事?!一句话能把劝架的人噎死。我们当地有句俗话:硬挨好汉一刀,不跟二木狗子相交。久而久之,他家即便是大闹天宫也没人去凑“热闹”。没人劝架,泥鳅她妈就惨了。村子里的婆娘们叹息:唉,那女人也是糟在那个二杆子的手上了。

作为隔壁,姨婆最看不惯泥鳅她大耍半吊子。每次听到泥鳅她妈的哭喊,都会放下手中的活冲去制止,不管泥鳅她大接不接受,也不管他给不给面子。因此,泥鳅她妈把姨婆当成救命草。

认识泥鳅的时候,她大在打她妈。那天,姨婆没在家,听着泥鳅她妈的惨叫声,我和妹妹吓得不敢呆在屋。巷子里静悄悄的,只有两个女人抱着娃远远地站在皂角树下窃窃私语,几个碎娃拖着鼻涕扒着泥鳅家的门框缩头缩脑向门里张望。好奇心的驱使下,我也凑了过去,踮起脚尖从门缝中看见泥鳅她大怒目圆睁,光着一只脚,一手薅着婆娘的头发,一手高高扬着手中的烂布鞋,凶神恶煞般手起鞋落。那婆娘像触电般颤抖,继而发出杀猪般的哀嚎。泥鳅她弟蜷缩在门背后,两条黄鼻涕随着哆嗦的身子蠕动着。

“看啥看啥,有啥好看的!”

说话间,一个齐耳短发皮肤黝黑的女娃气势汹汹地冲了过来,乌黑的眼珠喷着怨恨,握紧拳头用尽力气冲散了看热闹的娃娃。被冲散的几个碎娃也不松火,边逃边喊:“瓜泥鳅,瓜泥鳅,一天到晚不着家,她大整天捶她妈!”泥鳅羞愤得满脸通红,顺手从地上捡起一块胡基蛋儿,狠狠地撇了出去,因用力过猛身体失去平衡,一个趔趄,露着脚趾头的布鞋瞬间提圈了。“啊吆吆,哈哈哈……”娃娃们报复性的笑声让泥鳅的脸涨紫了。她抬脚甩了鞋风一样冲进家,从门背后拖出一把铁叉,用锋利的叉尖对准她大怒吼道:“不要打了!”那声音如响雷般,惊得她大扬起的鞋停在了半空,她妈的哭声也戛然而止。

巷口围满了看热闹的人。

“容你很久了,以后再打婆娘,看我咋收拾你!”村中最有威望的憨爷发了话,泥鳅她大嘴张了张,但看到一脸正气的憨爷,还是闭上了嘴。

“唉,这下好了,娃能给她妈撑腰了!”女人们长长的出了一口气,为泥鳅她妈,也为她们。

泥鳅她大本想秃子没理犟三分,可经不住众人七嘴八舌指指点点,手指着天抖擞:“在我屋,灶爷板下来就是我!”说完跺着脚头也不回地溜了。

有人撇嘴“瞧你那怂样子!”女人堆里随即爆发出哄笑声。

泥鳅性格倔犟,我硬折不弯,从那天起,两个臭味相投的碎女娃成为无话不谈的小伙伴。只要我去姨婆家,泥鳅会第一时间来找我。爬墙上树下河摸鱼,扦仗打陀螺滚铁环,男娃会的泥鳅也会。她知道渭河哪儿水浅哪儿鱼多,哪儿有吃不完的黑豆豆,哪片地有薅不尽的青草,哪片地有小蒜甜甜根。春天,和泥鳅一起挖荠菜,去田野疯跑,躺在麦地里晒太阳;夏天,去屋后的涝池里捉蜻蜓学游泳,跟在泥鳅身后,学会了钻冒眼;秋天,和泥鳅去河边抓泥鳅,泥鳅望着河北边的咸阳城,说她长大后要去城里,穿好看的衣服,挣好多好多的钱,给她爸她妈她弟花,也给我花;冬天,泥鳅打下屋檐下长长的冰溜子,吃着冷漠就着冰溜子,手冻得象胡萝卜,她说,这是免费的冰棍。涝池边,迎着寒风我俩笑着闹着,冻冷了,我们像风一样钻进泥鳅她妈烧得热突突的土炕,溜光席说悄悄话。

泥鳅说她长大后要嫁给像对门鸿哥那样的男人,一笑俩酒窝,不打人也不骂人。那一刻,泥鳅的眼睛亮得象夜空中闪烁的星星。

生在那个家庭,泥鳅每天如惊弓之鸟,她怕父亲发脾气打母亲,也怕被人耻笑。为了母亲,泥鳅喂鸡喂猪干家务,够不着锅案踩着凳子做饭。在泥鳅的拾掇下,家里比以前干净了,她妈比以前整齐了,她大的脾气也似乎好了下来,只有她弟每天闲不住。

她弟整天不是追鸡就是撵狗,不是捅破隔壁的窗户就是砸烂乡邻的门锁。只要他出现在小巷,娃娃们像老鼠见了猫一样逃的四散。有的老婆婆哄孙子吓唬“再不听话,泥弧来了”娃们立马止了哭声。面对乡党们的不满,他大不以为然:“我娃就是个瓜子,正常人跟瓜子照啥量?!”为了防止她弟外出惹祸,泥鳅每次出去都会带上他,但她弟就像一个随时爆炸的火药桶,不是突然打人就是大哭大闹,像头癫羊一样在人堆里跌跌撞撞。终于有一天,她弟把她气急了,第一次动手打了他。

泥鳅一边挥舞着笤帚拍打一边哭诉,把多年的委屈发泄在她弟身上。看着被自己追到墙角一脸惊恐的弟弟,泥鳅扔了笤帚,抱住她弟失声痛哭。哭声惹怒了刚进门的她大,那男人把烟锅在炕边掸得震天响:“我又没死,哭啥?!”泥鳅用手抹掉眼泪,看着近在咫尺的父亲,一下子仿佛距离十万八千里。

泥鳅变了,变得沉默寡言。唯一不变的是她更亲疼弟弟了,形影不离,也许只有这样,巷子才能安生,他家也才能安生。

一个月朗星稀的夏夜,娃娃们在土堎上扦仗藏蒙儿,吵闹声惊得涝池边的青蛙扑腾扑腾逃向远方。我们跑着笑着,一回头发现,泥鳅坐在路旁的粪堆上向这边张望,月光下,她孤独的影子像只失群的燕子。那晚,许是泥鳅身边少了她弟,我们纷纷跑过去拉她一起耍,就连男娃们也大声喊着:泥鳅,来,扦一个,扦一个!从小觉得矮人一等的泥鳅,那晚在小伙伴热情的欢呼声中,成了巷子里的王。甩了鞋子单腿着地,一手扶着膝盖一手抱着脚腕,像只飞翔的鸟儿冲进队伍。那晚泥鳅的笑声,像百灵鸟一样动听。

时光如梭,眨眼间泥鳅到了上学的年级。有一天趁着她大心情好,她求她大给改个好听名字,一句话惹怒了她大:改你妈的x!这是你婆给你起的名字!狗日的,活得不耐烦了?!

那天,泥鳅满眼含泪坐在涝池边说,雪儿,你的名字咋那么好听。我拉着她的手问,你想叫啥名字?我给你叫。

听到这话泥鳅破涕为笑:“我想叫荷花。”

“荷花?好听啊!”我拍着巴掌,随即起身站在涝池边扯开嗓子喊“荷花,荷花……”泥鳅咯咯笑着。我说咋不答应,她叹了一口气说,听惯了别人喊她泥鳅。在我一再鼓励下,泥鳅怯怯地答应了,瞬间笑靥如花。我说,真像涝池的莲花。她笑着笑着,眼眶溢满了泪花。

姨婆去世了,我上学了,泥鳅也上学了。再次相见,是我小学毕业去表哥家。我俩还像小时候那样坐在涝池下的榆树下,她告诉我不准备上中学了,他大托人给她相了一门亲,很多彩礼。

“这么小就嫁人啊!”我一脸惊恐。

泥鳅手指捻着衣角垂着头,半天才嘟囔一句“我也不知道,我大说,女娃早晚都要嫁人……”

那天我们都沉默无言,忽然间觉得自己都长大了。想起儿时和泥鳅比过耳垂,她的耳垂很大,我说她以后会很有福,也看过泥鳅的掌心,她的生命线那么长,她现在小手依然稚嫩,怎么忽然间就成熟了?我问她,你想出嫁吗?她抬起头摇摇,眼睛又明亮起来,“我想嫁鸿哥……可他家那么穷,打死我我大也不会同意的。”

我们迷茫了,感觉黄昏的风从未有过的冷瑟。

两年后,那天在街上偶遇姨婆家对门的一个妗子。当问起泥鳅时,妗子的眼光暗淡了,“唉,可怜的一家人!”

原来,她弟一个人去河堰摘酸枣再也没回来,她妈每天哭喊着寻找,在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一头栽进湍急的河水。搂着她妈湿漉漉的遗体,荷花她大这个在婆娘跟前耀武扬威了半辈子的男人,哭得像个孩子。后来人们发现,一直沉默寡言的泥鳅也消失了,他大四处托人打听,原来她独自一人去咸阳城里找打工的鸿哥了,他大又气又急,一下子卧床不起,好歹在左邻右舍照顾下,又缓过气儿来。

从此一晃二十多年我和泥鳅彻底失去了联系。

那天我和几个姊妹逛街,一个拎着提包、带着口罩的女人回头看了我一眼,忽然惊奇地叫道:雪儿。诧异间女人摘掉口罩,黝黑又布满细尾纹的脸庞绽开欢颜,是泥鳅。

顾不上陪姐妹们逛街,拉着她手百感交集,急迫摇道:这些年都是咋过来的。她说找到鸿哥后就在镇上开了家服装店,随后把他大接过来住了。她大比以前也干净整齐了,隔三差五还骑着三轮车回村和乡党们谝闲传。近几年人们都在网上购物,服装店生意越来越不好做,已经开不下去了,她这次来就是调剂一下最后一批换季服装。

“那你下步准备怎么办?”我着急的问。

她仍像当年那样腼腆一笑,说不知道呢!我内心焦急也没办法,心中却涌起了无限怜悯的爱意,是啊,这是个多变的季节,前面的路谁能料定呢?“总不至于让自己饿死吧?”她莞尔一笑,目光虽迷离却坚定。“记得咱村的柱子?他办的养殖场可是咱镇上首屈一指企业,我准备去他那儿打工。”

我心里顿时五味杂陈,在城市,三十五岁已是像样一点儿企业的应聘门槛,而我们,早已过了而立之年。我冲她狠劲点点头,动容地说,是,我们还年轻!

那天我们互加了微信,嘱托她以后再不可失联,她朝我笑笑,转身拎着沉重的包走了。我记得她手上的生命线很长,曾和她开玩笑说她能过一百岁,她说一百岁太多了,她想活八十岁。我说八十岁你是啥样子,她说就像村口婆那样,头顶着手帕拄着拐杖,还能和一帮老婆婆掀花花……她的音容笑貌,随着背影渐远也消失了。怅然若失,其实我们谁也不明白为什么活着,甚至也主宰不了自己,但每个人还是很努力的活下去。

抬头,一片云朵在蓝天的映衬下,像极了我们纯洁无瑕的童年。我暗下决心,一定要活到八十岁,拄着拐杖去找泥鳅掀花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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