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塞阅读的目的与前提(我们为什么还爱读黑塞)
北京晚报·五色土 | 作者 林 颐
从前,人类不是现在的样子。阿里斯托芬说,最初的人类是圆形的,因为遭受了神的惩罚,人类被劈成了两半,失去了原初完美自足的状态,从此以后,终其一生,每个人都将找寻某一个可以成为自身另一半的人,来治愈我们的伤口,相互拥抱达成圆满。
关于这个寓言,我认为诠释得最好的,当属赫尔曼·黑塞。尽管黑塞没有明确说过,但我在黑塞的作品里,聆听到从古典时代传来的声音。
《黑塞精选集》 (德)赫尔曼·黑塞 译林出版社
相契相吸的灵魂伴侣
在《在轮下》里,少年海尔纳与汉斯的友情是奇妙的关系。两个性格对立的人,一个放荡不羁,一个认真严肃;一个是诗人,一个是实干家。可是,当他们在一起时,即使不说话,两人也感觉到心灵的交流。
这种截然不同又相互弥补的友情,在《纳尔奇斯与歌尔德蒙》里得到了更充分的表现。这本书还有个中译名,叫《精神与爱欲》,直接表明了两个人的特点:一个是纯粹精神的代表,理性克制,终身奉献于宗教事业;另一个情感激荡,随着爱欲的觉醒而走向外部的世界。他们相互倾慕,但是大半辈子都各走各的路,而地理距离的分离从未斩断他们的牵绊。纳尔奇斯让歌尔德蒙受到感召,成为终身奉献于美的艺术家;歌尔德蒙让纳尔奇斯在漫长枯寂的修道院生活里保持着爱与美对心灵的滋润。他们皆因对方而得到提升,得到人生的圆满。黑塞所描写的成双成对的少年情谊,并不是肉体的吸引,而是灵魂伴侣的相契。我所缺失的那一半,将由你补足。因为你,我的自我意识苏醒了。我将寻到你,我将成为我。
《纳尔奇斯与歌尔德蒙》未发表的前言手稿里写道:“如果在两个人的形体里两个原始的法则、两个永远对立的世界互相体现地碰到一起,那么他们的命运就难分难解了:他们必定互相吸引、一个必定被另一个陶醉,必定互相征服,互相认识,互相推向顶峰或者互相消灭。当男性与女性、良心和无辜、精神和自然在纯粹的体现中互相认识并一见如故的时候,每每都是这样发生的。纳尔奇斯与歌尔德蒙两个人的情况也是如此:这就是使他们的故事有些奇特并具有重要意义的东西。”
比起《精神与爱欲》这个书名,我更喜欢《纳尔奇斯与歌尔德蒙》。黑塞作品的“爱”是高度抽象的,可是,这种爱仍然需要落实在具体的人的命运之上,这是“我”与“你”的故事,是两个人的相遇,然后,在这个相遇里,各自发现意义,而不是两种概念的阐释。《纳尔奇斯与歌尔德蒙》有着合体的协调感,仿佛两个名字一经吐露,就是成双成对的,有着独属于他们的故事氛围,那是被安放在中世纪背景里的自由与秩序的对立统一,也是黑塞自己少年时代逃离神学院的现实经历的反映,以此洗涤心灵的伤痕,故事是人的故事。
赫尔曼·黑塞(1877-1962),视觉中国供图。
心灵苦难的救赎之旅
写作是修复自我的需求。海尔纳与汉斯,纳尔奇斯与歌尔德蒙,是“我”与“你”,也是“我”与“我”,是“我”与无数个“我”的对话。这成组的关系并不是对等的,而是一方处于引导者的位置,引导着迷茫的另一方找到“我”的存在。黑塞的作品有很多弗洛伊德、尼采、荣格的影子,杨格、苏格拉底、灵知神话、歌德的思想隐现其中,以及印度的禅修、中国老庄学说等东方哲学的影响,黑塞不断内省不断证悟,寻找自我困顿的源头:“我小说中的人物一个个都经历着心灵苦难、内在危机,他们在寻觅、追求和提问。”
《悉达多》是一趟精神救赎之旅。真我究竟在何处?婆罗门教无法给出满意的解答。他出走,他放弃旧我,他求索真我。他走进城市,走向村野,观察人世的磨难,聆听人们的烦恼,他迷恋爱情,沉浸欲望,怜悯苍生,割舍羁绊,他向世界展开自己,万象涌入他的心中。
在《德米安:彷徨少年时》里,主人公辛克莱的“引导人”逐渐现身:引诱他进入恶世界的克罗默、救助者马克斯、少女贝雅特丽齐、解说阿卜拉克萨斯及其秘密仪式的皮斯托里乌斯,还有集女性原型、母性与性爱于一身的艾娃夫人。这部小说的前言写道:“我们都来自同一个来源——我们的母亲;我们全都是由同一个门进来的。”黑塞作品的重要主题——“母亲”的形象在《德米安》里初次露面。
在《纳尔奇斯与歌尔德蒙》里,“母亲”就是一扇门。当歌尔德蒙听到纳尔奇斯对他说“你忘记了自己的童年”,他突然发觉:如今纳尔奇斯已不能再做他的引路人和提醒者,事事给他以忠告和指点。在这里,纳尔奇斯于歌尔德蒙是一种父性的象征,代表了理智和精神,而“母亲”与“童年”唤起了他对本能的热爱,在荒野里,歌尔德蒙的性启蒙来自于一位成熟的妇女,在那之后,歌尔德蒙走过很多城镇,有时停留,更多的时候是流浪,他经历了很多次爱情,经历了各种各样的女人,一个一个的女人,不断塑造着他对“母亲”意象的感悟,趋近于原初的“母亲”的源头,他身上所具备的“母性”的气质,那种天生强烈而敏锐的感官,善于幻想,情感充沛,使其成为艺术家,而歌尔德蒙最终回到纳尔奇斯身边,那是母亲与父亲的结合,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实现了黑塞理想的人类生命的和谐。
赫尔曼·黑塞
用美和艺术突破精神危机
如果说《纳尔奇斯与歌尔德蒙》是诗意的追寻,那么,《荒原狼》就是突破精神危机的呼号。《荒原狼》写于1927年,是黑塞50岁之际毫不留情的直面内心之作。它有着艾略特《荒原》那样对世界废墟的思考,揭示时代的病态,而黑塞以超个人的、超脱的意志,寻找治疗时代病症的方案。“荒原狼具有这两种性质,人的性质和狼的性质。这是他的命运。”荒原狼与周围的人与时代的文化格格不入,所以孤独、痛苦。狼性与人性在他身上搏斗,灵魂的分裂让他痛不欲生,从荣格的心理学角度看,荒原狼要想得到拯救,需要接受一个整体的“自性”的救赎之道。所以,《荒原狼》与其他作品有些不同。哈利在姑娘赫尔米娜的引导下,尝试着按照自己狼的本性来生活,后来他经历了魔幻剧院的法庭判处,到了小说最后,他遇见了崇拜的偶像莫扎特,莫扎特教他学会笑,学会幽默。
写作《荒原狼》之时,黑塞的生活正处于危境,他在接受心理治疗,这部作品是他的自我解剖和自我救赎。黑塞极度喜爱莫扎特,在他生命的尽头,是莫扎特的乐曲陪伴他溘然长逝,在小说里,黑塞把莫扎特设置为拯救哈利的不朽之人,读者对于这个结尾可能感觉突兀,而这就是黑塞所认为的解救之道——向着美,向着艺术。如果现实糟烂如斯,那么,就在心里留一方纯净的园地。
阿里斯托芬的神话告诉世人,我们需要追寻一个完全互补的特定的人,我与你如此紧密地成为一体,任何苦难或邪恶都难以将我们分开。黑塞的寻找扩大了这个特定的人的意象,可以是“你”,可以是“我”,可以是任何人,也可以是抽象的思想层面的交流。重要的是——寻找与发现。我在我内心流浪,而你,是我向往抵达的彼岸。(责任编辑:张玉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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